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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花]冬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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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Foxtail 2010-04-20, 周二 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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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花]冬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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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岁那年,流川在海边认识了樱木花道。那时他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看到一个红头发瘦削的小孩迎着海风挥舞一截破烂的木棍,涌上岩石的潮水打湿了他大半个身体。
“喂,听说你是从蚌壳里蹦出来的小孩。”
村长亲戚家的少爷充满恶意的说。这是刚回到家乡的少年听村里人讲的——不要去海边哪,那里有海怪生下来的小孩,会吃人啊。小孩回过头,黑瘦只有巴掌大的脸被红发遮盖大半;然后,突然咧开嘴,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冲着流川没头没脑的笑起来。
没声音也没心机的笑,海风里孩子的五官清晰的像是看过了就忘不掉。十一岁的流川被狠吓了一跳,心想着大鱼生的小孩果然也是怪物——他从没见过这样的笑。
然后少年望着一直笑一直笑的小孩发呆,没发现涨起的海水已经漫过了脚跟。

流川后来才知道花道不会讲话。他甚至也不敢确定小孩是否真的懂他在讲什么。他说你从哪来,花道只盯着大海,他问你的父母是不是蚌壳精,花道又跳下岩石扒起沙子下的螃蟹,他最后寂寞的说给自己听我叫流川枫,小孩突然又咧嘴笑出来,拿起蟹壳在沙滩上画了一只耳脸尖尖的狐狸。
那是他第十次从家里偷偷的跑出来,想知道妖怪的小孩天黑后会不会真的变成泥鳅游回大海。他其实知道小孩独自一个住在海边的山洞里于是就总不死心。花道对这一切浑然不觉,每次望着流川开心的笑一笑,就独自挥舞那根总带在身上的木棒。
“白痴。”
少年最终愤怒的下了评语。连妖怪的小孩都不理他都不理他。他的眼角湿润了,然后在薄而酸的眼泪中看到不远处的花道突然跳下岩石,举起手里的木棍像只愤怒的小牛一样冲向他。
肩膀上挨了重重一记。鼻子都痛得酸了,少年干涸的心却像被海水猛的浸透一样,饱满的鼓涨起来。

最后谁也没赢,带着一身的青青紫紫并排躺在冰凉的沙滩上。流川是武士世家的儿子,自小拿剑,对父亲那一套不甚感兴趣的少年却学的飞快;小孩只有粗糙又翻来覆去的一招,凭着力气奇大和不怕痛才打成平手。
海风和流下的鼻血一样咸。流川侧过头,看看身边同样狼狈的花道。小孩正盯着海面上的天空咧嘴傻笑。一只暗灰色的海鸥逆风而飞,细瘦的身体像只风筝似的飘曳起伏。
“喂……”少年想了想,开口的样子仍像在沉默。
“你和谁学剑的?”
伴着这个的,是一长串随之涌到眼前的疑问。比如花道从哪来,父母是谁,每天吃什么又为什么有一头妖精似的红发,这是村里没人能回答的问题。流川看到了花道流下的血,鲜红的,和自己一样,也看到了小孩龇牙咧嘴的嫌痛。从认识他到现在,这个在身边呼吸着的红发的瘦小东西,第一次在少年的心中变成一个人类样的存在。

“喂,你和谁学剑的?”
流川反复的问。这是花道身上唯一和人类有联系的证据,那不是随便挥舞木棍就得来的招式。小孩总是没听见似的,望着流川没头没脑的一笑,然后踩着冰凉的海水啪嗒啪嗒的走远。
暮秋的海风夹着冰碴,打得礁石都瑟缩。村长家的少爷穿着夹袄,忍着打颤的牙齿关节跟在后面。花道在沙滩上走了一圈又转回来,赤脚踢得沙子一阵乱飞。
流川想着他终于肯理自己了,心中一阵欢喜,就站在原地不动。那时他们已经认识了好几十天,流川每日从家里跑出来呆到天黑才回去。母亲在身后叫喊,少年只当没听见。父亲前年就去打仗了,男人几乎都被军队抓到战场,村里只剩女人的叹息和到处乱跑的小孩子。
花道跑到眼前了,单薄和服下的肌肤擦过流川的手肘,又头也不回的掠过去。打颤的是风,不是衣衫单薄的孩子。流川想他原来不是找自己的,不知道又要跑到哪去,下意识的伸长手臂,横过花道的脖子。两个人重心不稳的向后翻滚到沙滩上。
冰冷的海潮舔到了脚跟。孩子脸颊冰凉,身上却是热的。流川躲过迎面打来的拳头,脱下夹袄没头没脑的罩在花道头上,使足了力气裹住他的上身。暖的,是暖的。不想让风夺走。少年挣扎中嘴巴啃满了泥,两手却怎么也不松开。
孩子们在冬天萧索的海滩上翻滚,流川不知哪来的力气,闭着眼睛把花道死死压在身下,脸颊被撞得青紫也浑然不觉。过了好一会儿,身下的小孩停止了挣扎,两个人喘着气,谁都不讲话。流川身上的单衣被风吹起,冰凉的舔着脊背,身下却是暖的,呼吸让脖颈间痒痒刺痛。
“暖和么?……”
男孩子讷讷的问。
花道一直望着天,非喜非怒的神情,脸色却渐渐的红润了。
“暖和么?”
流川又问,这次他皱着眉,扳过小孩的肩膀,然后在那双几乎透明的瞳孔里看到自己愤怒的脸。“暖和么……”
开口却是寂寞的语调,尾音淹没在轰然冲撞上岸的潮水里。小孩终于转过脸来,和海水一样清透的视线在流川脸上转了几下,突然咧开嘴,好像很开心的笑了。
只在眼前闪了一下的笑容,流川就被用力推开了。花道像是午睡后养足了力气的小狗,披着流川沾满了泥巴仍旧鲜亮的袄子,啪嗒啪嗒的向海滩另头跑去。
流川跌坐在一边,好一会儿才发起抖来,慢慢的爬起身,又像个真正的少爷般皱眉挑着裤子上的泥。
“明天带吃的来吧。”
他也不知是说给谁听,看了一会脚下粉碎成泡沫的潮水,迈着轻快的步子往村子走去。

“再乱跑的话,会像你爹那样,被大名的士兵抓走的……”
“哦。”
“那些四处游荡的浪人也不是好人哪……”
女人在一边叹着气,声音哀沉。少年佯装乖巧的点着头,漆黑的眼瞳却向窗外的栀子树投射着心不在焉的光。
流川的母亲是个软弱而喋喋不休的妇人,精致的和服裹着的身体干瘪得像个豆荚。她想儿子可能是把厨房新烧的饭拿给村头的乞丐吃了,唠叨了几日却毫无结果。
村里到处都是饥饿的流民在徘徊,战争在女人和孩子眼里的面目显得更加实际和残酷。
人哪,人哪,在这个时代能活下去一定都是有自己的执着。

那个时候的流川早习惯了母亲的唠叨,也渐渐不再想念仍在战场的父亲,往怀里揣了热乎乎的饭团就向海边跑。太阳只是刚要落山,红发的小孩坐在岩石上的影子被潮水打碎,无论冬夏,听到流川的脚步声而转回身的,永远是那身单薄的衣衫和没头没脑的笑。
“今天是腊肉的。”
花道只管狼吞虎咽嚼着雪白的饭团。那时他已理所当然的不再自己找吃的,流川白日不来的时候,就空着肚子玩耍一天。等着流川带来食物,不客气的吃完,跳下岩石又捡起树枝似模似样的挥舞。
然后黑头发少年照例找不到话讲,坐在海滩上看着花道长长的影子,直到夕阳被海水吞噬,才慢慢的往回走。
每天这样见面,他也只知道孩子是个爱吃腊肉饭团的红头发小鬼而已,连名字都叫不出来。除了寡言的流川偶尔会干巴巴的讲两句村里的事,小孩儿从不会主动搭理他——他还是不会讲话。
“白痴……”
这样叫着只显得分外寂寞。花道偶尔会生气的瞪过来,甚至会打一架,被打倒后发一会儿呆,然后爬起来,更加聚精会神的挥舞着那个永远不变的招式。
那时偶会有海水汹涌着扑上岩石,孩子红发飘飘、单薄的身影像是破风而飞的海燕。
飞走了也不会让大海知道他的名字……像是抬头仰望的天空,就只曾有过波涛暗涌的云。

“明天之后……”
流川无聊的拿树枝拨着沙子下的蟹,抬头看了一眼独自练剑的花道,又垂下头用眼角瞟着糯米似潮湿的沙滩,
“可能不会来了……再也不来了…… ”
孩子好像没听到,树枝在风中发出呼呼的破空之声。
“大名又派来征募的队伍了,村里凡是男人都要去。到了战场,还有谁能回来呢……”
少年平板的声音叙说着,好像在讲着与自己无关的事。
练剑的孩子停下来。风也停了。潮水骤然扑上岸,卷走了孩子掉在脚边的树枝。
流川坐在岩石下,一动都不能动——像是被野兽盯住的感觉。受伤,垂死而绝望的野兽。茶色浅淡的眼眸突然失去了所有语言,化成干涸无感情的冰,半长的红发在额前火焰般乱舞,倏然挡住双眼,又瞬间飞走。
天阴暗而低沉。流川想他也许会被杀死,也或许孩子会哭,甚至会有声音的哭出来……无边际的乱想,少年也同样是冷淡的神色——他没有感到一丝害怕。
花道的嘴唇动了动——像是要说话,却没有声音。流川紧张得指尖麻木,不自觉的抠着身边的沙子,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花道试图讲话的表情。可是没有声音,没有声音,他的嘴角又动了几次,徒劳而怔然的,像是毛笔划过纸张却只留下空白。
他又望着流川一会儿,终于放弃似的转过头去,注视着天边灰色起伏的海平面。
想哭却没有眼泪,张口欲言却只听见风声。潮水涨上来了,花道的脚踝被冰冷的海水舔得苍白,他回头又望了流川一眼,然后慢慢的转身,往海岸线的尽头走去。
少年有些失望——更多的却是胸口间比海水还咸的失落。他一直望着孩子的身影消失在一道白线的海岸尽头。太阳已沉进海底,天边一滴眼泪似灰白的弦月,淡若清梦。


第二天流川很早就醒了,一整天窝在房间里听母亲和下人吵架的声音从纸门的缝隙钻进来。到了傍晚,少年溜出房间,经过厨房时母亲招手叫他吃饭。犹疑片刻,看着窗外斜阳西下,薄薄的一层乌云,神色黯淡的和母亲走进里屋。
母亲讲了什么忘记了,流川总是心神不宁。想着昨日说的气话,他也不知小孩儿是不是当真信了,有些后悔不该赌气的,明天就去见他吧。
少年打定主意,安心了许多,饭后偷偷往怀里塞了几个团子,早早的回房躺下,听夜里海潮汹涌咆哮。流川反覆想着小孩儿张口欲言却讲不出话来的悲伤神色,胸口翻腾着怎么也睡不着。这一夜就像飘在海面上,心思仿佛断了桅的船般起起伏伏。

再醒来已是晌午,流川急着穿好衣服就要往外冲,下人听到动静端着食盒进来,见到少年不耐烦的神情,低头小声说道:
“夫人吩咐过,不许小少爷出门。”
流川装作没听见,把食盒踢到一边,七手八脚系着和服带子。
“听说海边的妖怪小孩突然跑到村里来了……这么多年竟然还活着,个子也长高了,把村里人都吓一大跳呢。”
下人有些絮叨的说着。流川一言不发的听完,头发也不梳了,哗的拉开纸门就快步跑了出去。被吓了一跳的欧巴桑跪在门口在身后哀号似的喊着:
“少爷,那孩子不会讲话,头发和血一样,眼神像山里的豺狼,那是妖怪,是妖怪啊!”

流川踩着木屐,飞跑到村子西端的路口时就看到孩子血一样的红发。七八个少年将他围在正中央,握着竹剑挡在村口不让他进来。花道手里还是那根破烂的树枝,咬着牙和其中一个少年拼杀着,虽然落在下风,眼神却愈发的凶狠。
几个少年流川都是认得的,大都是村里武士家的后人,听了大人的话,阻挡这个不祥的妖怪小孩进村。连年的战争和动乱的局势,连七八岁的儿童都变得好勇斗狠,求神,祈佛,什么都比不上手里的剑更能保护自己。
花道额头上淌着血,手里的树枝被打断在地上,几个少年早被纠缠得不耐烦,一拥而上,把孩子按在地上拳打脚踢。流川心里砰砰乱跳,发狠几步跑到跟前,推开几个少年,把花道从地上拉起来。
“你痛不痛?”他也不去理身边莫名其妙的少年们,用袖子抹着孩子的额头,低声问道。
花道摇摇头,淡茶色的眼瞳在流川脸上好奇似的转了几圈,突然露出洁白的牙齿,很开心的笑了起来。
孩子脸上褪去了适才凶狠的神色,笑得灿烂。少年们看着他有些呆,忘记了刚刚发生的争斗——那也是和他们一样的,天真无邪的小孩子神色。即使在这样的乱世,也能令人感到温暖并放下所有警惕的笑容。
那些关于妖怪的神乎其神的传言,没有人亲见,只是带着恐惧的神色以讹传讹。这样的时代,人们无力去憎恨战争的真正根源,只能将怨愤寄托在虚无飘渺的事物上。
“我们走。”流川不怕少年们拦住他,拉着花道的手,往村里的方向走。
孩子有些犹疑,他从没去过人多的地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当作妖怪。他拗不过流川,回头望了望西边隐隐可见的大海,然后慢慢的跟在后面。
只剩下老人和妇孺的村子十分萧条,家家户门紧闭,黯淡的街道上只有叫卖的摊贩和三五成群、面带饥色的流民坐在角落。花道有些拘束,又半带好奇的偏头张望着,偶尔有乞讨的流民向两人伸出双手,流川见得多了,毫不理会的径直向前走。
他也不知道自己去哪,想把孩子带回家,又明白那样行不通。他看自己细瘦的胳膊,恨自己只有十三岁。
这样是保护不了任何人的,村里人都尊敬他的父亲也好,剑术练得最棒也好,那些都不管用。什么时候张开双臂拥抱一个人,才能不再有风透进来。十三岁的流川紧紧抓着花道的手,紧皱着眉想着那些突然像莽撞的鸟一样,撞进他心里的、扑腾扑腾的问题。
这样走了好一会儿,心神不宁的流川回头去看跟在身后的花道——他好久没有动静了。少年的眼睛却在转身时瞬间睁大,惊呆似的愣住。
花道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脱掉了外衣,不着寸缕的走在身后。属于少年的、高挑纤瘦的身体沐浴在午后淡薄的日光下,散发着细细的金黄色的光泽。流川又是吃惊又是窘迫——他的脸有些红了,拽着花道的胳膊却松不开手,看了他好半天,才干巴巴的问道:
“你的衣服呢?”
花道回头指着街角的屋檐下。那里一个七八岁大的女孩儿正捧着一件旧衣服,费力的往瘦弱的身体上裹着,冷风中即使是一层单薄的遮蔽也聊胜于无。
花道抓着头,眼角弯起来,有些傻气的笑着,像是刚出生的小兽一样,以最自然和懵懂的姿态赤裸着,没有一丝羞耻的神态。
孩子是没有生活在人群中的常识的,别人向他乞讨什么,就毫无私心的给了。流川想到这一点有些心酸,拉近他的身体,看到肌肤上大大小小的伤痕,新的,和旧的,淡淡的写着伤害。
那只是一种无济于事的愤恨的心情——少年低下头,舔着花道肩膀上刚刚被打的瘀伤,半点血丝,却是很苦很苦的味道。他用嘴唇吸吮着渗出皮肤的血,那些顽固的伤痕,不会因为谁的温柔就消失不见。
花道突然怕痒似的咯咯笑出来,弯腰推拒着流川。少年惊呆了,不可置信的望着——花道是真的在笑,即使几年没有出声的嗓音不自然的沙哑,那却是真实的,就在耳边响起的笑声。
“你会说话了?你会说话了?”流川的脸上难得激动的神色,抓着他的肩膀连声问。
花道摇摇头,只是笑,天真明朗的神色,还是没有说一句话。
这样就很好了——流川抱住孩子赤裸的身体,紧紧的,不知道是谁在发抖。有海水一样酸痛的东西缓缓流过心底,那是从未有过的,很想哭,心却鼓胀起来的,无比踏实的感觉。
他搂着花道细瘦的腰,吻他的头发。他忽然想到花道跑到村子里是来找他的——是让他心里狂喜又眼角发涩的事实。
“那天是骗你的……”他发誓似的低声说着:
“我哪也不去。哪也不去。”

那之后花道依旧不会讲话。流川照例每天带给他吃的,然后两个人整日在海边上玩耍。花道喜欢笑,流川很爱听他清脆的咯咯的笑声,仿佛在那笑声中,日子就像潮水一样单调来去也绝不嫌烦。
就算不讲话,也知道他在想什么。花道单纯的心思都像写在脸上。只是这样安静的并排坐在岩石上看海,也是任何事情也比不过的快乐的时光。

两人十四岁的那年冬天,忽然传来流川的父亲在战场上阵亡的噩耗。战争已持续多年,伤痛却永远不会麻木。流川在家里陪伴着哀哀痛哭的母亲,身边是家仆稀少,日渐冷清的庭院,那是一个孩子已经能够体会却无力挽救的凄凉。
母亲偶尔会目光哀凄的注视他。少年今年已经十四岁了,已满入伍的年纪,即使家公在地方上有些势力也违抗不了大名征兵的法令。战场上不断传来有逃兵被严厉处死的传闻。想逃回家乡的士兵们往往在半路就被追兵抓走,再也见不到本就生死未卜的家人。
这是个疯狂而扭曲的时代。人的生死、命运就像草芥一样毫不值钱,被随意的丢弃路边。挣扎着活下来的,也不过像是岩壁上的草一样,脆弱,贫瘠,仿佛油灯中随时会熄灭的光。
流川仿佛还未能真正体会父亲死掉的事实。少年很少哭,平板瘦削的脸上也瞧不出悲伤的神色,只是变得愈发沉默。父亲连尸体都没有的后事在家里置办了三天,之后母亲又遣散了几位家仆,打发他们回乡下去。变得更加萧条的家里,生活还是要继续。
流川再来到海边已是五天后的事情。刚刚入冬的沙滩上,灰白而没有好气色的天空格外空阔,海风像是侧过去的刀锋,冰凉的划开身体。少年被风吹得睁不开眼睛,变得狭窄的视线中,花道还是一身单薄的衣衫,红发火焰似的乱飞,迎着潮水站在岩石上挥舞着木棒。
他看到流川了,呆呆的站了一会儿,忽然间跳下岩石,赤着脚飞奔过来。流川还没看清,就被转眼奔到跟前的花道扑倒在地,天空像是在瞬间更加遥远,两个人搂抱着在海滩上滚了几圈停下,花道把头埋在流川的肩膀上呵呵的笑着。
能够再见面是这样开心么?
少年没有笑,把花道整个搂抱在怀里,取暖似的缩起身体。他稚嫩却已很英俊的脸庞像睡着般的沉默而安详。
“我带了饭团来。”
嵌着梅子的饭团已被压得平扁。花道没有像往常一样高兴抢过,而是安静的窝在少年怀里。流川低头去看时,孩子脸色苍白,双目紧闭,额头布满冷汗,竟然晕过去了。
摇晃他的肩膀也没有反应,流川紧张得手脚冰凉。他把花道背到肩膀上,打算把他送到安全的地方再找村里的大夫来。想起花道曾经给他指过的住处的方向,顺着海滩快步跑去。
很快就找到了,花道就住在悬崖侧面上的岩洞里,干净的沙地,大概能容纳五六个人。和想象中一样的简陋,除了正中央一个已经熄灭的火堆,还有几只碗和小刀、柴火之类的东西。火堆旁铺着流川从家里带给他的棉被,上面放着一件蓝色的破旧的男人衣衫。
花道全身冰冷,还发着抖。流川把他用棉被裹好,又搬了捆树枝点着了火,正要出去找大夫,花道突然醒了,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角。
“你怎么了?我去找大夫来。”流川的心还在蹦蹦狂跳。
花道摇摇头,还是拽着流川不放,另一只手指了指火堆旁边的一堆鱼骨头,又指了下自己的嘴巴。
流川想了一会便即明白,花道没有等到流川带饭,就自己吃了从海里捉来的有毒的鱼。那也可能是很严重的病,流川想了想,终究不能放心扔下花道一个人,在火堆旁坐下,望着他苍白如纸的脸色。
火堆发着劈剥的声音,映照着洞外愈来愈暗的天色。花道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昏迷着,然后开始发烧,流川脱下外衣,钻进被子里,紧紧搂着男孩冒着冷汗的身体。
已经入夜了却没有半分睡意,流川的心始终跳得很快——他其实怕极了怕极了。刚刚接触死亡的少年似乎现在才明白这个词的意义,他一点都不敢去想怀里的男孩会和这件事有半点关系,像是颤巍巍的踩在悬崖边缘,稍微靠近心就抖得厉害。
下半夜花道烧得更厉害了,流川睡意模糊的搂着他,半梦半醒间似乎听到有人在耳边呓语。
Akira。Akira。
是一个人的名字,带着不太清晰的,却十分柔和的音阶。流川猛地醒了,不可置信的望着怀里的男孩——
花道仍是紧闭着眼,呼吸细弱,火光下苍白的脸庞带着痛苦的神情,过了一会儿,没有血色的嘴唇又微微张开,轻声呓语着:
“Akira……”
是你的亲人么?流川心里一阵酸痛,搂着花道的头,看着岩壁上两人摇曳的影子发呆。他原来是会讲话的,是会讲话的……是什么事情让他只会无声的笑呢。少年看到花道紧紧抓在怀里的,那件蓝色的男人衣衫,脑中再无半点睡意的,只是出神。
天亮时樱木开始退烧了,睡容安详了许多。流川松了口气,也像跟着生了场大病般,全身软软的没有力气。他跑回家拿了食物和家里常备的药水,安抚了一夜焦急的母亲,回到岩洞时,樱木已经醒了,眼神是发烧后的清亮,身上裹着男人的长衫,坐在已只剩灰烬的火堆旁发呆。
流川忽然想起男孩昨晚说了梦话,忘了放下手里的东西,紧张的盯着孩子带一些潮红的面容,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花道咧开嘴,冲流川无声的笑了下,视线就一直徘徊在少年手里的饭团上。流川讲不清是失望还是安慰——不能讲话的男孩还是原来那个,那些刚刚露出面孔的秘密也暂时不会被揭穿。他何时才会再次开口呢?少年一时也想不清楚这些,只晓得花道苍白却开始有好气色的脸庞是最重要的事情,他心里乱乱的讲不出话,只默默的把食物递了过去。
饿了一天的花道大口塞着饭团,梅子在空气中飘出淡淡的味道,是和冬天长着棱角的风不相称的酸甜。蓦地里有谁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花道望着流川咯咯的开心笑起来,从包裹里拣了一个饭团扔了过去。少年沉默着,他忘记了自己和孩子一样很久没吃饭了,啃着冷掉的饭团,也只是索然无味。
“那件衣服是谁的?” 流川沉吟了一下,让这句话在两人之间停留片刻,才又接着问,
“Akira是谁?”
他讲完又立刻觉得无趣。想扒开花道身世中过去的谜,如果只有这样才能令自己觉得两人更亲密,只是残忍而毫无意义的徒劳而已。
花道发了半晌的呆,表情鲜活的脸像是出现断层一样的空白。他意义不明的摇了摇头,视线转向岩洞外的大海——平静无垠的水面与天空连成了一片,粼粼的反射着清晨苍白的微光。
几只水鸟拍打着刚长出细毛的翅膀,在广袤的海面上空摇曳来回。
这个冬天,慢慢的露出萧瑟寂寞的脸孔。

秘密就此被搁置下来。只要有能牵着他手的现在,过去如何也根本不要紧。男孩在那之后又活蹦乱跳了,海滩上两人的影子越来越长,总是格外漫长的冬季,在这个宁静的海岸上随着冰冷的风涂写来回。
“喂,我们离开这里吧。”
流川简短的说。这是少年和花道并肩坐在礁石上看落日时突然决定的。那时天边半个夕阳殷红如血,没有温度的静静燃烧,海面泛着深黯浓稠的青色,无限开阔的伸展。流川用棉袄裹紧了身边的男孩,仍旧挡不住从海面掠过来的刺骨的风。
“离开这里,然后去任何地方都行。”
只是临时跳出来的念头,从舌尖吐出已是异常坚定。流川虽然忍不住兴奋,还是思考了一下这个想法的可能性。与其留在这里等待被征兵入伍,还不如带着花道离开这片贫瘠寒冷的海滩。就算是母亲也会同意的。日本虽大,流川并不烦恼两个少年在战乱时节如何安生立命。
他这样想着,就是决定了。花道一定会答应跟着他的,这有什么好怀疑呢。他因为这个想法心里也热了起来,脸上还是照样的不动声色,悄悄往男孩的身边凑近了一点。
花道多么像沉下海面半颗的夕阳,血红的,在燃烧,挣扎于没有温度的冰层。那火焰也是冷的。男孩子不出声只是望着海面尽头,红发在额前微微拂动着,眼瞳像是结了一层莹润而宁静的冰。
流川伸手过去抓他的手,花道躲开了。他猛然从岩石上站起来,像是为了什么事情用力而微鼓着脸颊,看着流川,很慢、很慢的摇了摇头。
然后,嗵的一声跳下礁石,头也不回的向悬崖的方向跑去。
流川还来不及想什么,只是跟在花道后面发足拼命的追,扑上岸的潮水随着纷乱延伸的脚印一路溅起透明的水花。村长家的少爷是跑不过海边妖怪的小孩的,花道越奔越远,在宽阔的海滩尽头渐渐变成芝麻大的黑点消失不见。
少年的心几乎要跳出来了,冰冷的海风切割着肺叶,他停下脚步,颓然的向后倒在沙滩上,头顶骤然开阔的天空在突然涌出的泪水中变得模糊不清。
眼泪似乎刚流到耳边就凝结了,流川也不去抹。胸口疼的像要裂开了,也不知道去恨谁。
早该想到的……花道无亲无故,却一直固执的留在这片贫瘠的海滩,就是为了要等谁吧?
是等着谁呢?
那个人一直不来,就这样等下去么?
他一点都不知道要不要恨这件事。战争分离的,那些骨肉血亲,又有几个能挣脱这些不幸。父亲死了,他和母亲不必再等下去了,这样的绝望却好像只是生活的尽头;然而那些彼此生死未卜的,漫长哀伤的等待中,也只是留着希望的煎熬。
他只是想带他走,能摆脱什么就摆脱什么。离开荒芜的村子,离开贫乏的海岸,离开这些冰凉的风……他害怕看到花道一个人迎着海风的样子,那画面总让他的心脏像泡了盐水般疼痛。
一个人流着泪生活,两个人总可以微笑起来吧。
为什么要等下去,为什么要等下去呢?

海水涌动着开始涨潮了,浪头一个接一个扑上岸在礁石上碰撞成破碎的粉末。无星无月的夜空下,海水仿佛翻腾在密封罐子中浓黑的毒药。流川慢慢的从沙滩上爬起来,怔怔的望了海面一会儿,转头向悬崖脚下走去。
岩洞里几乎漆黑一片。流川走进去的时候,花道已经睡着了,棉被冷冰冰的放在一边,花道紧紧的蜷缩在那件蓝色的男人罩衫里。被风冻得潮红的脸颊上呼吸平静,睡容安详。
像是在梦中回到了儿时单纯天真的时光。比这孤单的黑暗更温暖,更明亮的岁月。
流川点燃了火堆,映衬着少年苍白沉默的脸庞,夜在摇曳的火焰中一点一滴蒸发流走。
洞外,涨潮的啸声愈来愈响了。

Akira……
这样的名字由孩子清脆的嗓音叫出来十分好听,像是嚼着街边小摊上飘着甜味、又酥又脆的大麦糖。五岁的男孩还带着长崎附近的乡下口音,然而嗓门已经大到整条街都能听到了。
红发的小孩有个明亮的脸蛋,眼睛大而有神,走在男人的身边想佯装大人又忍不住露出依赖的神情。
Akira——肚子饿了。因为饿得太频繁而变成了小孩的口头禅,男人还是蹲下身,年轻而好看的脸上带抹苦笑,用手指戳一戳小孩的肚子——
还是鼓鼓的嘛?男人学着小孩口气笑着说,然后看看头顶的太阳,用手在小孩身后比了比,很快了哦,等到影子变成这么长的时候,我们就停下来吃饭。
Akira——真小气。小气的刺猬!男孩撅着嘴嚷却不是真正的闹脾气,抓着男人的手紧跟在后一步都不肯落下。这一对怎样看都别扭的组合,就这样匆匆的奔波在从奈良到武藏野的烈日炎炎的路上。
大人总是有大人的事的,小孩不明白。然而叫樱木花道的男孩自认并不是吃饱了饭,用糖果就能打发的傻瓜。他还要寸步不离的跟在这个尖头发来历不明的男人后面,个性散漫又自负的年轻男人呀,剑之外的事物都只是累赘而已。
这个乱糟糟的时代,谁都想抓住一点看起来干净又可靠的东西。
小孩不懂这个道理,他也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就跟着这个叫仙道的男人。男人说他是猴子生的——父母和兄弟姐妹都死了。这也都没什么关系,小孩照样每天精神十足,清脆的叫着Akira我饿了。
从江户到京都,歧阜到长野,无论怎样连太阳都不见的阴沉的路上,仙道彰都不用担心他会丢了那只叫樱木花道的小影子。
吃饭也好,睡觉也好,无论怎样都是在一起的,即使躺在牛棚下闻着牛屎味躲雨,也是要像麻薯一样粘得紧紧的。孩子不是没有走丢过,庙会里男人丢弃了高贵形象扯着嗓门喊他的名字——男孩从那时知道他不会丢弃自己了。比起那个扔掉孩子的猴子妈妈来,仙道待他是极好极好的。
男人的手大而干燥,一只手就能将他提到肩膀上看台上的戏文,那张总是对他温柔笑着的脸,即使怎样凶也不会有令他害怕的表情。即使后来稍微长大了一点,孩子也还记得,庙会上仙道找到他时,那张流着汗的,又高兴又要哭的,万分狼狈的脸。
「花道,不能乱跑哦——如果我找不到你了……那该怎么办?」
他相信仙道是真的不会丢下自己了。花道挺起胸膛,对上来滋事的凶狠的浪人皱起眉头,像个真正的严厉的大人的样子;他跟在男人身后,学着男人的样子挥舞着比自己还高的木剑。孩子想只有跟得上男人急匆匆的脚步,才能一直一直的跟着他吧?

那又为什么,在那个海边的渔村,第二天醒来时,就再也见不到仙道高高的影子?

「花道,花道,你是猴子生的小孩呢,喜欢和一大群猴子住在一起。」
「不过……从今以后,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如果孤单的话,就哭出来吧……」

Akira……Akira……
男孩从寄宿的人家逃出来,沿着长长的海岸线拼命的跑。到处都没有他,到处都没有他。
他想叫Akira,他想说Akira你这个混蛋。
他喊不出声音了。
哭也没有,笑也没有。只有风能分辨那声消散于空中的Akira。

你去哪里了?
如果再见到你,却叫不出你的名字,那该怎么办?


第二天醒来时,几缕晨光投射的岩洞内只剩流川一人。棉被整齐的堆在地上一角,樱木和那件蓝色的衣衫都不见了。少年在海边找了一会儿,就看到远远的礁石下面,红发的男孩跪着不知在干什么的身影。
“白痴。”
男孩被吓了一跳,手里捧着的沙子又掉落回地面,他回头望了流川一眼,眼眶微红,又低下头,用手指一下下的扒着沙滩上灰而冰冷的土。
已经有半尺深的坑边,蓝色的男人衣衫叠的小心,整齐的放在一旁。
这似乎诉说着花道的决定。少年的心中又像有潮水涌入,他有些颤抖的蹲下来,伸出双臂,从后面紧紧搂住了花道的身体。
一捧捧土撒在坑底的衣衫上时,流川看到孩子的眼泪滴下来,然后融进沙子消失不见。

这个冬季格外严寒,冬至未到已下了三四场雪。海岸上结了薄薄的一层冰,潮水也仿佛变得僵硬而迟缓,慢吞吞的向海岸推进又退下。海面上几乎连鸟都绝迹。然而对于流川来说,这个冬天却丝毫不难过。
已经说好了,要一起离开这个小渔村。流川提起这个计划时,花道已经开始露出笑容——春天来临的时候,两个人就向南面出发。虽然不知情的母亲只以为儿子是去投奔亲戚,然而流川却另有打算。
那些也只是之后才做计划的事,如果,如果这个冬天能够更加短暂就好了,数着日出日落的日子,渐渐的晚膳时间还未到,夕阳就已沉入海底了。直到第一颗星星升起,流川才披着微弱的天光,从海边慢慢的走回家。
那天也是如此平常的一天,少年照例在午饭过后来到海边,红发的孩子却没有如往常一样笑着向他跑过来。空荡荡的礁石独自承受着海浪的冲击,呆板而寂寥的矗立着。
流川等了一会儿,还没有人来——可能是睡晚了吧。少年迈开脚步,轻快的向着悬崖的方向走去。
绕过悬崖的侧面,刚走到洞口就发现不对劲,岩缝中枯黄的草叶上沾满了斑驳的血迹,像是刚滴上去不久——这个地方对流川极熟的,就算少了一块石头也立刻就察觉的出来。
“白痴。”
少年试探性的叫了一声,探头去看没有发现孩子的踪迹,却暗暗吃了一惊——靠近岩洞尽头的地方,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侧卧在地上,看面孔大约三十多岁,双目紧闭,脸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即使裹在棉被中,流川也能看到他衣襟上大片的血迹。
“喂,你是谁?”
少年提高了声音叫道。男人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迷过去,躺在地上没有半点声息。
流川既不吃惊也不害怕了,面无表情的盯着男人的脸,霎时间心里转过无数个念头。
他不动声色的转过身走出洞外,在附近转了一圈,怀里抱着一捆干枯的树枝回来,在洞口整齐的堆了,拿出火折小心的点着。
火苗很快借着海风窜高,脆而干燥的木头在火焰的舔舐下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流川不意外的望着浓烟在一面的岩壁受到阻挡后,大团大团的迂回涌入洞口。
“那是白痴的家。你自己不出来的话,就只有这样了。”
他小声嘀咕了一句,转身挪到上风处。少年盯着天空尽头的眼神,比海风还冰冷。

他不知是什么时候晕过去的,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洞内冰冷的地上。后脑不知是被什么东西撞击过,剧烈的头痛如同尖锐的针般在大脑中无孔不入。他想不起发生了什么,一时之间也没有力气活动,只慢慢转动脖颈,瞟着岩洞深处的方向。
火堆静静的燃烧着。之前受伤的陌生男人已坐起身,靠在岩壁上,虽是虚弱憔悴的气色,但还是可以看出那是一张成熟而英俊的脸,额头和眼角略带风霜,有着深刻双眼皮的眼睛清亮而有神。
男人的神色十分平和,像是经久奔波之后的浪人重回故里,自然的抖落一身风尘,对着亲人露出放心的,忘记俗世烦忧的笑。
红发的孩子就靠在他身边,自然的依偎着,手里不时的翻动火堆上正烤着的海鱼。
鱼过了一会儿变熟了,花道小心的用树枝挑下来,吹掉木炭的细小碎屑,转身递给男人。
洞内弥漫着鱼肉淡淡的香甜味,花道仰头看着男人津津有味咀嚼的样子,神色专注。尖头发的男人弯起眼睛,向花道笑了一下,突然用手捂住脖子,口里呜呜的发出痛苦的声音。
像是被鱼刺卡住了,花道立刻现出焦急的神色,靠过去拍打男人的胸口,却不敢用力,手足失措的看着男人似乎痛得扭曲的脸。
弯腰咳嗽的男人忽然坐直了,满脸笑容,揉着花道的红发笑道:
“哈哈,骗你的。”
花道愣了一下,随即满脸通红的瞪圆了眼睛,他似乎真的生气了,举起拳头在男人身上狠狠捶着。男人边笑边笨拙的躲着,不知道被花道的拳头打到什么地方,这次是真的痛得额头上流出冷汗的弯下腰来。
“笨蛋……现在还是会上当呢。”
男人痛得脸色苍白,还是很开心的样子,带着笑意的眼睛望着一旁生闷气的男孩。他笑了一阵,身体似乎虚弱得撑不住,向后倒去时被男孩的手挡住,扶着靠坐在他身边。
“我都忘记了,你现在已经长大了呢……”
花道的肩头瘦削却有力,男人有些出神的望着他线条清晰的侧脸,那已不是几年前娇憨满是孩子稚气的脸庞——却像从未离开过一样,甫见面就知道是他的,深入骨髓的熟悉感。
男人隔了半晌,低声开口道:
“告诉我,你这几年是怎么过的?”他摸着花道的头发,似乎想要把经年中他经历的风雨全部数清。
花道仰起头,一直未曾改变的,茶色的眼瞳中目光清澈如昔,他一眨不眨的望了男人一会儿,突然咧开嘴角,笑着慢慢摇了摇头。
男人只是不解了瞬间,旋即明白——他忘记了花道已经不能开口讲话。那一瞬间男人的心脏紧缩,眼底闪过一抹深刻沉重的痛楚。
“没事的……我都知道。”他喃喃的说着,嘴角一丝哀沉的笑,
“我不会再离开了……会好起来的。”

那之后只沉默了片刻,一直不出声躺在地上的黑发少年突然坐起身,一语不发的拍打着身上的土。洞里的两个人都被吓了一跳,男人望着少年的背影说道:
“花道看到洞口在生火,以为是来捉我的人,所以才把你打晕了……你没事吧?”
流川抿着唇始终不讲话。花道,花道,花道。原来男孩是叫花道。他默默咀嚼着这个念起来十分温柔的名字,心里蓦然止不住的酸痛。
鼻子像是被什么塞住不能呼吸了,少年转身大步走出山洞,跳下陡峭的岩石,沿着海岸不辨方向的拼命跑去。
那个男人就是花道在等的人吧?看男人身上的衣衫和花道埋起来的那件一模一样的式样颜色就知道了。流川心里愤懑得想哭,男人说不会离开了,花道是比什么都高兴吧,他从没见过花道脸上那样开心的神情。
那他们的约定他们的约定呢?
闭着眼睛猛力跑的少年突然绊倒了,踉跄的一头栽在了潮湿的沙滩上。爬起来时,身后的花道已经追上来了,满脸担心和困惑的神色,伸手去抓少年的衣襟。
流川不理他,只是闷头向前走,一次次的甩开花道想要抓他衣袖的手。花道急了,想要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徒劳的开合着嘴唇,流川见到他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心软,狠狠心还是继续往前走。
少年从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心里就像是要死了,他苍白英俊的脸庞上本已贫乏的神情更像是干涸了——他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身旁的花道突然一拳打来,不留余地的力道,流川向后跌在海滩上,嘴角火烧似的剧痛,伸手擦了擦,竟然流血了。
他呆坐了半晌,失魂落魄的站起来。对面的花道眼眶微红,神色哀伤的望过来——男孩其实心思很细,看着流川的神情还是明白了什么。
冬至左近的风仿佛一道呼啸推进的无形冰墙,两个少年被摇撼得有些站不稳,却还是在空旷的海滩上倔强的对峙着。夕阳浮在海面尽头,像是半碗被风搅混的蛋黄,暗沉的余晖中,连影子都不见。
流川只感觉心中空荡荡的,那不是什么语言能说清的感受。他稍微挪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仿佛有什么就在体内裂开了,带着苦味的东西从那里流出来。
“你等的人回来了。”
他语调干涩的说着,自己都不知道有什么意义。然后他看到对面的男孩很诚实的点了点头。
“以前……你们是一直在一起的。”
流川冷冷的继续说道。花道脸上有着无措的神情,却还是点了头。
“你会一直照顾他……对么?”
花道看着流川一会儿,又点了头。
“那你不会跟我走了?”
少年的眼睛死死盯着对面的男孩。花道迅速的摇了摇头,然后好像连自己都弄不清这是否认还是肯定,又无措的点了下头,他看到了对面流川绝望的神色,又拼命的摇着头,却似乎还是不对,于是又点头……
花道抿紧了唇,像是要哭出来了,他倔强的站着再也不动,低下头,红通通的眼睛只盯着脚下凌乱的沙滩。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仿佛轻轻的叹了口气,他挪动脚步,慢慢的走了过来,在花道面前停了一会儿,然后伸出手臂抱住了浑身颤抖的男孩。
流川深邃漆黑的眼睛看不出在想什么,只望着夕阳隐去后又开始骚动的海面,清冷的嗓音叹息似的开口,
“以后,我们还是会一起离开的,对么?”
花道双手抱紧了他,在少年的肩头重重点了一下头。

那之后的几天男人一直住在山洞里,身上的刀伤时好时坏,好像又感染上了风寒,咳得十分厉害。流川改了心思,一心只盼着男人快些将病养好,他从家里带来食物和药品,在山洞放下转身就走。花道总是陪着男人,少年在那里连一秒都不想多呆。
叫仙道彰的男人是从战场上逃回来的,从犀川一路逃亡的路上,始终没有摆脱掉身后的追兵。只是受一些皮肉伤而没有丢掉性命已是很幸运。只要一直躲藏到对方放弃的时候,这样战乱的年代要保一份自由也并非不可能的事情。
然而还是害怕。流川每天带着剑,很不情愿的站在海边上望风——看是否有武士样的可疑人物经过,还要打听有没有外来的浪人在村里突然出现。这些原本都不关流川的事,然而叫花道的孩子总是心神不宁,被打发的少年虽然别扭也还是听从了。
如果被追兵抓到,不是死路一条,就是要被迫回到战场上。战争的紧要关头,就算为此分散了兵力也要杀一儆百。
这些都是作为孩子的流川和花道第一次听说的事情。战乱还未真正波及到这个偏僻的渔村,少年在夜幕落下后走在村里安静的小道上,偶尔响起的狗吠让这个夜晚更增静谧。
回到家已是很晚了。家里像是刚刚招待过客人,许久不曾闻到的清酒味道弥漫在厨房间。问过母亲,妇人带着哀伤的神色简短回答,
“是你父亲的几位旧友。吃过饭后,就去你阿公家投宿了。”
少年听后也不在意,胡乱吃了一点剩菜就回房休息了。比起以前单纯玩耍的时光,现在的日子很显然不那么轻松。光是想着怎样和花道独处就很费心思了。
那一晚流川睡得很安稳。伴着夜里汹涌的涨潮声,少年在梦里看到春天提早降临在这个小村庄,山坡上的雪迅速消融,飞鸟成群的从天空掠过,云朵们白得耀眼,在刮着大风的海边,花道穿着轻薄的衣衫,一脸笑容的向他奔来,风吹起他的头发像火鸟轻盈的翅膀。
「狐狸——」
花道清脆的声音和天空一样明亮。他想起初见面时,花道在沙滩上画的那个耳脸尖尖的脸谱,其实很像他。他想佯装生气,却还是开心的拉起花道的手。
他们不知要走到哪去,没有路,到处都是路。他们好像走了很久很久,却没有感到累。他看到花道长高了,他也一样的高。他想起很久没有看到雪了,天空就突然落下雪,温暖而透明的雪。
他在雪里吻花道明亮的眼睛,耳边响起他清脆的笑声。
然后他们老了。他低头,看见自己白色长长的胡子,他额头上的皱纹曲折如他们曾经走过的路;然而花道却没有变,男孩还是那个孩子。他望着他年轻依旧的面容有些睁不开眼,他真的是妖精么,他真的是妖精么?
叫花道的红发男孩在这时拉起他的手,茶色清澈的眼睛里都是笑都是笑,他在花道的眼睛里看到同样在笑着的自己。
「狐狸,谢谢你……」花道说,笑容明亮,
「谢谢你一直陪着我。」

那个夜晚如此漫长,走了一生又仿佛只有一瞬间。流川醒来时却似乎已全部遗忘,他想起今天男人要换药了,急忙爬起来穿好衣服,带上昨晚准备好的包裹和武士刀就匆匆的跑出门。
海边的风格外的大,流川几乎睁不开眼睛,所以当看到那三个武士打扮的男人时,已经是快靠近悬崖的地方了。少年的心瞬间狂跳,他认得其中一个男人头上的鹿皮风帽,那是父亲留下来的遗物之一。
三个男人毫不犹疑的向着悬崖的方向走去。流川的心底冰凉,他几乎可以想到是谁多嘴讲了海边上的事情——少年每日偷偷拿走家里的药材,母亲是不可能毫不知情的。
所谓父亲的旧友也许是真的,然而三人的目的却绝非仅止探望旧友的家眷这样单纯。
流川脑海中乱成一团,手心里全是冷掉的汗,指尖不自觉颤抖着,碰触着刀柄上细细的纹路。
风真的很大,卷动潮水咆哮着拍打上岸,在礁石上发出轰然巨响。
少年一步一步向前走着,他只能听见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武士们在高耸的悬崖下面迷了路。即使能依稀看到崖壁上似乎有山洞的样子,因为不熟地形却找不到攀爬上去的路。三人商量了一会,决定从海滩的另一头绕到山崖顶上。
其中一个男人忽然指着身后的方向惊呼了一声。另外两个转身望去,只见远远的海滩上,一个穿蓝色长衫的男人低着头,向着相反的方向匆匆的跑着。
虽然看不清面目,那件蓝色的衣衫他们却都是认得的。从犀川到这里一路追捕的路上,这件长衫因为他们的剑染满鲜血。男人们没做犹豫,向着前方的身影大步的追上去。
海滩上视野空阔,除了一丛丛沉默的黑色礁石,奔逃的男人没有任何能够躲避的地方,他似乎跑的力尽了,脚步变得愈发迟缓。
身后的三人越迫越近。蓝衫的男人突然停下脚步,猛转过身,明晃晃锋利的武士刀已握在手中,连人带刀疾冲向其中的一个男人。
被突袭的高大武士躲闪不及,肋部被锐利的刀刃划过,惨叫一声向后栽倒在沙滩上。
另外两个武士慌忙跳开,看清蓝衫人的面目后,吃惊的叫骂,
“混帐,上当了,你小子是谁?”
少年的身形看起来和他们追捕的仙道很相似,脸孔却年轻了很多,溅了血滴的苍白色脸颊上,眼神凶狠锐利,带着一赌生死的决然。他突袭刺倒一人后,不理会对方的问题,转过身,冲向另外那个带着帽子的武士。
带帽子的男人早有防备,闪身躲过,抽出长刀,向着流川当头砍下,另外一名身材瘦小的武士见同伴被袭,也拔出刀加入战团。
少年腹背受敌,左支右绌的躲闪着,他几乎找不到机会反击——两个中年武士的剑术显然都高明他很多,被围攻之下,几乎连呼吸的空隙都没有。他握着剑的手过于用力,虎口都裂开了,鲜血顺着手腕汩汩流下。
背部突然有冰凉的东西划过,一阵剧烈的疼痛在刹那间蔓延开,像是要将人整个撕裂,他第一次知道利刃划过肌肤,割断血管,切开肌肉的感觉,完全陌生的,好像整个人的意识都在瞬间被抛出体外。
那真的只是一瞬间的事,少年的后背血如泉涌,将地上的沙子染红了长长一片——他甚至来不及去感受疼痛,硬生生的侧过上身,躲过了帽子男人砍下来的致命的一刀。
如果能更强壮就好了……就好了……流川在瞬间有些后悔为什么没有跟着村里的师傅好好学剑,悔恨和绝望像两把大槌在他胸口撞击着——他谁也保护不了,谁也保护不了。
眼前模糊的不知道是眼泪还是血,他使出最后一股力气握紧手中的刀,挣扎着站起,旁边的帽子男人又冲过来了,带着满身的杀气和必奏的一击,他没有感到丝毫害怕,站直了身体,不闪不躲的迎向夹着劲风的利刃。
有冰冷的东西伸进胸膛的时候,他也用尽所有力气刺出手中的刀,是和对方同归于尽的打算。然而那刀只是刚碰触到男人的衣服,就被瘦小的武士远远的打飞,接着反手又挥出一刀,在少年胸前划开了一道鲜血喷涌的裂缝。
附近的海滩都被少年的鲜血浸透了,涌上岸的海水也洗刷不掉。流川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倒下去的,他看不见任何东西,也感受不到任何东西。他想说很冷,又忘记了冷是什么。他觉得现在还不能这样死掉,却想不起曾经活着的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活着。
有什么东西正在从身体中飞速流走,那也许是血,也许是眼泪,也许是他走过的,短暂的几千个日子。也或许是他曾经拼了性命想抓住的,比什么都更重要的东西。
他最后能够想起的,是一个男孩好看的笑容,有些傻气,有些天真,活生生的,就像在眼前。
男孩身后是碧蓝广阔的大海,笑着的他就像提早降临在海边的,明媚的春天。
他还想起不知什么时候,这个红头发的男孩笑着对他说,
「谢谢你这么久一直陪伴着我。」
他感到有些窘,讷讷的应答不出……这么久这么久的时间是多长?是多长?
他问着,又立刻觉得没必要知道了。

因为即使是一瞬间,他也不后悔。不后悔。


“从这里爬上去,那个男人一定在上面。”
高个的武士被戴帽子的同伴扶着,指着悬崖侧面一条很隐蔽的小路说道。他眉宇间都是恨恨的怒气——被一个十来岁的少年伤到如此重,即使是措手不及也令自认高贵的武士面上无光。
三个人顺着那条陡峭的小路慢慢向上爬,只爬了不到片刻,一片半人高的山石后面,就现出一个天然的岩洞来。 三人交换了一个眼色,小心的拔出刀,慢慢的向洞口靠近。
个子瘦小的武士率先冲了进去,那是比他想象中还容易对付的局面,叫仙道的男人重伤未愈,面色虚弱的躺在地上,在他身边,一个十四五岁的,一头奇怪红发的男孩捧着一枚瓷碗,似乎正在喂男人喝水。
两个人甚至连武器都没有。红头的男孩一眼见到洞口的三个男人,随手抓起一根树枝,张开双臂,神色紧张的护在仙道身前。尖头发的男人此刻早就清醒,苦笑了一声,慢慢的坐起身,把男孩拉到一边,直视着眼前早就熟悉的三张脸孔。
高个的武士恶狠狠的望着男人:
“总算逮到你了,我们兄弟损失不小。”
他握着刀走上前,似乎要提刀砍下去,身旁的瘦小武士急忙拉住他,低声喝道:
“统帅说要抓活的,你想交不了差吗?”
高个武士犹豫了一下,恨恨的放下刀,走到了山洞的一边坐下。
仙道似乎十分严重的咳着,双手被另外两个武士绑好后,靠在岩洞的石壁上虚弱的说:
“我会跟你们回去的,不会反抗和逃跑。”
“你们不要伤害这个小孩。”——男人想这么说,最后还是闭上了口。
说了也是徒劳吧,长年的战争洗礼过后,武士早忘记他们安身立命的初衷,只剩下满身的戾气与残忍的杀意。
他又故意咳嗽了几声,慢慢的歪倒在地上,花道焦急的想要扶起他,男人摇了摇头,握紧了男孩冰凉的手。
受伤的高个武士肋部的伤口只是草草包扎了一下,血丝不断从上衣渗出来,辛苦的靠在岩壁上喘着气。戴帽子的武士瞟到仙道身旁的布条和药材,走过去拎住男孩的衣领,
“拿这个给他包扎。”男人低声喝道,“小心一点。”
花道歪头挥掉男人的手,捡起地上的东西,径自走到高个武士的面前,男孩子看不出是想什么,默默的掀开男人的衣襟,动手处理起伤口。
高个武士忍着痛,开口不耐烦的道:
“干嘛要用这个小鬼,回村里找大夫不行么?”
瘦小身材的武士接口道:
“去村里算了,到那个女人家里吃饭,你们不饿吗?老子可不要饿着肚子上路。”
戴帽子的男人似乎是他们的头,皱着眉低声道:
“你杀了人家的儿子,如果被知道,小心那女人和你拼命。她父亲好像在这一带很有声望。”
瘦小武士似乎吃了一惊,又打哈哈的说:“你怎么知道?那可能就是个来路不明的小鬼。”
帽子男人严厉的看了他一眼:
“我看了那小鬼带的刀,上面有他父亲的名字。姓流川的,就是昨晚那个女人的夫家。”
一旁的高个武士突然痛叫了一声,伸出脚将给他包扎的男孩狠狠踢了出去。
“妈的,怎么搞的,想痛死老子啊!?”他捂着刚包扎好的伤口,气冲冲的抓起身边的石头砸向倒在地上的男孩。似乎仍是气不过,提起刀摇晃着走了过去。
花道爬起来,手里握着火堆中只烧剩半截的木棍,双眼通红,毫不畏惧的盯着抬起刀的男人。
“喂,别杀了他,留这个小子还有用。”帽子武士正想过来阻止,角落里一直奄奄一息卧着的男人突然扑上来,刀光一闪,一把锋利的匕首抵在高个武士的颈子上。
“站在那里别过来,”仙道气色仍是虚弱,他把刀递进一分,男人的脖子上顿时鲜血长流,“这个人死了我可不在乎。”
帽子武士似乎仍是沉着,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喝道:
“仙道,你以为你逃得了么?你选了这片光秃秃的海滩藏身,真不是明智之举。”
仙道不在意的笑了笑,苍白的脸上却是气定神闲的神色,
“我只剩半条命,还打算往哪里逃?”他用手肘指着一边的红头男孩,接着说道,
“我没有别的要求,只要你们放了这个孩子就行。用一个无关的小孩换你们的同伴,不算吃亏吧?”
帽子武士眼中虽有怒色,沉吟了半晌,终于开口:
“可以照你说的做。你先放了他。”
仙道不理。视线只是一直望着身边的花道,他似乎有很多话要说,然而在这个关头,却发现多看他一眼才是最真实的。
男孩眼眶通红,嘴唇微微颤抖,摇着头只是不走。
男人看着他一会儿,嘴角一抹哀伤的笑,低声开口:
“走吧,花道……你还想让我欠你更多么?”
花道死咬着嘴唇,满眼的泪最终忍着没流下来,他向后退了一步,抬头望了男人一眼,然后转身跑出了山洞。
仙道仍是不松开手中的匕首,拖着高个武士退了几步。他似乎撑到了身体的极限,如同轰然解冻的冰块般颓然倒下,不能自已的咳嗽不止。

冬至时正午的太阳只是低低的悬浮在海面上方,阳光斜斜的射进山洞,仍是没有一丝暖意。几个人呆在洞里等着高个武士恢复体力,瘦小个子的男人被帽子武士打发出去找吃的了。仙道卧在角落里,似乎又晕过去了。
过了片刻,瘦小个子的武士又回到洞中,身后却跟着一个人,正是刚才逃出去的红发的男孩子,他赤裸着上身,头发湿漉漉的,用衣服裹着一团滴着水的东西提在手上。
男人推搡着男孩走进来,有些得意的对同伴说道:
“这小鬼根本没跑远嘛,还有心思躲在海边抓鱼。我看到就捉他回来了,老大不是说他还有用嘛?”
帽子男人面带疑色的盯着男孩,孩子有些愣愣的回望着他,突然咧开嘴角,没头没脑的笑出来,洁白的牙齿在阴暗的山洞里十分耀眼。
男人皱下了眉,
“也许是傻的。”他还是有些疑虑,然而想着这个瘦削的少年也并不能做什么,又说道:
“你去把鱼烤熟了。别搞鬼。”
男孩顺从的点头,在山洞中间点着了火堆,用树枝穿好几条一尺多长的鱼,放在火上烤起来。
“花道……”
仙道在这时醒了,他望着仿佛梦一样,又回到眼前的男孩,眼底全是震惊,和海水一样深一样重的哀恸。
花道走过来握住他的手,年轻的脸上眼神明亮,只是笑。

鱼不久就烤熟了,浓稠的香味从火堆上升起来,弥漫了四周。花道拿起地上的用小刀刮过的树枝,剥着鱼身上的鳞片,然后递给坐在洞口的几个男人。
帽子男人有些迟疑的看着烤熟后雪白的鱼身,指着仙道说:
“你们两个也吃。”
男孩又冲他傻傻的笑了笑,似乎是感激的意思,他随手拿起两支,剥干净鳞片后递给身边的仙道。
比战场上那些捡来一样的食物美味得多的午餐,男人们吃饱后觉得精力回复了很多,商量着再过一会儿就出发。
花道坐在火堆旁烤着湿透的衣服,他一直光着背脊,紧实滑腻的肌肤在冷风中冻得有些红——他早就习惯了,海边的风对他来说如同呼吸一样亲密。
帽子男人一直盯着男孩的侧身——那里有着十分好看的线条。他下意识的摩挲着自己的手背,突然开口道:
“你是仙道什么人?”
花道抬起眼睛望了他一眼,又垂下头盯着火堆。男人站起身来走了过去,声音透着不耐:
“你怎么不回答我的问题?可恶的小鬼……”
男孩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帽子男人的神色阴沉诡异——他听到另外两个男人猥亵的低声笑着,“老大的毛病又犯了”,伸手在背后紧紧抓了一个尖锐的石块。
“把你带到战场上太危险了……”
男人低声不知在喃喃什么,讲到一半,突然面色扭曲的弯腰倒了下去,腹中刀绞一样的痛苦让他像鱼一样痉挛着。
花道脸色苍白,木然盯着另外两个武士,刚抽出刀的两人也同样连声音都发不出的在地上挣扎着。
比预料中还早了很多——烤熟后的鱼看起来没有区别,有的却能致人死地,男孩在海边风餐露宿的长大,他比村里的渔民更加清楚这点。
男人们仍在地上痉挛着,看到死亡前也许还要痛苦很久。花道捡起地上的武士刀,慢慢的走出洞外。
冬季最漫长的这一天里,太阳升到海平面最高点,终于有些刺眼。亮白的海水包围着陆地,一直延伸到有雾升起的天空尽头。
海鸟萧索的啼叫从风中隐隐传来。
不及分辨,又被潮声湮没。

男孩将仙道背到悬崖下干燥的避风角落,抬头望着——半山腰飘出的浓烟很快就被风吹散,灰白的天空下不辨踪迹。
男人又开始剧烈的咳嗽起来,花道喂他喝了水后,慢慢的抚着男人的胸口,神色悲伤。
仙道靠着岩壁努力坐直了身体,被病痛折磨的双颊枯瘦,双眼却清亮如昔,仿佛恢复了往日神采。
他用手指轻轻划着男孩眉心,微微的笑道:
“花道……以后,我们找一个温暖的地方……然后一起生活吧。”
男孩望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他似乎太过疲倦了,弯下身伏在男人的膝头,慢慢的闭上眼睛。
日光渐渐消失在悬崖背后,男人脸上渐渐失去了笑容,伴随那暗沉的阴影爬上来的,还有无限深重的哀伤。

男人在十六岁的那年就离开家,腰中插着一把剑四处游历,做了一个自由的浪人。
那时日本各地连年战乱,大名之间不断发动战争,所到之处满目疮痍,哀鸿遍野;连自保都岌岌可危的年代,仙道也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收养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孩儿。
落满樱花的小径旁,男孩裹在粗布做成的襁褓里,沉睡的小脸像春天里最娇嫩的花。仙道给婴儿起了名字,很开心的抱在怀里,花道花道的叫他,然后用找到的羊奶喂他,等到春天过去,孩子稍稍长大了一点时,两人就继续上路。
男人努力悉心实际却粗鲁的抚养下,孩子像小狗一样的长大。他在满周岁的时候叫了第一声Akira,男人差点流下了眼泪;到了四五岁时,孩子已经可以跟在他身后乱跑,清脆的叫一声Akira,整条街的人都能听到。
花道既不叫他哥哥,也更不会当他是父亲。仙道也觉得这两种都不是。可是却在一起,并且没有打算过分开。男人没想过以后会怎样,他从离开家门的那刻起也是,留宿荒野听着夜鸟啼叫的时刻也是,从江户匆匆的赶往京都的路上也是——男人紧握着剑不曾松开,长满了厚茧的手却已麻木。
孩子跟在他身边长大。他没有一点像他。那个小小的身体好像有着什么不可思议的力量——不论是怎样也要跟在男人身边的坚定,还是想要快一点长大,变得强壮的决心。
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呢?仙道看着孩子想要举起沉重的木剑,脸颊通红——他只有苦笑。一个只有八岁的孩子,却生活得比他更用力。
也许是分开的时候了。他可以举起剑自己赶走来滋事的浪人了。二十六岁的男人松开睡梦中孩子的手时心如刀割。此去经年,生死迷离。能否再见都只像风中的沙一样缥缈。
也许这个红发的孩子有一天,也会像当年的他那样,带着心爱的剑,义无反顾的离开家门。
谁都不想在这个颠覆的时代迷失自己。即使就要被那不可逆转的潮流湮没,也要拼着力气做自己的抗争。
仙道离开那个海边的渔村,直接去了战场。他一心认为只有战场才最适合他意气风发的生命,他没有想到他在那里只看到了阴谋,野心和赤裸裸的杀戮。鲜血背后并不是有意义的人生,而只是被毁灭的人性与残酷的时代悲歌。
常年的战场生涯,最后带给男人的是疲惫不堪的心,和一身不可能再治愈的痨病。生命走到这里可以看到尽头的地方,他哪也不想去,只想最后再看一眼,当年那个义无反顾跟着他的孩子,纯真温暖的脸庞。
很蠢吧,很蠢吧,那些曾经奋力追逐的名利,野望都是脆弱冰冷的东西。就算重来一次,软弱容易被诱惑的人,谁又能保证一定能把握住自己的生命。
男人已不去想后悔与否,他丢掉了最宝贵的东西,也没有时间再去寻回来。

醒来时正是晚晖如火,天空晴朗得过分,干巴巴得看不到一丝云,半个天空像是被血浸透了,红得惊心。
仙道慢慢坐起来,海风吹得他全身冰冷。一直睡在他怀里的花道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空旷的海滩上只有通红的海水不断扑打上岸。
男人用剑支撑着身体,扶着岩壁一步步的向前走。绕过悬崖时,他看到远远的沙滩尽头,男孩站在黑色的礁石上,红发和衣衫随着海风翻飞,瘦削的身体像是随时会被海浪带走。
花道不知已经站了多久,眼神似乎望着遥远的海面尽头,始终一动不动。开始涨潮了,海水吞没了最后的半颗夕阳,像煮沸的水般凶猛翻滚着,整个天地似乎都在隐隐的涌动,潮骚与风在天空中狭路相逢,发出震耳欲聋的天籁之声。

这是冬季里最漫长的一天。过了冬至,阳光又会在海岸上慢慢的变长,影子越来越短,星星姗姗来迟,山顶上的雪开始慢慢的融化,欢快的奔下来滋润僵硬的土地。
然后,春天就踏着清脆的木屐降临了。那时……我们会去哪呢?哪里都好,哪里都好,总之,这是我们说好了的,去哪都会一起走。
这是你说过的吧……可是,你在哪呢,你在哪呢?
我们不是会像以前一样么,只要我站在这里,默默的听着潮声,无论多久,你都会从身后悄悄的出现,带着你从来不讲出来的喜悦。
可是你去了哪里,我已经等了很久很久了啊。

潮声愈发的大了,海水决然般的扑上岸,在礁石上撞起一人高的浪花。花道半身都湿透了,他还是一动不动的站着,翻飞的红发下泪流满面。
“狐狸……”
他小声的叫着。多年未开口的声音沙哑而不成调,他似乎完全没发觉失而复得的声音是自己的,哽咽着又叫了一声狐狸。
狐狸——
狐狸———
花道越来越大声的叫着,像是要穿透呼啸的海风送到何处。他抹了抹眼睛上的泪水,望着通红的海水一阵灭顶般的绝望。
我已经这样大声的叫你了,如果你还是不来该怎么办?
 
男人望着前方哭着叫着狐狸的花道,用尽了全身力气向前挪动着脚步,他的心跳得奇快,羸弱的身体却怎么样也不听使唤。
他看到男孩停下叫喊,呆呆站了一会儿,突然跳下岩石,在潮水再次扑上来时,一步一步的向海里走去。
像终于迎来了自己归家的孩子,海水立刻亲密的涌上来,带着男孩水面上树叶一样的身体翻腾嬉戏,轻柔抚慰,然后深深,深深的拥入自己的怀中。
仙道不可置信的闭上眼睛,他想开口叫着什么,却突然胸口奇痛,有浓浓腥甜的东西涌出来,他撑起身体,看到衣襟上满满的浸透了鲜红的血。
他想抬头找寻花道的身影,却发现视线已模糊,天地仿佛一片混沌,只有哭泣似的风声在耳边格外清晰。

这是你的决定么,是么?
去吧……花道,花道。
花道……
只要不寂寞——去哪里都好,去哪里都好。

男人慢慢的闭上眼睛,面容安详,涌进身下的海水似乎也不再冰冷。他想起了在战场上流传的一首和歌,温柔的曲调仿佛就回荡在耳边。

「把花瓣轻悄悄的放在水流上
而哭泣的泪人儿
看到勿忘草,使我回想起
一去不复返的时光。
啊!故乡之旅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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