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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花]冬潮 - 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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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Foxtail 2010-04-20, 周二 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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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花]冬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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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流川很早就醒了,一整天窝在房间里听母亲和下人吵架的声音从纸门的缝隙钻进来。到了傍晚,少年溜出房间,经过厨房时母亲招手叫他吃饭。犹疑片刻,看着窗外斜阳西下,薄薄的一层乌云,神色黯淡的和母亲走进里屋。
母亲讲了什么忘记了,流川总是心神不宁。想着昨日说的气话,他也不知小孩儿是不是当真信了,有些后悔不该赌气的,明天就去见他吧。
少年打定主意,安心了许多,饭后偷偷往怀里塞了几个团子,早早的回房躺下,听夜里海潮汹涌咆哮。流川反覆想着小孩儿张口欲言却讲不出话来的悲伤神色,胸口翻腾着怎么也睡不着。这一夜就像飘在海面上,心思仿佛断了桅的船般起起伏伏。

再醒来已是晌午,流川急着穿好衣服就要往外冲,下人听到动静端着食盒进来,见到少年不耐烦的神情,低头小声说道:
“夫人吩咐过,不许小少爷出门。”
流川装作没听见,把食盒踢到一边,七手八脚系着和服带子。
“听说海边的妖怪小孩突然跑到村里来了……这么多年竟然还活着,个子也长高了,把村里人都吓一大跳呢。”
下人有些絮叨的说着。流川一言不发的听完,头发也不梳了,哗的拉开纸门就快步跑了出去。被吓了一跳的欧巴桑跪在门口在身后哀号似的喊着:
“少爷,那孩子不会讲话,头发和血一样,眼神像山里的豺狼,那是妖怪,是妖怪啊!”

流川踩着木屐,飞跑到村子西端的路口时就看到孩子血一样的红发。七八个少年将他围在正中央,握着竹剑挡在村口不让他进来。花道手里还是那根破烂的树枝,咬着牙和其中一个少年拼杀着,虽然落在下风,眼神却愈发的凶狠。
几个少年流川都是认得的,大都是村里武士家的后人,听了大人的话,阻挡这个不祥的妖怪小孩进村。连年的战争和动乱的局势,连七八岁的儿童都变得好勇斗狠,求神,祈佛,什么都比不上手里的剑更能保护自己。
花道额头上淌着血,手里的树枝被打断在地上,几个少年早被纠缠得不耐烦,一拥而上,把孩子按在地上拳打脚踢。流川心里砰砰乱跳,发狠几步跑到跟前,推开几个少年,把花道从地上拉起来。
“你痛不痛?”他也不去理身边莫名其妙的少年们,用袖子抹着孩子的额头,低声问道。
花道摇摇头,淡茶色的眼瞳在流川脸上好奇似的转了几圈,突然露出洁白的牙齿,很开心的笑了起来。
孩子脸上褪去了适才凶狠的神色,笑得灿烂。少年们看着他有些呆,忘记了刚刚发生的争斗——那也是和他们一样的,天真无邪的小孩子神色。即使在这样的乱世,也能令人感到温暖并放下所有警惕的笑容。
那些关于妖怪的神乎其神的传言,没有人亲见,只是带着恐惧的神色以讹传讹。这样的时代,人们无力去憎恨战争的真正根源,只能将怨愤寄托在虚无飘渺的事物上。
“我们走。”流川不怕少年们拦住他,拉着花道的手,往村里的方向走。
孩子有些犹疑,他从没去过人多的地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当作妖怪。他拗不过流川,回头望了望西边隐隐可见的大海,然后慢慢的跟在后面。
只剩下老人和妇孺的村子十分萧条,家家户门紧闭,黯淡的街道上只有叫卖的摊贩和三五成群、面带饥色的流民坐在角落。花道有些拘束,又半带好奇的偏头张望着,偶尔有乞讨的流民向两人伸出双手,流川见得多了,毫不理会的径直向前走。
他也不知道自己去哪,想把孩子带回家,又明白那样行不通。他看自己细瘦的胳膊,恨自己只有十三岁。
这样是保护不了任何人的,村里人都尊敬他的父亲也好,剑术练得最棒也好,那些都不管用。什么时候张开双臂拥抱一个人,才能不再有风透进来。十三岁的流川紧紧抓着花道的手,紧皱着眉想着那些突然像莽撞的鸟一样,撞进他心里的、扑腾扑腾的问题。
这样走了好一会儿,心神不宁的流川回头去看跟在身后的花道——他好久没有动静了。少年的眼睛却在转身时瞬间睁大,惊呆似的愣住。
花道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脱掉了外衣,不着寸缕的走在身后。属于少年的、高挑纤瘦的身体沐浴在午后淡薄的日光下,散发着细细的金黄色的光泽。流川又是吃惊又是窘迫——他的脸有些红了,拽着花道的胳膊却松不开手,看了他好半天,才干巴巴的问道:
“你的衣服呢?”
花道回头指着街角的屋檐下。那里一个七八岁大的女孩儿正捧着一件旧衣服,费力的往瘦弱的身体上裹着,冷风中即使是一层单薄的遮蔽也聊胜于无。
花道抓着头,眼角弯起来,有些傻气的笑着,像是刚出生的小兽一样,以最自然和懵懂的姿态赤裸着,没有一丝羞耻的神态。
孩子是没有生活在人群中的常识的,别人向他乞讨什么,就毫无私心的给了。流川想到这一点有些心酸,拉近他的身体,看到肌肤上大大小小的伤痕,新的,和旧的,淡淡的写着伤害。
那只是一种无济于事的愤恨的心情——少年低下头,舔着花道肩膀上刚刚被打的瘀伤,半点血丝,却是很苦很苦的味道。他用嘴唇吸吮着渗出皮肤的血,那些顽固的伤痕,不会因为谁的温柔就消失不见。
花道突然怕痒似的咯咯笑出来,弯腰推拒着流川。少年惊呆了,不可置信的望着——花道是真的在笑,即使几年没有出声的嗓音不自然的沙哑,那却是真实的,就在耳边响起的笑声。
“你会说话了?你会说话了?”流川的脸上难得激动的神色,抓着他的肩膀连声问。
花道摇摇头,只是笑,天真明朗的神色,还是没有说一句话。
这样就很好了——流川抱住孩子赤裸的身体,紧紧的,不知道是谁在发抖。有海水一样酸痛的东西缓缓流过心底,那是从未有过的,很想哭,心却鼓胀起来的,无比踏实的感觉。
他搂着花道细瘦的腰,吻他的头发。他忽然想到花道跑到村子里是来找他的——是让他心里狂喜又眼角发涩的事实。
“那天是骗你的……”他发誓似的低声说着:
“我哪也不去。哪也不去。”

那之后花道依旧不会讲话。流川照例每天带给他吃的,然后两个人整日在海边上玩耍。花道喜欢笑,流川很爱听他清脆的咯咯的笑声,仿佛在那笑声中,日子就像潮水一样单调来去也绝不嫌烦。
就算不讲话,也知道他在想什么。花道单纯的心思都像写在脸上。只是这样安静的并排坐在岩石上看海,也是任何事情也比不过的快乐的时光。

两人十四岁的那年冬天,忽然传来流川的父亲在战场上阵亡的噩耗。战争已持续多年,伤痛却永远不会麻木。流川在家里陪伴着哀哀痛哭的母亲,身边是家仆稀少,日渐冷清的庭院,那是一个孩子已经能够体会却无力挽救的凄凉。
母亲偶尔会目光哀凄的注视他。少年今年已经十四岁了,已满入伍的年纪,即使家公在地方上有些势力也违抗不了大名征兵的法令。战场上不断传来有逃兵被严厉处死的传闻。想逃回家乡的士兵们往往在半路就被追兵抓走,再也见不到本就生死未卜的家人。
这是个疯狂而扭曲的时代。人的生死、命运就像草芥一样毫不值钱,被随意的丢弃路边。挣扎着活下来的,也不过像是岩壁上的草一样,脆弱,贫瘠,仿佛油灯中随时会熄灭的光。
流川仿佛还未能真正体会父亲死掉的事实。少年很少哭,平板瘦削的脸上也瞧不出悲伤的神色,只是变得愈发沉默。父亲连尸体都没有的后事在家里置办了三天,之后母亲又遣散了几位家仆,打发他们回乡下去。变得更加萧条的家里,生活还是要继续。
流川再来到海边已是五天后的事情。刚刚入冬的沙滩上,灰白而没有好气色的天空格外空阔,海风像是侧过去的刀锋,冰凉的划开身体。少年被风吹得睁不开眼睛,变得狭窄的视线中,花道还是一身单薄的衣衫,红发火焰似的乱飞,迎着潮水站在岩石上挥舞着木棒。
他看到流川了,呆呆的站了一会儿,忽然间跳下岩石,赤着脚飞奔过来。流川还没看清,就被转眼奔到跟前的花道扑倒在地,天空像是在瞬间更加遥远,两个人搂抱着在海滩上滚了几圈停下,花道把头埋在流川的肩膀上呵呵的笑着。
能够再见面是这样开心么?
少年没有笑,把花道整个搂抱在怀里,取暖似的缩起身体。他稚嫩却已很英俊的脸庞像睡着般的沉默而安详。
“我带了饭团来。”
嵌着梅子的饭团已被压得平扁。花道没有像往常一样高兴抢过,而是安静的窝在少年怀里。流川低头去看时,孩子脸色苍白,双目紧闭,额头布满冷汗,竟然晕过去了。
摇晃他的肩膀也没有反应,流川紧张得手脚冰凉。他把花道背到肩膀上,打算把他送到安全的地方再找村里的大夫来。想起花道曾经给他指过的住处的方向,顺着海滩快步跑去。
很快就找到了,花道就住在悬崖侧面上的岩洞里,干净的沙地,大概能容纳五六个人。和想象中一样的简陋,除了正中央一个已经熄灭的火堆,还有几只碗和小刀、柴火之类的东西。火堆旁铺着流川从家里带给他的棉被,上面放着一件蓝色的破旧的男人衣衫。
花道全身冰冷,还发着抖。流川把他用棉被裹好,又搬了捆树枝点着了火,正要出去找大夫,花道突然醒了,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角。
“你怎么了?我去找大夫来。”流川的心还在蹦蹦狂跳。
花道摇摇头,还是拽着流川不放,另一只手指了指火堆旁边的一堆鱼骨头,又指了下自己的嘴巴。
流川想了一会便即明白,花道没有等到流川带饭,就自己吃了从海里捉来的有毒的鱼。那也可能是很严重的病,流川想了想,终究不能放心扔下花道一个人,在火堆旁坐下,望着他苍白如纸的脸色。
火堆发着劈剥的声音,映照着洞外愈来愈暗的天色。花道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昏迷着,然后开始发烧,流川脱下外衣,钻进被子里,紧紧搂着男孩冒着冷汗的身体。
已经入夜了却没有半分睡意,流川的心始终跳得很快——他其实怕极了怕极了。刚刚接触死亡的少年似乎现在才明白这个词的意义,他一点都不敢去想怀里的男孩会和这件事有半点关系,像是颤巍巍的踩在悬崖边缘,稍微靠近心就抖得厉害。
下半夜花道烧得更厉害了,流川睡意模糊的搂着他,半梦半醒间似乎听到有人在耳边呓语。
Akira。Akira。
是一个人的名字,带着不太清晰的,却十分柔和的音阶。流川猛地醒了,不可置信的望着怀里的男孩——
花道仍是紧闭着眼,呼吸细弱,火光下苍白的脸庞带着痛苦的神情,过了一会儿,没有血色的嘴唇又微微张开,轻声呓语着:
“Akira……”
是你的亲人么?流川心里一阵酸痛,搂着花道的头,看着岩壁上两人摇曳的影子发呆。他原来是会讲话的,是会讲话的……是什么事情让他只会无声的笑呢。少年看到花道紧紧抓在怀里的,那件蓝色的男人衣衫,脑中再无半点睡意的,只是出神。
天亮时樱木开始退烧了,睡容安详了许多。流川松了口气,也像跟着生了场大病般,全身软软的没有力气。他跑回家拿了食物和家里常备的药水,安抚了一夜焦急的母亲,回到岩洞时,樱木已经醒了,眼神是发烧后的清亮,身上裹着男人的长衫,坐在已只剩灰烬的火堆旁发呆。
流川忽然想起男孩昨晚说了梦话,忘了放下手里的东西,紧张的盯着孩子带一些潮红的面容,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花道咧开嘴,冲流川无声的笑了下,视线就一直徘徊在少年手里的饭团上。流川讲不清是失望还是安慰——不能讲话的男孩还是原来那个,那些刚刚露出面孔的秘密也暂时不会被揭穿。他何时才会再次开口呢?少年一时也想不清楚这些,只晓得花道苍白却开始有好气色的脸庞是最重要的事情,他心里乱乱的讲不出话,只默默的把食物递了过去。
饿了一天的花道大口塞着饭团,梅子在空气中飘出淡淡的味道,是和冬天长着棱角的风不相称的酸甜。蓦地里有谁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花道望着流川咯咯的开心笑起来,从包裹里拣了一个饭团扔了过去。少年沉默着,他忘记了自己和孩子一样很久没吃饭了,啃着冷掉的饭团,也只是索然无味。
“那件衣服是谁的?” 流川沉吟了一下,让这句话在两人之间停留片刻,才又接着问,
“Akira是谁?”
他讲完又立刻觉得无趣。想扒开花道身世中过去的谜,如果只有这样才能令自己觉得两人更亲密,只是残忍而毫无意义的徒劳而已。
花道发了半晌的呆,表情鲜活的脸像是出现断层一样的空白。他意义不明的摇了摇头,视线转向岩洞外的大海——平静无垠的水面与天空连成了一片,粼粼的反射着清晨苍白的微光。
几只水鸟拍打着刚长出细毛的翅膀,在广袤的海面上空摇曳来回。
这个冬天,慢慢的露出萧瑟寂寞的脸孔。

秘密就此被搁置下来。只要有能牵着他手的现在,过去如何也根本不要紧。男孩在那之后又活蹦乱跳了,海滩上两人的影子越来越长,总是格外漫长的冬季,在这个宁静的海岸上随着冰冷的风涂写来回。
“喂,我们离开这里吧。”
流川简短的说。这是少年和花道并肩坐在礁石上看落日时突然决定的。那时天边半个夕阳殷红如血,没有温度的静静燃烧,海面泛着深黯浓稠的青色,无限开阔的伸展。流川用棉袄裹紧了身边的男孩,仍旧挡不住从海面掠过来的刺骨的风。
“离开这里,然后去任何地方都行。”
只是临时跳出来的念头,从舌尖吐出已是异常坚定。流川虽然忍不住兴奋,还是思考了一下这个想法的可能性。与其留在这里等待被征兵入伍,还不如带着花道离开这片贫瘠寒冷的海滩。就算是母亲也会同意的。日本虽大,流川并不烦恼两个少年在战乱时节如何安生立命。
他这样想着,就是决定了。花道一定会答应跟着他的,这有什么好怀疑呢。他因为这个想法心里也热了起来,脸上还是照样的不动声色,悄悄往男孩的身边凑近了一点。
花道多么像沉下海面半颗的夕阳,血红的,在燃烧,挣扎于没有温度的冰层。那火焰也是冷的。男孩子不出声只是望着海面尽头,红发在额前微微拂动着,眼瞳像是结了一层莹润而宁静的冰。
流川伸手过去抓他的手,花道躲开了。他猛然从岩石上站起来,像是为了什么事情用力而微鼓着脸颊,看着流川,很慢、很慢的摇了摇头。
然后,嗵的一声跳下礁石,头也不回的向悬崖的方向跑去。
流川还来不及想什么,只是跟在花道后面发足拼命的追,扑上岸的潮水随着纷乱延伸的脚印一路溅起透明的水花。村长家的少爷是跑不过海边妖怪的小孩的,花道越奔越远,在宽阔的海滩尽头渐渐变成芝麻大的黑点消失不见。
少年的心几乎要跳出来了,冰冷的海风切割着肺叶,他停下脚步,颓然的向后倒在沙滩上,头顶骤然开阔的天空在突然涌出的泪水中变得模糊不清。
眼泪似乎刚流到耳边就凝结了,流川也不去抹。胸口疼的像要裂开了,也不知道去恨谁。
早该想到的……花道无亲无故,却一直固执的留在这片贫瘠的海滩,就是为了要等谁吧?
是等着谁呢?
那个人一直不来,就这样等下去么?
他一点都不知道要不要恨这件事。战争分离的,那些骨肉血亲,又有几个能挣脱这些不幸。父亲死了,他和母亲不必再等下去了,这样的绝望却好像只是生活的尽头;然而那些彼此生死未卜的,漫长哀伤的等待中,也只是留着希望的煎熬。
他只是想带他走,能摆脱什么就摆脱什么。离开荒芜的村子,离开贫乏的海岸,离开这些冰凉的风……他害怕看到花道一个人迎着海风的样子,那画面总让他的心脏像泡了盐水般疼痛。
一个人流着泪生活,两个人总可以微笑起来吧。
为什么要等下去,为什么要等下去呢?

海水涌动着开始涨潮了,浪头一个接一个扑上岸在礁石上碰撞成破碎的粉末。无星无月的夜空下,海水仿佛翻腾在密封罐子中浓黑的毒药。流川慢慢的从沙滩上爬起来,怔怔的望了海面一会儿,转头向悬崖脚下走去。
岩洞里几乎漆黑一片。流川走进去的时候,花道已经睡着了,棉被冷冰冰的放在一边,花道紧紧的蜷缩在那件蓝色的男人罩衫里。被风冻得潮红的脸颊上呼吸平静,睡容安详。
像是在梦中回到了儿时单纯天真的时光。比这孤单的黑暗更温暖,更明亮的岁月。
流川点燃了火堆,映衬着少年苍白沉默的脸庞,夜在摇曳的火焰中一点一滴蒸发流走。
洞外,涨潮的啸声愈来愈响了。

Akira……
这样的名字由孩子清脆的嗓音叫出来十分好听,像是嚼着街边小摊上飘着甜味、又酥又脆的大麦糖。五岁的男孩还带着长崎附近的乡下口音,然而嗓门已经大到整条街都能听到了。
红发的小孩有个明亮的脸蛋,眼睛大而有神,走在男人的身边想佯装大人又忍不住露出依赖的神情。
Akira——肚子饿了。因为饿得太频繁而变成了小孩的口头禅,男人还是蹲下身,年轻而好看的脸上带抹苦笑,用手指戳一戳小孩的肚子——
还是鼓鼓的嘛?男人学着小孩口气笑着说,然后看看头顶的太阳,用手在小孩身后比了比,很快了哦,等到影子变成这么长的时候,我们就停下来吃饭。
Akira——真小气。小气的刺猬!男孩撅着嘴嚷却不是真正的闹脾气,抓着男人的手紧跟在后一步都不肯落下。这一对怎样看都别扭的组合,就这样匆匆的奔波在从奈良到武藏野的烈日炎炎的路上。
大人总是有大人的事的,小孩不明白。然而叫樱木花道的男孩自认并不是吃饱了饭,用糖果就能打发的傻瓜。他还要寸步不离的跟在这个尖头发来历不明的男人后面,个性散漫又自负的年轻男人呀,剑之外的事物都只是累赘而已。
这个乱糟糟的时代,谁都想抓住一点看起来干净又可靠的东西。
小孩不懂这个道理,他也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就跟着这个叫仙道的男人。男人说他是猴子生的——父母和兄弟姐妹都死了。这也都没什么关系,小孩照样每天精神十足,清脆的叫着Akira我饿了。
从江户到京都,歧阜到长野,无论怎样连太阳都不见的阴沉的路上,仙道彰都不用担心他会丢了那只叫樱木花道的小影子。
吃饭也好,睡觉也好,无论怎样都是在一起的,即使躺在牛棚下闻着牛屎味躲雨,也是要像麻薯一样粘得紧紧的。孩子不是没有走丢过,庙会里男人丢弃了高贵形象扯着嗓门喊他的名字——男孩从那时知道他不会丢弃自己了。比起那个扔掉孩子的猴子妈妈来,仙道待他是极好极好的。
男人的手大而干燥,一只手就能将他提到肩膀上看台上的戏文,那张总是对他温柔笑着的脸,即使怎样凶也不会有令他害怕的表情。即使后来稍微长大了一点,孩子也还记得,庙会上仙道找到他时,那张流着汗的,又高兴又要哭的,万分狼狈的脸。
「花道,不能乱跑哦——如果我找不到你了……那该怎么办?」
他相信仙道是真的不会丢下自己了。花道挺起胸膛,对上来滋事的凶狠的浪人皱起眉头,像个真正的严厉的大人的样子;他跟在男人身后,学着男人的样子挥舞着比自己还高的木剑。孩子想只有跟得上男人急匆匆的脚步,才能一直一直的跟着他吧?

那又为什么,在那个海边的渔村,第二天醒来时,就再也见不到仙道高高的影子?

「花道,花道,你是猴子生的小孩呢,喜欢和一大群猴子住在一起。」
「不过……从今以后,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如果孤单的话,就哭出来吧……」

Akira……Akira……
男孩从寄宿的人家逃出来,沿着长长的海岸线拼命的跑。到处都没有他,到处都没有他。
他想叫Akira,他想说Akira你这个混蛋。
他喊不出声音了。
哭也没有,笑也没有。只有风能分辨那声消散于空中的Akira。

你去哪里了?
如果再见到你,却叫不出你的名字,那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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