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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花]长沟流月去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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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ello 2010-04-25, 周日 22:37

江户幕府末年,京都的月亮常常衬着深墨蓝的夜,孤孤单单地装饰虚无缥缈的天空,间或闪烁着弧形的光芒,犹如还未舔血的利刃,寂寞地眨了眨魅惑的眼,没有星星,依旧妖娆地令人不安。那,是一个动荡的年代。

樱木花道眼中的月亮却全然不是那样。圆圆的月恰似泛黄的芭蕉叶上落了一滴泪珠,晶莹、温润。那是欢喜的泪,没有迷惘,没有忧伤,纯粹如拔了嫩尖儿的栀子花。他等待的人正披着无边月色,晚风中棕榈树叶的碰撞配合着木屐点地的声音,吟颂规律的脆响。

嗒……嗒……嗒,仿佛隔着遥远的距离传送而来,清晰的恰倒好处。

然而望得久了,再美的月色也不免带了些凄凉,酸酸的,直揪着心,不知是伸长的脖子,还是望穿秋水的眼,抑或等待已久的心。所以,趁着希望还为褪色之际,该回来的人也终于如期而至,不太早,也不太晚,至少等待他的人还没有变成黑压压的石头。

“枫,你回来了。今天怎么弄得这么久?”似是疑问,实则抱怨。然而当流川的身影划破黑漆漆的夜,卓然挺立于自己的面前时,樱木仍旧不加掩饰地喜悦,舒着眉笑眯了眼,钩起两尾娇滴滴的上弦月。自然而生动的一张脸,但比生动多了点可爱,比可爱多了点俊俏,比俊俏多了点美丽,比美丽多了点娇艳。

属于恋爱中人的娇,属于幸福之人的艳,月光下美得不近情理。

流川枫疲倦着一张俊美的脸,却依然挺直了腰身,沉默得有些冷然。这个时代的男人,大多醉生梦死,全然不知今夕是何夕。但也有认真执着的,时刻绷紧了神经犹如弦上的箭,这些少数的男人有他们的野心,远大的抱负绝不止于谈一场至死不渝的恋爱。是幸或不幸,流川枫属于后者。

但现在,他还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一个樱木固执喜欢的男人。等到他一无所有的时候,依然还有个人每天晚上静静地看着月亮,心心念念等着他回来。

“这么晚,不要在外面玩了。”没有多看樱木一眼,流川径直走回屋,牵起一股气流吹落了肩上的一瓣夜樱,那是走在路上不留神粘上的,洁若莹玉,纤若抹红。留下樱木一人有些呆呆地盯着自己刚才被流川拉紧的衣领,半晌才知道跳着小步跟了进去,轻快若吃到窝边草的白兔,算是慢一拍的感动。京都的夜,暖暖的。

这就是流川式的温柔,老实得有点木讷。

长方形的园子,尽轰轰烈烈地开着各式各样的花,却是清一色的灼红。石榴石、凤仙花、绯衣草、石蒜,还有杂落的野花,知名不具。调和出两排疏疏落落、深浅不一的红,中间空出条些许布着青苔的小径,撩着火一路烧到正屋的门口。

那屋子是不顶名贵的木质,经得起岁月的摧残,依旧是光溜溜的外表,却宽敞的离了谱。屋里是纯和式的布置,清一色的珠灰,比白色暗了些,也暖了些。唯一的亮色是墙上的一抹红绫,古色古香,顶矜贵的料子,似是来自遥远的中国,唐朝。漂洋过海,远渡扶桑,却生生世世待在同一面墙上,伴着同一把武士刀,那刀柄上还有一滴铁锈红,擦也擦不掉。

这把刀曾经属于樱木的父亲、流川的义父,一个永远的浪人。虽然成天幻想自己一朝一夕改了姓,掌了权,如同织田信长改姓平家,成了平资盛的后代;如同德川家康,自行创作了一套家谱,开启了德川幕府,但始终只是想想,满足小小的虚荣心。终于在樱木的母亲去世的第二年,他离开了家,是否从此浪迹天涯,寻找生命的真意,这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而樱木宁愿相信父亲精彩地活着,只是还不尽兴,还不愿回家,他是个善良的好孩子。至于流川,倒始终不肯点破,是懒得说,是不忍说,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枫,要不要喝茶?”不用等流川的回答,樱木倒出茶釜中已经滚烫的水,热腾腾的雾飘起之后,永远是淡淡的白梅香。流川只会用眼神示意,但大部分时间,他的眼神只有一个人能懂,或许太过透彻,有时反而是一种悲哀。

“今天洋平来找我,我们一起去捕鱼时遇到了一个梳着奇怪头发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呢,有人顶着那种冲天发,不过人很亲切,笑的时候很好看,有爸爸的味道……”

樱木口中奇怪的人叫仙道彰,他没有醉生梦死,他也认真地活着,只不过比常人容易感到累,于是有些懒散。不愿风风火火地参加倒幕派,也不肯入了新撰组挥洒完美的剑术。久而久之成为了一个浪人。大约就是这个原因,所以在樱木眼里散发着爸爸的味道。可怜哪,其实也是个丰姿俊朗的好青年,尤其是他还对那个把他当作父亲的红发美少年有那么一点点非分之想。

流川只是静静地听,名副其实地倾听,一言不发。眼睛未曾离开手中的茶碗,不同于一般木制的茶碗,是细细的紫砂,时间长了也熏上了一股白梅香,嵌在密致的纹理中,触摸时晕印上指尖,若有似无。

他知道樱木的好友洋平是御三家之一,水户德川家的后人,只是庶出,却已经高贵地离了谱。而他自己就是水户德川家的幕僚,不过是个虚设的头衔,每天见证江户幕府最后的奢靡,也许还有死亡。流川也累了,但他仍在契而不舍地寻找一条足够光明的出路。

樱木说话时,双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捣着薄茶罐里的碎白梅,有几片花瓣枯萎地卷起,滚了一圈微微的焦黄。生来便最爱喝这白梅茶,最重要的是流川并不讨厌。

但他大约没有听过中国的一句诗:“梅须胜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这雪与梅便是流川与樱木。

流川也许可以算是冰冷如雪,但为何火爆的樱木却是温柔高洁的梅?因为中国还有一句话:“静若处子,动若脱兔”。

当他笑闹时,艳色长发鼓动身体里的每个细胞,如撩原的野火,热辣辣地燃烧。当他安静时,或者更确切地说,当他面对流川枫时,温柔、剔透,永远只是个天真的孩子,对自己的所爱执着得惹人怜。当然,偶尔还是会蹦出点点火星沫子,如同那滚着黄边的白梅,依旧香如故。

那也不过是三年前,流川十八岁,樱木十三岁。炎热的夏天,樱木脱了鞋,把腿放进溪水,嘴里断断续续地哼着小调。才一会儿,便不安分起来,身子往水里钻,弯着腰捕鱼,捉了放,放了捉,捕到一条大的,就明媚着一张小脸,献宝似地转身拿给流川看。阳光下滴着水珠的俏脸嫩若四月的樱花。流川不会夸赞也不会笑,只是眼里有承载不住的柔意,抖落了一地。

太阳下山时,流川为樱木脱下湿透的衣。樱木也累了,安静地躺在流川的怀里,任由流川为他擦干身体,换上干净的和服,一定是纯白的料子。流川没有刻意的喜欢或不喜欢,惟一的例外是看花道着一袭白色和服,熨贴着身子,称着及腰的红发,嫩粉的肌肤。当他靠在自己怀中时,藏在发里、身上的暗香若有似无地拂过自己的感官,近乎一种挑逗,那是花道与身俱来的白梅香。

当莹澈的夜空中,那钩淡淡的新月再也掩不住点点星光时,樱木就会依偎着流川,躺在一张椅子上看星星。那时的流川不会让樱木等,不会让樱木种不同的花来消磨等待的寂寞。所以偌大的院子里还没有什么花花草草,空荡荡的,仿佛全世界就只剩下他们两人,你只有我,我只有你,相依相偎便是生生世世。

“枫,妈妈说过无垠的星空中,总有一颗是属于是我的星星,迷路时,它就会带我回家。所以每天晚上我就会找两颗星星,一颗是你的,一颗是我的。”

流川未必真信,但心还是因为樱木稚嫩的童音和那双可以滴出水的眸子抽痛,微微的,淡淡的,不着痕迹,近乎一种错觉。

“天上有这么多星星,你知道哪一颗是你的吗?”

“我不知道。”花道的脸颊磨蹭着流川的颈,惹人怜爱如一只小猫。在流川有点好笑地捏着他小巧的鼻子时,又不依不饶地对着流川厚实的胸膛乱锤一气。然后跪坐在流川的大腿上,扬起那张无比认真的小脸,憋过气,浅浅地红。

“我不知道哪一颗是我的星星,但我知道哪一颗是枫的。”樱木伸出一只小手攒住流川的衣襟,紧紧的,有些孩子气。

“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是枫的,和它靠的最近的星星就是花道的。”

月光下,樱木娇脆的笑脸衬着黑丝绒的夜,透明如白瓷,温润如璞玉,泛着一抹缥缈梦幻的光,倒映入流川的眼,灿若寒星。樱木的身子被流川牢牢嵌在臂弯里,彼此的心跳波波共鸣,空气中一种无尽的情意在流淌,那大约就叫做幸福。

只是自那以后,流川的眼里渐渐地不再有花道的身影,也不再有闪动的光芒。

“又睡着了吗?”流川望向樱木,说着说着就睡着几乎成为了樱木的特长。刚才砰的一声就是头撞地的声响,这次磕到了额角,淡淡的印了一圈红。樱木却奇迹般地醒不过来,由着流川把他抱回睡铺,换了衣,樱木的肤一如三年前一般粉嫩,只是肌理多了些弹性,美得带了点诱惑。

三年,究竟可以改变多少事?


元治元年,京都满目创痍,无休无止地淫浸在血泊中,断了手,断了脚,接不上,身体也终于开始分崩离析,一块一快,从此蔓延在空气中的腥味,浓得化不开。

流川枫突然有了弃笔从戎的觉悟,离了家,投了军。

而樱木眼中的月亮依然是芭蕉叶上的一滴泪,却少了晶莹,多了混沌,黄不黄,灰不灰。偶尔散着一轮光,暗的暗,淡的淡,与夜空糊在一起,便没了影,没了踪。甚至长久熏着冲天的血光,也跟着蒙上了一抹红,带点深褐色。

这样的月色,遮蔽了星星,怕是再也无法引着流川回家。

“流川大人,第一队集合,请求检视。”有什么值得检视?清一色的武士,壮实的,瘦弱的,自愿的,被迫的,终究还是担着一个“保家卫国”的虚名,不过是日本人打日本人,再加上流川自己,不上不下的军衔,也逃不过冲锋陷阵的危险。

剑还是拔了出来,等不及上阵杀敌,就在这里顶着一个武士的咽喉,束了发,遮着脸。什么也看不清。

“把面罩拿下来。”流川的声音还维持着一贯的冷然,心跳却第一次失速,乱了,乱了。

卸下玄色的面纱,如瀑的红发立刻倾泻而下,一路经过腰际,甩甩荡荡,舞出一轮好看的波浪,他的发,又长了。

“枫。”樱木上翘的嘴角勾起一个完美的弧度,笑得有些得意,有些任性,一如当年抓到了大鱼,献宝似地给流川看。他,始终不愿离开他。

突然,一声脆响,之后便是武士们倒吸一口冷气的惊讶。早就知道流川的冷酷,但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对着一个漂亮的孩子,他怎么打得下手。

“回去。”不看樱木红肿的脸上清晰的印子,不看天,不看任何人。流川的一只手还紧紧捏着剑柄,绷出一条青筋。

没有喊,没有哭,樱木握着流川拿剑的手,牵引至自己的颈部,刀光一闪,艳红的发丝从耳根齐齐断下,坠落到地上,自动盘成一个圈,颤颤巍巍,始终没有散开。

“我要留下。” 如果要他走,必定人如其发,坚定的决心,不留余地。

此时此刻的樱木花道才是真正迎着寒风的白梅,坚强,高傲,美得摄人心魄。

流川手上的剑缓缓垂下,划出一道痛苦的弧度,寒光一闪,连他自己也没有发现。

夜晚,武士们出发向越前松平家,那里是今晚倒幕军的目标。一阵狂风吹过,空荡荡的地上,樱木的那圈发纷乱飘散,倒像织了一张柔柔弱弱的网,转瞬就不见了踪影。但还是有一根发顽强地留了下来,永远等在这方空地上,像是要成了仙,化了精,总有一天会回到主人身边。这漫长的年月,怕是要寂寞了,幸好,天上还挂着一尾纤月,虽然瘦弱,也还能做个伴,昏黄的色泽,钩了一轮暗红。

战场狭小而闭塞,死了几个人,血腥味就会刺着鼻,熏了眼,没完没了的杀戮。流川和樱木分处一头一尾,中间还隔着疯狂的武士,淌血的死尸。攻击、防守、刀起、剑落,再紧的弦,也会不留神地松动。一柄刀无声无息地砍向流川的锁骨,无情的利刃溅起一阵纷乱的血珠,倒下的人是樱木。谁也不知道他是何时来到流川身边,替流川挡下那一刀。

抱着樱木的流川,红了眼,发了狂,不顾一切杀出重围,手上的剑挥向敌人,插进去,拔出来,带着肉,沾着血。樱木昏迷前的一刻,眼前闪动的也是流川的剑,血迹斑驳,就像墙上的那柄缠了红绫的武士刀,上面有一滴铁锈红,原来,那是血的颜色。

空落落的屋子里,弥漫着浓浓的药香,外敷的,内服的,纠缠在一起,分也分不开。但仔细辨别,其实还有一股淡淡的白梅香萦萦绕绕,洗去了一屋子的血腥味。流川背着身,坐在樱木旁边。

幕府的势力已经到了没有衰退余地的边缘,即使勇猛如新撰组面对倒幕大军,也不过是螗臂挡车。看来,德川幕府还政于天皇已是大势所趋。只有投向明治军的一边,才是唯一的出路。

流川冷静地分析时局,近乎冷血。仿佛他的军队是赢是输早已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他的武士是生是死也合该听天由命,大概还包括樱木身上的伤。那个杀红了眼的流川枫不过是一时幻象,消弭于战壕中,了无迹,了无痕。

“我要离开一段日子。”

“什么时候?”原来趴卧的樱木是醒着的,声音沙哑,听起来有些不真切。

“明天。”

之后,谁也不曾开口。

午夜,借着些光,反射出流川的睡颜。蹙着眉,身体微微蜷着,怕是睡得不太安稳。腰上是樱木的手,宽厚的背上是樱木有些颤抖的脸颊,紧紧贴着,看不透表情。

“枫,不走,行吗?”

忍着背上撕裂的痛楚,蹑手蹑脚地爬到流川的面前。瑟缩着两片樱唇,轻轻贴上流川微微开启的口。从未表白的爱意就这样通过唇与唇的交流,隐隐却不断地暗涌,缭绕地滑向舌根,不知能不能到达流川的心。

天说亮就亮,当一缕淡金色的阳光破茧而出时,流川已经整装待发,没有什么行李,一如当年樱木的父亲。

“珍重。”

昨夜的那个吻,他究竟是知或不知,完全没有提起。只是转身离去的瞬间,目光曾有一秒钟停留在樱木颤抖的唇上。原来,他什么都知道,那个残忍的男人即使知道也始终不肯说一句:“我会回来的。”

桌上是两只茶碗,满满的,飘着白雾。樱木挣扎着不去看流川离开的背影,身体却踉跄地撞到了桌子,摇摇晃晃落下了一只茶碗,分不清是流川的,还是樱木的。断了线的泪珠一滴一滴晕印在紫砂碎片上,湿了干,干了湿,还有几瓣白梅零落地躺着,已经脏了。

“我会等着你回来。”


五年后,正确说来是庆应五年,明治的第二年,磨难的京都终于迎来了新生活。至于幸不幸福,在改朝换代之中,早已丧失了它的重要性。

有一个人,在夜幕之中,重又回到了离开已久的京都,他的木屋似乎和从前一样,只是院子里那两排疏疏落落的红谢了,枯了,憔悴了。墙角却多了几株寒梅,光秃秃的,有梦也难到天涯。

一阵敲门声之后,屋里传出的是粗声粗气的抱怨。脸是陌生的,表情是漠然的,茫茫夜色中,唯有那一句话震天动地得响。

“原来的主人两年前就搬走了,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乍暖还寒的初春,流川坐在与身份不符的小酒坊里,喝着不浓不淡的清酒,一杯接着一杯。突然红了眼眶,对着一个不相干的人说:

“我是真的爱他。”然后,眼中有一滴泪掉入了酒杯中,又迅速地与同样无色的清酒混合在一起,一色的透明。

他好象从没有爱过,却原来深深地爱着。他爱的人,永远都获得这个男人的一滴泪。

然而,樱木却不会知道。他从未曾离开,只是再也等不及了,于是就躺在地下沉沉地睡,静静地等,伴着他的是那几株白梅,屹立不摇。等到千年,万年之后,天老了,地荒了,变成一块石头,望着同一个方向,默默等着同一个人,批着无边月色,跨越时空而来。还有那木屐点地的声音,嗒……嗒……嗒……

黑漆漆的夜,没有星星,没有月亮,仿佛一切都已流失,干净得连渣子也不剩。爱情流不走,生命流得走;承诺流不走,幸福流得走。
 

  C - Cell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