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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春生(《长长的花道》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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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子恒 2010-04-30, 周五 1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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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2年5月,华段生从日本归国以后,7月便参军入伍,被编入红四方面军第九军第十七师,最初成为一名军医,开始了第二次军旅生涯。

1935年3月,红四方面军奉命退出川陕革命根据地,踏上长征之路。

1937年7月7日,七七事变爆发。

7月29日,北平沦陷。8月,第一、第二、第四方面军及陕北工农红军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八年艰苦抗战打响了头炮。华段生时任第129师师长,军衔上校。

同年,一直被他托人悉心照料的原国民党将领林忠烈病逝,享年五十五岁。

1940年1月,华段生在昆仑关战役中负伤,腿部、腹部中有五弹,到鬼门关走过一趟后,退役回到北平,至那时止,他已经历了大大小小近百场战役……

“同铃木龙清的通信中,我总是克制着、回避着不去询问他们的消息,我是不敢问罢。然而我常常想:那时的花道,有没有捡起我的扣子呢;我的名字,他还记得么,还会不会写;他有没有偶尔想起我,想起村子之外,花道之外,野山之外,京都之外,日本之外,在大洋彼岸,还有一个人爱过他,亏欠过他,伤害过他;不然的话,他是不是照我说的那样,把我忘得干干净净的,就当我从未出现过,或者当我已经死了;他是不是一直没有离开村子,同村民们一起,过快乐的、无忧无虑的日子;他是不是找了个可爱的、爱他的姑娘,幸福地过一辈子……

数不尽的夜晚,当我醒来,无论是在沙场中、沼泽里、尸山上、温暖的指挥部,亦或是头顶着苍黑的天,背抵着焦黄的土,野草割着我粗粝的皮肉,蚊虫喝着我的血,听那炮火在战壕外隆隆地响着,尘埃蒙住了眼睛蒙住了口鼻,我总是想起那张红通通的、傻乎乎的脸,那样纯洁的眼睛,那样干净的笑容,那样火红的发。然后暗忖着:三月是不是又快到了,川户乡的樱花,又要开了吧……”

——————摘自华段生日记 一九三六年一月二十四日

1942年3月12日,春。

一场雨后,傍晚。京都街道两旁,酒屋的灯火影影绰绰亮了起来,光晕如同水染一般,湿漉漉的,空气中随处飘着花香,夜风沁人心脾的凉爽。

一辆老爷车停在远郊的马路旁,车门打开,走出一个高个子的男人。他三十岁出头,穿一身笔挺的深色三件式高级洋服,头戴软呢帽,右手拎着一只不大的行李皮箱,左手杵着拐杖,腿脚似乎有些不便。

他冲刚才为自己打开车门的司机说了些什么,司机便又回到车上,车灯亮起,老爷车开远了,消失在昏暗的道路尽头,只留男人独自一人,立在荒芜的路边。

男人站了片刻,便在拐杖的支撑下,略微一瘸一拐地、慢慢朝前走去。他的背影融在愈见浓郁的夜气中,很有些苍凉的味道。

由于腿脚的缘故,他走得比常人要慢许多,直至到了一群烟雾蒙蒙的野山脚下,已经过去了一个半小时。他抬头向山中望着,脸上突然浮现出奇怪的神色,像是悲伤和憧憬、回忆和缅怀、绝望和希冀所混杂而成的感情。

他终于爬上了山路,林中的露水蒙在脸上,芬芳无比。

又过了两个小时,和着夜风有物体淅淅沥沥地敲打皮肤,一片无边无际的樱花林出现在小径两旁,像层层叠叠的海浪,被劈成两半,向左,向右,都望不到头。

男人驻足了一会儿,再次吃力地朝前走去。他走得更慢了。不知过了多久,远处隐隐亮起灯火,好似乍然浮现的世外桃源一般,一个静谧的村庄,如同暗室里的胶片,渐渐显影在前方纷扬而落的花雨中。

夜悄无声息的,村子已经睡去了罢。

男人在一户人家的门外站了许久,终于抬手扣了扣门。那只手粗大、骨节分明,掌心满是厚茧,并且,它微微地颤抖着。

当蒙着障子纸的老旧格门拉开,男人趔趄了一下,立刻又站稳了脚跟。一个穿和服的年轻少妇从门中探出头来,害羞地望着面前的陌生人,说:“啊,是外乡的客人要借宿么?请进吧。”

男人愣了愣,张嘴沙哑地问道:“请问,这里是樱木宅么……”

“是的,这里是樱木宅。怎么?你曾经承蒙了美和子奶奶的照顾么?原来是这样。但是奶奶和花道他们已经不在了呢,现在这里住着我和我的丈夫,他今夜去城里,要明天才能回来。我们新婚不久,房里有些乱,真是对不住,我们村子,已经很久没有来过外人……”

年轻少妇兀自说着,却发现身后的男人没有了生息,她回头一看,见男人倚着门怔怔看着她,连嘴唇都青紫了。

“先生您怎么了?身体不舒服么?”少妇慌张地问道。

“不……”好半天,男人这才摇了摇头,“不,没什么,只是……”他脱了鞋,跟着少妇进了屋。仿佛早已熟悉这间屋子一般,他径直从玄关走进客厅,摘去呢帽和外套,在中央的草甸上坐下来。

少妇取出茶具,熟练地调出一杯:“这是樱花茶,请用吧。”

跳动的烛火下,她看清了男人的样貌。历经沧桑的一张脸,轮廓分明,很是阳刚英俊,皮肤黝黑,头发短短的,剪裁合体的西式背心和衬衫下,是一副强健有力的成年男人体魄,举手投足间透露着一股子军人气质。

她看得出神,见男人礼貌地饮完茶,这才回过神来羞涩地问:“先生怎么称呼呢?”

“请不要用敬称,叫我段生就好了。”男人说。一杯茶后,他的嗓音仍然很沙哑。

攀谈之中,男人得知少妇原来是赤木晴子的表妹,赤木玲子,六年前从奈良搬来这里,而晴子却已经在两年前过世了。

“姐姐得的是很重的、治不好的癌症,花道哥那时为了姐姐差点跑断了腿,到处采药,还请来了京都的铃木医生,可还是日渐衰弱,不久就离开了,花道为此伤心了好长一段时间,可能是天不作美吧,一年以后,美和子奶奶也走了。我们怕他孤单,就住进来一直陪着他。然后,半年前,花道他……”

“别说了!”男人突然张口打断,“对不起,对不起……”他低着头,喃喃念叨着,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爆出青筋,指节咯咯作响。

过了许久,他抬起头,用沉而深的视线,安抚着被他方才的异常举动吓呆的少妇,轻声说道:“这些年,花道……你们……过得好么?”

“是呢。”玲子突然又开心了起来,“过得真的很幸福。”

她仿佛陷入了美妙的回忆,径自兴奋地说下去:“虽然近两年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可是这之前,我们几个人整天无忧无虑的,像是天堂般的生活呐。之前我从没想过,天底下还有川户乡这样美的地方,还有川户乡的村民这样朴实的人,我敢说,无论是谁到了这里,都想永远留下来,再也不走了吧。”

“还有花道哥,”她说,“真是可爱,大家都很喜欢他。整天乐呵呵的,见了他的人,也都情不自禁地会被他的笑容感染。我们春天就去摘新鲜的春樱来泡茶,夏天去后山的小河里钓鱼,秋天果实熟了,收获了去城里卖,他也总是给我们买好玩的东西,冬天打雪仗,花道堆的雪人总是最丑了,他还总要用炭灰把它涂得黢黑,给它起名叫‘臭黑炭’,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玲子咯咯笑起来,对面的男人一声不吭地、静静聆听着,他的脸隐藏在烛火的阴影下,看不真切。

“可是呢,”玲子有些惆怅,“花道那么的喜欢姐姐,姐姐也很喜欢花道,他们俩却一直没有结婚,只是那样在一起,像要好的朋友……”

男人的视线,被放在墙角的一只破旧的、盒子状的东西吸引过去。

“啊,那个,”玲子说,“是无线电收音机,花道存了好长一段时间的钱,才去京都买了一台最便宜的。花道晚上的时候,就会安静地坐在它旁边,但是收音机只能收一个台,里面也总是传来很大的杂音,根本听不清楚说的是什么,他却还是听得很认真。”

“后来,姐姐告诉我,”玲子继续说,“收音机里讲的,是在很远的地方打仗的消息,花道认识的一个人就住在那个很远的地方,花道一直在等他,也很想他。只有这种时候,花道才会露出那么寂寞的神情,有些不像是他呢……”

男人走过去,把收音机抱起来,走回矮几旁坐下,将它放在腿上,慢慢抚摸那粗粝的木质表面。

收音机被擦拭得很干净,看得出来,即使花道离开了,玲子也仔细地保养着它。机箱表面已经被磨得掉漆,两个牙黄色的旋钮,慢慢拧开,里面便传出吱吱嘎嘎的噪声,隐隐约约的似乎是一段新闻播报,再过不久,响起了一个女人唱着演歌的哀怨嗓音。

玲子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真对不起,说得有些多了,因为至亲的人都不在了,虽然每天出去窜门,还是有些孤单啊。”

男人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抱着那台收音机,将它抵在胸口,就像抱着一个多年挚爱的情人。

仿佛被机箱中传出的歌声感染了一般,男人抬起头,问道:“你会唱樱之岛国么?”

玲子的眼睛亮了,很自豪地说:“当然会唱,我刚来这里,十四岁的时候,姐姐和花道就教我唱这首曲子,现在每年樱花祭的时候,都由我来唱呢。”

她踏着小碎步走进里屋,取出一把三味线,端正地坐好,将琴斜斜搁在腿上,手指一动,便和着琴声悠扬地唱起来:

樱之岛国啊花之村
十里京都万里程
昔日残径通何处
今夕月明照荒人
樱之岛国啊花之村
四月夏树昨夜春
清酒一壶霜间卧
依稀花道梦断生
樱之岛国啊花之村
樱之岛国啊花之村
……

玲子突然停下来,望着对面的男人,急切地问:“你怎么了?”

男人仍然没有说话,他紧闭双眼,两行泪水止不住地从眼角淌落,滑过饱经风霜的粗糙皮肤,滴滴答答掉在收音机暗褐色的木壳上。

那天晚上,男人借宿在花道房中。窗户开着,夜风卷着樱花瓣飘进室内,在铺满榻榻米的地板上打着旋,起起落落地沉浮。男人一直没有合眼,清冷的月色中,他的鼻翼一张一合,似乎正嗅着花香,嗅着这枕边熟悉的,旧人的气息。

第二天一早,玲子醒来时,男人已经衣冠端正地坐在客厅里,不知道坐了多久。拐杖靠在他身旁,安静得像一个忠实的仆从。

他双手伏地,对年轻少妇鞠了一躬,说:“我今天就要走了,走之前,请带我去美和子、晴子和花道的坟上看一眼吧。”

玲子哀伤地望着男人,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才好。她站起身,想要给男人带路,还未走到门口却又停了下来,诧异地说:“奶奶和姐姐,就葬在后山的樱花林中,可是花道却没有死啊。虽然我并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

男人猛然抬起头:“你说什么?花道他……”

“奶奶和姐姐走了以后,花道一直很寂寞,虽然表面上还是大大咧咧的开心模样,心里一定很难受吧。就在半年前,他突然留下字条,说要出一趟远门,去找他想念的、那个住在很远地方的人。他说找到了就会回来,让我们不要担心。”

“可是花道从来没有去过比京都更远的地方啊,”玲子继续说,“要是走丢了该怎么办呢。村里断断续续的,一直发动小伙子出去找他,直到现在也没有找到。”

“你是外乡的来客吧。”玲子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如果不麻烦的话,能不能帮忙打听一下花道的下落呢?也不知道他到底找到没有,他要找的人,对他而言一定非常重要吧。花道在这个世界上已经一个亲人也没有了,那个人,也许就像他的亲人一样……”

然而后面的这些话,男人已经听不进去了,他猛力站起身,踉踉跄跄朝外跑去,连拐杖都忘了拿。

他一瘸一拐,在长长的花道上奔跑,跌倒了,又爬起来。张开双臂,张大口鼻,像一条溺水的鱼,大口大口吞食着空气,想喊,却喊不出。他只是这样跑啊,跑啊。穿过劈头盖脸砸来的樱雪,穿过清晨山林中第一绺薄雾,穿过蓝天下雀鸟清灵的鸣唱,穿过远山飘来的悠扬尺八。穿过时间的干粉,穿过记忆的长河,穿过山穿过水,穿过弹指十年,穿过又一个春生。

玲子愣愣站在屋中,男人方才跑出去时,踢倒了搁在客厅中的行李。皮箱啪的打开,露出里面仅有的两件整齐叠好的衣物,一件缺了胸口第二颗铜扣的诘襟制服,一件灰色的棉布浴衣。

两个月后,男人在福冈的一处码头,找到了因偷渡和吃白食而被扣下当苦力的花道。

那时红发青年正大汗淋漓地扛着两麻袋重物,朝港口停泊的货船走去。岁月似乎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他红通通的脸仍像个少年,在空气中闪烁着美丽的光泽。

1945年8月15日。正午。

夏末的阳光透过后院郁郁葱葱的小树林,洒在室内青色的竹地板上,溅出星点的光斑,一阵温暖的风吹来,它们在明晃晃的空气中颤动。

墙角一只老旧的无线电收音机里,吱吱嘎嘎传出嘈杂的人声,那是令日本人永生难忘的一天,天皇在广播中玉音放送,向他们宣读了《终战诏书》。

断断续续的,收音机里说:

“朕深鉴于世界大势及帝国之现状……欲采取非常之措施,收拾时局,兹告尔等臣民……朕已饬令帝国政府通告美、英、中、苏四国,愿接受其联合公告……

……加之,敌方最近使用残酷之炸弹,频杀无辜,惨害所及,实难逆料……如仍继续作战,则不仅导致我民族之灭亡;并将破坏人类之文明……如此,则朕将何以保全亿兆赤子,陈谢于皇祖皇索之神灵乎……”

村庄静悄悄的,时间如同每一个在川户乡度过的日子那般,安详地流淌而过。屋子中央的草甸上,夏末的阳光中,黑发男人和红发青年穿着浴衣,相互依偎着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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