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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托尔夫.神田从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好动的一面。
自他有记忆起就是安静随和的性子,从来不大声说笑,从来不轻易生气,除了瓦列星上那个秘密山谷外,从来没对任何事物着迷过。就连对结发十载的妻子,他也从来没有超出过温柔的感情。
可当他以战俘的身份上了费尔伦帝国的战舰后,他所知道,熟悉,且还算满意的自己开始瓦解。
明明前一刻还在看书,下一刻却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脑子里各种诡异的画面呼啸交叠。他不记得有没有惨叫出声,只记得眼前一片昏黑,就失去了知觉。
醒来后所看到的第一个人是那个长得太过漂亮的元帅。见他张开眼茫然四顾,元帅笑着说了声“白痴”。
他没听清,反射性追问一声,而元帅则给了个莫名其妙的答案。说什么是为了赔礼而更换的语气助词。
他可不觉得“白痴”这个称呼包含了任何赔礼的意味,也如此告之元帅。元帅听了后一愣,然后,如果可能的话,笑得更开心了。
神田一方面惊讶于自己的多话,一方面又做了件令自己更为惊讶的事情。
他竟然对眼前这个可说是国家级大仇人第二次展开了,连自己都承认,过少出现的全心灿烂笑容。
元帅看到他的笑容后不知为何似乎大吃一惊,接着就象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匆匆离开了。不同的是,这一次在离开前,元帅用极温柔的声音嘱咐他要好好休息。
想到流川元帅的嘱咐,神田有点罪恶感。
清醒后还不到三个小时,他已觉得坐着看书有些无聊,偷偷离开了病房,并在十分钟内成功地将自己迷失在了空间有限的宇宙战舰上。
“…有病…”
* * *
流川斜签着身子,半倚在舒适的沙发上。在他对面是随军医生克雷.沃尔契。
此时他已换上便服,右手慢慢转动轻握着的酒杯,有趣地打量着依然全副武装的流川。
“那,就象璋经常提议的,把你的头发放下来吧。”
“我是短发。”
“又装傻。是叫你放松,是放松。”
“神田的情况如何?”
“啊,真是鸡同鸭讲。”
“‘坦思宁’的药效要多久才会过?”
“呿,没意思。”
嘴上抱怨着,克雷还是收起戏谑的表情,难得正经地坐直了身子。
“如果是几年前,象这样长期服用‘坦思宁’的个案绝不可能完全治好。现在的话,倒有两种特效药可用。等过一段时间神田完全改用较温和的精神镇定剂后就可以服药根治了。他的脑组织不会受损。”
流川稍微放松,神情略显柔和。
“不过...”
克雷坏心眼地拉长尾音,窃笑注视流川的脸部肌肉重新拉紧。
“我仔细看过他的脑部扫描。浮面扫描没什么不妥,但深层扫描图上有些奇怪的地方。我重新做了高解析度深层断面和连续扫描。那,这是总结出来的结果。”
克雷放下酒杯,从身旁拿起一块透明长方形对折的板子,小心地打开,轻按右下角浮起的暗红圆点。
随之显现的三维图像是神田的大脑。
克雷直接伸手轻点大脑图像。当脑图分成薄片并依序上升时,他开始解说。
“一开始吸引我注意的就是这里。乍看没什么不同,可细看时有很细致的阴影。高解析度扫描图上,”克雷点住在上升的一张层次薄片,将它停下,“这片地区的脑组织结构有些混乱。”
他将手指回抽,拉出有问题的薄片,再从上面轻点横面,直至图放大到他满意的程度。
“看这里。”
流川依言倾身,但紧皱的眉头说明他有看没有懂。
“简单说吧。反正复杂了你也听不懂。”
克雷假装没看见横空而至的两记冰刀。
“这片就是传说中的记忆储存区!从旧历时代就有无数生物学家赌上身家性命也想了解的神秘区域,可直到百多年前才终于完全被解析出来!而这里是无数储存区中的一个!当时真是人类生物学上的...”
“重点。”
两个逼近绝对零度的字让克雷以令人咋舌的速度完成科学狂人到随军医生的变身。
“总而言之,神田的记忆区域曾被破坏过。动手术的人技术非常好,并且可能拥有记忆读取仪。”
他伸手轻指。
“你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有细小疤痕组织。动手术的人知道要破坏哪些记忆区,而保留哪些。”
他抬眼,对上流川的目光。
“这个神田不简单。有人起用全宇严格控制产量用途的记忆读取仪探知他的记忆,然后把它们毁掉,没准儿还用了催眠或脑网重绕技术植入替代记忆,最后再用禁药‘坦思宁’控制他的情绪思想。“
他略带向往地轻叹。
“现在我也想知道啦,他到底曾经知道了些什么?”
* * *
舰队刚完成空间对折跳跃,速度慢了下来。
神田站在走廊上,倾身倚着扶手,双眼大睁,着迷地凝望窗外。
记忆中他很少搭乘宇宙舰只,偶尔想念远在铣铠星域的家人,也都是通过视话通讯系统联系。而近年来这些联络也越见少了。
可站在这空旷的走廊上,看着这寂寞又热闹的空间,他的眼底却燃起烈焰。就好象有某种虽曾蛰伏却早已烙入每一个细胞的激情热爱选在此时此地咆哮着复苏。
忽然间似有所感,神田半转身望向走廊尽头。那一端,有个高挑挺拔的军人踩着轻盈无声的脚步快速走了过来。
莫名其妙的,在窗外黑寒宇宙的包围中,注视那几天前还只在新闻中偶尔瞥见的身影,神田鼻酸了。
* * *
流川接到神田失踪的消息后,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他立即命令启动全部监察器,并在两分钟后找到了笨到在宇舰上迷路的家伙。
他没让任何人去惊动神田,亲自前往抓人。
边走他边想,边想就边生起大笑的冲动。
第一次在校外演习课里踏上宇舰,进行模拟宇舰争夺战时,樱木第一个消失无踪。被找到时,那小子脸不红气不喘地报告说,他迷路了。
流川一直记得樱木的辩词。
“在野外的话,我只要凭直觉就能走对地方。可在舰艇上,我凭直觉走就会撞上墙。你说他们没事建那么多墙干什么?象学校那样简简单单的不好么?害得我一直撞墙…死狐狸!你笑什么?再笑我就…不许叫我白痴!臭狐狸!”
流川含笑转弯,突然间屏住呼吸,顿住脚步。
前方不远处,一个高大的红发男子象孩子般倾身靠向巨窗,嘴巴半张着,脸上神情混和着兴奋迷惘向往。
别人一直劝说,他却一直不想忘记的,深深爱恋着的身影。
他困难地吞咽一下,静静举步。
被评为“如鬼般轻盈”的脚步没踏出几步,窗前似乎神游身外的男子转身回头望了过来。
两人同时静止。
无垠宇宙依旧由点点星光点缀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打扫的片尘不染的走廊依旧沐浴明亮灯光下,而趋于零噪音的舰队依旧以光速驰骋前进。
明明是毫无变化的环境,可在两人的对视中,依稀仿佛间,时空纬络好似不经意般稍稍绞扭变形,而呈现出的,是若真若幻的记忆,是若有若无的情愫。
良久,如同约好了一般,晶莹的液体同时滑下他们的面颊。
* * *
在他的私人房间里,克雷.沃尔契淡笑着面对手提式视话器的荧幕上,同样面带淡笑的皇帝。
“是这样吗…”
皇帝戴了十几年的温和笑容没有任何波动,只是双眼显得更幽黑了。
“要是以前有人告诉我,除了樱木外还有人能对流川有这么大影响,我一定说不可能。”
“就是不可能的变可能了。”
“是啊。”克雷侧头盯着皇帝,半晌一笑。“你准备怎么做呢?阿彰?”
* * *
贝莎伦伊尔.克里赞已在视话器前坐了近半个小时。
按她的计算,再过四个钟头,流川的舰队将降落费尔伦帝国首都星。到那时,她可以恳请星联会再次出面,与帝国谈判,并赢回她的丈夫,托尔夫.神田。
但在她提出请求前,有一件事必须先确定。
停止服药的丈夫,现在处于何种情况?是生是死?或是更糟的,想起了过去?
她轻吸一口气,压下不断上涌的慌乱。
不,不会的。五年前的秘密手术将那个只会让她伤心的丈夫抹灭了。取而代之的,是温和安祥的神田。虽说服用者缺少感情是“坦思宁”的大缺陷,但贝莎伦伊尔从未后悔当初的决定。
一下短促的铃声后,郎.克里赞探进身来,张嘴想说什么,却在看清姐姐的脸色后迅速把头缩了回去。
贝莎伦伊尔收回可刺穿铠甲的目光,叹了口气,伸出了手。
* * *
当传令兵进入流川元帅的私人会客室时,被房间内两人间的温柔和谐气氛吓了一跳,差点儿左脚踩上自己的右脚。踉跄一下后,他急忙摆正姿势,为了补救刚刚的失态,行了一个极漂亮的军礼,再以清郎的声音报告了消息。
听到贝莎伦伊尔.克里赞要求与丈夫通话,奇迹般脸上一直带着微笑的元帅以奇迹般的速度将笑容收起。他转头看向身边的红发男子。许是发现了男子脸上难掩的困惑表情,元帅又微微笑了。
让出路来请元帅与本次战役的俘虏通过后,传令兵若有所思地目送他们离去的背影。
看来过去几十个小时内在舰上漫天乱飞的传言是真的。
流川元帅真的把那个俘虏当成了樱木元帅的替身。
传令兵伸出手拍拍额头,敛去不赞同的表情,急步赶向下一个任务。
* * *
贝莎伦伊尔盯着荧幕,只觉得心在发冷。
乘着船舰在宇宙中渐行渐远的丈夫用困惑的表情对着她,似有许多话想问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几句无意义得可令人入睡的对话后,他一时想不出该接什么,竟以极自然的动作偏头望向身后那个虽一脸冷肃,但一双眼绝对在笑的可厌男子。
“托尔。我会立刻联络星联主席,安排时间和帝国皇帝谈判,尽快争取到你的自由。”
神田愣了一下,张了张嘴,又闭上,想了想,再次开口。
“贝伦,你知道我一直服的药是‘坦思宁’吗?”
来了。
贝莎伦伊尔心底低语,反射性挺直了身子。
“五年前你有过一场意外,出现了记忆错乱的症状。十几位医生会诊后,一致同意你需要服用精神镇定药剂。‘坦思宁’是当时最好的药。”
神田默然凝视妻子,直到她被看得心开始有些慌,才轻声说出决定。
“流川元帅正式邀请我以个人身份访问费尔伦帝国。我决定接受他的邀请。”
* * *
十分钟后,贝莎伦伊尔主动切断联系,结束了夫妻间得不到任何答案的争吵。
她软软地倒进椅中,颤颤吐出一口长气。
如此简单,五年来的努力全部白废。用了那么多心力才终于赢回的,理想中的丈夫,分别几十个钟头后,再次舍弃了她。
她把头后仰,手背轻轻遮住双眼。安静的室内,只听得到她一个人紊乱的呼吸。
良久,她坐正身子,坚定伸手,按下传唤铃。
对着立即出现门口的弟弟,她平静下令。
“马上联络卡库洛奇。会面地点嘛…不能在夏斐境内。选勒立堤公国好了。会面时间,三天后。”
“是!”
郎.克里赞兴奋地大声回答,立正行礼后转身快步离开。
视而不见地对着随即关闭的房门,贝莎伦伊尔.克里赞冰冷地笑了。
“女人的怒火哪…”
* * *
在广阔宇宙的另一边,费尔伦帝国皇帝,彰.安加列图正微皱着眉面对视话荧幕上的精悍男子。
“那么,所有情况你都从彩那里知道了?”
宫城良田点点头,左手慢捻着攒起的眉心。
“这根本不象流川那家伙会干的事。难道这几年他脑子坏啦?”
“宫城,当年的事…不能怪流川。”
“噢,是吗?”
“那只能说是…”
“是天意,对吧?”
彰微微叹息了。
“宫城。”
“当初要是你更坚持点儿…”
话一出口,宫城良田就想敲开自己的脑袋,看看里面是不是装了杂草。彰没有出声,只是原本清澈的眸子掩上一层阴影。
“皇帝陛下…”
宫城对年轻的帝国皇帝难得的尊称引得他露出短暂的笑容。
“宫城,我有事交给你去办。”
“没问题!”
为了这个不合个性的爽快回答,皇帝终于笑了出来。
“不用讲条件了吗?闻名帝国的宫城大商人?”
“请陛下吩咐。”
“嗯。”稍敛笑容,皇帝肃然下令。“我希望你动用所有人脉,调查有关托尔夫.神田的一切资料。从出生到现在,资料越齐越好。”
“没问题。”宫城顿了一顿,提出疑问。“这个人有这么重要吗?”
皇帝没有立刻回答,神情中却染了丝黯然萧瑟。
“如果所料不差…很快,就要再打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