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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花]California Dream 1-10

作者:Foxta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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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花]California Dream 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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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believe I can fly》续篇

 

1.

——他们的生活已如此完美,但还是有着各种难题。

——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正撅着屁股蹲在威灵顿轰炸机笔直得仿佛浆洗过的机翼下,鼓捣着黑色的金属零件。那些从美国佬家里运过来的组装零件,连机师都感到头痛,如果你在饭堂里听到蹩脚的约克郡口音,那准是肯特机师在大声诅咒该死的得意洋洋的美国佬——
但他不是爱唠叨的肯特机师,那些上帝才看懂的零件和组装图纸,对他来说就像小时候独自在卧室里摆弄的积木,充满乐趣,毫不神秘。而或许是我盯着他裤子上那片油渍太久的缘故,他突然回过头来,脸上糊着黑乎乎的壳牌机油,发现了在几米之外窥视的我。我敢打赌他不会知道我刚才盯着他的屁股想了些什么,却还是立刻惊慌失措起来。他却对着我眨了眨镶了一圈金色睫毛的眼睛,然后毫无缘故的,咧开明晃晃的白牙齿,没头没脑的笑了。
我之前说过什么?我第一次见到这个金发的年轻人,就不由想起那位还住在考文垂的利滋姑妈。这并不是说他和姑妈有什么相似之处,令我念念不忘的,是某个在考文垂乡下姑妈的小农庄里度过的漫长的下午。
那时的我大概八九岁,个头只有院子里的冬青那么高,然而妈妈却死了,父亲于是把我送来这个阴雨连绵的乡下和姑妈作伴。是的,阴雨连绵,这里除了农庄,泥路,农场里哼哼叫的畜生,就是无止无尽的雨水。那时我每天什么都不干,只蹲在窗前盯着没完没了的雨点,闷闷不乐,满心哀痛。但是那个下午,当我从午睡中醒来,直觉一切突然改变了,没错,我推开窗子,发现天空乌云尽散,一碧万里,阳光像金色的沙子,毫不吝啬的倾泻直下,照在远处绿草茵茵的农场上,照进院子里的花圃,还照在我的身上。我闭上眼睛,感到脸颊暖洋洋的。这可比几大杯热牛奶都管用。我心里充满激动,相信自己终于被上帝所眷顾恩宠,于是几个月来的不安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消散了。
很多年后我仍然忘不了那个被阳光怜悯的下午。并且怀疑着自己有生之年是否有机会将这个秘密告诉面前的金发年轻人。尽管明天空袭就要开始,我和他,还有一群和我们年纪差不多的小伙子,就要驾着威灵顿轰炸机和德国人拼个你死我活,但此刻,我却*****一样站在他的笑容面前,像个傻瓜似的做着白日梦。
不知道会不会再次受到上帝的眷顾呢?我祈祷着,希望他的笑容,和那个金色的午后,永远都不会在我的生命中消失——

樱木花道读到这里,恰好午后的日头正值和煦,白亮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进室内,轻薄的纸稿微微翕动,仿佛要在阳光之下燃烧殆尽。
青年轻吐了口气,猛然站起,揉揉眼睛,几秒的恍惚后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
这里是Gaylord先生的书房。尽管窗外天色明媚,房间里暗褐色的古董家具却散发着严肃的冷意。一人半高的书架占据着整面墙壁,一丝不苟的按照类别挤满了各类书籍。绝大多数当然都是樱木花道从不知晓的玩意儿,他也并不感兴趣,只是偶尔在Gaylord家作客时进来转转,天晓得他想找什么书搬回家看——所以发现这打塞在角落里的手稿,完全出自偶然。
这应该是在侵犯犹太邻居的隐私——出于某种遗忘动机的好奇,樱木花道只翻了几页,就意识到这本染满尘埃的泛黄书稿出自Gaylord先生的笔下,并且每个字每一句,都是在若干年前切实发生过的事情。换句话说,从那之后,他时常溜进来偷偷阅读的故事,是Gaylord先生的自传。
他几乎要把这一部东西看完了,阅读则分成了很多次。一来Gaylord先生不知多少年前写下的笔迹很潦草,辨认艰难,二来他需要一直寻找借口使用对方的图书室,比如借一本经典的冒险故事,打发休息日漫长而疲倦的下午。这也并非完全是撒谎,在阅读犹太人著作的二战老兵基情回忆录之前,他的确是捧着一卷《Fire and Ice》研究上好一阵的。无疑,鸿篇巨著奇幻纷呈的后者更为精彩,但又有什么比得上,书中的主角被自己所熟识,并且活生生的站在眼前那种振奋呢?
花道知道他在做一件糟糕的事。更糟糕的是他完全阻止不了自己,甚至有些上瘾。这有些像他更年轻一点儿时经历过的那些初体验,不是在你家或我家,而是天台更衣室这种随时可能被人发现的地方——他那么害怕,那么羞耻,同时却兴奋的全身发抖,根本顾不得当时身在何处。
而现在,他只差一个结局了,不过几十页的距离就能知道Gaylord先生和“他”于纷飞战火中的何去何从。之前偶尔冲动想直接跳到最后,然而都克制住了——可能是不舍,可能是害怕。
走出房间, Gaylord先生的背影就坐在门廊下。花道望着他银白的头发有一刻怔忡,关于那个结局,他并非没有一丝预感——好像雨天前受伤的脊背会隐隐作痛,令人不快却无从躲避。

阳光把地面熨烫的像块毯子,花道在庭院前的台阶上坐下,忍不住闭上眼睛,惬意的简直像只猫般想从喉咙里发出呼噜声。然而他只在这个阳光伊甸园神游了一会儿,旁边就传来Gaylord先生冷淡的声音。
“书看完了么?”
花道睁开眼睛,扭过头面向邻居的神情有些苦恼:“还没有……有四卷那么长呢,大概要和Gaylord先生一个年纪时才能看完了。”
他们说的是那一本《Fire and Ice》。Gaylord先生显然不打算鼓励他,直视着花道的灰色眼珠没有一丝情绪。
“我是说,看来你今天也不打算回家。”
“是的,没这个打算。”花道嘻嘻一笑,干脆的回答。
“一整个星期。”犹太老头把三个单词发的音色饱满,节奏缓慢,生动表达了他不快的情绪。
然而这并没有对青年产生影响。
“才一个星期啊,本天才总觉得已经过完大半个月了。”
他对邻居笑得灿烂,淡褐色的眼珠在阳光下明亮有神:“才这点时间算什么。放心吧,最后输的一定不是本天才!”
抱怨被曲解为担心。Gaylord先生盯着花道的目光有些不可置信。然而他最终决定不纠结这个问题,而是指着庭院用一句话结束了争论:“既然住在这里,就先把那边的草坪剪了吧。”
这并不难办。花道立刻跳起来,奔到后院将割草机推出来。借宿于邻居家的七天里,他已经修剪过两次草坪了,如今踏在脚底的草坪漂亮的可以举办一场英超足球赛。
他当然知道自己并不受欢迎,大摇大摆的住在对方家里遭到怨恨也是自然。实际上对于Gaylord先生的冷嘲热讽,花道的确是花了点力气才习惯的。
“你们日本人的风俗,是夫妻吵架后就离家出走么?”
这句话配合犹太老头的目光、神情和语气,自有一种不动声色却好比打了一针般的尖锐。末了他又追加一句,好比又把针头折断在里面:
“出走到邻居家也是日本人的习惯?”
当时的花道被挤兑的脸颊发烫,只有点头称是。他觉得自己对不起日本人民,给国际友人造成了错误的印象。但是有上亿个同胞陪着一起丢脸,总比他一个人丢脸来的好。
不过打针这种事情连小孩子也终会习惯。在那之后没过几天,对Gaylord先生时不时的嘲讽,花道已经不痛不痒,并且还会开朗的笑着说:“邻居一场,让本天才住几天又不会死嘛。”
邻居的房子很宽敞,布置舒适,多一个人完全不是问题。书房与客厅是公用的,有时他们会一起在书房内看书,几个小时也不讲一句话;有时他会打开电视,独自在客厅收看球赛。这和他们一直做邻居的方式并没有区别。
所以,这个星期他们度过的十分平静,自然得好像没什么改变。
想到这里红头发的青年其实有些委屈。他并不是第一次离家出走,远在日本时也会和流川吵架,气得不想见到对方就跑到洋平家里住,住多少天都没关系。但通常第二天他就能把昨天的事情忘得干干净净,要么立刻跑回去,要么等流川来接他。后者多半是因为他被洋平留住玩得忘记了时间。
他还记得流川脸色很臭的敲开洋平家的门,半个字没有,雕像一样笔直站着,他以为他是大卫,几万年沉默只需存在就足够说明一切。但洋平只当他是大型垃圾,嘲讽的呦一声再喊一声花道。于是他从房间里跑出来,一边叫着“洋平你的八神死透啦”一边搭上流川的肩膀抬脚就走,路上什么都不说只急匆匆的找个地方接吻,在吻结束时一起发现谁都记不起吵架的缘由。
所以,一个星期算不算长呢?
花道推着割草机,下意识的目光落在一道栅栏后的院子里。
一个礼拜未打理的草地快乐的疯长,有的长的高一些,能没过脚踝,有的矮些,却爬上了车道。它们大概期盼这里的主人永远不再出现。
他有培育一个植物园那么久没有回家了。或者无论他是否在等,在那么久之后流川都没有来接他。
而离家出走却只是住到隔壁是多么逊的一件事啊。花道并不想否认。他本应该买上一张机票,从西海岸飞到东海岸,干脆得彻底得把讨厌的事情扔进太平洋,畅游快乐的大西洋。这样他也就能忽略掉某个令他像灌了一口海水般苦涩的事实——
过去从他们同居的地方走到洋平家需要穿过三条街,而如今只是一道栅栏的距离,某个人却一直没有出现。
他想着,就有火苗从心里头窜起,脚下翠绿的草坪仿佛都要被他的怒火烧成焦土。
“你在干什么?”
邻居不悦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花道惊了一下,抬头发现Gaylord先生不知何时站在了面前。他明显在发火,用手中的拐杖狠狠敲打着地面:
“我家的草坪应该没有得罪你,要出气就去找你的男朋友!”
花道连忙关掉割草机,望望院子,有半片草坪都被他走神时推得光秃秃的,有的连草根都翻了出来,像是在理发店遭遇了技术生涩的新手发型师。
“Sorry, Sorry, Sorry!”花道脸颊通红,连声道歉。他是把草坪当作某只狐狸的脸皮了,愤恨的刮了一遍又一遍……
Gaylord先生重重的哼了一声,转身走进房间,只给他留下一个生冷的背影。

“战火离我们越来越近了,每天都有很多消息传来,胜利的消息固然有,但绝大多数都令人沮丧。我时常感到心神不宁,惶惑不安,因为对于我们这些后备役的年轻人来说,未来全不可知。以后会发生什么?不,甚至在这一刻我还是我,但对下一秒的事情我都无法把握。也许明天就会有德国飞机丢下一颗炸弹,把我们全都轰上天。然而我并非是害怕,只是讨厌等待。这个话说给谁听都不会理解吧,只有他一个人明白。他总是听着我的牢骚,笑嘻嘻的说我像个焦躁的小孩子,然后从裤袋掏出一颗不知从哪弄来的瑞士产的奶糖,一把塞进我的嘴里。那以后我的嘴巴里就时常弥漫着奶糖味,让我在臭烘烘的宿舍听着收音机里永无止尽的炮弹声时,觉得这个世界还没有真正的疯掉。”

那个晚上Gaylord先生再没有说过一句话。花道也不敢走进书房,胡乱啃了两块披萨后,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望着余晖淡抹的天空。
花道忍不住的沮丧。他觉得自己比二战的士兵还可怜,至少他们能够架着飞机和敌人痛痛快快干上一场,而他的对手显然手段更高明,学习六十年代美苏,明明恨不得对方下一秒就完蛋,却只讳莫如深的打冷战。并且他的上一场冷战还没结束,下一场就又开始,而他对这个却根本不在行。
他知道屁股下面坐的是别人家的地盘。一个礼拜说长不长,却不可能永远这样下去。美苏冷战四十年,他和流川难道也要互不理睬直到牙齿掉光么?
这次他却没有半点信心了。他们已不是青春年少,那时他们的烦恼都标着保质期隔夜就自动坏掉。而这次的这一个烦恼,也不是过去你偷吃我的酸奶,我洗坏了你的内裤一样鸡毛蒜皮的琐事。
这一个,是他们谁也忘不掉,谁也不妥协,还没人能想到办法,也许会让他们再也回不到过去的大麻烦。

“发了传真给你,去看看。”
“哦。知道了。”
那个中午花道开车从公园散步回来,接到流川打给他的电话。
既然都打了电话来,有事为什么不直接说?花道嘀咕着,但也知道流川最近忙着备战常规赛,飞来飞去的打客场,大概是没有时间吧。
传真的内容却令人看不懂,整整两页的摩斯密码般整齐的电话号码。花道虽然纳闷,但想到同居人简单话语中不易察觉的关切,匆忙拨通了单子上的第一个号码。
“你好,这里是加州圣地亚哥儿童收养中心,请问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圆润的美式英语传来——樱木花道攥着话筒,双眼仿佛被点燃的煤气灶般腾的燃烧起来,然后狠狠的撂下了电话。
混账死狐狸!——花道气得脸颊泛红,很想砸烂点什么东西来发泄,然而四处看看,家里的每一处都是自己花力气布置的,而死狐狸没出过半点力——最终他懊恼的蹲在传真机前,用马克笔一笔一划狠狠的写着:
That is none of tensai’s business.
FCUK YOU!
这样似乎还嫌不够,他想了想,又在末尾添上了一根愤怒的中指。
之后再没有传真机的回音。电话也没有响过。
花道坐在空荡荡的家里,只有对着墙壁上巨幅结婚照里同居人的脸咬牙切齿。
他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为这个问题而困惑:他樱木花道的想法,为什么流川枫就从来不肯放在心里过。只要是那只狐狸想要做的事情,就非要达到不可。
这出自于同居人孜孜不倦穷追不舍,说得文艺点叫做执着的个性,亲身体会过的花道比谁都了解。他也觉得这是流川的优点,比如他对篮球的坚持。但并非每一件事都像篮球一样,一个人闷着头向前冲就能做到的。
比如他在某一天突然宣布收养一个孩子的决定——
花道在那之后经常想,流川枫是如何把这个疯狂的念头从路边捡回来,然后当作宝贝似的带回家的。又或者他是突然被某一颗天外飞来的陨石砸中了脑袋,于是这个计划便像异形中的外星生物般,以最顽强的势头在他的大脑中破土而出,凶猛生长。
总之,在流川宣布他决定抚养一个孩子时,樱木花道哈哈哈的大笑起来,捂着肚子连眼泪都飚出来。
当然,在发现这并不是狐狸一个蹩脚的玩笑之后,青年那天真烂漫的笑声就像坏掉的留声机般戛然而止了。
“不行。本天才讨厌小孩。”这是花道的理由。
“但是我决定了。”流川在为花道的反应吃了一惊后,反而更加坚定了。
“这又不是你一个人决定的,这是两个人的事情啊。”
“当初我决定和你交往时你也说不行,现在婚都结了……”
“废话!你以为我们能交往是因为你单方面决定了吗?那是因为本天才乐意!乐意!懂了吗?笨蛋狐狸!”
这样的争吵隔几天就有一次。但花道现在发现,流川枫终究是没懂的。他不明白有两个人参与的事情,要双方像在教堂里宣誓说我愿意才能算数的。
所以在那个下午,花道带着困惑和沮丧跑去邻居家作客,傍晚时听到同居人的车子声也没有动弹的打算。裤袋里的手机铃声着了魔似一遍一遍的唱也不想去管。他还没想出办法,怎样和流川一起去解开这个无绪的结。
而那天傍晚,在手机铃声终于偃息旗鼓后,花道开始了他为时七天的离家出走。

回忆至此为止。花道抱着手臂,发愁的坐着。林荫道两旁别墅的灯光渐次亮了起来,春天的薄暮带着些微寒意,让T恤外的手臂不知觉就变得冰凉。花道站起来,决定在附近走一走。
刚走到草坪外,就看到一辆黑色的SUV从街角缓缓驶过来。
车子是花道从ebay上订的,他当然认得。他突然感到一股难以言说的愤怒像瞬间沸腾的水在心里翻滚。他决定不走了,站在原地望着车子在几米外停下。
花道大踏步走过去,用力敲了敲黑色玻璃的车窗。
几秒后,流川端整的脸随着摇下的车窗出现,他看上去十分平静,并且开口问:“什么事?”
“出来。”花道站在车门旁瞪着流川:“你应该向本天才道歉!”
“道什么歉?”男人皱眉,一个对他来说难得的真诚困惑的表情。
“别来装傻这一套。”对男人的反应花道早有准备,他并没指望流川立刻痛哭流涕的扑上来say sorry。这样子的事情即使下辈子也不会发生。
“这幢房子——”他指着身后野草飞长的庭院和漂亮的双层别墅,“本天才也住在这里,这是本天才的家。是不是这样,流川枫?”
男人还是困惑着:“白痴,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花道双眼喷火的提高了声音:“你敢说不知道——买房子本天才有没有出一半的钱!和你这只死狐狸一起住了五年的人是谁!结婚照还挂在房子里呢——你竟然说不知道!”
这些都是铁铮铮的事实,但也不必大着嗓门嚷得尽人皆知吧,好像他流川枫对另一半始乱终弃一样。他也终于有些火了,这反应在他的脸上变成更加冷淡的神情。
“是你的家又怎样,想说什么就快说。”
“所以你要给本天才道歉!”花道用手扒着车顶,似乎准备把流川枫从车窗里揪出来:
“那天你把本天才锁在外面到底是什么意思!你有权利这么做吗,那也是本天才的家,混蛋死狐狸!你他妈给我出来——”
他一口气吼出来,才发现原来身体里积蓄了一座火山的愤怒,现在他终于挺不住了,地动山摇后,那些不晓得埋藏在哪里的愤怒、委屈和不解轰隆隆的喷发出来,他不知道这有没有影响到对方,却先震撼的他自己胸口发疼了。
现在说穿了吧,他并不是什么离家出走。他是被同居人赶出来,于是可悲的无法回家的。
那天他在邻居家一直赖到深夜,但终究也要回去——即便有那么一个巨大的难题在回去后要面对,但那也是他樱木花道自己的生活。他走到自家门口,却发现门扉紧锁,窗棂一片漆黑。同居人已经睡下了。他没有带钥匙,因为房子西端储藏室的门总是开着,但如今那里却也被锁住了。
他在门前敲了十分钟,喊着流川或者狐狸,却都没有回应。然后他突然明白,在卧室里睡着的男人一定是醒着的,他在生气。并且选择这样来报复令他生气的人。
也或许,流川只是单纯不想看到他的脸。
花道失忆了一整个星期,像个小孩子般可笑的欺骗自己。毕竟,那太丢脸了不是吗?他没理由受到这样的对待,流川也不行,只有流川不行。他要听到对方的歉意,再考虑是否原谅对方。
“你出来,面对面的和本天才道歉!你知不知道这么做是不对的,你以为自己是谁,可以这么对待别人?!”
花道攥着拳头,嘭嘭的敲着车顶。流川翻起眼睛看着他,也有些动怒的样子:
“你喜欢和老头鬼混,住在别人家里不走,和我可没什么关系。”
“你这是什么话?要不是你……”
花道才讲到一半,男人突然按响了喇叭,尖锐的鸣声在空旷的街道上传出去好远。车窗也被迅速摇起,花道用拳头捶了几下,又连脚也加上赌气的踹起车门。
“混蛋流川枫,你给我出来,有种就打上一架!什么都不说算什么啊,你这个孬种,混蛋,没人性的狐狸!”
车子突然发动,向后倒去,花道正踢着车门,被惯性带着,一个站不稳,重重坐在了地上。
他气得说不出半句话,跳起来时正好看见车子像失控般猛地倒进邻居家的院子,呼啦撞倒了一大片栅栏,顺便也轧死了剩下一半完好的草坪。
然后那辆黑色的SUV终结者,终于心满意足般的,悠然滑进了自家的车道。
花道目瞪口呆的望着眼前哥斯拉经过的一片狼藉,感觉身边有冰冷的夜风嗖嗖掠过。他讨厌的冷战也许已经结束,因为下一个世界大战即将爆发。

花道的预感后来被证明是错误的。他期待的变化并没有到来,而是陷入到了更漫长的冷战中去。
Gaylord先生对他的态度更加冷淡了,即便他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修整草坪,重新固定栅栏,邻居先生也没有任何谅解的意思。
“下一次,你的男朋友不小心撞倒的就不会只是几根栅栏了。”
Gaylord先生对事情一如既往的尖锐。但花道觉得他完全多虑了。
“放心吧,这个男朋友已经再不想看到我,才不会为了本天才变成杀人犯。”
他笑嘻嘻的这么说着,胸腔里却有东西一抽一抽的疼。他不是没和流川吵过架,但这次和以往都那么不同。他说流川不想再见到他的脸,不过只是开玩笑,然而讲出来后,却忍不住害怕起事实却是如此。
是不是他答应了流川的要求,两个人手牵手走到福利院点一个孩子领回家,事情就会变得好起来?否则他就会像詹妮弗一样被喜欢小孩的皮特抛弃?
花道觉得这样是多么荒谬。这并不是你喜欢黄色的窗帘而我喜欢蓝色的,那么只好猜拳决定或者有一个人就暂且委屈自己吧。养育一个孩子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事,是和篮球差不多重要,不,是比篮球更重要的事。
他和流川因为篮球走在一起,也依然是彼此的生活目标。但如果孩子是流川的下一个人生追求,他也并不会盲目跟上。即便会被对方冷落甚至讨厌,即便他其实难过的眼眶发热,他也要花上点时间,认真的想一想自己的决定。

 

2.
¬
“在用缴获的帐篷搭建起来的挤满二等兵的临时饭堂里,我面前的餐桌上只有一盘烂苹果做的馅饼和用盐水泡过的豌豆,但这些并没能打击我进食的欲望,在我举起家中带来的刀叉切割起一根鸡翅膀时,这个举动立即引起了所有人的大声哄笑,而其中尤以他笑得最是无礼。被他肆无忌惮又嘲讽的盯着,我第一次对食物产生了难以下咽的感觉。但那并不是讨厌,也不是难为情,到底是什么,心口乱跳的我也根本不明白。”

“Hello, good afternoon. 这里是彩虹之家心理热线中心,请问有什么需要本天才帮忙?”
“呃……天才先生?”
“是的。就是天才。”
“呃……那么天才先生,如果我在教室里……被社团的男老师摸屁股,该……该怎么做?”
“男老师?他多大了?有心脏病么?”
“四十岁左右。看起来很健康。”
“噢,那么太简单了。”
“怎么会简单呢?”
“当然简单,打得他满地找牙不就行了。对付这种变态大叔,本天才的方法绝对没错!”
嘟————

电话突然在对面切断,樱木花道盯着嘟嘟叫的听筒,不满的咕哝道:“混蛋小子,听了本天才的建议,竟然道谢都没有……”
时钟正指五点半,花道放下电话,暂时空闲,托着腮望望不大的图书室,另外七八个小伙子正用清脆甜美的声音安抚着电话那端不知哪一颗彷徨无助的心。
这里是彩虹之家心理热线中心,请问有什么可以帮你么?
墙壁上一个手写体的名字,图书室改装成的工作间,几张写字桌,还有十几部电话,这就是樱木花道在某个偶然后,已经开始三个月的兼职。
仔细回忆,这个偶然是从他在健身俱乐部邂逅彩虹之家的发起人相田彦一开始的。
身材瘦小的彦一是个日裔美国人,英文讲得比日文更像母语。花道和他初识时,经常感受到一种命运的感召,仿佛相见恨晚。其实在健身房遇到Gay的概率好比中国人在chinatown里认老乡,三台拉力器上挥汗如雨的帅哥,至少有两个性向异常,扫射过来的火辣眼神,荷尔蒙浓度赛过纯氧。但是在健身房遇到一个日本人,他有着从幼儿园时期就觉醒的同志历史,对篮球和NBA了如指掌,最崇拜的人是23号乔丹和10号樱木花道,那就是上帝的安排了。这个几率等同于一个非洲裔美国人,同性恋,加入共和党死忠小布什,并且还信奉摩门教。
“听说你和队友流川枫正在同居,并且从高中时代就开始相恋,是真的么?”
有一双好奇圆眼睛,皮肤白皙的相田更像一个高中生。在激动的倾诉对眼前退役球员的仰慕后,他拿出小本子,开始抛出一针见血的私人问题。
这个看上去与运动无缘的瘦弱小子,能一字不差的描述出他在NBA所有的辉煌时刻。花道近乎感动了,卸下一切防备,恨不得掏心掏肺。然而就这个问题,他和流川在媒体和好友面前的答案一向只有一个:
“你错了,我们只是好朋友哦,不要多想,不要多想。”
这么做无非是想避开争议,少些干扰。毕竟L.A.有着全世界最发达的狗仔文化,如果引起了他们的兴趣,就只能在放大镜下生活了。好在日本本来就是老美眼中神秘的东瀛国家,而他们的关系也一直被当作NBA最扑朔难解的谜之一。
“咦——对我也不能说吗?”相田本来发着光的脸蛋垮下来,难掩失望:“可我的直觉不可能错的,我对同类的触角可被誉为圈内最灵敏的……”
花道对面前的小个子产生了一丝恐惧感,他仿佛能看到相田圆圆的额头上伸出两只昆虫似的触角,像天线般灵活的动来动去,仿佛正搜集着八卦的信号。
“什么嘛,你看本天才哪里像吗?”花道皱起眉头,有些生气了。
“NO——你们都不像,所以说,我只是直觉嘛。”相田连连摆手:“不过你知道吗,据最新投票显示,樱木君是最受洛杉矶同志欢迎的NBA球员,并同时当选最想与之约会并发生一夜情的对象第一名!”
“胡说八道!”花道简直不能相信世界上还有这么无聊的投票存在。也许他们在填完总统竞选的民意调查表后,顺便再写上心目中的性幻想对象。这就是自由而放荡的美国。花道羞的满面通红,顺带揪起相田的衣领给了他一个愤怒的头槌。

时间再次回到现在,花道单手拄着腮帮,把往事回想一遍,困惑不已不已。他就像一只迷途的羔羊,被神棍相田彦一所诱,陷身在这间小小的热线工作室里。
他自己的烦恼都不知向谁倾诉,却偏偏要倾听全加州的Gay把光缆都要累坏的苦闷。
这份与篮球八竿子打不着的兼职,花道在最初也充满了干劲。因为他相信作为一个天才,世上没有解决不了的难题。现在他也仍旧如此认为,只除了他自己的那一个。
那些苦恼无处求助的电话,在樱木花道眼里,不过是些鸡毛蒜皮,庸人自扰。
比如被同性老师摸屁股的高中生,这样的电话三天便能接到一个。
“这个太简单了,把对方打得连他妈妈都认不出来。噢不行?要不要本天才教你几招?想当年本天才横扫和光,称霸湘北……”
看吧多么容易。
再比如很想摸同性老师屁股的高中生,这样的电话一天就有三个。
“所以你是暗恋老师吗?那么就大胆告白吧!哦不是?就是想摸摸?……混蛋!变态!色狼!好好反省去吧!”
还有诸如一天三十遍的“我总是盯着小贝的照片*****枪我该怎么办”。
听到这里的花道已经在翻白眼——除了注意身体,小心阳痿还能怎么办?
人们都说L.A.是同性恋的天堂,这里的同志可以大摇大摆沐浴在阳光下,而不必躲在橱柜里;连路边的野猫都懒得发春,因为一年四季都是春天。看来这不过是句谎言,接电话接到手软的花道经常愤愤的想,上帝啊这些该死的基佬从哪来这么多烦恼?
但其实最令他头痛的电话,来自于一个小男孩,今年五岁,名字叫做乔丹。
大概他的父母是NBA球迷吧。但其实小男孩并没有标准意义上的父母,他有的,是一个爸爸,和另外一个爸爸。
所以他会有这样的问题就十分自然了——
“天才先生,我没有妈妈,我的爸爸和爸爸,是怎么生出我的呢?”
“呃——”
花道在他的心理医生生涯中,第一次遭遇疑难杂症。他不知道如何解释同性恋这码事,而且小男孩即使一知半解的懂了,也一定会失望吧。起码花道就认为,比起另一个老爸,他当然想要一位温柔美丽的妈妈。
于是在语塞片刻后,他才冒着冷汗再次开口:
“那个——你其实是个外星人,是坐着飞船来到地球上冒险的——”
“你怎么知道呢?”小男孩乔丹听上去很兴奋,立刻抛出又一个问题。
“呃——”花道再次语塞,但这次没有难住他太久:
“因为我也是……其实……我们是同伴。”
“那为什么我们没有一起冒险?”
“因为你还小,得长到像本天才这么高大才行。要多喝牛奶,记住了吗?”
“冒险有趣吗?天才先生,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
“呃……”花道对小男孩的应接不暇的好奇开始招架不住。所谓在一个谎言后,就得不停用另一个谎言去掩盖它,他已深陷这个怪圈,脱身已晚。
花道烦恼的抓着头发,却也真的开始搜肠刮肚的编造起冒险小说了。
“本天才的大名叫做哈拿,职业是牛仔。所以,这是一个关于哈拿牛仔在西部的故事……”

花道庆幸他在邻居家读了些小说,曾经看过的西部片也派上用场,信口编出的故事竟然有模有样。乔丹至今已打过四五回电话,于是他的西部传奇就这样一天一回连载了下去。
所以说,小孩子真麻烦——花道并不是任性的断言,他拒绝流川的理由是有发自肺腑的。
如果有一天,当他的孩子也产生同样的困惑时,他们该怎么办呢?
他没有自信再捏造一个完美的谎言来保护他纯洁的世界。

那天晚上回到家的花道照旧遭到了邻居先生的冷落。他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可以忍受和见不到的人打冷战,但是同在一个屋檐下还互不理睬,花道根本无法忍耐。
“Gaylord先生,可以借用你的厨房吗?今天的晚饭就交给本天才吧,非常可口的日式料理!”
他这么请求着,人却已经占据了流理台的大半边,就要开动大干一场的气势。
Gaylord先生站在他身后,用拐杖敲了敲地板,打断青年的热情。
“不必了,我已经吃过了。”
花道毫不气馁,卷起袖子:“那就只做点心吧,当作餐后甜点,好不好?”
“我不需要你的殷勤。”
花道回头望着冷酷的邻居先生,他就像一枚固执的坚果,长着自闭而无懈可击的壳,令人无从下口。
“点心而已,有什么关系?”他垂下目光,声音也小了起来:“Please……”
一直在被拒绝,这个人也好,那个人也是,他不知不觉累积了太多沮丧。好比两万次投篮都不中,即使精神力强大的天才也有些灰心了。
他们有一小会儿谁也没说话,最后犹太老头敲在地面上的拐杖声打破了沉默:
“如果你会的话,就做个苹果馅饼吧。”
“哦。”花道应了一声,然后才突然明白邻居的意思。他的脸庞瞬间明亮起来,嘴角升起一朵释怀的笑容:“当然会,对天才来说只是雕虫小技罢了!”

实际上他又再次说了大话。关于西式馅饼,花道其实是一窍不通的。他只能按照日式烤饼的方法,胡乱捏了面团,剁了苹果,弄出了两块虚有其表的饼。
长着柔软触角的香气一会儿便爬满屋子,捉弄着鼻翼,生出些不令人讨厌的微痒。也许味道也一样不错。花道从烤箱中夹出馅饼,摆在盘子里,得意的放在餐桌上,Gaylord先生的面前。
“Apple Pie!”
他像个殷勤的服务生,上菜后就站在一旁盯着主顾品尝后的反应。
Gaylord先生非常老派,有那么一类人,即使啃披萨也坚持使用标准西餐礼仪。花道等了好一会儿,近乎苦恼的望着犹太先生将馅饼挪到洁白的盘子正中,举起刀叉,用一种漫不经心而优雅的姿态切割起馅饼来。
“怎么样,好吃吗?”
老头咀嚼的动作有片刻停滞,他瞥了瞥急切问着的青年,那双金褐色的眼睛清澈专注的不可思议,仿佛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确认他对他的馅饼是否满意了。
“没我想的那么糟糕。”
“真的?果然嘛,天才就是天才,第一次的苹果馅饼就这么好吃!”
花道就是有本事把这样的话当成夸奖,心无城府的开怀笑起来。
他满意了,就坐下来望着老人慢悠悠的动作。
不知道和几十年前他在军营中吃过的那张馅饼比起来,哪一个更可口呢。

“他总是要对我不合时宜过分讲究的用餐习惯,鼓起被馅饼塞得满满的腮帮子,大笑上好一阵。但这时我已经知道,他是喜欢我。确信这件事,不仅是因为前天和大前天我吻了他后没有被一枪干掉;而是因为我意识到,如果他不是对我有意思,才不会被我那些无聊的习惯逗的开怀大笑,并且乐此不疲。”

几天前读到的字句还清晰如黑白胶片,在眼前鲜活的逐帧播放,花道忍不住想,这样的老先生虽然古怪,但一板一眼的坚持却令人肃然起敬。
只能在手稿中寻到踪迹的时光仿佛在眼前重现,那些军营,帐篷,饭厅,吵闹的士兵,糟糕的馅饼,还有不具名的“他”都已消失不见,但因一个不足为道的习惯的延续,又似乎一切都于某个点被微妙的保存下来。

这是一张寄托了想念的馅饼。味道如何,根本不重要吧。
烤箱中剩下的一个他不打算去吃了。花道在Gaylord先生回到房间后留在客厅里,随意按着无声的电视频道。夜里的时光伴着呼吸缓缓流动。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传来车子的引擎声,像某种动物奔跑后喘息着又很快安静下来。花道静静的坐着,车门声,脚步声,钥匙的叮当声,然后是最后一下关门声,这些声音在他眼前变成电影似的片段,某个男人在其中有着清晰而流畅的影像。
他又坐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悄无声息的打开门,走进星光微亮的夜色里。
客厅的灯关着,只有二楼的一个窗子在窗帘后透出微弱的光。那是两人的卧室。
脚边的草坪传来新鲜浓郁的青草味。花道走近门廊,弯下身,把手中装着馅饼的盒子轻轻放在了台阶上。


3.


——谁也别再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我们从梦境醒来,一切再也回不到过去。

第二天清早倒垃圾的时候,花道在垃圾桶内发现了白色点心盒的一角。
他愣了一下后,发现自己有两个选择,要么乐观地相信馅饼已经在某人的肚子里,要么可悲地承认某人根本不想接受他的好意,大概只是看一看便丢进垃圾堆里。
但之后花道做了第三个选择。与其疑神疑鬼不如立刻行动。他挽了挽袖子直接将手伸进了垃圾桶。
这样子未免太过卑微了些——他并不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卑微在某种程度上只是相对的,不管心是低到尘土里还是比星星更高昂,只有当对方接收到才成为真实。反正这里连个鬼影子都没有谁管他是不是在乎得要死呢。
然而也许正因为这样,事情偏偏不要如他的愿。手指刚碰到纸盒干燥的表面,身后就传来大门开启的喀嚓声。花道的动作瞬间凝滞,大概有好几秒钟的时间,才像重新供电的机器般又恢复正常,收回手臂,自然地转过身,望向几步远的院子内匆匆走向车库的男人。
在樱木花道离家出走的第八天,流川枫依旧活得好好的,他扔掉送上门的馅饼也并不会饿死。或许当两人的同居生活进入第八个年头,他幡然醒悟没有樱木花道的日子更称心如意。他做自己的决定,满足自己的欲念,何苦要多一个人来横加干涉呢?
花道觉得自己就像那块馅饼,可有可无,热气散去后不过只是淀粉,苦涩而没有价值。现在他的卑微是绝对的,不论流川枫有没有指着他的鼻子冷笑嘲讽,那卑微都已化成一块真实而沉重的石头将他压到泥土里。他甚至需要去翻找一只垃圾桶来确认流川枫还在乎他樱木花道。
黑色的SUV从车库中缓慢滑出来,正要调头驶进街道时又猛然刹住了,轮胎擦过地面发出短促的尖叫。男人探出车窗,脸色惨白,望着前方大声怒吼:“白痴,你想死吗?”
花道站在车子正前方,不屑地撇撇嘴:“本天才,没这个打算。”
“那么让开。”流川又坐回车子里,重新发动引擎。
“等等。”花道没有动,视线穿过车窗,落在玻璃后男人模糊不清的脸上。“本天才有话想说。”
在这句话后,流川看了一眼手表。花道咬了咬牙,他知道流川是故意的。
然而真正的卑微是对方从你脸上踩过,你也要放弃那些面子、姿态,和你输我赢的争夺,把自己的心掏出来摆在对方面前,期待对方回以份量均等的诚意。这是花道在昨天晚上的决定。他好好地想了一想,决定说出心里的困惑,这困惑已存在许久,甚至可以推溯到两人开始冷战之前,看似平静的生活,其实早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天的事本天才不和你计较了,大家就算扯平了。就算你不道歉也没关系,反正本天才宽宏大量。”花道大声说完,向前走了两步,从现在的位置能直视流川的眼睛。但是流川低头沉思着什么,并没有看着他。
“可是领养的事情……”他望着流川沉默的侧脸,咬了咬牙,“就算你不说话生闷气也没用。这样子太幼稚了,你不觉得吗?”
流川终于把目光转过来,漆黑晶亮的眼珠眨也不眨,注视着车窗旁的青年。
“这样下去根本没有结果。但本天才说过,只有这件事不行,没有下定决心前不能草率去做。本天才要好好想一想。”
他已经在认真去努力去想了,把自己的心事当成一盘沙拉,翻来覆去地拌,这个过程一点也不有趣。而他纠结了那么久,兜兜转转,最后想的还是怎样顺了对方的心意。
只要,只要流川能够再耐心一点……
“虽然最后能不能想通不知道——”花道顿了顿,他发现已经想得明明白白的事情,要说出来却那么艰难,
“但是——你就不能等等我么?”
没有谁和谁的世界是完全同步的,即使灵魂同一的他们也不行。可是既然说好了要一起前进,永不分离,那就要协调彼此的脚步,即使暂时产生了差距也不要紧,因为落后的那一方一定会拼命赶上来。因为在他们第一次牵手时,就说好了要做一辈子的拍档。
所以,这么急躁是为了什么?
也许流川自己也没有发现。他在用最糟糕的方式表现失望。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流川的脸上像是终于出现了一丝表情,这么多天来,他第一次认真地注视着同居人的眼睛。
“领养什么的,我已经不介意了。你就当我没说过吧。”
“什么?”花道怔住,脸上全是困惑,“……为、为什么?”
“其实我也没想清楚。所以你也忘了吧。”
这个答案完全在意料之外。就好像他之前的痛苦和委屈都像玩笑一样,他以为自己做好万全的准备不管是狂风还是烈日都能应付,却不想遭遇一场暴雨,淋得全身湿透,冷到骨头里。
“给你。”
手心里突然多了一把钥匙,那是流川探出车窗塞过来的。
“最近我会离开一段时间。”
花道呆呆地站着,听到同居人这么说道,然后他又听到自己低声问了一句为什么。
“常规赛结束前,我会留在球队练习。”流川顿了一下,语气不知为什么有些犹豫,“今年,想拿到西部第一。”
是了,他怎么会忘记呢。每年常规赛进入到后半段,他们都会加强训练,两个月不回家是惯例。虽然球队主力不需要参加专门的训练营,但是他们作为球队中公认的一对来自东瀛的拼命三郎,训练强度一向是远超过平均水准的玩命。这是他与流川不需要交流的默契,他们的拼命不止是为了补齐身高和体力上的差距,更是为了远远超越对手,去触摸他们心中共享的天堂边缘。
今年的赛季照例在加州的早春中慢慢升温。不同的是,沸腾的篮球场上不会再出现一个红头发的身影了。
这件事不需要任何人去提醒——即便退役后,花道也会偶尔收看比赛直播,闲暇时和流川讨论赛况,他以为自己已经释怀了,然而也许他的想法只是过于天真。
副驾驶座上,流川一个人的旅行包孤伶伶地放着。好像在说,需要释怀的人并不仅止他一个。
花道觉得喉咙干涩,好半天才勉强发出声音:
“去年只差了一点,今年一定行的。”
流川点了点头。他的目光在花道脸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发动车子,慢慢驶出晨晖黯淡的庭院。
花道望着车子尾部渐渐消失在视野里。捏了捏手心中的钥匙,却并没有向自家的房子走去。
狐狸,加油。
他小声说了一句。像以往每一次重要或不重要的比赛前,他都会对身边穿着同样队服的流川笑着说的那样。然而现在他才模糊地意识到,这一句加油,对两个人的意义早已不再相同。

接下来的星期,花道还是留在Gaylord先生的家里。这自然是有些寂寞的成分在,即便犹太老先生并不好相处,也不想回家面对整个房子的空寂。
他给流川打过两次电话,一次对方没有接听,另一次却想不到什么话来说。而男人的态度也很冷淡,尽管对方一向寡言,但对话间出现的空白却生平第一次尴尬起来,他只好匆匆挂断电话。累积满腹的话也没有找到机会说。
或许他终究是鼓不起勇气。领养孩子的矛盾已经解决,冷战看似也不了了之。他们应该回到旧日的生活正轨来了。他们有着所有人艳羡的生活,他们拥有车子,房子,下辈子也花不光的存款,他们是彼此的初恋,并且已相守很多年。
然而花道知道,即使他们竭力想装作一切如常,其实已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他们再也回不到过去。

“战争令我们疲惫,但没有人知道它何时结束,我祈祷上帝和先知,但如今他们只是冷酷不语。从四月到八月,我们已失去了六个同伴。你一定产生了疑问,因为据我上次提到的是五个人,是的,就在昨天,从爱尔兰来的满脸雀斑喜欢讲下流笑话的奥莱恩也死了。他的飞机被德国人的炮弹击中了屁股,就那么轰的一声,变成了饼干屑。这些不是我亲眼所见,是他转述给我听的。那之后他就一语不发,沉默得像堵墙壁。在我们更晚一点开始接吻的时候也是,因为满心伤痛,我们在彼此的嘴唇上留下苦涩的味道。我的爱人,我的拍档。在这个时代我们无法享受爱情的甜蜜,因为无时不刻不在忧心何时会失去对方。”

花道近乎忧虑地合上书稿。回忆录越接近尾声,故事的基调愈发凝重。他甚至有些犹豫要不要继续看下去,等待他的也许并非是快乐的结局。而且,坐在客厅中的老先生不正说明了一切,Gaylord先生至今孑然一身,并且失去了年轻时温柔的脾性,变得个性孤僻。
但也许这不过只是他的胡思乱想。生命的终点是坟墓,在那一天到来之前都不能轻言结局,谁知道会有什么奇迹发生。
客厅中的电视机小声地播放着音乐,花道走近看了一眼,是犹太邻居喜爱的古典音乐剧。他在Gaylord先生身边的沙发上坐下,百无聊赖地看着屏幕中宫廷装的女主角嘴型开合,慢悠悠地吟唱着咏叹调。
他坐立不安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便引起邻居的注意。Gaylord先生瞪着他的眼睛,有些嘲讽地问道: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客气了?”
花道被看穿了心事,脸上一红,但索性就不扭捏地说道:“好吧,比赛要开始了,求你了……”
“为了看你的男朋友,你还真是豁出去了。”
“才不是为了看他。”
“撒谎。”
“好啦好啦,五分钟都过去了。本天才承认是想看那只狐狸,求求你转台吧!”
电视画面终于从古典美女切换到一群肌肉男,在人声鼎沸的篮球场为了一颗球发疯地跑动。花道高兴起来,笑着说了一声thanks。于是板着脸的Gaylord先生回敬了一句you’re not welcome.
今晚的赛事是流川的球队客场对太阳,比赛在美西体育馆已开始十分钟,但流川还未上场。犹太先生在看了一会儿之后又作势拿起遥控器:“我建议等你的男朋友出现后再换台。”
“不要!”花道急了,一把夺过遥控器,然而在看到邻居眼中戏谑的神色后就知道自己被耍了。他尴尬地抓了抓头发,为自己辩解道:“你不觉得比赛很精彩吗?”
“这玩意儿比摇滚乐更不能令人理解。”Gaylord先生挖苦地说。
“那是因为你不熟悉篮球,当年的本天才也曾像你一样不明白。”花道像个虔诚的传教士,认真而殷勤地对老头灌输教义。
“可是只要你一碰到篮球,就会像中了病毒,然后一辈子都治不好。也根本不想治好。”
“听上去像艾滋病。”
今晚的Gaylord先生像是专门和他作对,话语尖刻,不过并没有恶意。花道已习惯他的嘲讽,正想回敬几句,这时电视中传来解说的声音,两个人同时转头看向屏幕,原来是流川上场了。
黑头发的球员还是维持一贯的风格,甫一上场就毫不留情地得分,场上立刻再次出现了小高-潮。花道不知道他自己连眼睛都未眨一下,或者说,如果此刻他的心跳停止了,他大概也不会察觉。
他已经有一个星期没见过流川,有更久的时间没有见过比赛中的流川——他望着他灌篮,望着他命中三分,望着他平地飞升将对手的投篮盖出界外,这一刻屏幕中的流川就像一个神,随心所欲,锐不可当,所到之处都是他纵横的领地。
解说员开始熟练地背诵起流川的资料,从身高体重,得分记录,到临场发挥的优点弱势分析。毕竟,他们与太阳是同一赛区的宿敌,对彼此的每一个球员都知根知底,了如指掌。
花道听着听着,突然激动地叫嚷起来:“胡说八道!狐狸的弱点才不是配合,他和本天才联手的篮下进攻从来没失手过!”
然而这句话说完,他就意识到自己的语病。现在场上和流川搭档的人已不是他。他沉默下来,听着自己的心跳随着场上的喧嚣声起伏。
“在去年常规赛日本籍球员樱木花道退役后,湖人队从马刺引进新球员补充前锋位置,并和流川枫组成新搭档。虽然之后两人的配合表现基本良好,但相信很多人仍旧怀念过去这一对日本籍球员在场上令人惊异的配合,有媒体曾评论说流川枫和樱木花道同时出现的赛场,就像一场天衣无缝的魔术表演,你明明知道不可能,但还是忍不住怀疑两个人是否存在心灵感应似的奇迹,或者他们根本就是同一个人,在打法的连接,传球的位置,进攻的组织上巧妙得不可思议。”
解说员念着语速极快的英语,之后说了些什么花道却都听不清了。他只是盯着屏幕上男人闪电似的身影,突然明白了流川在今年加强训练的意义。
他们在NBA的初始并不风光,两个人在发展联盟度过了第一年,凭着玩命训练去补足那些实实在在的差距,包括他的技术和流川的弹跳、体能。但最终让他们开始在NBA大放异彩的,就是他们逐渐在比赛中为人所惊异的精彩配合,并且成为第二年季后赛中最有力的得分机器。然而在樱木花道退役后的现在,失去完美搭档的流川仍保持着这样的势头,花道突然领悟到男人的决心和他做出的难以想象的努力。
过去,他们是彼此的翅膀,羽翼相连共同扶摇直上,而现在的流川就如飞鸟折断了一只翅膀,他要习惯一个人翱翔的天空,还好强得想要飞得比原来更高。
原来他的退役,并不只是他一个人的事。
这或许,就是他们之间在改变的那个东西。
此时半场已结束,宝贝正在场中间活力四射的表演。然后太阳队的吉祥物黑猩猩从角落蹦出来,一会儿去掀宝贝的裙子,一会儿表演滑稽扣篮。这是令人窒息的比赛后,属于球迷的娱乐时间。
花道盯着屏幕,却仿佛流川仍在眼前似的喃喃自语:“笨蛋狐狸……”
他意识到了些什么,却害怕得不敢去想。
“你的男朋友并不在这里。你说什么他都听不见。”Gaylord先生语调讥讽。花道惊跳起来,转头望向身旁的犹太邻居,他已不知将他遗忘多久,适才自己忘形的举止都被他看到了。
“嘿嘿。”花道忍不住脸红,只好试着转移话题,“怎么样,刚才的比赛很好看吧,这场其实打得还不是最精彩的呢。”
但Gaylord先生不为所动:“我只看到猩猩扣篮。”
屏幕上的确有一只毛茸茸的黑猩猩在蹦床上跳起,翻了个花哨的筋斗后把球塞进篮筐里。花道呆滞了一会儿,突然又变身为喋喋不休的传教士:“真想给你看看我和狐狸的比赛录像,一定会让你目瞪口呆的,因为我们……是NBA史上最好的搭档。”
“那你们一定很享受这件事,恭喜了。”
“是的。如果Gaylord先生也曾有过搭档,就知道我在说什么了。”花道说完这句看到邻居先生的脸色有些后悔,但自己的嘴巴却好像不听使唤。大概他真的忍不住了,想把脑海里那些乱糟糟左奔右突的念头倾倒出来:“搭档就是,在一起的话好像什么都能做到,但是分开了,也会像失去一半身体那么的痛苦。”
“哼,你看起来像不长大脑,但懂得却不少。”这句话刻薄得过分了。花道困惑地望着Gaylord先生,老人已站起身来,大步离开了客厅。
“其实在这件事上,你比我懂得更多,不是么?”花道在无人的客厅中小声地嘀咕着。此时下半场比赛又已开始,男人的身影重新出现在屏幕中的赛场上。花道注视着近在咫尺却又距离那么遥远的同居人,本来明朗如太阳花的脸上挂了些寂寞。
加油,狐狸。
因为对方无法听到,所以他也并没有说出声。

那天晚上花道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他和流川穿着笔挺的军装,挤在肮脏破败的军营中吃饭,饭盒里盛的是味噌汤和猪排饭,他们为了最后一块猪排用筷子打架;但转眼间场景转换,他们已站在宽阔的机场跑道上听教官训话,他偷笑着拉扯身旁流川的衣角小声说,你看教官有一张大猩猩的脸然后流川嘀咕了一句白痴但是点头表示同意,而教官的猩猩怒吼也适时响起;再接下来人却已经在天上,眼前的云层像巨大而壮丽的洁白城堡,高空的阳光前所未有的瑰丽剔透,在机窗上折射出彩虹般的色彩。花道这才发现他坐在不知什么飞机的驾驶舱内,手握方向盘——原来开飞机就像开车那么容易。他的兴奋还未结束,就听到对讲机中传来流川的怒吼,他抬头,看见另一架飞机和狐狸愤怒的脸,还有一大群他忘记在什么动画片中见过的巨大的怪鸟,这大概就是他们的敌人。他哈哈大笑,和流川交换一个眼神后猛踩油门,机身像子弹一样穿透厚厚的云层,又像闪电般劈开蓝天。大群怪鸟噗啦噗啦地追过来,巨大的翅膀遮蔽了整片天空的阳光。他看到流川在后面将掉队的怪鸟一只一只消灭,干脆利落,他们又一次完美的配合。他正得意,飞机却在瞬间被怪鸟的爪子撕成两半,他像个纸片一样从空中悠悠往下掉,河流、房屋渐渐有了可以辨认的轮廓,他却并没有感到害怕。在下一个瞬间他就被扯进一个怀抱里,是他合作无间的搭档流川,在他们的上方,颜色绚烂的降落伞像朵巨大的蘑菇,轻轻摆动着映衬在碧蓝的天空下。
“白痴,这次是我救了你。”流川的黑色眼珠晶亮,含着淡淡的笑意。
“你得意什么。要感谢本天才高明的战术!”
他们在几千米的高空中拌着嘴,也不知道风推动着降落伞,会将他们带到哪里去。

 


 


4.


当院子里的杂草快乐地长到小腿那么高时,流川还没有回到家。花道看着报纸上统计的数字,82场常规赛正渐渐走近尾声,目前他们的胜率排在第二。
他现在只能在电视机中看到流川。有时打电话过去恭喜他在比赛里拿到高分,男人听上去也并没有为此高兴。
“只要赢就好了。”他在电话那端简单地说。
是啊,比赛当然要赢。他望着屏幕中的流川紧绷着脸孔,带球在篮下强攻,无愧于他长久以来进攻之鬼的称号。然而他也记得他在篮球场上转头时于男人眼中闪耀的光芒,那是专注、享受和快乐。
哨声响起,他们以微弱比分赢了对手。但也许是镜头太过模糊,他并没有在流川的脸上看到曾经的那些神采。

“樱木君,你说下一场火箭对骑士谁的胜算比较大?”
“当然是骑士。因为有詹姆斯那个变态在。”
“嗯,我也是这么想!”
彦一认真地在本子上写了什么,沉思了一会儿,咬着笔头抛出下一个问题:“那魔术和雄鹿那场呢?”
“魔术胜。”花道不假思索地说。他发现彦一口中念念有词的样子十分古怪,于是问道:“你在做什么?”
“赚点零花钱啊。”彦一把手中的黑莓在花道眼前晃了晃,鲜艳的页面来自于一个博彩网站,“上一次虽然樱木君没有全部猜对,但也帮我赚到了一个名牌皮包呢。”
他笑容满面地拍了拍挎在身上的D&G背包。花道瞥了一眼,原来那就是彦一的战利品,其实他刚才一直想问他是不是背错了老妈的女士手袋出来。
“你竟然拿篮球来赌博,还利用本天才的预测,太过分了吧。”花道用拳头在彦一圆圆的脑袋上敲了一下。
彦一捂着被教训的头,有些委屈地叫道:“情有可原嘛!因为和篮球有关的一切我都喜欢!”
这不过是歪理,但花道并不打算追究。他们此时刚结束热线中心的工作,然后在去健身中心前顺道一起吃晚餐。咖啡厅窗外的城市笼罩在罗兰紫的薄暮下,远处的街道依山起伏,依着细细的城市天际线。
一天眼看又要过去了。
“随便你吧。但是以后的餐费都你请。”他这么说着,揪着同胞彦一的领子走出了咖啡厅。

工作后一起去健身是他们的惯常节目。花道不知这个小个子的年轻人怎么就莫名变成了他最常混在一起的朋友。他口中唠叨的大部分内容自己都是不懂的,那都是属于“L.A.同志必备手册”中的内容,比如哪家发廊的发型师技术最好,D&G和川久保玲推出了什么新款式,哪个好莱坞明星被发现和同性朋友有染,还有他常去的酒吧谁和谁分手又复合之类的花边新闻。
如果这些是作为一个男同志的标准,那么花道可以问心无愧地拍拍胸脯说他不是。但彦一或许并没有真的相信他和流川没有半点干系,所以依旧把他当成所谓的圈中人试图产生交流。
令花道真正感到共鸣的是彦一对篮球的热情。尽管他在激动观看比赛的同时也在盘算着这场能让他赚多少钱,但花道知道他的热爱是真诚的。彦一让他回想起高中时代的自己,那种满脑子都是篮球,倾注所有,从心底里感到快乐的热情。那个最初和最原色的梦想。
遗憾的是彦一的身高还不到170,并且和他一起来健身房那么多次,也不见他锻炼出半块像样的肌肉。
所以,正在换衣服的花道,又感受到从背后射来的两道火热而艳羡的目光。
拉到一半的T恤脱不下去了,花道恼火地转头,眼前却接连闪过两道耀眼的光,只见彦一捧着他珍贵的狗仔专用哈苏单反心满意足,摇头叹息:“哇,这个角度太美了,啧啧,这个光线,表情,还有身材,哎呀,鼻血出来了……”
他还在兀自陶醉中,浑没发觉像座火山似的愤怒篮球员已来到身前,于是在嘭一声巨响后,NBA骨肉皮彦一同学在偶像赏给他的大号头槌后幸福地晕倒了。
他再次醒过来已经是两个钟头后,花道已经结束锻炼,洗过澡,坐在他身边喝着佳得乐。
“好痛……”彦一扁扁嘴,委屈无比,“怎么这样……人家也是羡慕你嘛……”
“把照片删了。”花道瞪他一眼。
“能不能不删,我发誓绝不用于商业用途……”
这样的对话一直持续到他开车送彦一回家。花道懒得再纠缠,毕竟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照片能作什么用,而且听完彦一在篮球之路上奋斗的血泪史之后,他又同情心泛滥地怜悯起身边的小个子来。
据彦一说,他在小学时代一直是校篮球队的主力,被老师和同学誉为未来的NBA之星。然而这种日子在上了初中后就自动终结,原因是他发育得太慢。这时大多数报名篮球队的同学都有170甚至180,而彦一的身高仍在165左右苦苦徘徊。他在初中坐了三年板凳,升上高中后教练则干脆地将他踢出了篮球队。
“哼,他甚至叫我去参加女子篮球队,这根本是种族歧视加性向歧视!”彦一愤愤不平地挥舞着拳头,仿佛当年欺负过他的教练仍在眼前。
“于是我想,当不成篮球明星,那就当一个篮球明星的爱人吧。高三时我向校队的一个主力帅哥告白,结果被狠狠拒绝了。而且不但如此,还被他打了一顿……”
“太过分了!”这次是彦一和花道异口同声。
梦想对每一个人并不是公平的,花道觉得彦一足够努力了,但世界上就是有某件事不适合你的这个道理。虽然残酷但你不得不承认并接受它。
“彦一,湖人队哪年进入NBA?”
“1948!”
“科比季后赛单场最高分?”
“50分,06年赛季对太阳。”
“上个赛季本天才拿到的三双?”
“4次!”
“本天才首秀的球衣号码呢?”
“当然是10……不对,那场比赛你和流川穿错球衣,所以是11号!”
“哇,你还真是一个会走路的NBA字典……”花道望着彦一像是蓦然发现他其实来自外星。他把车子停在路边,对彦一露出笑容:
“你这么喜欢篮球,那么愿不愿意为球队工作呢?”
虽然梦想未必适合自己,但实现梦想却有很多种方式。即使能捉到梦想的一片衣角,也足够去慰藉干渴的心。
花道给了彦一一张湖人经理的名片。他相信那个曾对自己不错的大叔会卖他一个面子。
“那以后我就可以免费在staples看比赛了!”彦一激动地在胸口划着十字,“说不定还能看到这个赛季最后一个主场!樱木君,你也会去的吧?” 
“我吗……”花道觉得彦一闪闪发光的眼睛有些刺眼,转头望着车窗外洛杉矶繁华的夜色。
“我大概不会去。本天才有别的事要忙。”
“哎?你不想看看流川君的表演吗?他在这个赛季可是出尽了风头。”彦一有些迷惑地眨了眨眼,但望着花道似乎有些落寞的侧脸,叹了一口气,
“好吧,这次我真的相信你和流川君之间没有什么了。毕竟如果你们真的是life partner,一定会到现场给对方加油的。”
他似乎真的很沮丧,拿出口袋里的黑莓,瞧了一眼后扔在一边:
“这次完蛋了……都怪我,还押了一大笔钱去赌你们一定有一腿……”

不管彦一那些乱七八糟的赌注,在那天从洛城驾车回Pasadena的路上,花道满脑子都是彦一无心扔给他的问题。
——你会去看流川君的比赛吗?
你愿意坐在灯光老旧但尖叫起伏的球场看台上,看着那块曾经属于你的赛场,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你愿意听着篮球撞击地板的声音,即使你再没可能随着它的跳跃挥洒汗水?你愿意注视着NBA的神们在你面前雷霆万钧地灌篮,然后回想你曾有过的更华丽的表演?你愿意望着你最亲密的搭档,望着他在球场上飞腾,但身边却唯独没有你?你愿意注意到他的落寞,即使被胜利包围眼底也挥之不去的孤独?你愿意承认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因为你折断双翼从天空跌下来,所以留下他在暴风雨中独自飞?你愿意承认你已经失去了资格,失去和他并肩前进追逐梦想的一切未来与可能?
你愿意承认,你们本是双生体,其中一个的折翼其实是一把双刃剑;承认这些失去,改变,远去的光芒,再也抓不回的时光,不知在何处的未来吗?
你不愿意承认。你总是太天真,低估世事的残酷。
现在,梦醒了。你看到的是加州的无限阳光,还是海水翻滚的午夜黑暗?

夜风从车窗呼呼地鼓进来,花道睁开眼睛,拨开眼前凌乱的额发。车轮轧过一道又一道路灯的影子,城市喧嚣在身后渐渐平静。
Los Angeles,天使之城。天使却并没有赐给凡人以飞翔的翅膀。
5.


“我所畏惧的消息终于来临。44年5月,诺曼底登陆的计划传来。我们所在的空军部队抽调了最好的飞行员支援空投和轰炸,而他作为中队中最好的飞行员也在其列。当他兴奋地向我宣布这个消息时,我难掩心中的失望。他笑着抓住我的肩膀,仿佛我是世界上最愚蠢的傻瓜。你不知道这意味着战争快结束了吗?如果这次的作战顺利,德国人就离完蛋不远了。和平要来了,难道你不高兴么?他激昂的情绪最终感染了我,是的,我日夜渴盼着这场该死的战争早点结束。那天我们彻夜不眠,聊的都是战争结束后的美景,他说要和我去考文垂的乡下看看,兴许会在那里买一座农场,而我则嘲笑他其实连谷子和稻子都分辨不清。我们在那个夜晚尽情编织着美梦,好像这一切不久都会成真一样。”

故事进行到这里,终于出现早已存在于预感的转折。花道屏着呼吸,轻轻翻到下一页,仿佛怕是惊动到书稿里的人物,发现他这个不该存在的旁观者后就会停住不讲了。
44年夏天那场二战中最关键的战役之一,花道在一些电影中见过片段的历史重现。如Gaylord先生所写,英国空军参加了登陆时的大规模空袭和接下来两个月的战役。而在那之后,Gaylord先生再没有收到来自于“他”的消息。
犹太青年每天听着大量的消息,抢滩成功了,第一个法国小镇被解放了,德军将领受重伤,然后在同一年8月25日巴黎解放。
然而直到第二年春天,他才辗转从盟军司令部得知“他”在七月份的一次空袭行动中失踪的消息。

“到最后,我手上的,只是一些尽人皆知的统计数字。在日后举世闻名的诺曼底战役中,英军有11,000人阵亡,54,000人受伤或失踪。而我要寻找的那个人,不过是这个数字中的一个而已,好像他的失踪,和我长夜难以安寝的思念,都显得再渺小不过。但我也庆幸得到的消息并非是阵亡,死亡太过确切,断了一切希望。至少现在的我,心里仍存着一线希冀,终有一日能找到他。
不是么——
世界那么大,谁知道哪天我们会再次相遇。”

书稿中浓浓的悲伤仿佛带着气味,从几十年前穿越过来的炮火、尘土和海风的气味。书房内灯光黯淡,似乎也陷入了故事散发出的沉重悲情。花道一字一句地读着,期望能在下一行找到转机,或许几个月,或者几年后,他们就能在巴黎,布鲁塞尔,考文垂,或者世界上随便什么地方再次相见。
然而他又有冲动想放过最后几页,不去看那个结局。这不是什么兄弟连或拯救大兵瑞恩,这是自己的邻居Gaylord先生的切肤之痛。他感同身受,也不想去承受那个失望。
花道犹豫着,手指压在书页上。然后这时书房的门咔嚓一声打开了,Gaylord先生拄着拐杖,目光阴郁地望过来。
“What do you think you are doing?”
他一字一句地质问,花白的头发因愤怒而震颤起来。

在离家出走后的数不清第几个日子,花道终于回到了这幢属于他的房子。
原因再明显不过,即便他说了无数遍对不起,Gaylord先生也不可能原谅偷看他回忆录的行为。犹太邻居不但赶了他出来,还在他身后狠狠甩上了门。
他做了一件无法被谅解的事。花道直至此刻才清楚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多么羞耻,他做过的蠢事傻事数也数不清,但只有这一件不是光明正大。他脸颊发烫,并且整晚都是如此,辗转反侧后悔自己没能抵御诱惑。
“啊——怎么办才好……”空荡荡的卧室里,回荡着青年懊恼的呻吟。

第二天花道依旧花了大半日的时间来思考这个问题。他把房子积累了许久的灰尘打扫干净,清理车道,并且把长过脚踝的草坪修剪如新。他做完了他能想到的所有琐事,当临近傍晚的暮光笼罩住院子时,Gaylord先生仍旧没有出过门。
花道终于忍耐不住,他轻松地翻过栅栏,穿过草坪,径直来到邻居的房子前敲打着门。
“Gaylord先生,我是樱木花道。我又来道歉了,我会在这里待到你开门为止。”
他又敲了一会儿,房子还是沉寂一片。只有微弱的灯光从书房的方向透过来,表明着这幢房子的主人仍在其内。
花道叹了口气,转身坐在门廊下的台阶上。双手拄在膝盖上,发愁地望着不远处渐渐隐没在暮色中的街道。
“对不起……我知道说这个也没用。你现在一定恨死我了。没错,要是本天才写了日记被别人偷看了,也一定会很生气,还会狠狠地教训那个偷看的人。”
花道对着无人的庭院说着。也不管房间里的邻居先生有没有听到。
“可是我还是想你能原谅我,哪怕只有一点。告诉我该怎么做吧,就算要本天才在马路上跳艳舞我也会去做的。就怕你什么都不说,一直生闷气。本天才最怕别人这样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等待对方的回音。但最后也已习惯失望,自顾自地说起来:
“不然……本天才讲我和狐狸的故事给你听吧。所有的事,包括那些蠢事和丑事哦。虽然不可能,但至少可以扯平一点吧。”
“这么说好像有点可笑,可是现在想想,和那只狐狸好像认识了一辈子了。第一次见到他时,他还真是个让人不爽的家伙。哈,长得帅,个性酷,球技好,好像一切优点都跑到他身上去了,最可气的是本天才暗恋的女孩子也被他抢走了。不过在本天才眼里狐狸不过是个狐狸眼的死家伙而已。我们狠狠打了一架,头破血流,当时谁也想不到我们以后会凑在一起呢。”花道说到这里,哈哈笑了起来,
“后来有一次想到,如果坐着时光机器,回到高一时我们总是打架的现场,指着两个人的鼻子说,小子们,本天才和狐狸的家里挂着你们的结婚照哦,哈哈哈——那时我们脸上的表情一定很有趣。”他说着,突然右手成拳敲了下左掌心:
“不对!既然有时光机器,那本天才一定要让过去的我离那只狐狸远远的,才不要上他的当呢。”
“但是世界上就是有这么多神奇的事情。你开始所想的,和后来事情的变化,总是完全不同。即使本天才那时那么讨厌狐狸,可就是这个敌人让我真正喜欢上篮球。而流川也是,他曾经说过,如果球场上没有一只猴子在吵,他就没法安心打球。你听,他就是欠扁,明明是好话却说得这么难听。”
“所以本天才高一背伤的时候,他才那么紧张吧。每天借着跑步的机会,跑到复健中心向本天才挑衅。当然,后来本天才明白了他的用意,不过当时真是气得要死,怎么能有人这么讨厌,就不能好好说话有哪怕只有一分钟的和平相处?不过后来知道了,他是真的害怕本天才再也不能打球了。害怕本天才忘记篮球,讨厌篮球,害怕再没有本天才和他抢球,给他传球,盯着他的背影说要超过他。”
“如果他能坦白说出来多好呢?但是狐狸的个性就是这样,他就是不说,又连个表情都懒得给。所以,后来本天才是怎么明白的呢?其实这么多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狐狸什么都不说,他想什么我却都能知道……”
花道澄澈的双眸清楚写着困惑,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低声说:
“洋平说这叫做孽缘。不过我想是因为,即使在这方面,我也很天才的缘故。”
黑夜开始全面占领这个宁静的小镇,星星和房屋中的灯光同时点亮,春天微温的气息在空中流淌。
安静了一会儿的花道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猛拍了一下膝盖。即便在微弱的星光下也能看到他脸上生动的神情。
“本天才说了要讲我们的蠢事给你听的,却不小心跑题了。说到蠢事那可多了,因为狐狸的大脑太小,生来就是做蠢事的嘛,哈哈。比如他喜欢本天才却不直接说,就只会拿狐狸眼瞪和本天才要好的同伴。结果先被洋平看出来,跑去对他说本天才喜欢宠物猪,这当然是瞎说。但是那只蠢狐狸竟然真的不知从哪里搞来一只宠物猪,每天牵着在我家附近晃悠,最受不了的是,过了一个月那只猪已经长成了一只大肥猪,那只狐狸不知道发现没有,竟然还没神经地牵出来遛……”
“哈哈哈,像这样的蠢事还很多呢。要真的说起来,三天三夜都讲不完。”
他既然下定决心要等Gaylord先生开门,就一直坐在台阶上絮絮叨叨,从两人的高中时光,讲到大学,直到他们来到美国然后加入NBA。如果这些故事写成一部回忆录,也必定是长篇累牍,有起伏,有高|潮,有悲有喜,但远远还未至结局。在那之前,这个故事仍充满着变数与无限可能。
花道最后也讲得困倦了,他不知是何时趴在膝盖上睡着的,醒过来时星星已从夜空上消失得干净,只有一轮明月照映在这座L.A.旁边的小镇上空,也许已是午夜,空气湿重起来,草尖坠满露珠反射着月色的光华。
他活动着酸麻的手脚站起来,一块毯子顺着背脊滑落到地上。他盯着那块毯子怔了一会儿,然后将它折叠好放在已见不到一丝灯光的房门前。
他不知道这是否代表着原谅,但还是轻声说了一声谢谢。

那之后Gaylord先生也很少出门,花道再也没见过在门廊下晒太阳看报纸的犹太邻居。只是偶尔听见老人在隔壁和推销员间的谈话声,但大都很简短,等到花道冲出门去时,老人已回到房间。
有时他从L.A.开车回来,能撞见Gaylord先生在庭院中整理草坪,但老人神色冷峻,依旧完全拒绝和花道交谈。
过了几天花道做了苹果馅饼,他用纸盒装着放在邻居的门前,隔一天再去看时纸盒仍旧留在原地,但是盒子中的馅饼却消失了。这件事稍稍给花道始终不安的心带来一些安慰。

加州的四月初,日光充沛,草长莺飞。花道在一个休息日的正午接到彦一的电话,小个子同胞在话筒另一头神神秘秘地说有大消息要宣布,花道问是奥巴马要退出竞选还是皮特朱莉收养了第101个孩子,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能令小个子这么兴奋呢?
“花道,求你过来啦,我就在健身中心后面的公园里等你,不见不散!”
连称呼都突然亲昵起来——花道满肚子问号地开车进城,在公园里的球场旁找到彦一时,他正穿着湖人主场的紫金队服,背上印着醒目的10号,满头大汗地尝试着胯下运球。
花道在一旁的长椅上坐下,看了一会儿后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彦一的确没有太多运动的天赋,他运球的样子反而像被球耍得团团转。
“花道!”彦一回头发现他,满脸笑容地跑过来,球衣下的汗衫被汗水紧贴在身上,让他看上去像一只刚从水中钻出来的水鸟。
“学校的篮球队又录取了你啦,这么卖力?”花道开玩笑地问,果然看到彦一把眼睛瞪起来。
“拜托我早就毕业了……”他抱怨完,转眼又换上了一副有消息要发布的兴奋笑容,“看我的这一身球衣,这就是以后我作为湖人球队助理的正式工作服了!下个星期开始上任,快恭喜我吧!”
“恭喜啦。不过你真的穿成这样去上班?”花道其实早就知道。之前球队经理打来电话,和他谈过这件事。这份工作固然有他的因素在,但球队是不会雇|佣他们不需要的人的。
“当然了有什么不可以?而且我就是穿着它去面试的!”
“受不了你……”花道望着一脸做梦表情的同伴,有些头痛。正是因为如此,无怪乎经理会打电话来问,这个小个子日本人是不是跟踪狂或有什么奇怪的癖好。
“我还拿到了科比亲手签名的篮球!还有,这个是他用过的一次性纸杯,这个是奥多姆的毛巾,当然我买了一条新的给他,这本杂志是小拜做过填字游戏的!”
彦一像变魔术般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又一个东西语无伦次地秀着。花道苦恼地望着他,有些后悔。也许他不应该拍着胸脯对经理保证,自己的这位同胞脑筋绝对正常……
“而且在面试的当天我就去了球队的更衣室!那里曾是我做梦都想去的地方,我用相机把每个角落都拍了下来。”他又翻出相机激动地转了一圈,坐下后双眼发光地望向花道:
“最让人激动的是,我在更衣室遇见了流川君,流川君还对我说话了!”
他双手交叉然后望天:“上帝啊,听过流川君说话的人,全世界也不超过十个吧!”
花道噗地笑出来,然后就捂着肚子笑得越来越厉害——彦一的感慨夸张了些,却抓住了流川个性的要点。
“那么好笑吗,花道?”彦一有些委屈地说,“可是能进入球队工作,我是真的很高兴。”
花道慢慢止住笑声,回头正视身边这位从心底热爱着篮球的朋友:“我也替你高兴。以后要加油哦,不要给我们日本人丢脸。”
“我会的。”彦一似乎突然不好意思起来,目光转向前方洒满阳光的球场。
“能认识你真好啊,花道。”
“怎么啦?作为朋友帮点忙不算什么。”花道摆着手,又拍了拍彦一的肩头。
“不是……我是说……”
彦一吸了吸鼻子,眯起眼睛。加州午后的阳光总是太过耀眼。
“其实……高中时被教练踢出球队时我没有哭过,被球队的帅哥拒绝也没哭,可是……”
他突然低下头,压低的声音有些颤抖。
“四年前的冬天,我终于搞到一张票,在斯台普斯看了你们的主场。那是你和流川君第一次作为主力阵容上场。我坐在看台上,紧张得要死,也不知道为什么害怕,可能是担心吧……亚裔球员的能力总是会被大家怀疑。可是后来却根本想不起去担心了,我一个一个地数,第三节的时候你就砍了20分15个篮板,解说激动得嗓子都哑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日本人脚底像装了弹簧一样,跳得那么高,空中能随心所欲地转身,灌篮时的气势好像谁也挡不住……那场比赛我根本就没呼吸过,又激动又伤心,整整哭湿了一包面纸……”
他说着,用手背抹去眼角不住滑出来的泪水,阳光照在他微微颤动的肩头。
“怎么可能有人做到这样呢……如果,我能做到这样的十分之一也好……”
眼泪在视野内模糊了一切,但身边的世界在此刻却愈发真实起来。
“可是我又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你,根本不可能实现的理想在眼前变成真的,就像做梦一样。而这个白日梦,直到现在还没醒。”
他想起那个令他仿佛见到了新世界的时刻,忍不住满心伤感和怀念。
“笨蛋,怎么突然哭起来了。”花道有些苦恼,翻着身上的口袋却找不到面纸。
彦一鼻头通红,慢慢停下抽噎,掏出他的LV手帕擦了擦脸。他的眼睛还红肿着,却努力地露出笑容。
“我曾经想,只要你和流川君还在打球,我就一定会继续喜欢篮球。有你们在,我就能继续做这个荒唐的梦,梦里我也是闪闪发光的飞人和巨星。”
“笨蛋……”花道皱着眉,瞪着彦一嘟囔道,“你现在是联盟最好球队的超级助理,和喜欢的东西又近了一步不是吗。不需要去羡慕别人了,小个子。”
彦一点点头,眨巴着泡芙似的眼睛又再次振作起来,“没错,现在我也好像在做梦一样……花道,这都是多亏了你呀。你不但是我相田彦一终身的偶像,还是帮助我实现愿望的圣诞老人!”他说完又嫌不够似的补充了一句,“而且是个长得好看身材也好的圣诞老人!”
“要死啦,胡说八道什么!”
“可惜已经死会了……太可惜。”
“你还没哭够吗——给本天才闭嘴!”

加州的天空总是那么蓝,有人说,那是浩瀚太平洋的颜色反射在大气层上。阳光像是穿透海水而来,过滤了所有杂质,温暖而不燥热,散发着来自海洋的无限生机。
在阳光下闭上眼睛,让光子在眼睑上流连跳跃,总有置身天堂的错觉。
花道抱着篮球,手指触摸着球面粗糙而干燥的颗粒,脑海里蓦然响起球场鼎沸的欢呼声,转瞬却又宁静如海,现实与梦境交替在身边游走,他一会儿像飞在云端一会儿又在深黑的海底挣扎。
他睁开眼睛,眼前是高高在上的篮球架,于三分线的距离之外。那曾经是他轻而易举就可以飞跃的距离,因为他是脚底安了弹簧,背上如添双翼的神,他只需纵身一跃,听耳边风声呼喊,世界飞升,就能触摸到天堂的边缘。
然而如今他双翼折陨,沦为凡人,只能坠落凡间,远远地仰望曾经的乐园。
梦碎了。他发现自己站在坚实的地面上,前方是陌生的旅途。他和他曾经的伙伴在各自的世界里孤单行走。

松开手中的球,在地面上随着韵律拍击。
“彦一——”花道大声叫着不远处同伴的名字,“你想再看一次本天才的投篮表演么?”
“当然想!”彦一高兴地走近几步,但随即担心地摆手,“不了,花道,你的背……”
花道没有理会他的下半句,从三分线起跑,运球出神入化,行云流水般的矫健身影一路来到篮下。花道望着头顶的篮筐,没有犹豫地举手轻轻一托,球轻巧地落入篮筐内,转了几下后进了。
“啊——啊,这样也行?!”彦一目瞪口呆,不明白花道刚才那不雅又很逊的姿势是什么。
花道得意地叉着腰大笑:“这是本天才的秘密武器——庶民上篮!”
“啊……?还有这种东西?从来没见谁用过……”彦一嘟嘟囔囔。
花道生气了,竖起眉毛敲着彦一的头:“你就好到哪里去了吗,你那招挠痒痒一样的运球?”
“什么——?你太毒了,我的自尊受伤了,哼!”

他们一个是生来没有天分,一个是拥有傲人天资却不幸失去。花道想,其实现在的他和彦一并无区别。这么多年的执着追求,在大梦一场后,如今又回到了起点。
然而他的梦想还是没有变。只是像他帮助彦一的那样,换一条路来走。他无法再凌空灌篮,却还没有忘记帮助他入门的庶民上篮。关于篮球,其实他并没有失去一切。
他还是和十五岁时笨拙地投着篮时的心情一样,满心不甘,但耐心地从零开始。

“花道,其实你骗了我吧?”
一起在咖啡厅吃饭时,彦一突然肃容质问道。
“什么啊,本天才哪件事骗你了?”花道咬着吸管,张大了眼睛问。
“哼哼……我不是说过,流川君和我讲话了嘛——”彦一拖长了声音,眼底闪着精光,“因为我想试探一下流川君的反应,所以把那天拍的你的照片拿给流川君看了。结果——”
花道一口果汁都喷在了彦一脸上。然而处在终极狗仔模式的彦一脸上奔流着鲜红的西瓜汁却丝毫不觉,继续嘿嘿笑着说:
“结果他先是盯着看了好久,真的是好久——然后就要没收我的相机!好可怕,私底下的流川君简直和球场上一样可怕。”他搓搓手臂,仿佛那天的恐怖场景再次重现。
“最后呢?”花道虽然羞耻,但还是忍不住追问下文。
“最后,我答应洗十张相片给他,然后再删掉底片,才拿回相机。当然,还被逼交待了我们认识的全过程……”
花道不说话了,或者说,他无话可讲。他脸颊通红,只埋头呼噜噜地吸着果汁。
“你说,流川君拿你的照片是做什么呢……嘿嘿,总之一定不只是看看吧……”彦一意有所指,意犹未尽,抹掉脸上的果汁继续说,
“老实讲,我还觉得流川君不太喜欢我哎……以后我在球队的日子大概不太好混……”

 


6.


花道回到家已接近午夜。开车进来时,Gaylord先生的房子仍透着淡黄的灯光。晚睡并非老人的习惯,花道有些好奇,停好车后走到邻居的房门前。
“Gaylord先生,你在吗……”他敲了敲门,但是无人回应。这自然也在意料中。“呃……我也没什么事,就是过来说声晚安。”
他转身离开,但犹豫了一秒后,又退回来,在廊前的台阶上坐下。
有个问题在他心头盘旋得太久,像看到一辆车开到悬崖边上,却不知它是越过了深渊还是坠身谷底。花道没法再忍受思绪在上头不停地绕,他决定还是直接来问问世界上唯一一个拥有答案的人。
“我知道这有些过分……不过我是真的很想知道,”他有些艰难地吐字,担心会否激怒对方,
“后来,你找到他了吗?”
他说完之后就安静地等。但在那许久之后,身后的房间都没有动静。只有春天的鸣虫在草丛间滴铃滴铃地叫。
“好吧,我不再问了。故事本来就有开放式这一种结局的。人的生活更是如此,总是在变。”
“就像我曾经下定了决心再也不和篮球打交道的,既然不能完全拥有,那就干脆不要。可是现在又发现不过是在骗自己。”
“就像我以为会和狐狸做一辈子的对手和搭档,但这件事情也变了。但是……现在知道我根本不甘心,我想再努力一次看看。虽然一定没有过去的日子那么完美,也没有我编的故事那么好听。不过我们想要的事情却没变。只要有这件事是不变的就好了,只要我和狐狸还想做对方的拍档,还想超过对方,谁也没有办法丢下谁。只要确定了这件事,就不会再迷惑了。”
“而这次,本天才又要加把劲儿,去跟上狐狸的脚步了。如果我们离得太远,本天才不甘心,流川也很寂寞吧。”
“我知道这很难。比十年前还是菜鸟的本天才追赶已经是超级新人的狐狸还难。本天才其实一点把握都没有。但是——本天才已经好久没有像这样充满干劲了。”
“洋平曾说过,本天才做事总是太强求,会很辛苦。可是这么多年来,证明我是对的。本天才从来没后悔过。洋平还说,你强求的事情总是和流川有关。所以叫做孽缘。”
“可是本天才有什么办法呢,就算坐了时光机器回去……大概……”
“……也没办法阻止自己喜欢他吧。”
“好啦,本天才的故事就到这里。讲得不好,请多关照。”
“Good luck, good night.”

四月中旬的某一个晚上,花道坐在了斯台普斯中心的看台上。他并未拜托熟人拿票,或是坐在太太团的VIP席上,只是和普通球迷一样从网络上订到了内场靠后的地方。过时的照明设备让看台上有些昏暗,只隐约看到无数人头攒动,然而中央的球场却灯光通明,每个角落都一览无余,像剧院尽头万众瞩目的舞台,只等敲锣打鼓精彩上演。
彦一在他的身边一直坐立不安,他当然可以坐到更好的位置,但却坚持要陪他一起看比赛。
“花道,你说湖人今天一定会赢的,对不对?唉,虽然你是这么说啦,可是你的感情影响着你的判断,一定不够客观。”
他捧着黑莓一边匆忙下注,一边念念有词:“不管了,老本都押在上面了。如果这次赢了,我就请你吃一年的Dairy Queen。”
然而他的唠叨,花道半句都没听到。他捏着自己的手心,紧张莫名。他第一次从观众席上眺望球场,这个角度那么遥远,但也那么新鲜,他好像第一次踏入了这个世界,坐在这个位置,然后接受了一些什么。似乎有什么一直悬而未决的东西,终于从空中坠下来,掉落在他的掌心,然后牢牢攥住。而过去的世界也如抛在身后的风景般渐次遥远,直至消失不见。
现在他只是一名观众,戴着棒球帽,坐在一个不好也不算太坏的位置,听身边球迷兴奋地谈论球队八卦,看他们穿着设计成各种式样的湖人队服,听头顶看台上的高中生们失声尖叫。对的,他只是一名观众,他甚至还带了望远镜和专业炮筒,所以他和全场一万多个观众一样,在开场前起立,跟着玛丽姬布兰奇唱国歌,然后是那首激情四射的《Be without you》响彻全场,接着热身开始,球迷寻找着各自的偶像捕捉他们的每一个动作然后大声尖叫,最后两队列队,哨声响起,比赛终于开始。
花道也是第一次从遥远的场外观看比赛,过去他即使因伤不能上场,也会坐在候补席上让心跳随着每一分起伏,但现在他只是一名观众,或许他也是全场唯一一个不在意比分的观众,他不在意谁领先,谁又赶超了谁,他只注意到某个黑头发的球员在场上穿梭的身影,他并不是场上唯一的明星,但他有一万个理由什么都不在意,只注视着他一个人的表演——
他抢断,他对抗,他助攻,他得到篮板,他左翼跑投命中,他后仰跳投命中,他急停跳投命中,他在三分线外命中,他在内线抢位空中接力灌篮命中。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诠释着篮球的灵魂和热情,他不是最耀眼的明星,但他汗水晶莹,羽翼坚韧,实现着他们一起握在手心的梦想。
花道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高中时代,那时他还是一个菜鸟,坐在候补球员的板凳上,满心不甘与嫉妒地看着流川在球场上大出风头——然而那大概也是他恋慕的开始,他酝酿着满腔想要打败对方的敌意,但同时也被对方的气势征服。
他们的球队大概一直遥遥领先,他不知道。看台上的尖叫几乎超过耳朵承受的极限,整个球馆沸腾似火,好多观众时不时从椅子上跳起来激动挥臂,手舞足蹈。只有他一个人安静地坐着,不管内心翻腾如海。
他没有办法否认,他还要命地喜爱着这项曾为之燃烧殆尽的运动,像个吸毒者无理性地迷恋着关于它的一切。他脑子像煮了开水,脉搏大声鼓噪,心脏则忘记了韵律任性地怦怦狂跳,他看到身边的彦一红了眼眶,于是泪水也忍不住汹涌地夺眶而出。
他想起不知在哪里看到的,一位篮球老记者写下的话,他知道流川也一定和他一样感同身受。
——篮球这项运动,你越了解它,就越能欣赏它的美妙。我觉得自己仿佛偶遇旧日爱人,时光奔流不止,热情却从未消逝。

日历又翻过几页,花道在电视中看到了湖人提前预定了本赛季西部霸主的消息,剩余的几个客场也对排名没有影响。媒体已经开始纷纷预测季后赛的阵容和今年的总冠军花落谁家。花道对这些并不关心,和球员私底下玩命的训练比起来,他觉得那些字面上的东西再漂亮都不过是轻描淡写。
彦一开始了在球队的全职助理工作,只要他打电话来那么接下来的二十分钟内必定是乡巴佬进城般的新奇见闻,直到花道忍无可忍对他吼shutup后,小个子才会喘一口气后诚恳地说道:“最近彩虹中心就拜托花道多照顾了,我相田彦一很快就会回来的!”
他说的是花道现在花了大部分时间去打理的彩虹之家心理热线中心,因为彦一分身乏术,花道就暂时代为处理。
也许是由于自己容易投入感情的缘故,即使这份最初认为不知所谓的工作,花道也逐渐认真起来。尤其是每周都会有几次电话打过来的小男孩乔丹,花道更是花了好多力气去编造他一念之差后开始的天才哈拿的冒险故事。
尽管乔丹只是一个五岁的小孩,大概随便什么芝麻开门类的幼稚段子就能够满足他,但花道早就发现并非是如此容易的。
“上一次我们讲到哪了?……噢对了,天才哈拿打败地下城的龙,拿到了龙守护的龙珠,实现了小猪彦一想要吃香肠的愿望,并且让龙成为了村庄的守护者。于是天才哈拿离开村庄,又开始了他伟大的冒险之旅。这一次他的目的地是……那个……呃……”
花道忽然发现昨天睡梦前捏造完毕的故事不知被丢在脑子的哪个角落里。说起来他的奇幻冒险也不过是东拼西凑而来。他时常由衷感谢上帝让他出生在一个漫画之国,并且又移民到另一个盛产好莱坞电影的城市,这两个地方让他随意取材,顺手拈来都是不靠谱的故事。于是他一会儿化身龙与地下城的勇士,一会儿变身为印第安纳琼斯去夺宝,然后揣着满身珠宝一转眼又成为日本忍者飞檐走壁,但是当然他没有忘记自己其实是一名秘密的外星人的身份,于是还要时不时和妄图侵略地球的哥斯拉、异形、黑武士甚至变形金刚作战……
他懊恼地抓着额前的头发,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昨日已想好的情节,但是小男孩乔丹已经在连声comeon的催促了。
“呃……你还记得上一回中被哈拿打败的龙么?实际上它是被一个邪恶的法师所操控,这个法师叫做Fox。”
“So was he dead?”
“No,No,No!”花道的额角留下一滴汗,他似乎无意中讲了很多暴力故事给男孩听……
“Fox也被天才哈拿所打败,发誓为正义而战斗,并且成为天才哈拿的忠实粉丝。他们决定一起上路,一起去冒险,于是这个故事以后就会是天才哈拿和他的拍档Fox的冒险故事。”
他虽然满头大汗,却勉强可以自圆其说。于是天才哈拿又变成了穿越时空的牛若丸,和他的随从弁庆为了打败邪恶的统治势力而战斗。他的故事正渐入佳境,这时乔丹稚嫩清脆的声音突然打断了他:
“Are they married?”
“呃……”花道的头砰地撞在桌面上。所谓孩子就是不按牌理出牌,他抚着额头问,“No. 为什么这么想?”
“因为我的daddy介绍我的另一个daddy,总是说,这是我的partner。那么,哈拿和Fox也是partner,他们结婚了么?”
“呃……”花道再次语塞,一时竟无法反驳。所以说他才讨厌小孩这种变化莫测的生物。
“如果我说是呢。”
“Congratulati*****.”小男孩乔丹听上去很高兴,一本正经地说,“那么哈拿与Fox也需要有一个外星baby了!”
“呃……”

即便被一个小男孩弄得头大,花道在当值的那个晚上还是维持着愉快的心情。当然这份愉快又很快消失在接下来没完没了的电话铃声中。同志们的烦恼永远如他们的衣橱般花样迭出,惊喜连连,并且每个季度跟随潮流定时刷新。
前一个说:“刚才我在星巴克,坐在我邻座的一个男士竟然向他同行的另一位男士当众跪地求婚!美国何时这么开放了,For God sake!为什么我从来不知道?”
但很快又有下一个说:“难以置信!前天我回田纳西州探望祖母,在大街上竟然因为穿了低腰牛仔裤被罚款一千美元。难以置信!社会倒退!美国已保守得像一个农夫国家!”
当然对这些牢骚,花道都全无头绪。他只觉得喉咙已干涸得像片沙漠。无论是谁的电话,他都想这样回答对方:世界末日还没到,不管你是热恋失恋畸恋没得恋,其实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说对不对?
铃声很快再次响起,花道捏着额角抓起电话:
“Hello, good evening. 这里是彩虹之家心理热线中心,请问有什么需要本天才帮忙?”
电话对面有两秒钟的凝滞,仿佛在屏着气思考,之后,一个低沉的男声响起。
“我……总是看着湖人队10号的照片……打|*****。”
呃——
花道的头再次砰地撞在桌面上。这一次他用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振作。
按照天才编写的彩虹中心Q&A手册,他应该回答“珍惜健康,远离阳痿”。然而今晚他却不想再扮演告解室门后的神父,他自己的心事都快要溢出来了,别人的就只能丢在地上。如果每个人都有一个用来盛装烦恼的盒子,那么樱木花道的盒子容量只有别人的一半。
“我该怎么办?”电话那头再次传来男人的声音。
“好办。”这几个字花道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去路边的便利店买一张馅饼,加热三分钟,然后你去f u c k馅饼吧!”
他吼完,啪地狠狠放下电话。
这之后,同一个工作室的七八个年轻人整齐地转头,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他。
红发的青年呻吟一声,像片搁浅的水母般把自己在桌子上摊平。他的心脏怦怦跳,脸颊火烧火燎地烫着,耳朵里有一个千人唱诗班似的嗡嗡作响。他身体健康,却好像又莫名其妙地病了。他对花粉过敏,对橡胶过敏,现在也许又患上了烦恼过敏症。
而烦恼,它从来不改名字。它从来都叫做流川。

拿着车钥匙慢慢走下公寓,花道在看到灯柱旁的人影时,像电池用尽般停滞了脚步。男人高挑的身影在路灯下拖了好长一个影子。他凝视的眼瞳漆黑,却比路灯更明亮。
花道心如擂鼓,脚步虚软,他的过敏症一定是在此刻凶猛地爆发了。他想把叫做流川枫的烦恼一脚踢开,再也不见,却又恨不得把他死死攥住,塞进怀里。
他觉得又回到了两人相恋那个十七岁的夏天,他那么恨他,讨厌他,恨不得他去死,却又着了魔发了疯似的刻骨想念。

加州的夜晚仿佛仍有日光流连不去,夜空积攒了一些白日里的光,在下半夜降临后一点点释放出来,薄薄的天幕下,一切都清晰可见。日落大道上棕榈荫荫,在被橱窗里的霓虹刷的五颜六色的地面上留下摇曳的影子。
空气里浮着温吞的花香。花道走着走着,脱下运动衫搭在背上。他的左手还被流川攥着,只用右手指勾着肩膀上的衣服。
他们还没决定走去哪里,也许找一家影院,选一个通宵夜场,从六十年代的优雅开始重温,一直复习到这个世纪的喧嚣浮华。但他们最终只是这样走着,不想被任何事情打断,他们觉得和彼此分开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他们累积了那么长的思念需要慢慢消化。
花道高兴地笑着,对流川讲着他听来的、各式各样奇异的烦恼。男人的应对方法和他如出一辙,简单加粗暴。
这些别人的问题算什么呢?即使出于责任,揽在自己的身上,最终也会像片叶子般滑落到地上,然后玩笑般一脚踩碎。流川听过便听过,他既不同情,也未觉得有趣。这些美国佬的感情纠葛,重要过他们自己的总统选举和伊拉克战争吗?
他望着同居人,路灯黄色的光照着他的头发,他自然而明朗的脸庞。他还像两人第一次遇见时那么年轻。仿佛与这个躁动的世界无关。
“白痴。”他紧紧捏着樱木的手掌,以报复性的力气。“你不恭喜我么?”
他没有具体说明,但两人都知道他指的是哪件事。
花道转过头和男人对视,眼睛流露着温暖的情意,但是嘴角却捉狭地笑了:“当然恭喜,下半年你一定能签到一张大合同。本天才要去佛州买一幢豪华海边别墅!”
“白痴……”有些无奈,却是事实,他的合同今年到期,依赖这个赛季的表现,球队经理已找过他表示要高薪续约。流川望着远处灯火辉映的巨幅电影宣传牌,语气却踌躇了。
“我……不知道。”
“怎么,不想留在现在的队么?”花道像小孩子般睁大了眼睛,似乎被同居人吓到了。
两个人在前方路口的红灯处停下来。流川摇摇头,目光沉静。
“白痴,篮球……不再那么有趣了。”
两人一起等待望着红灯倒退的秒数,也许因为太过专心,有一段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是因为本天才吗?笨蛋……”
花道突然转头,认真地望着同居人的眼睛:
“篮球并不是游戏,现在,它是你的职业了。”
这个早就知道了。篮球不止是职业,更是两个人一起承载的梦。所以他不想令注视着他身影的恋人失望,付出几乎超越自己极限的努力,支撑已坍塌掉一半的梦。即便他在失去了拍档的球场上几度彷徨,孤独难耐。
他也曾竭力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但最终失败了。
“是的,一个不再那么有趣的职业。”流川低低地说着。他决定任性一次,不管恋人会嘲笑他也好,轻视他也好。这本来就是他种下的结果。是樱木花道闯进了本来只有他的篮球王国,是樱木花道赋予了原本单纯的篮球梦想以更美妙的意义。那些累倒在地板上相互依偎的疲惫,那些鼓噪在两人血管里相互呼应的不甘与急躁,那些为接近的梦想而彼此叠加的狂喜,那些无需言语仿佛灵魂已深深契合般的心领神会,还有那些在球场上共享的那么多那么多的魔法般的时刻。
那些快乐,那些满足,那些淋漓尽致。你要我如何面对失去你之后顿时苍白起来的梦想?
“笨蛋狐狸,”花道含着笑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要像个小孩子。你再这样说本天才就要笑话你了。不然你就这样告诉经理好了:我不要续约了,因为打球一点都不好玩。哈哈哈,绝对会在第二天就登上纽约时报的头条!”
花道爱说笑的个性无论何时都不变。流川紧紧捏着他的手心,眼底也浮起了笑意。
“大概是因为,过去的生活太过完美了。”
他难得如此坦白。尽管示弱对他骄傲的个性是多么难为。
“所以……”
仍有什么是难以启齿的。他不能像个被宠坏的孩子,为了少得到一颗糖而撒娇抱怨。他其实已经被他们曾经拥有的完美生活宠坏了。他如何能够说出口,他甚至并不是真正失去的那一个。
花道静静地等待着。红灯已跳作绿灯,但是他们谁也没有动。
“所以,你觉得失望吗?”
他只等到男人的沉默,所以他代替他讲出了答案。
“现在的樱木花道,没有办法再打篮球,他的十号球衣已经在湖人退役,他的记录第二天就有人打破。他连一个跳投的动作都感到肌肉疼痛,他只能难看地庶民上篮。现在的樱木花道,只是揣着一张500美元的票待在看台上的观众。”
答案并不美好。甚至带着锐利的刺。但他们没法回避。
“花道……这个已经过去,可以忘记了。”流川有些急切地望着红头发的恋人。樱木花道总是比自己想的更聪明,他的所有想法都不需言语便无所遁形。
然而他又有什么资格谈失望?他的损失和花道所失去的东西相比根本不值一提,他的痛楚和花道所经历的相比根本不值一提。他不想让伤口还未结痂的恋人为自己担心。他除了比原来更加努力,把梦想抓得更牢之外还能做什么?
而这一切,原本就不是任何人的错。
“你太小看本天才了。”花道有些赌气地微微扬起眉毛,他专注的眼神清澈无比,似乎希望对方将自己说的每一个字都记住。
“如果你觉得失望,直说就好了。本天才很坚强,承受得住,不用你乱操心。”
“白痴……”
流川把红头发的青年拉进怀里,紧紧地搂住。那熟悉的温暖的身体,令人从灵魂深处感到疼痛。
恋人的坚强无需声明,他应该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
“你以为本天才不知道吗?”花道被埋在男人头发里的声音有些模糊,他似乎是气愤地嘟囔着,“你什么都不说,就只自己闷头使劲,才是最可恨。”
“我怕你担心。”
“本天才不止担心,还很伤心。”
“真的?”流川扳过发丝细软的头颅,仔细看他的眼睛。他们的额头相顶,鼻尖相对,嘴唇贴着嘴唇,如果沉默,那就是一个吻了。
“是的,非常伤心。”花道任他靠着,皱着眉小声说道,“你这只狐狸个性还真是差啊。”
即便责备也令人悸动。男人在花道透澈的眼睛里看到了那么多耐心。他其实根本无需惶急,他有一位内心如此坚强而柔软的恋人,永远敞开一切等着他。
“不过你这个赛季的表现值得表扬,是拼了老命吧,哈哈。”
这次轮到流川皱眉了,他抬头咬了下花道的鼻尖:
“这是实力。”
“不许放弃篮球。”花道严肃的命令。
“今年会送总冠军戒指给你。”这是流川对同居人的誓言。
然后他们沉默,这样就是一个吻了。两人唇舌深深地纠缠,在气息温暖的夜里吻得满身大汗,连路上的影子都快要分不开。在他们的身后,日落大道上的霓虹在午夜后愈发绚丽迷离,映衬四月璀璨的星空将繁华延伸直至天际。
他们慢慢走过歌声低吟的酒吧,橱窗挂满怀旧唱片的音像店,走过庭院深深的山庄,走过灯火通明而气势恢宏的中国剧院。他们也许会一直走到晨曦从太平洋的尽头破水而出,朝阳在城市的天际线上缓缓升起。那一刻海水会如煮沸般翻腾,天空上的薄云从边缘放出无限光芒,过往飞鸟的羽翼被映衬得洁白如雪,会有睡眼惺忪的行人误以为那是上帝从天堂派遣的信使,将福音与光明降临到人间四月天。

“你还有问题没有回答我。”流川停在一家精品店的橱窗前,突然转头问着身边的同居人。
“什么?”花道正着迷地盯着橱窗内令人眼花缭乱的古董玩具,只漫不经心地答道。
男人执着的目光盯着他的侧脸:“我一直看着湖人队十号的照片……”
“闭嘴!”
他的烦恼还没倾诉完就被同居人的大吼所打断:“都说了去买张馅饼自己解决!”
青年脸颊上的红晕比霓虹更浓烈。
“我有更直截了当的办法。”流川把怒目而视的同居人按在明亮的橱窗玻璃上,凑上去啃着他的嘴唇。
“照片和馅饼,都可以不要了……”
这个吻比之前的更加甜美。闭上双眼,黎明乘坐天使的翅膀从圣莫尼卡的海滩登陆后悄然靠近。

Los Angeles,天使之城。
你就是我羽翼洁白的天使。

 


7.


那个清晨两个人都等不及回家,他们幸运地拦到一辆计程车,然后跳了上去。只在后座上装模作样地安静了一会儿,流川就迫不及待地抓着樱木花道的头发吻了上去,手指掀开他的T恤,在胸腹的光滑肌肤上畅快肆虐着。两个人都没发现后视镜里清晰地映照着青年挺立的乳头,小小的镜子被健康结实的肉体填满,像个放映着三|级片的屏幕。年纪半百的司机大叔看一眼就骂一句queer,却完全淹没在身后呼呼忘我的喘息声下。
在计程车后座上吻得难分难解,这是一件多么不靠谱的事。但是花道什么都不去管,他只想和流川在彼此的嘴唇里溺死。全加州那么多Gay的烦恼也根本和他无关,他只知道他想念流川,想念这件令人羞耻的事,就算整个L.A.的同志都在性苦闷中寡欢而死,也要抓住眼前属于他们俩的激情。
上衣几乎被男人全部扯下了,长裤也丢了两颗扣子,后座的皮椅上蹭上了两人亮晶晶的汗水。但是这段不知如何终了的亲热突然被窗子上的敲击声打断。
花道和流川恍然惊醒,才发现窗外自家的房子灯火通明,他们已不知到达目的地多久。司机大叔在欣赏gay porn的同时悠悠点燃一根烟,此时已只剩半截烟屁股。
车外兀自敲着窗的美国男子满头大汗,一脸焦急:
“求求你们回家继续吧。我太太快要生了!Please——!”

谁说日本人在公共场合礼貌而拘谨。花道恍惚意识到他又给同胞的脸上抹黑了,大概第二天就会有人打热线电话感慨原来日本才是同性恋的天堂,洛杉矶与圣弗朗西斯科都已落伍。然而此刻的他当然管不了那么多,他要非常努力,非常努力地才能抓住一些意识的碎片,勉强捡拾着字句。
“狐狸……不要了……”花道沙哑着嗓子喊。
流川亲了亲他的嘴唇,在同居人身体内冲撞的动作丝毫未停。
“没关系……我还……行。”
惟我独尊的男人对恋人的话产生了重大误解。他皱着眉,身心却快乐得像吸入了致幻剂,那种紧致,那种湿热,那种深切的交融,让过去在宿舍里只能望着恋人照片*****枪的日子像一段不堪回首的梦。
照片是一个叫彦一的日本助理带着诡秘的笑容秀给他看的。这个小个子男人的目的姑且不提,他的确在第一眼就被照片上的恋人击中了心脏。更衣柜前的花道双臂举过头顶,T恤衫刚刚拉到肩膀的位置,整片光裸出来的后背肌肤在灯光下温润得仿若浸过蜜糖。有细小的光芒沿着优美的腰线一路划下,抬起的手臂带动背脊上的肌肉仿佛蕴含着柔韧而舒展的力量。
他似乎刚刚发现背后的视线,微微转身,迷惑;从肩膀上方侧过头望向镜头的焦点,眼眸清澈坦诚,流露着茫然、些微的怒意,和不可思议的纯真——然后这一切就在一瞬间被膜拜者的镜头永久定格。
流川还能记起他是那么烦恼,揣着恋人的照片如同望梅止渴。然而眼下他的一切绮念都化作真实,花道湿漉漉的红发,动情而湿润的眉眼,滚烫熨帖的肌肤,就在耳边抑制不住的喘息,他的拥抱,他的紧裹,他的包容,他的存在就是一座任他纵情狂欢的乐园。
初晨的霞光从窗帘渐渐透入,散落一室宁馨。两个人在筋疲力尽之后相拥,没有半点睡意。
他们分开的日日夜夜显得那么漫长。只希望重聚后的这一刻永远不要过去。

季后赛在接下来的四月下旬开场。
花道像所有最死忠的粉丝一样,手捏门票跟着球队转战主场客场。在菲尼克斯的四天里,他也并不去见流川,反而打了电话约彦一出来。只不过小个子同胞如今一心扑在事业上,日理万机,只请他吃了披萨和冰激凌就匆匆回去了。花道大概能猜测彦一的工作会是如何辛苦,对那些自私又自负的NBA球员,他再了解不过了。除了没有裹着尿片,他们其实和流着口水的婴儿并没太多区别,你必须满足他们的一切有道理或没道理的要求,否则他们就会要你好看。
然而彦一显然对他现在的工作感到满足极了。
“花道,我还是经常想,现在的生活就像做梦一样——”
两眼含泪,双手交叉的彦一看上去像一只吃饱了于是很快乐的仓鼠,有那么几分可爱。不过接下来他又变得非常不可爱。
“没问题吗,花道。最近我见到你老公的时间比你还多耶。”
这岂止不可爱,简直就是可气可恨。在一个不念旧情的头槌后,花道一本正经地说,“你知道什么,本天才可是很忙的!”
他的确很忙。每晚的比赛直播都准时收看,东部西部,强队弱旅,他觉得自己似乎又重新认识了一次篮球。过去的他打球时依靠直觉居多,而因为一直奏效,起初想改变他的教练也无奈地任他去了。但如今他身在球场外,反而把直觉放一边,开始渐渐地投入思考。
白天的空闲时间,就租一辆车,在凤凰城内闲逛。冒着四月干燥炎热的天气,花道独自一人去了沙漠植物园、州立公园,还有城内数不清多少的印第安博物馆;在某一个早餐后,他还驱车去了大峡谷。站在巨人般的红色岩石断层旁,脚下千米深处的科罗拉多河平静奔流,巨大而干燥的峡谷岩石嶙峋,深不见底。上亿年沉淀的泥土和岩壁色泽深沉,但又跟随太阳的位置变幻着色彩,紫色、深蓝色、棕色,瑰丽奇妙,恢宏壮阔,宛若只能在异星看到的奇景。花道想起国家地理上的句子,大峡谷是人死前一定要来一次的地方,果然没错。
他尽兴地游览了整整两天,然后顶着晒伤的鼻子回到凤凰城。
轮到洛杉矶主场时,由于赛程并不紧张,流川还是会在比赛或训练后驱车回家。最近的他总有直觉,虽然每场比赛恋人必到,但心思却不是放在他身上。在问到凤凰城一游的感想如何时,花道放下手中的杂志,有些苦恼地说道:
“怎么办,狐狸,本天才好像爱上奥尼尔了。”
这份爱未免太过后知后觉。他错过湖人全盛时期的大鲨鱼,反而爱上了太阳英雄迟暮的奥胖。但就是这个神力不再的奥尼尔令花道心有戚戚,生平第一次理解了偶像崇拜这种事。
“什么?”流川无法不皱眉,首先他对同居人突如其来的迷恋感到费解,其次他对两百磅重的对手全无好感。
“那个嚣张的胖子……”他嗤道。这份刻薄是出于曾被对方在篮下盖帽不止一次。
“对,本天才就是喜欢他嚣张。”花道认真点头。
他就是喜欢奥胖骄傲地自称是中锋中的CEO,年事渐高却依旧不改火爆脾气。如果说,在湖人捧着总冠军宝座的时期,大鲨鱼的傲慢是因为大家的纵容,但如今留在需要为季后赛名额苦苦挣扎的球队中,仍旧不改昔日彪悍作风就是个人的自信与坚持了。而92年选秀出身的球员里,如今仍在NBA效力的只剩他一人。花道相信,这位伟大的中锋是真正热爱着这个球场的。
而他也是。并且,花道相信自己做的并不会比奥尼尔要差。
“白痴,你不需要做到这样吧。”音响中突然传来某个多栖球星的饶舌说唱,流川忍不住感到头痛了。
他其实大概能够明白花道在奥胖身上找到的共鸣,但还是不乐意表示赞同,毕竟,他可不想见到同居人从此变成相田彦一那样令人发指的骨肉皮。

五月中旬的一天,流川驾车在接近午夜的时间回到家,发现同居人坐在邻居家的台阶上,低着头似乎在发呆。
这时男人才想起,他已有很久没见过隔壁的犹太老头。过去总是眼神阴郁有意无意打量着他们生活的邻居,几个月来却鲜少露面,仿佛在隔着一道栅栏的距离外凭空消失了。
这件事的谜底很快由同居人揭开,因为花道实在忍不住沮丧。Gaylord先生几个月的避而不见,令他开始觉得,也许再也无法与老人和好了。
“狐狸,你说本天才要做些什么?”
在熄灯后,花道盯着卧室角落的漆黑,无论如何无法入睡。其实他几乎已经做了他能想到的所有,给邻居整理草坪,打扫庭院,时不时赠送特制的日本点心,帮他打发掉推销员和拉选票的——花道觉得剩下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破门而入,下跪道歉,然后切|腹谢罪。
“什么都不做。”流川饱含困意的声音自身后响起,“白痴,这对你那么重要?”
“哎,也不是。”花道眨眨眼,承认流川的问题一针见血,扪心自问,对方的原谅并非非要不可。
“我想更多是有点担心他。气了这么久,一定是因为本天才做的事情让他非常难受啊。”
身后的流川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蹦出两个字:“假摔。”
花道怔了一下后才明白过来,豁地转身,额头重重地撞在流川枫的头顶上,砰一声闷响后,男人从被子中露出脑袋,彻底清醒了。
“假摔能拿到罚球。可是Gaylord先生并没要我做什么,就是这样才让人担心。”
花道嘀咕着,单纯的脸上那么明显地表现着烦恼,看上去有些孩子气。“要是假摔就好了,起码说明,他只是想得到注意力,并不是真的那么伤心。”
他垂着头沮丧的样子让流川没法放着他不管。男人认真想了想,然后搂住同居人,让彼此的身体靠在一起。
“白痴想太多了。你做的事情虽然不对,但也没那么坏。”
因为寡言的关系,他偶尔完整的陈述句就显得格外笃定。
“我想他早就没有放在心上了。现在不见人,应该是因为别的。”
花道很想要相信流川,明知道那也许只是安慰还是问着:“真的?”
“是真的。”流川吻了吻他的头发,低声说,“你说过我和那个老头有点像,个性都很差。所以我猜他的心思,应该不会有错。”
这次的安慰因为逻辑合理似乎奏效了,花道的脸庞很快明亮起来,像夏季的天空由骤雨转晴,倏忽间阳光明媚。他和流川依偎着安静了一会儿,然后突然笑出声:
“死狐狸,这可是你生平第一次承认自己个性差。”
他感慨道,同时觉得既惊讶又惋惜,
“唉可惜没有录下来。那个——你明天能不能再说一遍?”

接近五月末的分区决赛湖人首场失利,以大比分输给了对手。几个首发似乎均不在状态,失误频频,防守不利,首节就被强势超分。包括流川,打得过于急躁,末节四个三分全部射失,失去了最后逆转的机会。
第一个主场失利,让流川的情绪有些低迷。那天晚上回到家,同居人竟然认真地和他讨论起刚刚输掉的比赛来。
比如过于保守,屡屡在进攻端失手,比如内线较弱,篮板不力。他说的大部分和教练在暂停时间的咆哮相同,但也有部分是自己也忽略的弱点。流川不能不说有些惊讶,毕竟同居人在球队中的风格,一向是直觉为准,横冲直撞,颇有些奥尼尔年轻时在热火的影子。
并且在末了,花道还用大手猛拍他的肩膀,引用偶像的经典名句:
“失利不会让我自暴自弃或出去找毒药喝。虽然我们失利了,但我仍会默默忍受并继续前进——要这么想,知道吗?”
对此,流川感到十分不爽,但也不得不承认某个胖子的话有些道理,除了总结失败、下次努力之外,他别无选择。
之后的比赛进程湖人又找回状态,苦战两轮连胜后,他们在圣安东尼奥打第二个客场。第二节比分落后时流川带球在篮下强攻,被对方的大个子中锋撞倒,坐在地上有一会儿站不起来,在罚球全部射失后,教练叫了暂停,替补上阵,他留在板凳席上休息。
被撞到的肩膀几乎是错位的疼痛,流川接过彦一递的毛巾,搭在受伤的部位,小个子助理却还有话要说,操着生硬的日语,声音急切:“花道要我告诉你,不许逞强,不许受伤,和小胖大胖硬碰硬的是傻瓜!”
他故意模仿着花道的语气,但不幸的是模仿非常拙劣。流川想,大概只有花道那般的声音和神情,讲出嚣张而大言不惭的话才会可爱。
“白痴?他在哪里?”他在那一瞬产生错觉,用眼神逡巡全场,但是拼抢着比分的球场,身旁的候补席,都没有同居人兼昔日队友的影子。
彦一拿出黑莓在他眼前晃了晃:“在这里啊,花道发了短消息给我。”
这次流川的目光放在了人山人海的看台上。那里才是退役球员樱木花道会出现的位置。他找不到他,但知道他一定坐在某个角落,或许正嘀嘀咕咕地骂着蠢狐狸和笨蛋狐狸,激愤的样子旁若无人。
他点点头,表示应承了。心里涌出一些痛楚,一些喜悦,一些时光倒错的恍惚。他那么思念红头发的同居人,尽管只是几天未见,但却明白正因此,他要赢球,并且一直留在这片球场上。
那之后的比赛,彦一时不时会跑过来传达花道通过短信的指示。有时会让流川分心,比如花道好脾气地称赞他“抢断不错但是比本天才还差一点”的时候,这会令流川眼前闪过同居人的脸,同时心里产生温柔与无奈这类不适宜比赛的情绪。但有时也会让他在下一节表现更好,比如同居人像个魔鬼教练一针见血指出他弱点的时候。
五月末,他们终于从西部出线,杀进总决赛。流川已经开始盘算总冠军戒指应该套住樱木花道的哪根手指,但他没有预见的是,在那之后,花道再没有出现在东部或西部战况激烈的球场上。

六月初的某天,从L.A.驱车回家的路上,花道接到从城里一家大医院打来的电话。他将车子急刹在路边,两分钟简短的通话后,调转车头,全速向回程驶去。
傍晚时分,他在医院的接待处查询后,被护士直接带到ICU重症病房。许久未见的邻居正安静地躺在里面,病床上的身体毫无生气,只有检测仪器上低调跳动的数据证明着他微弱的呼吸。
“请问你是……”
“Gaylord先生的邻居。”
“你是病人的紧急联系人。需要我帮你叫医生么?”
花道点点头,目不转睛地望着玻璃后缄默不语的犹太先生。
他从医生的口中知道,老人在附近的一家书店里突然摔倒,然后由救护车送到医院抢救。由于不是第一次中风,这次的病情并不是非常乐观。
“看他是否能醒过来。但即使清醒后,也并不代表度过危险期。”
花道脑海里盘旋着这句话,在病房外枯坐了一个小时后,才惊醒似的掏出手机,给彦一发了信息。
他只说了邻居生病,所以明天无法去波士顿看比赛。但稍后不久流川就打来电话,男人的声音从听筒中传来有些不稳,大概是从训练中跑出来。
“今天没法赶过来。”
“我知道。”
“下个礼拜从波士顿回来。”
“知道。比赛可不许输。”
“白痴不要想太多。”
“什么啊,罗罗嗦嗦的人是你吧。”
在医院里骂人不太合时宜,但花道还是忍不住对不肯放下电话的流川低声抱怨。
男人沉默了一下,有些迟疑的声音从手机中传来:
“你觉得……”
他没有说完整,但花道瞬间就领悟到流川的意思。他欲言又止的问题是关于Gaylord先生的生存几率。
“不用担心,”花道声音平稳,像他在肥皂剧中见过的所有医生的样子,沉着嗓音让自己听上去更可靠,“医生说很快就能度过危险期。再住院观察一段时间就没事了。”
流川终于挂断电话。花道捏着全是冷汗的手机外壳,有好一会儿就只是盯着走廊光洁的地面发呆。
这也许是他们彼此的宿命,在有问题发生的时候,最直觉的反应就是逞强与装作若无其事。
他对流川说他很好,但其实他现在一点也不好。他用双手抱住手臂,头埋在膝盖上,不明白盛夏六月的夜晚为何如此寒冷。

几天后医生将Gaylord先生转入普通病房,老人的情况并不稳定,但已有偶尔睁开眼睛的时刻。花道坐在床边,喊他的名字,他似乎也全无意识,眼球浑浊而涣散,微微眨动后,往往就再度陷入昏睡。
这样的老人像一棵慢慢枯萎的植物,缺水,不再渴求阳光,封闭在自己安眠的世界。花道发现他讲话时,老人的眼睑偶尔会轻微翕动,于是他大部分时间就坐在床头和邻居进行永远没有回音的对话。
他开始讲为小男孩乔丹编造的故事,对于Gaylord先生来说,对付五岁小孩的故事也许太过幼稚,但花道只是想制造一些声音,即使邻居先生在幽深的梦境中能依稀听到片言只语也好。
但有时花道也想,也许他的梦并非寂静深无,也许那里正上演着另一个故事,充满着马达声、炮弹声,和身边同伴骄阳似的笑容。
如果Gaylord先生能够康复,关于那个结局,他还想再问一次。

流川从波士顿飞回来后直接赶到医院,在病房里见到正在看书的同居人。除了眼睑下无法被忽略的黑眼圈,青年仍旧很有精神。
他们都不知道Gaylord先生何时清醒,关于那个可能性也没人去猜。这个话题只谈到一半就无法进行。流川在离开前把身后尾随而来的彦一揪出来,语气迫人:
“你,留在这里。”
“啊?……”彦一忍不住傻瓜似的张大嘴巴。
“照顾病人。球队我帮你请假。”
流川的话完全不容置喙。而一旁的花道只是笑嘻嘻地望着。彦一垂头丧气,只能眼睁睁地望着流川独自驾车绝尘而去。
照顾病人他并不在行。绝大多数时间,他只是陪着花道待在病房里而已。
“花道,你讲的故事不错,可以出书了。”
彦一第一次听到花道的故事时,这样说道。
“腰封上一定要这样写,以NBA史上最有名的明星球员夫妇做原型,《哈拿与Fox充满爱与冒险的旅程》!”
这个称赞令花道既窘迫又得意,所以他先给了彦一一个头槌,然后又高兴地哈哈笑起来。
“不过,本天才却听过更好的故事,应该说,是本天才所读过的最好的故事。”
“噢噢,让我想想——难道是哈利波特?”
“笨蛋,那是小孩子看的东西。”彦一被花道敲了头,有些委屈——花道自己讲的故事,比哈利波特却幼稚十倍不止。
“但是那个故事,主角并不想让自己的故事被人所知道。所以,本天才是第一个读者,也是最后一个。不会讲给任何人听。”
“噢,流川君想听也不行?”
“对,那只狐狸也不行。”
彦一点点头,但其实并没有懂。他比较好奇的是躺在床上的老人和哈拿与fox是什么关系。起初以为流川的霸道是为了更好地照顾Gaylord先生,但很快他就醒悟到流川的用意。男人要他照看的不是病入膏肓的邻居,而是面前健健康康的红头发青年。
也许他察觉到了,自己的同居人并不如看上去那么好。彦一望着樱木花道读着报纸的侧脸,他在流川面前时很有精神浑没在意的样子,但私下里却变得沉默,除了给犹太老人讲故事,大部分时间都很安静。
彦一不得不承认他无法习惯这样的花道。或许他只是不够了解他罢了。然而他能够体会流川的担心。这或许也是樱木花道独有的特质,他只要不说话就能让空气染上悲伤的气味沉淀下来,让你觉得一眨眼,这个人就会如幻影般从眼前消失掉。
彦一想,这个叫樱木花道的青年,大概是没力气在所有人前掩饰自己的脆弱了。

三日后的下午,彦一从病房里的沙发上醒来,他用不自然的姿势睡着太久,以至于翻身起来时骨头都发出咔咔的声音。
他才在地面上站稳,就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犹太老人不知何时醒了,真正的清醒,色泽浅淡的眼珠有了聚焦后的光芒,并且在彦一发出声音后慢慢地转动过来。他当然还是一动不能动,使用着呼吸器,但脖子下多垫了一个枕头,帮助他头部抬高,像是一个康复的迹象。
坐在床边的花道转过头,对彦一露出笑容。
“哪,小个子你太逊了,今天Gaylord先生可醒得比你早。”
他又回过头,对老头用英语把彦一认真地介绍了一遍。好像自此之后,两个人就能像模像样地交往起来似的。

这似乎是一个好的开始。彦一到楼下的自动贩售机买饮料时,给身在训练中心的流川打了电话。
“上午打过电话来,花道告诉我了。”是的,男人每天都不定时打电话过来,怎么会不知道呢。彦一立刻觉得自己很笨。紧接着电话那头的男人说了句“我过来”就挂断了。
彦一回到房间时,花道正絮絮叨叨地讲着报纸上的新闻,老人也不知有没有在听,但偶尔转动的眼球已带着可以分辨的情绪。很显然,花道读起这些情绪来,没有一点困难。
“医生说,你会突然病倒,有过度疲劳的原因。所以出院后,千万不能再这样了。啊不过,你都是做了什么啊,竟然累到病倒。”
“总之,本天才会监督你好好休息,补充营养的。”
老人的眼皮轻轻翻动一下,花道将之理解作不屑。从彦一的角度来看也的确如此。
“哎?你不信任本天才么。苹果馅饼怎么样,本天才很拿手的。”
这一次隔了一会儿,老人缓慢地眨动眼睛,似乎是同意了。
“等你好起来后,本天才会带给你吃的。”
“咦,不要吗?就是今天?医生说你还不能吃东西……伤脑筋哪。”
彦一发现两个人之间的对话十分神奇。只有花道一个人的大嗓门在病房中回荡,但绝不冷场。在花道答应今天就做好馅饼后,Gaylord先生似乎终于满意,神色柔和下来,将目光投向布帘低垂的窗子。
他只是看了一会儿。花道站起身,走过去将窗帘拉起来。
午后白亮的日光顿时欢快地涌进室内,像是已徘徊在窗外很久,只等着这一刻获得恩许。房间朝南的一面瞬间明亮起来,从老人仰卧的床头,一直到花道站立的窗前,像一幅黑白画突然抹上了温暖的色彩。
而彦一就在仍旧黯淡的房间另一头,望着仿佛凝固在光线中的画面主角。
六月加州的天空是淡淡的水蓝色,没有一丝云,干净得过分。窗前的花道半眯着眼睛,仿佛一株喜光的植物安然享受着日光的洗礼。这几日时常在他脸上看到的克制与不安,也像叶片上沉重的露珠,在阳光的照射下渐渐蒸发。他的红发,肌肤,和眉眼,自然而舒展,焕发着卸下枷锁后的神采。
“虽然对不起农民大叔,但是真希望加州永远不会下雨。”
花道说完,似乎想起了什么,回过头对床上的Gaylord先生展颜而笑。
老人似乎缓缓点了点头,但或许只是彦一的错觉。他枯瘦的面容被阳光洗去了灰败之色,神色安详,目光专注。彦一不知道吸引他的是窗外的灿烂日光,还是窗内花道明亮的笑容。或许那本就是本质同一的东西,是在拥有之后,便无法忍耐再度失去的东西。

接近傍晚时流川来到医院,恰好碰到正要回家的花道。尽管晚上就要飞去波士顿,流川还是坚持将同居人载回家。
“苹果馅饼?”流川眯起眼睛,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
“告诉你没有你的份儿,谁叫你上次看也不看就丢掉了。”
花道把手拄在车窗上,闷闷不乐地嘟囔着。窗外飞速闪过的灯火连成一条发光的河,在深蓝的夜色间无止尽地流动着。
“我吃了。”流川皱皱眉,似乎有些委屈,“是咸的。”
“味道不错吧。”花道瞬间释怀了。那时去翻垃圾桶的自己简直就是个傻瓜。
“白痴,味道像毒药一样,我还以为你是想报复我……”
“本天才不相信。Gaylord先生可是津津有味地全部吃光了。”
流川哼了一声,似乎想如往日般,在一切有关邻居的事情上都使用嘲讽的态度。但紧接着他却沉默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不甘心地说,
“好吧,所以我们全都是白痴。”
他们带着甜甜的馅饼回到医院已经是三个小时后。彦一的假期结束,花道将他和流川的行李一起塞进SUV的后座里。
“喂,比赛可不许输哦。”花道最后拍着车窗,近乎威胁地瞪着流川白皙英俊的脸。
“白痴,看到戒指的时候可不许哭。”流川如此回敬。尽管后面的比赛困难重重,他们需要连胜两个客场才能击败对手。
彦一突然从后座探出身子,笑嘻嘻地说道:“花道,没有戒指就和流川君离婚吧。或者,流川君输了花道就要和我约会。这样可比教练吼上一百句都管用。”
花道对彦一虚晃了一下拳头,小个子立刻像只松鼠般嗖地钻回车子。回头看驾驶座上的流川,男人的神色竟然有些紧张,嘴巴里喃喃地说道:
“那就只有拼了老命了……”
花道又好笑又好气,不知道流川和彦一何时建立了默契。这时彦一怪异的日语口音又从后座上响起来。
“花道,给流川君一个胜利之吻吧,我会捂住眼睛的哦。”
就算被看了也没所谓。花道俯下身,在同居人的嘴唇上印下一吻。
“白痴,有事一定要告诉我。”
“知道了,罗嗦。”

六月中下旬,湖人遭遇了总冠军之路上最艰难的两场比赛,在前面五场2比3的劣势下,如果第六场没能顶住,他们就可以在波士顿打好行李直接回家了。
流川知道他这次必须拿出老命来拼,却做不到心无杂念。看台上绿衫军球迷的尖叫几乎能掀翻屋顶,只有彦一在场边上近乎声嘶力竭地大喊着“Lakersgo”。但这些并不是他心神不宁的原因。
他只是在这一刻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别无选择。
因为他和樱木花道说好了,只要热情不灭,就在这片赛场上坚持到底。他们要各自坚强,不为彼此担心。他们甚至在需要彼此的时刻为了这个约定而分开,但他们必须接受,这份寂寞与磨人的牵挂是必须的代价。
所以他只能选择忘记,忘记一年前,在医院外花道被宣判退役后的表情,忘记他若无其事,强打精神的样子,忘记他迷惘过后坚定清澈的眼睛,他凶巴巴、却仿佛能看透自己的包容理解的目光。忘记他坐在邻居床前,投在地面上有些寂寞的影子。
他在东海岸,却有一半的身体留在西海岸,忘记了带过来。
他就要用这半个自己,去尽两个人叠加的努力。
他们在第三节时终于找回感觉,比分从58对40缩短到73对71的两分差距,第四节时流川又吸引包夹突分给了队友,一个调整后中距离投出,83比82,湖人全场第1次领先,从首节24分的大坑里爬了出来。而对手的阵脚开始打乱,后卫一个传球漫无目的,被流川轻松抢断,而在对手再次重新组织进攻后,湖人更是在底脚抹掉了对方前锋上篮命中。最后一个暂停后,湖人中锋抢下后场篮板,一条龙杀到前场,然后把球从左翼传向流川,黑头发的日本裔球员从高位空切,接到传球后左手爆扣,97比91。湖人在比赛的最后十秒钟基本锁定胜局。
哨声响起,流川看到平素板着脸的教练从座位上激动地跳起,冲到场中和球员们抱成一团。至少,他们离冠军宝座更近一步而非戛然而止。
胜利似乎只是胜利,并没有带来预期中的喜悦。那是种近乎麻木的心情,世界仿佛在隔着一层膜外的地方喧闹。流川没有加入队友欢呼的情绪中,他独自离场,匆匆走进更衣室,掏出旅行袋中的手机。
那上面只有一条来自同居人的短信,发自两分钟前。

“狐狸,Gaylord先生死了。”
 


8.


花道在家中翻出他唯一一套西装,黑色。白色的衬衣,不需要打领带。足够出席肃穆的场合了。
窗外太阳还未升起,薄雾低低地徘徊在街道上,一切仍在黎明前的酣眠中。
花道随便吃了些东西。在葬礼举行前,他似乎没什么需要做了。
头一天的清晨,Gaylord先生于医院的病床上去世。那时花道正蜷在沙发上,被冲进病房的医生和护士猛然惊醒,从那时起他就没什么能做了。他只能退出病房外,心脏狂跳,拒绝去目睹很多年前经历过的场面。
中午,他通知了Gaylord先生在犹太社区的一些教友。葬礼也会由他们安排。根据犹太人的习俗,身体是已故者在世时灵魂的工具,需要得到尊重与照顾,要尽快入土埋葬。所以葬礼通常安排在死者去世后的第二天。
当天的傍晚开车到家时,花道走进邻居的院子逗留了一会儿。主人已远行,这片宁静的庭院要真正地空寂起来了。或许,这里又很快会搬进新的居民,将这寂静塞满。
但这又有什么用呢,花道知道,他心里的那个位置从此就要空下来了。

太阳升起时正好是六点钟,花道又坐了一会儿,然后穿好西服,准备步行到附近的犹太教堂参加葬礼。
他刚走出门,就看到车道上从计程车匆匆下来的同居人。花道忍不住张口结舌,震惊之情不亚于看到一只哥斯拉向自己走来。
转瞬这只哥斯拉已来到眼前,并且伸出两只爪子抱住他的腰,整个人沉重地挂在他身上。
“坐了夜班飞机。”流川把头埋在青年的肩膀上,声音有些疲倦:“白痴,累死了……”
即使骂男人乱来他也已经自作主张地回来了。花道一直有些呆呆的,看着同居人走进房间,再出门时,已经是一身整齐的黑色西装。
“一起去吧。”流川拉住他的手,手掌干燥而充满力量,“我听说,犹太人的葬礼是不需要送花的。”
所以,他们没有带任何东西,只是一路步行到社区内的犹太教堂。参加葬礼的多是附近的邻居和犹太教友,还有一些Gaylord先生生前的同事。其中大多数都是头发斑白的老人。花道和流川坐在最后一排,听着牧师布道的声音在教堂内回荡。
犹太人的葬礼并不悲怆,他们把这个仪式,作为赞扬逝者、回顾其一生的机会。所以,花道听到的是一个他所不熟悉的邻居先生。他的工作,他来到加州后的经历,他与身边人的关系。这些都是花道第一次知晓。就好像在一个人生前你并不了解他,却在他变成一把尘土后,才逐渐看清他作为一个人更完整的模样。
但是,花道认识的那一个,也是真切的Gaylord先生。是在任何人口中都从未提到过的,只有他知晓的一面。
他无意中看到了这个老人浓缩成文字的前半生,然后与他隔着一道栅栏一起度过了人生最后的时刻。他说不清老人对自己的意义,也无法定义作某一种关系。但他知道他会难过好一阵子,然后一直一直地记得这个人。
太阳逐渐在教堂外的天空爬升,阳光透过高高的彩色玻璃直射在祭坛前的地板上,瑰丽迷离,仿佛通往伊甸园的入口。圣经说,死亡并非一个人的消亡,而是他生命另一阶段的开始。死亡也并非是一场悲剧,而是在长长的人生旅途后,终于回归的家园。
关于那一个故事的结局,尽管已随着主角的逝去成为永久的谜,但花道已经不感到遗憾了。他低下头,和教堂内的所有生者一起默默祈祷。他希望邻居先生所去的那一个世界永远不会下雨,希望世界那么大,他终有一天能与所爱的人再次相遇。

那之后的下葬仪式两人没有参加。他们沿着小镇内安静的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花道望着身边男人重重的黑眼圈,忍不住叹气。
“你这只蠢狐狸,最后一场比赛前也不认真训练,你用什么理由和教练请假?”
流川仿佛对自己的无分寸毫无自觉,只随便答道:“说家里有事。”
“家里有事?”花道提高了声音,双眼牢牢瞪住自己无神经的同居人:“这样就被你蒙混过关了?谁都知道你没有老婆没法用老婆又生了这种理由……”
他竟然还是一样的聒噪。流川望着恋人清澈闪烁着怒火的眼睛,反而有些安心。
“那就说实话。”
“笨蛋,邻居病逝,所以你要参加葬礼吗。教练会脑溢血的……”
“不。实话是有个大白痴会哭,我要赶回去把肩膀借他用。”
花道瞪了他一会儿,然后转过头哼了一声,脚下无聊地踢着路面上修剪下来的叶子。
“你来晚了。本天才昨天哭过,不会再哭了。”
“白痴。”流川有些恨恨地捏住同居人的手,不知道该拿对方怎么办好。
他最痛恨的事情,就是一个叫樱木花道的笨蛋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掉眼泪。他在收到短信后心脏狂跳,随手抓起行李就离开体育馆,一个人冲进波士顿繁华的夜色。计程车在市中心拥堵了许久,但还是叫他赶到机场买到了最近一个航班的机票。
但即便这样,还是来不及。
而且就如花道所说,他请假的理由如此拙劣,令教练在听筒的另一端大发雷霆却束手无策。
但却根本管不到那么多。他不知道什么样的理由对别人有说服力,但对他而言,不想让花道独自面对这样的时刻,不想看到他伤心,这样的初衷就足够他抛弃任何事了。
“比赛赢了的话,想要奖励。”
花道望着流川执着的目光,心里有丝不好的预感。
“凭什么啊,要本天才给你奖励。哪,你说吧,要什么?”
流川凑过去,在花道耳边小声说了几个字。
需要讲悄悄话的当然没有好事。花道脸颊通红,飞起一脚,踢在了流川的小腿上。
“打了那么多场球,荷尔蒙还没用干净,真是万年发情男。”
“喂,那个是两码事,用的地方都不同……”流川刚认真地辩解到一半,就被花道在他讲出更色晴的话之前打断了。
“好啊,答应你也没什么。不过你要是输了,本天才就真的去和彦一约会。”
流川有些高兴但又有些怒,挣扎了片刻,咕哝道:
“真的要拼了老命了……”

两个人在小镇上的餐厅吃过早饭。中午回到家时,一个西装革履的白人中年男子似乎已在门口等待许久。
男子是Gaylord先生的律师,负责处理他生前的财产。无亲无故的老人将价值不菲的遗产全部捐献给慈善机构,只除了男人手里一个不大不小的原木盒子。
“根据Gaylord先生的遗嘱,他想将这份手稿赠送给樱木花道先生。您是这份手稿全部版权的受益人,包括出版、修改、和任何有收益的活动,您都有权参与并得到全部收益。”
那个盒子在律师离开后才被花道打开,但旋即又立刻阖上。仿佛害怕那个尘封的故事会在空气中挥发不见。他直到此刻才真正相信,对于他之前的过失,犹太邻居是真的给予谅解了。
他无意去公开或贩售这个故事的任何部分,只想把它放在身边,作为一种长久的纪念。
“这个,究竟是什么故事?”
流川坐在他身边,和他一起将目光放在茶几一角的盒子上。
“说起来太长了。简单来讲,是一个关于位置的故事。”
花道曾发誓不泄露关于自传的任何秘密,所以他只是告诉流川,这是关于人的心和心里的人的故事。
他说,人的一生会遇到很多人,有的人会在你心里留下位置,有些不会。而这些位置,有些深,有些浅。有些人离开了,属于他的位置就自然消失了。但有些人不会,于是就要找些东西把它填满,你失去一只鞋子,那就买一双新的鞋子,你的朋友离开不在身边,那就用工作把空虚赶走。但有时,那个位置的印记太深了,并且独一无二,无论你放进去什么,都无法代替原来的那一个。你就只能空着它,几年,几十年,在黑夜里听着孤寂的回音,辗转难眠。
“比如说,篮球?”
对于花道的解释,流川只抓住了一丝要领,于是他试探地问着。
“嗯,也对。”花道想了想,但并不难过。“本天才不能再亲自上场打球,但已经找到新的东西放在那个位置上了。虽然不是一模一样……不过本天才现在可是充满了干劲!”
“什么事?”流川警觉地扳过同居人的头,花道却半个字都不肯再说了。
如果能弥补他对于篮球的遗憾当然是好。但是对于那些无法替代的人与事,只有在拥有的时刻好好珍惜,莫失莫忘。
但你却不是我心中的任何一个位置。你就是我的心,我的每滴血液。没有了你,那么一切都无从谈起。

 


9.


六月的下旬,流川枫终于将总冠军戒指套在了花道的无名指上。
然而同居人事先承诺的奖励,男人愤怒地发现对方根本没打算付诸实现。
自他从波士顿回来后,花道已连续一个星期早出晚归。偶尔在出门前抓到他询问,同居人也只是含糊地说热线中心的工作过于忙碌。
即便连樱木花道的忠实粉丝相田彦一也对偶像的行踪讲不出所以然。直到又过了几天后,小个子助理一脸震惊地塞给他一张报纸,流川才为几日来累积的怒火找到一个明确的发泄口。
——湖人退役球员樱木花道与快船经理频接触,有意转职作教练?
“噢噢,只是助理教练啦。”
那个晚上花道意外地早早回家,面对流川的质问随意地摆着手。
“虽然是天才,但经验还不足,所以先从助理教练做起。今年的目标是将球队带入季后赛第二轮!”
“怎么不和我说?”
流川在委屈过后,却也为这件事感到高兴。这大概就是花道曾提过的“新的目标”吧。的确,虽然不若过去完美,但也值得作为梦想去努力。
“当然是想给你一个惊吓了!”
“的确惊吓。”流川低低地说,“快船……老弱病残么。”
快船是西部联盟同处洛杉矶的一支弱旅,虽然和湖人共享一个主场,战绩却有天壤之别。这支球队能够进入季后赛就是值得称赞的表现,距离总决赛总冠军,则有着光年般的距离。
“喂,死狐狸不许侮辱本天才的球队。你就等着被老弱病残打败吧!”
花道怒火烧眉毛,差点就要对同居人动手。虽然还未签约,但青年显然已经早早地进入角色准备好了。
这件事他已经计划很久。在湖人他的资历不够,即便在快船,这个助理教练的职位也是争取到的,毕竟与纵横NBA十几年的老将相比,他还太过年轻。
然而他终于得到这样一个起始,一个路线不同,但目标同一的起始。
他说过不会比流川先放弃篮球,要做他一辈子的对手和搭档。
“你可以留在湖人。”
“笨蛋,尽管我是天才,湖人才不会要一个二十几岁的球员做教练。”
这确是事实。流川有些苦恼,半晌吐出了一句:
“湖人还没有吉祥物……”
花道感到自己受到了莫大侮辱,他已经捏好拳头,只等流川说“你可以做一只圆耳朵红毛猴”就打肿他的脸。
不过即便他想做,那位叫杰克的大叔也会因为被抢了名号而举双手反对吧。
“哼,本天才干脆去找奥尼尔好了,上一次一起喝啤酒的时候他说过,本天才想去太阳,只要开口就行了。”
花道并没有说谎,关于他想转职做教练,奥胖是唯一一个知情人。
“而且本天才很喜欢凤凰城,可以经常去大峡谷看看。”
即便明知同居人是故意的,流川依旧忍不住拧起眉头。
“不许去。”
“本天才会每个月回来一次看你的,还会带手信哦。”花道承诺地郑重其事。
男人忍无可忍的后果就是把同居人按倒在沙发上,怒火和欲火一块旺旺地烧。他们果然是一辈子的对手,在任何事情上都找得到理由打上一架,一分高下。但是偏偏却那么乐在其中,欲罢不能。
花道满眼的挑衅与笑意,虽然双手被禁锢,身体却没有丝毫惧意地自然舒展着。他的脸庞仿佛散发着细小的光芒,那是来自心底毫无保留的快乐与情意。
“喂,你的荷尔蒙顶到本天才了。”
“白痴……”
流川有些窘,他当然知道自己的某个部分正在像加了酵母般壮大,但最没有资格嘲讽他的就是眼前的罪魁祸首了。他低下头狠狠咬住同居人的脖子,并且承认这一个回合他输了。

然而那一个晚上流川终于博回了他的奖励,并且漂亮地扳回一城。
在门锁好,灯调暗,衣衫半褪之后,两人陷在沙发一角,花道背对着坐在同居人怀里,要害尽失,气喘吁吁。
流川粗糙的手掌攥着他的分身拨弄着,另一只手掌没进T恤,在胸膛和小腹间像只躁动不安的虫子般爬来爬去。花道被撩拨得身体发烫,毛孔尽开,汗水像毛毛雨一茬一茬地打在皮肤上,浸湿男人干燥的掌心。
“唔……”身后的流川呼吸湿热,声音低哑,“奇怪……一,二……”
“什么……”花道神智混乱,但还是听到了同居人的咕哝声。流川的手如同执拗的守财奴,仿佛抚摸他最稀罕的珍宝,在小腹上一寸寸用力地流连,引起一阵战栗与动情的扭动。
“一,二……唔……奇怪……”男人又说了一遍。
“什么一二三……死狐狸,你在数什么……”花道勉强回过头,眼神涣散望着同居人略显迷惑的脸庞。
小腹上的手掌搔了搔皮肤,流川幽黑的眼瞳看上去真诚而困惑:
“在数……你的腹肌……”
他一语道破天机,震碎满室春情。
——从他第一次爬上樱木花道的床那一天算起,数了七八年的六块腹肌,今天却蓦然惊觉,数到二便没有了下文。以性子执着著称的流川不甘心地在花道的小腹上拼命搜寻着,最终才发现并非错觉。他倍感失落,并给了已经石化的同居人最后一击:
“唉,变少了……”
因为这一声叹息,花道一向坚强的自尊心和某个同样坚挺的部分同时萎靡了下来。流川的话像一颗温柔的子弹不经意杀伤了他脆弱的心。
即便在健身中心泡了那么久,但不能做剧烈动作的前篮球明星,运动强度当然远逊于从前。花道知道即使每天吃垃圾食品他一辈子也没本事变成奥胖那样的大鲨鱼,但以这个趋势下去,变成小鲨鱼也并不是没有可能。
那个晚上青年就像一只被击中发条出了故障的娃娃,一直处于某种程度的失忆加失神状态。他被失落后又瞬间振奋起来的同居人翻来覆去,颠来倒去,毛毛雨细雨骤雨狂风暴雨所有云雨全都撒过一遍,荷尔蒙释放得淋漓又尽致。如果花道还有足够清醒的细胞去计算,就会发现,流川将明年、后年、甚至再一个明年的总冠军奖励都预支完毕了。

花道在七月正式加入快船成为助理教练。这并不是一份轻松的差事,比如他需要学的东西远超想象,比如他面对的大部分球员都有着更深的资历。他好像又回到了高中时期那段门外汉的岁月,他不被信任,不被认真对待,他仍旧自称天才。但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有从起始就确定的目标,并且前进得更快。
他还飞去了东海岸观看NBA选秀。新秀天才中不乏面孔稚嫩的高中生和大学新生。看台上的花道当然感到了一丝微微的嫉妒,外加一些对旧日时光的感怀,然后他很快丢掉这些情绪,像个真正的教练员般琢磨着面前每一块璞玉的价值。

花道当然也不再去彦一的彩虹中心值班,正式从全加州HOMO的粉红色烦恼中解放出来。虽然有一些对不起彦一,但他的确认为这份工作毫无成就感,即便讲得口干舌燥,同志们还是继续着他们鸡毛蒜皮的烦恼和永远得不到满足的性幻想。花道有时甚至想,所谓的烦恼,其实是以此为乐吧。大概直至洛杉矶沉没或者地球人不再区别性别的那天,这种情况才会改变。
他唯一认为有责任继续服务的对象,就只有小男孩乔丹。花道将手机号码留给他,并且承诺哈拿与fox的故事永远不会结束。所以每周总有一个晚上,小男孩都会拨通他的手机,要求新一回的冒险。
在某一次的电话挂断后,同居人终于对此感到好奇。花道于是讲了他如何为了一个谎言而不得不编造另外一个谎言从此陷入无止尽的怪圈中。
“不过彦一说,本天才的故事非常棒,如果出书的话一定大卖。”
连他自己也知道这是一句大话,但流川并没有抓住把柄趁机嗤笑,反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用漆黑的眼瞳盯着他,目光认真无比:
“白痴,撒谎。其实你很喜欢小孩。”
“呃……”
“为什么撒谎。”
“呃……”
在这些奇怪的地方,流川总是有着可恨的好记性。花道哑口无言,或者他也想不起,在某年某月,为何如此斩钉截铁地宣称他讨厌只会流鼻水的小孩子。
这像是一个未决而早已尘封的议案又被翻出来摆在桌上,他们要重开案卷,追根溯源,然后根据已变化的条件重新定夺。花道不必问,他只需看流川一眼,就知道男人其实对最初导致两人冷战多日的提议从未放弃。
有一位如此执着的恋人就是令人伤脑筋。
“啊,所以,你还是想要养个小孩么?”
花道也问得十分认真。他看到流川想了想,却没有直接给予否定或肯定。
“你呢。”男人反问。
对于热爱独断专行的天皇流川枫来说,这一句反问,已经是大赦天下般的恩赐了。但花道并未急于感动,或许这只是狡猾的狐狸改变了战术。
“其实我……只是想和你共同拥有一个东西而已。”
这大概就是流川的新战术——他得说,扮演感性流川并不拿手。但并不妨碍战术本身的杀伤力。回想当初,花道隐约明白了流川莫名其妙的执拗。
说到底,男人也不过是死鸭子嘴硬,不肯承认弱点的个性。
同居人已彻底将决定权交付于他手上。所以他可以好好地想一想了。而其实在几个月前他已冥思苦想得脑细胞发热,那么现在他还需重来一遍吗。
好吧,关于讨厌小孩的宣言,花道承认自己撒了谎。
那么他能否做一个好父亲的疑虑,当然只是一个笑话,如果天才樱木花道不配做一名好父亲,还有谁能呢。
即便他们的小孩在某一天发现,他多了一位爸爸,却少了一个妈妈,他也已经准备了一个那么好的故事不是吗?
不,他决定就直接干脆地告诉他真相。这并不是那么难以接受的事情。无论是哈拿还是fox,都值得他们的孩子为之而骄傲。
最后,他察觉到关于自己的改变——当然不是腹肌的减少或者体重的增加什么的。如果拿一棵树来做比喻,光阴飞逝中并不仅是年轮的增加,在秋风冬雪后,它的枝干必会变得更坚韧而难以摧折。
他知道自己已足够坚强,足以去承担生活中另一个新生命的重量。

仁慈的上帝啊,请赐给我们一个baby。
在广袤的美利坚大地上,不知有多少对恩爱夫妇每日虔诚祈祷着。
然而现实的情况是,洛杉矶附近所有的收养机构都要排队至少两年。更何况,其中要经历的复杂的手续和极端严苛的审核条件。
于是,基于以上事实,樱木花道将这项艰巨的任务交给了他的小个子同胞,相田彦一。
根据花道的观察,Gay Couple拥有孩子在L.A.是十分普遍的事。他不止一次见到两个高大的老外亲密地走在街头,其中一人的肚皮上吊着宛如小乌龟般的可爱小婴儿。
所以这一定是属于彦一的“L.A.同志必备手册”范畴中的知识。
“包在我身上,我相田彦一绝对不辱使命!”
永远充满干劲的湖人队小助理拍胸脯保证着。由于频繁出现在这对球星恋人的左右,彦一最近自封为“偶像樱木花道的仆人,boss流川枫的奴隶”。区别是,仆人是出于自愿,而奴隶则是迫于boss的淫威。

这个暂且不提,在彦一作出承诺的两个星期后,花道和他的同居人流川同时出现在L.A.市内的一家诊所里。
当然,还有他们的奴隶兼仆人彦一同学。花道坐在接待室的沙发上,忍不住心情复杂,忐忑不安。
事情未免进行的太过顺利,而彦一的方法不需解释他自然也懂。
“拜托有一些celebrity的自觉好不好。”彦一对两人的迟钝表示出万分无奈。
“你们是NBA的球星耶,你们可以在杂志上看中任何一个红毯女星或者泳装模特后,向经纪人要来她们的电话号码。当然,要是我,就是看《时尚先生》了……”
所以,按照彦一的名人理论,他们要找到一个自愿的*****者完全不是问题。
“你们要决定的是,”彦一完全一副资深专家的姿态,目光炯炯,神色严肃:
“这个baby,是姓流川,还是姓樱木呢?”
现在,等候在外无所事事的那个人是花道,那么拿着杯子,走进洗手间做某件事的人自然是流川了。
他们做出这个决定完全不需犹豫。毕竟流川是父母健在的那一个,花道希望他们的孩子能够得到祖父与祖母的疼爱。
尽管流川持相反意见,却无论如何拗不过在这件事上异常倔强的同居人了。
花道百无聊赖地望着墙壁上的挂钟,从流川进去之后,刚好过去一刻钟。
彦一在他身旁喝着饮料,似乎也感到无聊了。
“流川君怎么这么慢,已经十几分钟了。”
“不算慢了。”花道随口答道。
“啊?那流川君的……那个,通常要多久啊?”
“那个狐狸,最起码半个小时……”
花道盯着壁钟上的指针,小声咕哝着。
然后在他听见彦一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后,突然发现自己心不在焉地说了什么。红头发青年只觉得自己像一捆柴火,从脚趾头到发梢都被轰地点燃,劈里啪啦声中,皮肤都烧得青烟袅袅。
“本、本天才的意思是……意思是……”
不止脸颊,他所有露在衣服外的肌肤都红了,磕巴中脑子却愈发纠缠成一团,幸好这时他的手机突然响起,及时救场。
“啊,狐狸的短信……”
花道叫了一声,身边的彦一立刻凑过来看。花道急忙把手机按掉,但因为屏幕上只有一个单词,还是被彦一看清了。
“Help。”
“Help?”彦一重复了一遍,和花道面面相觑。
“噢,我知道了!接待的护士好像塞了一本《womanizer》给流川君……”彦一恍然大悟,然后摇头叹气,“这里的服务太不人性化了。可怜的流川君,一定受了打击,一蹶不振……”
他愈说愈离谱,花道用饮料瓶对着他的头猛敲了一下。
“好啦。随便那只狐狸了。这种事,本天才可帮不了他。”
他随手把饮料罐向房间另一头的垃圾桶抛过去,咚的一声后,准确入篮。
“也不是没办法啦。”彦一边说边在背包中掏着,不一会儿变出一本杂志来。
“幸好我带了这个。”他拍了拍手中的《时尚先生》——花道看不出这本杂志和时尚有什么关系,因为封面上的猛男只穿了一条白色内裤而已。
“有了它,流川君一定很快就能搞定的!起码我总是很快……”他从沙发上跳起,话还没说完,人已经冲了出去。
花道啼笑皆非,望着对面嘀嗒走动的挂钟,果然不到两分钟,彦一就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流川君好可怕……”他摸着被摔破的封面,心疼不已。
“不要去管那只狐狸,十分钟他再不出来,本天才就去吃饭。”花道有些不自在,拒绝谈论这个以流川的某个器官功能为中心的话题。
然而忠实的奴隶与仆人彦一君仍兀自苦恼着,他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摇头叹气地纠结着什么。终于他突然抬起头,神情悲壮,仿佛刚刚做出了关于人生的重大抉择。
“没办法,只有用这一招了!”
彦一语气沉重,从皮包的某个夹层掏出一张照片,慢慢地递给花道。
“这是我偷偷留下的私人珍藏,请把它交给流川君。虽然他看到后,一定会想杀了我……”
接过照片的花道看到半裸且撩人的自己,两眼登时燃起熊熊怒火,决定现在就把相田彦一就地正法。然而小个子的朋友早有准备,已经抱着背包一溜烟逃出房间,只有带着捉狭的声音回荡在走廊内。
“花道,我先去墨西哥避难几个月,孩子出生后一定要认我做干爹哦——”

该去理他吗?花道觉得他半点也不想管那只在洗手间里性苦闷的狐狸。
然而几分钟后,他发现自己已经站在空荡荡的洗手间隔间前。并且用手指叩了叩紧闭的门。
“喂,狐狸,你真的不行了吗……”
他问着,没办法忍住声音中的笑意。
隔间的门慢慢地向里打开,男人倚在一边的墙壁上,衣衫整齐,神情苦恼。
洗手处的水管没有拧紧,发出有规律的清脆嘀嗒声,微妙的回音飘荡在宽敞的房间内。
他们一个站在里面,一个在外面,注视着彼此,好一会儿。流川终于像耐不住似的叹了口气。
“白痴……”
花道望了他又一会儿,走近一步,站在男人的对面。
“怎么了狐狸,还没准备好么?”
被一眼看穿的感觉不太妙,流川望着同居人戏谑而随意的神态,不禁懊恼,两手撑在花道两边的墙壁上,凑近了看他的眼睛。
“你呢,准备好了?”
“没有。”
花道理直气壮的回答反而让男人一怔。
“白痴……”
“不过,这又没什么可怕的。”花道放松地将头靠在墙壁上,年轻的脸上闪烁着无所畏惧的笑意:
“臭狐狸你在怕什么,本天才要笑死了。”
“因为你这个幼稚的白痴永远长不大。”流川被接连嘲笑,愤而回击道。
“混蛋,你才幼稚呢。”花道揪住同居人的领子准备报复以头槌,不过却中途改变主意,只邦的一声让两人的额头撞了一下,然后就靠在一起。
“好吧,就算我们两个都幼稚好了。”他撇撇嘴,算作让步。
“可是本天才知道,当他来到这个世界上的那一刻,我们就会不一样了。”他望着流川幽深的眼瞳,低声说道,“到时会有个小孩叫你老爸,你这只狐狸想幼稚都不行啦。”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清澈得能令人永远看不倦,流川仍能从那毫无保留的坦露中发现一丝孩子气,然而红头发的同居人,的确是在不经意间变得成熟了。那些生命中的转折与失去,并没有丝毫改变他脸庞上的纯真,反而令他面对生活有更多的勇气和坦然。
这个人永远有着只有他能做到的令人惊异的地方。该叫做什么呢?找不到更恰当的词汇,只能叫做“天才”了吧。
不久之后,他将要和这个天才一起迎接和拥有一个新生命了。如果可以,他希望这个新成员将是一个小天才。

“喂,死狐狸你干嘛关门?”
“为了儿子,老爸们要努力了。”
“混蛋,你这只蠢狐狸竟然打这种主意,会有人来啦,乱来,胡闹!……”
“你安静点就好了。”
“……本天才把照片借你用好不好……唔唔……嗯……”

 


[尾声]

盛夏阳光最浓烈的一个休息日,花道发现隔壁的庭院突然搬进了新的主人。一辆崭新的黄色雪佛兰停在车道上,草坪修剪一新,敞开的大门中,隐隐能听见小孩子的喧闹声。
看样子是美国式标准的一家三口。这个富有生机的景象却未令花道感到振奋,他转身走进房间,无法忽略胸腔中仿佛有东西下坠的失落。
因为他心中的那个位置,刻着前一个主人无法磨灭的印记,不是随便什么人能够替代的。尽管他的新邻居十分无辜,但花道仍旧决定不去拜访他们。

流川在傍晚时分回到家,他明显积聚了太平洋那么深的怨气,只冷冷地丢了一本书在餐桌上便不再讲话。
那本书大概不是《日本沉没》就是《NBA不创造生产力》,又或许,它是在封皮上写了“流川枫是NBA有史以来最邪恶的卧底”。否则,花道想不通除了自己之外,一本书竟然也能令同居人咬牙切齿。
他捡起那本书,首先就被封皮上华丽的腰封逗得笑出来,不得不说,腰封是出版商最伟大的发明之一,它往往能为一本严肃的书籍平添无限喜感。
——“珍珠港与断臂山的完美结合,乱世烽火中的旷世之情。”
这个极尽煽情的广告词先不去管它。翻过来看到封底,果然也满满印刷着各大报纸大同小异的书评。
当然,书评也是一本书的风景之一,出版商大可以将一本书的评论粗心地印错到另外一本不相干的书上,而完全不被人察觉。
——纽约客:“一本绝妙的小说。令你废寝忘食,一旦开始就无法在结束前放弃的阅读体验。”
——芝加哥太阳报:“本年度最伤感之作,如果你没有为本书流泪,你该怀疑自己是否是机器人。”
还有,这本书的名字叫做《新双城记》。作者也完全陌生。
花道笑够了,才翻开书的封皮,越过前言,直接跳至小说的第一页。

“——我一直相信着,世界那么大,谁知道哪天我们会再次相遇。”

熟悉的句子一下子跃进视线,花道啊地大叫了一声,不可置信地快速读了下去。
他无需逐字逐句地阅读,因为每行字每个情节都能在记忆中找到双胞胎似的印证,即便有微小的差异,也仅是修辞和叙事方法上的改动。花道一口气翻了上百页,在书的一半厚度时,他看到年轻的主人公在继续完大学的学业后,怀着满腔绝望,跟随父亲来到了美国西海岸。


“和这片新兴的大陆相同,在这里发生的一切事情都令人毫无预感,无因可循。上帝也放任着他的子民在命运的转折点之前毫无知觉,如果,只是如果,那一天的我没有在房子内多逗留片刻,我就不会撞见隔壁一个栅栏之外,正在浇花的他。只是片刻,我几乎就莽莽撞撞地和命运错过了。但是,万能的耶和华,我又怎能无礼地责备你呢。你终究还是倾听了我日日夜夜的祈祷,让我在这片阳光充沛的新世界,再次和他相遇。”

花道的心跳仿佛已失去了频率——如果这就是他错过的那个结局。
但它已显然不是作为结局,而是作为另一段新故事的起点。
而这个新故事也同样跌宕起伏,充满曲折。年轻的主人公终于和旧日情人重逢,然而情人却在事故中失去了过去的大部分记忆,将前尘往事,包括那场他曾参加的战争,包括他与主人公的感情纠葛全部忘却。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点。像他们生活的崭新的大陆,所有人都将过去涂抹成一张白纸。即便心里奔腾着海啸般的思念,也只能在见到昔日故人微微而笑——Hello, stranger. 就让我们重新认识彼此。
主人公在遇到“他”之后,很快就搬进了隔壁正在出售的房产。

“尽管他将那个阴冷的军营,将他开过的威灵顿轰炸机,还有我这个正式确立过关系的情人,全都忘得一干二净,甚至,他的面貌都有些微微不同了——尽管依旧年轻而好看。但我丝毫不怀疑他就是我的那个他。上帝,我怎么会错认呢,他站在大太阳底下露出的笑容,他无所顾忌甚至有些无礼的打招呼方式,他打着鬼主意时得意而孩子气的眼神,都曾无数次出现在我的午夜梦回处。”

尽管如此,主人公和他的邻居却花了好一段时间才熟悉起来。
甚至他总在背后追随的目光还引起了对方的讨厌。

“我从不曾如此笨拙,这份偷偷燃烧的爱意将我的聪明伶俐焚得一点不剩。院子前的梧桐叶子枯了又转绿,我们仍没有一丁点儿的进展。春天来时,我发现他在院子里种上了大片的非洲菊,每日辛勤地除草浇水。我一定是昏了头,也跑去和园丁要了同样的种子,甚至是一模一样的颜色,傻瓜似的在我的院子里也种了一片。不出所料,果然引起了他的注意——尽管在他眼里的我一定是个大傻瓜。”

先前的一丝微弱预感被向下延伸的文字证实,花道眼前一阵模糊,他阖上手里的书,望着窗外透澈的夜色发呆。
他已分不清谁是故事真正的主角。哪一边是回忆,哪一边是现实,哪一边是虚构的铅字。时光被抽丝剥茧,于某一个点如轨道交汇,而他只是无自觉地碰巧撞入了某个老人用思念延续的梦境。
他情愿忘却他与邻居的那些过往,情愿相信主人公真的与情人再次邂逅,而情人忘记了一切,他们终于因为非洲菊的巧合渐渐熟悉。他情愿自己从未曾与老人相识,然后作为一个陌生人,全心相信着一切确曾发生。

“事实证明我再一次弄巧成拙,我那一片长势极好开得灿烂的花园,竟然令他害上严重的过敏反应。我应该毫不吝惜地把它铲个干净,却突然不舍得起来,半夜爬起来满头大汗地全部移植到屋子里,还差一点被经过的警察当作正在偷鸡摸狗的贼。不过他竟然也并没有比我聪明一点,瞧他,现在正乖乖地躺在我眼前,对我吹嘘的治疗过敏症的灵丹妙药深信不疑。任我在他光洁的额头上涂满面膜泥,并且在这个暖洋洋的午后像个孩子似的睡着了。”
旧日时光从眼前倏忽闪过,这些只怕早已被他遗忘的点滴,记录成平实的文字重读时竟然有滋有味。与其说是小说,不如当作一本日记,日记的主人生命中的某些片段恰巧有他的参与。

接下来读到的部分,终于解释了为何流川会黑脸的原因。

“在我正为我们之间的进展窃喜时,好事却无端出现波折。他突然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只德国猎犬养在屋子里,并且外出时也形影不离。那只血统纯正的大家伙可并不是什么可爱的puppy,毛色黑亮,身形高大,凶神恶煞。并且对我充满敌意。只要我一靠近他,这只黑毛家伙就会呲起牙低低地吼。它的主人给它取了个想不通的名字叫做狐狸,但我心里叫它纳粹。”

花道噗地哈哈大笑出来。他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邻居先生是真的很不喜欢自己的同居人。
纳粹——其实是个蛮适合流川的绰号。

“白痴,笑什么?”
洗过澡的流川突然出现在身后,并且一把夺走了他手里的书。
“快半夜了,去睡觉。”
男人身上依然散发着不悦的气息。花道从沙发上跳下来,发现时间果然已接近午夜,他沉浸于书中的故事却浑然不觉。
他刷牙,洗澡,换上睡衣,然后将阅读场所转移到了卧室的床上。
这个举动立刻遭到了同居人的野蛮阻挠。他不但劈手抢走了书,并且将之重重压在了自己的枕头下面。
“以后都不许再读这本书。”
“还给我,你凭什么管本天才!”
两个人针锋相对,谁也不松手,卧室里的枕头大战眼看一触即发。流川作为纳粹的代表决定先发制人,将花道一把扑倒后牢牢地用手臂困住。
“白痴,难道你想看自己和一个老头儿谈情说爱?”
“什么老头儿,主角是个年轻的帅哥好不好!”
流川是真的有些怒了,一口咬在身下同居人仰起的脖子上。
“你是我的,为什么要在别人的故事里?”
挣扎中的花道突然一口气泄了,身体也软了下来。
“果然很纳粹……”
他抱怨着,却放弃了抵抗。他知道流川严重地吃醋了,换作是他,如果在一个流川作为主角的故事中不能成为另一个主角,也一定会大大地不高兴。
“那后面究竟怎么样了,你总得告诉我结局吧?”
他们暂时和解,调整姿势,流川还是从身后搂着他,两人躺在只有床头一点灯光的午夜里。
“没怎么样。都是你已经知道的事情。”
“最后呢?”
“最后他得逞了。”流川几乎是咬牙切齿了。
关于所谓得逞的定义,花道很明智地没有去问。
到了下半夜,他突然从混乱的梦中惊醒,梦的碎片却迅速逃散进黑夜,半点也抓不住。身后的三年寝太郎流川枫睡得正沉,呼吸平稳组成夜的韵律。花道在淡黄色的台灯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伸手抽出了他枕头下的书。
他知道如果自己不亲自读完,就只能睁着双眼直至黎明降临。
花道从上一次被打断的地方继续读。后面的情节也果然如流川所说,都是他亲身经历所以知晓的事情。
只不过,每一件事在书中发生时,都像是于某个时间点上出了微微的差错。仿佛是与现实相对的另一个平行世界,被上帝之手轻轻拨弄,在这里或是那里呈现出微妙的不同。
他出了车祸,主人公将他送入医院,悉心照顾。
他们很快成为知心好友,并热爱着同一个作者的冒险小说。
他的狗糟蹋了邻居的花坛,他做了拿手的苹果馅饼作为补偿。
他的狗突然走失,他不想面对满室孤寂,于是借宿于邻居家。
他们自然而然地变成了同居人,吻过了,做过爱,习惯了彼此的陪伴,日子仿佛就要这样永远地走下去。
至少花道希望如此。如果人心那个空虚寂静的位置无人可替代,就只能用故事的美好来填补。
他已翻至倒数几页,年轻的主人公用饱含热情的笔调描述两人平静而充满情趣的生活,向上帝和先知感恩命运的慷慨赐予,他们甚至还开始计划在下一个假期去考文垂的乡下旅行,实现主人公多年之前的诺言。
直至有一天,年轻的主人公在清晨醒来后,发现自己的爱人突然消失了,他在空旷的房间内遍寻不见,一丝恐惧紧紧攫住他的心。

花道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屏住气息,目光追随着文字的延伸而流动。
他突然明白了流川不愿他看到结局的用意。
六月宁馨的夜晚里,叫樱木花道的青年捧着曾经的邻居留给他的一生记忆,任眼泪爬了满脸。


“我沮丧极了,不停安慰自己他也许只是溜出去找他的狗了。我决心暂时振作,在把自己收拾干净前都不去想这个。我来到浴室,打开灯,把牙膏挤好后抬起头,于是在镜子中看见一张无比清晰的脸。
那——是一张无比沧桑的、老人的脸。布满了丑陋的皱纹,像蛛网般盘踞在额头、眼角和下颚。皮肤松弛得不像话,弹性与光泽在不知多久的年月后彻底耗尽了,如今只剩一张干枯的蛇蜕。他的眼睛也早已失去了年轻时的神采,浑浊不堪,眼眶中充满了搅拌蛋黄与蛋清后色泽暧昧的液体。现在,这双眼睛正流露着恐惧而震惊的目光,注视着镜子之外同样不可置信的我。
它属于我。这张苍老的脸原来是属于我。那么这个身体——我低下头,审视自己枯枝般的手掌,残烛般羸弱的身体,它也是属于我。它们作为我灵魂的躯壳,已饱受七十余年的风霜岁月。
我默默地洗漱完毕,独自枯坐在房间一角。我不再等待什么,因为我知道,梦醒了,我的爱人再也不会回来。
因为他从来未曾出现过。”

“读者们,请不要责怪我欺骗你们,因为我也在同时欺骗自己。我的一生安乐平顺,乏善可陈。你甚至可以将我归作实现了美国梦的那些淘金者。我在五十年代结婚,六十年代离婚,至今孑然一身。在年至古稀,享受天年时,却开始对生命中唯一的遗憾愈发耿耿于怀。或许是因为在我停下脚步,回首一生时,如此清晰地分辨出什么弥足珍贵,什么能令人改变一生。
我做着美梦,却又如此清醒。我走出独居已久的房子,眺望栅栏的那端,邻居挺拔的身影。
我年轻的芳邻,出生于我来到这个世界的半个世纪后。他说着与我不同的语言,他喜欢种非洲菊,他的狐狸其实是他英俊而专一的男友。他对隔壁素昧平生的糟老头认真而亲切。我知道他与我在战争中结识也于战争中失去的初恋情人名字不同,面孔也毫无相似,我也许根本不那么在意他是谁,我原谅他遗忘过往的一切。我如此清楚命运没有轮回,但请允许我任性地沉溺,贪婪地幻想。他是晴空上的骄阳,而我只是再次爱上阳光的影子。
我在遇见他的那一天停止了对天主的憎恨,仁慈的主终究听见了我的祈祷。
上帝指引我来到这座城市,这座天使之城。于是异国的天使不经意跌落在我隔壁的庭院,把时光复写,把美梦重圆。

生命于我已无畏尽头。那束温暖炽烈的天使之光,将照亮我人生最后的旅程。”

那之后的几天,花道打开了邻居留给他的装着原稿的盒子。在上面一叠发黄的稿纸下,果然发现了一份笔迹崭新的纸稿。他想起在老人闭门不出后,偶尔在深夜看到从隔壁窗子透出的灯光,那是Gaylord先生在伏案写作吧。
他是这本书后半部的主角。又或许不是。关于邻居那些目光中饱含的感情,花道并无意弄明白。
或许生命中的某些缘分就是如此,来得没有预兆,去得也无声,你无法将它定义,也无意碰触,但足够令人久念不忘。

秋天在加州刚刚落脚时,花道在网络上看到了《新双城记》被新线买下电影改编权的消息。
作为继《断背山》后又一受人瞩目的同志题材影片,男主角的选角目前悬而未决,但花道已经贡献了自己的见解。
“本天才希望是拉尔夫费因斯,气质长相和主人公最吻合。并且是本天才非常喜欢的演员。”
这当然是花道比照Gaylord先生得出的结论。
流川似乎对话题兴趣缺缺,漫不经心地说道:“他看上去像个变态。”
“什么——?好吧,他是演过变态,并且很逼真……”花道想了想,再次提议,
“那么克里斯汀贝尔呢?他的蝙蝠侠酷死了。”   
流川的目光始终未离开报纸的体育版,但对于同居人的问题,尽管敷衍,也一向有问必答。
“这个更像变态。”
“啊——?”花道正欲发作,但转念就想起许久前看过的片子。“臭狐狸还真毒……没错贝尔的杀人狂太经典了。”
“那么就皮特好啦,只有他没演过变态了……虽然本天才对他不感兴趣。”
流川从报纸上方瞥了同居人一眼,迅速答道:“就他了。”
花道对男人低下的鉴赏力感到有些气馁。他当然不知道流川其实对以上的好莱坞影星一无所知,只是断定在自己之外,樱木花道感兴趣的男人一律都是变态而已。

红头发的青年自认比谁都了解同居多年的恋人,这虽然是事实,但偶尔也不过是一厢情愿。比如在又一轮冬去春回几百个日子过后,当他与同居人候在产房外,终于从护士的手里接过他们日夜期盼的家庭新成员时,樱木花道发现,他再一次被天皇流川枫独裁了。
“喂,死狐狸,不是说好了用你的,你的……你怎么拿了本天才的,本天才的……”
花道目瞪口呆,然后开始向同居人猛烈开火。尽管“体液”在医院不过是个中性词,尽可以道貌岸然地挂在嘴边,但红头发青年还是要命地口吃了。
“反正你都射出来了……”
“不是这个问题!”
“好吧因为我改主意了。”
“麻烦你记得下次通知我!”
两人在产房门口正吵得火热,突然一声嘹亮的啼哭打断了男人们可怕的咆哮。
襁褓内的小婴儿头发火红而柔软,脸蛋因为哭泣而皱成一团。流川伸出一根手指逗弄着他,愈发觉得当日他于洗手间内的当机立断是多么英明神武。
他当然不是故意在厕所这种地方把樱木花道弄得四肢酸软神志不清,浑然忘了身在何处,然而这的确方便了他达到某种目的。
毕竟,如果流川枫决定了自己的儿子将是一个小天才,那么世界上根本没有人能拦住他的执念。
“喂,不要咬手指,不要流口水,”他皱起眉,瞪着“我什么都不管,我现在只想哭”的小婴儿,已经开始为将来的日子感到烦恼:
“你这个小白痴,不要再哭了……”
而一旁忍无可忍的花道终于将一个头槌送给他儿子的另一个爸爸。
“混蛋,不要给本天才的儿子乱起绰号!”

看样子他们的生活又有了一个大难题。
但是加州的日光那么长,他们拥有彼此一生的时间去争吵然后得出结论。并肩飞行,慢慢微笑。做彼此生命中永恒的美丽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