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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流花]短歌行(乡愁三部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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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哈尼雅 2010-05-23, 周日 14:08

短歌行
(说明:CP为仙流花,但第一部为花道个人,仙和流均不出现。被打乱的人物关系,仙花为兄弟,至于名字问题,就随便解释为仙道从父姓,花道从母姓好了。)

麦子熟了,仙道家的大儿子今年终于要从城里回来的消息也像雨后庄稼的长势一样在村子的每一个角落不胫而走。关于这个话题,当家的男人们总是不屑一顾,仙道彰那毛头小子算个屁,他们把吸了一半的烟袋往木板凳的边角上磕灰,是男人就不该把家留给瞎了的爹和不成器的弟弟自己跑到外面去快活。但女人们总是不动声色一句话就堵回去了。

有本事你也一个人出去闯荡啊,只要能赚到钱回来——她们这样对自己的男人说。

黎明拂晓时分,天色还是浓墨一团似的化不开,只在遥远的东方天际出现了一道鱼肚白的裂缝。夜归的醉鬼扶着墙跌跌撞撞一路走来,可疑的身影引得深夜不睡的野狗一阵乱吠,他想让他们安静些,刚一弯下腰准备出声呵斥,一张口那些翻腾了胃一晚的东西总算有了出口,彻天彻地地吐了一会儿后发觉那些畜生倒吓跑了,于是讽刺地笑了笑——什么时候到了家门口的呢?

木板门紧闭着,于是他径直走向右首菜园边的水井,费力提了一桶水上来,劈头盖脸浇下去,脑子刹那清醒了,突然想起了什么狠狠拍一下脑门,天那,傻透了!好在里四下无人,三下五除二把湿透了缠在身上的衣裤全扒下来,只剩下一条裤衩,背脊下上敏感细胞瞬间在空气里像花朵一样张开。从紧巴巴的上衣口袋里拽出一叠厚厚的,已经可怜地粘在一起的钞票来。原来只湿了表面的两张呢,总算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一张张揭下来贴到瓦片上。还是微微有些秋寒,于是在蜷拢身体在墙角下蹲了一会儿,一滴露水缓慢地滴下来,在脚趾前溅起细小的水花,黑绰绰的影子从头顶上呼地掠过,被吓了一跳,仔细看看不过是只黑猫而已。去,他挥挥手。天亮起来只是几分钟的事,好像一直沾了白颜料的刷子一遍涂来再涂一遍。第一缕阳光在鸡叫之后迫不及待地乍现,有了光就有了颜色,十九岁的少年有好像是在九月的麦地上打了一个滚那样均匀好看的皮肤和从阳光里现成萃取出来的红色——那是头发,皱着鼻子嗅嗅,琢磨着毛孔里的酒精该散了七八分吧,伸了个懒腰站起来,一回头——

……早知道还是不要回头了。

完全不知道那紧闭的门扉是在什么时候打开的,但是事实是老头子已经站在那里了。
面无表情的四十岁男人(他看起来倒像要比实际岁数年轻些),冷冷地瞪着自己,那是种比窥视更厉害的看法,好像能把人从骨头深处看穿似的,下意识的恐惧之下,往往忽略了那是一对一动不动,毫无生气的眸子——直到意识到这一点,花道才舒了口气,转身收了晾在瓦片上的衣服钞票往半开着的门缝里挤。

可见是故意的了,他虽然尽量侧着身体好不碰到堵在门口的男人,还是在前脚跨进门槛的一瞬间,粗厚的巴掌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右边脸上。不吭声,少年梗着脖子,接着左脚也迈进去了。却又回过头来。

老头子,早上想吃点什么?

村子里的长辈说了,年纪越大烟瘾越大,所以现在花道也懒得去管男人这个习惯了,反正他从来也不听他的。饭后男人照例点了一筒烟,偏偏还喜欢用劣质的烟叶,味道大得呛人。花道只管自己抹桌子离得也不算近了,可还是一眨眼睫毛上一颗滚滚的泪珠。

过会再把楼上的房间收拾收拾。记忆里老头子的声音没有沙嘎到这个样子的,也是被烟窜改得面目全非。

啊。

你哥快回来了。
他在上一封信里说了,麦子熟了就回来。

嗯。低低地应了个声,只听到外面仿佛是晴子在叫自己。果然,细碎的脚步渐渐近了,探进来一张清秀佼好的脸,晴子的。早啊,大伯。嗯花道哥,姐姐问你什么时候过去。
这就去啦。把抹布往桌子上一放,等等啊晴子,我洗个手就来。说完忍不住扭头看了沉默的男人一眼。

自从仙道家的小儿子“堕落”以后,平常还和他们一家真正来往的,大概也只有彩子两姐妹了。倒也没人说什么,谁叫人家彩子从小和他家的长子仙道彰定了亲呢。也有看不过去花道胡闹的乡里邻居,劝彩子管教管教这个小叔子,这个村里公认最聪明能干的女子总是不当回事的一笑而过,不久便没人愿意再自讨没趣——瞎了的爹算什么,倒是那个远在大城市的仙道彰,每个月都看不到人却还是有源源不断的钱寄回家里的,他们也说不清楚对这个人的模糊的憧憬是什么。

花道,他们可都是一些不长眼睛的笨蛋,所以他们都不知道你是个多好的男子汉。
那算什么,我本来就是天才嘛。
秋天的阳光暧昧地从老化了的塑料纱窗里照进来,已经没有虫子了,这个东西过两天就可以换下了。然后要安块玻璃上去,不然西风开始刮就能把人在夜里冻得睡不着呢。

大姐头……..也只有跟你能说说闷在心里的话了。他在她印象里总是一个小屁孩,只白长了个头。说了这句出口,好像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什么心里话,好像藏了多少委屈的小媳妇似的。

彩子没好气地屈起食指敲过去,清脆的声音很是好听,却在少年无辜地睁大眼睛的一瞬间,往下,看到了两个突兀的黑圈——好像一个路标似的——他的瞳孔里写着什么:此处禁止通行?——总之是一种怠倦,不是早熟感……却是更加叫人心酸的,这个孩子他什么都不说,甚至也不想,只是无言地接受了生活全盘。突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下意识地伸手去揉那一头软软的红发,却引起了不满的抗议。
——再揉就成鸟窝啦!
还说呢!下回一身酒气的别来我这儿。
他一下子局促起来,做错了事被抓的表情,想要辩解却又自知理亏。大…大姐头——

为什么又去做这种事?你就不能对自己好点——我的话你是不是从来都当作耳边风?!恨起来果真伸手去拧他耳朵,原来是姐弟般嬉闹的玩意儿,可这一回,听到手底下嗷嗷喊痛的呼声,自己的心也仿佛被一直大手狠狠地揪起来。那么一愣,便松了手。

是不是…….他又来了信问你要钱?
——不是。脱口而出之后他反倒有点怅涩似的,挠了挠头。…….只是想让老头子过得好一点。迟疑了一会儿,还是问出了心中长久以来的疑问。哥他…..有没有写信向你借过钱?

没有。彩子爽脆地摇了摇头,谅他也还不敢。

虽然是订了娃娃亲却还是不避讳地从小一起玩到大,再加上彩子本身的泼辣性格,就连仙道彰都难免有些怕她,做事总要让她三分。自己有多久刻意不去想这个人了?怎么要去记忆的时候,好像是抖开了一匹压箱底的旧丝绸,落了一掌心的细灰。
说起来他真寄了封信给我,就在去年年末的时候。看着花道一下亮起来的眼睛,她拿起炕上的杯子喝了一口,满嘴淡淡的苦和凉,是隔夜了的茶。

他说…让我找个人嫁了,别再等他回来了。

少年听得一惊,低着的头猛的抬起来,眼神折射出迷惑的光,似乎在思考着彩子这句复述的意思,抑或只是单纯地对这句话感到惊讶。

彩子开始笑。
其实有的时候我真地很希望我是你……花道。
我?
他还会写信骗你说他会回来,还会厚着脸皮问你要钱——就说明他还没抛弃你呀。而我自己呢,连等的权利也被剥夺了——我嫉妒你,花道,谁叫你是他血脉相连的亲兄弟呢。我嫉妒你呀……

旧茶杯被一不小心挥到了地上,咣当一声在地下四分五裂,高高跃起的水珠沾在花道手臂和脖子上,而他正出着神。

——哥,你还没有抛弃我么。
好像有个小人儿在身体里雀跃呐喊着。
你可以不管彩子姐…….但是终于还是没有放开我不管么?

院子里变的嘈杂起来,好多讲话和脚步声交织在一起打破两个人各自的心事。

姐,晴子从外面走进来说,良田大哥那边的人过来了。
那还不快让他们进来。

嗯,大姐头你们还有别的客人吧,那我先走了。才站起来,外面的人就涌到屋子里来了,都是些陌生面孔,手上提着或者肩上扛着的东西,全部扎着喜气洋洋的红色绸带。一怔之下听到彩子在背后挽留他。

等等吧,这些东西你看看有没有你需要的就拿走几样去,我们姐妹俩也用不了这么多啊。

——这,这些是……
是聘礼,晴子突然插话说。姐姐月末就要嫁到别的村里去了,不过,良田哥是个好人…….
彩子挥了挥手打断了妹妹的话,慢慢地站了起来,认真地看着花道地眼睛,她对他还是放心不下的,可是……

我总不能等你哥一辈子吧?她苦笑了一下。
你从来不肯正经地叫我一声嫂子,你是对的呢…….呵。

『哥,你还不回来么,彩子姐要嫁给别人了…..你真的写了那样的一封信给她了么?其实你还是在说反话,你还是喜欢她的吧?』

25瓦的灯泡是没法子再变亮了,就是这破旧的台灯发出的微弱的亮光依然招来了一大批秋虫围着灯罩打转。有一只很大的蛾子在窗外拼命想飞进来,用翅膀大声地击打着玻璃。花道看着觉得不忍心,于是走到窗前打开了插销,只见它呼地振翅飞进来,却又太急着想要迎向亮光,直接地撞在了灯泡上,硬生生摔了下去,竟然就此一动不动。

说不定它只是撞昏了过去吧。少年试着自欺欺人地安慰了一下自己,把蛾子小心翼翼地放回到窗框上,等了一会儿,它终于还是走了。不过这次它不是自己飞的,而是夜风把它带走了。

『就算是这样,本天才还是会一直等着哥你回来的……』
沾了蓝墨水的笔尖在空气里停顿过久,凝结了,在纸上留下的是淡淡的划痕。一用力,哧地勾破一个口子。

『用不了几年,我就一定能让花道和爹过上好日子。』

一个年轻人信誓旦旦地许下诺言之后就出去闯天下,却再也没有回来,留下在等待中渐渐失望遗忘直至绝望的家人——这样的故事也很平常。只要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

那一日的晚霞铺得彻天彻地的红,即将隐去干净但是模糊的笑脸,先是不知怎么地就伸手去拉住了他的衣角,粗糙的布料紧紧一团捏在汗湿的手心,喉咙堵着堵着——

哥…….

当时要是拉住他就好了。不是一直梗梗的话,怎么可能这么巧每次梦做到这个地方醒来?

『哥,你回来好吗?没了你老头子其实挺寂寞的,他向来讨厌本天才,倒是喜欢你多一些。我做的一切都只会惹他生气……要是你在这里就好了。』

来年春天油菜花开的时候,花道收到了第一封写给自己的信。
几个月后村里才有了专门的邮递员,但是走上很长很长一段坑坑洼洼的小路到邻村的邮局去取信又算的了什么呢。那天自己宝贝一样捧着用清楚潇洒笔迹写着自己名字的白色信封走回来,穿过满是黄色花朵和蜜蜂的田野,心从来没有跳的这么快过,一个人傻傻地笑了一个晚上。

『速寄三百块钱到信封上的地址来,别告诉爹和其他人。』
——如果不是偶尔翻过背面看的话,就不会发现那一行字了。少年在床上躺着,把这句话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起来,蹑手蹑脚下了楼梯,跑到菜园边上的猪圈里,把饲料添的满满的。然后蹲下来,看着欢快地进食着的猪发呆。

第二天清早,他把两头猪带到一个僻静无人的角落,一咬牙一闭眼手起刀落,溅了满脸腥重的血。在小河边洗的时候手还在发抖,但是这似乎是唯一的办法了。把去了内脏洗净之后的肉切成条,装进麻袋里扎好,非常的沉,抗在肩上的话腰就直不起来了。最近的小城镇也有10里路,幸运的是恰好搭上了过去卸货的车子。跳下车的时候阳光强烈地照在额头上,有一点晕眩,他知道这是空腹造成的。花道不喜欢城镇繁忙却陌生的气息,把猪卖掉就赶快回家,他这么对自己说。

不知道是自己想得太天真了还是运气太坏,从晌午到日落都没有人在他的身前停下过,集市上穿梭的人流,很轻易就忽略了身边的一个小点。站的久了,就会渐渐感觉到一切人声和气味都在离自己远去,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的时候,身边的小贩已经准备收摊回家了。脚下的袋子里的肉的色泽正在慢慢地改变,散发出轻微腐烂的味道。依然空着肚子的他一点都不饿,只是难过地想呕。

——总不能就这么回去。后来他找了一排台阶迷迷糊糊就倒下睡了过去,睡到后半夜被冻醒,街道上静悄悄的,身后像宫殿一样的房子却依然灯火通明。从里面隐隐约约传出流行歌曲和麻将牌的声音——就是哥哥在信上写到过的那样吧?突然起了些微的好奇心,想去里面看看,脚却麻得站不起来。

小子……..嗝……..你在这里做什么?
一个喝得东倒西歪的男人站在高一级台阶上向下俯视,头发梳成古怪而嚣张的发式——
『花道,对了,现在城里人流行用定型水把头发弄得高高竖着,有点…像刺猬那种,哈哈。不过我也开始尝试了一下呢。』
——当然要比眼前这个人好看得多吧。

喂,说你呢…….你看着老子做什么……..啊,明白了,你说个价钱吧,小兄弟?
他迷惑地回头看了看在角落里鼓鼓的,被遗忘的麻袋,这才明白了对方说的,是他自己。
他又一次强烈地想呕吐,不过很快明白了自己什么也吐不出来这个事实。还能怎么样呢,他想。

把钱寄掉之后,花道又在外面流浪了一夜才回家,是白天,家里却还是灯火通明,男人让家里的灯统统一直亮着。非常之刺眼。

还知道要回来?男人放下手里的烟袋,跪下!
他真的扑通一声双膝就着了地,并同时发现这其实还是一个休息的好方式。两天了,腰部以下和双腿之间的疼痛让他感到绝望。也许我再也不能坐下了,他想。可是回到家后不出三天,那些隐秘的伤口全部自动愈合了,走路干活时也没有了异样的感觉。他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恢复着。

——只是这样而已,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至少比辛辛苦苦种上一年的田,却看着谷子积压在仓库里渐渐烂去要好的多吧。这种念头好像一个瘤,在脑子里越长越大。到里家里几乎无米下炊的日子,花道又一次搭上了去城镇的小客车……..流言不久后就传了开来,其实也算不上流言,因为几乎每个人都亲眼看到一张一张署着仙道彰名字的汇款单寄到村子里来,而小儿子花道又是怎样频繁地夜不归宿,天明时分带着一身浓浊地酒气回来。

再后来去过镇子的人说看到他在那些夜总会,地下赌坊出入,和些不三不四的男女勾肩搭背——把他哥哥辛辛苦苦赚来的钱全败光了,造孽呀,他们最后用摇头总结。

关于这一切,他什么也没有说。即使在那天被大姐头拦住,用很严厉的口气问着你说实话花道,我们从小在一起所以我知道你是我最好的弟弟,他们的鬼话我一概不信,但是我要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他也不说一个字。那时有一种冲动,想扑到这个像姐姐又像母亲的女人怀里好好地哭一场,像个孩子那样无所顾忌地。但是他终于没有——也许男孩和男人地区别就在于他是否选择眼泪,在哭无法解决任何问题的时候。

彩子说,花道你已经是一个男人了。

『有花道在,就一定没问题的,你是个天才嘛。』

『但是我一个人…….还是不行。』
『哥…..你再不回来,我就要忘记你的样子啦。』

『求求你,回来吧!』太重的力道瞬间划破纸背,在写满了凌乱短句的信笺上留下一个浓墨的惊叹号。——天哪,自己是写了些什么?连忙从手边另抽出一张新的白纸,开始一笔一划留下工整的字迹:
『爹,花道,你们还好吧,我在这里挺好的,只是工作太忙脱不开身,回来的事情,也许还要再过一段时间吧……..』

隔壁传来两声浊重的咳嗽,这是老头子要喝水的信号,于是将信草草地收了尾,想了想还是把先前的一张纸揉成一团扔出窗外,再把新写的叠好装进信封封了口。那边的墙壁传来咚咚两声,男人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麦子都收完了,在一寸秋雨一寸凉的天气变化中日子像是加速地滑了过去。大家都确信仙道彰今年不会回来之后,彩子地出嫁也就变得顺理成章。宫城家据说也算不得富,却还是执意把婚礼的排场弄得很像样。迎亲的队伍从村头的小石桥一直排到姐妹俩的家门口,各家各户的小孩欢天喜地的忘记了是不是过年的时候才能拿到这么多的糖果。敲敲打打和唢呐声从仙道家的门口逶迤响过的时候花道正在灶头上烙饼。把陈年的旧面粉和邻居送的一些新磨的和在一起,这间屋子里终于也飘出了和别户人家一样的,淡淡的属于这个季节的麦香。

这是谁家在办喜事?
不知道。有些心虚地把盛饼的盘子向男人面前移了移,管他呢,趁热吃吧。
胡说!男人怒不可遏地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当我看不见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就让他发火去吧。习惯了的花道自顾自撕了一角热乎乎的烙饼,在嘴里轻轻地咀嚼了一下,结果烫到了舌头。是许久以前味蕾熟悉的味道,似乎自己还很小很小的时候,在收获季节之后总有很长一段时间,全家都要吃娘烙的这种饼。

水性扬花的女人!男人重重地咳出一口痰以示不屑——简直就和她们那个死了汉子就改嫁的娘一模一样。

大姐头和晴子才不是——花道腾地站起来,面对着沉默地男人,又坐下了。

我知道你向着她们的原因。过了好一会男人换了一种嘲讽地语气悠悠地说。你想娶那婊子的妹妹当老婆嘛。

筷子骨碌碌滚到了地上,屋子里压抑的空气让少年待不下去。但是他依然顽固地坐着,手慢慢地伸到口袋里面,一个温润的硬物悄悄滑进手心。那是上回他从大姐头家带走的唯一的东西,一个作为仙道家给彩子的订亲信物的玉石指环。这么多年来似乎一直见她在手上的,现在没了,她一定会不习惯的,即使换了新的戴也会不习惯吧。

仙道彰寄回家里的信,总共也只有两封,第一封和第二封之间隔了整整一年,之后就音信全无。

来的信依然是要钱。花道这回特意比信上写的还多寄了两百过去,他甚至一度以为只要哥哥知道自己也能赚钱了,也许就会回家来,或者至少不会断了联系。可这一回到底叫彩子发觉了,是她在半夜把被灌得烂醉不敢回家的花道迎进门,他模模糊糊吐了又睡了,晴子拿了热毛巾捂在他额头上的时候听到大姐头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地说着什么。

花道,你哥他是个混蛋,我真奇怪,难道你一点都不恨他吗?

而让他奇怪的,却是她会问出这么一句话来。他恨哥哥,怎么会呢?
你恨他吧。过了一会儿彩子站起来,像是自言自语地下了论断,没错,花道你虽然嘴上不说,但是你一定是恨着他的。

当你爱一个人到了困在原地,进退维谷的时候,你就没有选择了,就只能把爱化成恨了。

那么好吧,我是恨他的,我恨哥哥。他在心里默默地重复了一遍。不然还能怎么样呢,那是一种填塞的这么满,并且一直顽固地蹲距在那里,如此密不透风的感情,连影子都找不到存在的地方。如果这不是恨的话,那就只能是与之截然不同的另外一种感情了。而他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没关系,我也恨他。彩子说,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忘记问宫城家的地址了,只模糊地听说是在靠山地那一边。结果少年走了很多迂回曲折的山路也没打听到那个村庄,也许是把名字记错了吧。那么就不能把戒指还给大姐头了。走回到村口的时候忽然起了很大的风,在刈过的麦田里哗哗掀起一阵浩大的波浪。乌鸦扑闪着翅膀往山的方向飞去之后,地里的稻草人寂寞了。眼睛里忽然吹进了一粒沙子,模糊起来。但是远远地还是能够看见那个身影,无比熟悉的感觉,他强忍着泪水也要努力撑开眼皮——那个人,是谁?

跑吧,这样可以快一点接近他。但是奔波了一天的脚突然不争气地说罢工就罢工,好像是被看不见的绳子捆在原地无法动弹。下一秒身体好像在云絮里待了太久的雨滴钝重地落下,手掌深深陷入泥土里,疼痛嗖地穿越指甲。脱了轴的旧胶片在眼前徐徐拉开,随着一个从田野另一头向着这里奔跑身影的进入,所有的颜色忽然褪去。那个刚开始长个儿的男孩子一刻不停地跑着,摇摇晃晃躯体支撑着一颗昂然的脑袋,衣服里涨满了晚风,鼓起好像一面旗帜——他看着五年前的自己就这么倔强地穿过小河,跨过田埂,直到前冲的身体被一个张开的怀抱完整地容纳——就这么摔下去没关系,因为那是……

一起走吧。这个顺势拉手的动作穿越时间和空间,自然到变成了可以凝固的存在。从出生就在一起了,到会讲话,一句一句地教,认字,捉麻雀,在河里游泳,逗邻居家女孩儿玩。每一个闪回在最后总是在仙道彰的微笑中淡出,那微笑近看觉得很遥远,远看反而又触手可及。他把耳朵靠在地上,听到他在一头说悄悄话:花道,不想去大城市看看么……长大是一件无比辛酸的事情,因为意味着离别。

没有人想离别。
『花道,你也来这里吧。坐三天两夜的火车,到哥在的这个城市来……』
写在第二封信末尾的句子,匆匆从记忆里跳到眼前。夕阳掷地有声地跌落在山地背脊上,从口子里源源不断地流出暗红色的血液,逐渐染开。视网膜上还残留着一分钟以前的像,仙道彰拉着十四岁的花道的背影是唯一消失的部分。他有了足够的力气慢慢爬起来,茫然地在田野上搜寻着,可是哪里都没有,疼痛过后的天空哪里都看不见伤疤。

那被证明是神奇的一天,他走回家的路上一直有一只乌鸦在背后盘旋。从这场大风开始,一切都混乱了。然而所有的混乱不过是为了新的平静的到来。

男人坐在房间最阴暗的角落里,油腻腻的桌子上摊着一堆白色的东西,走近看才知道是信。他悄然走过去,拿了最上面的一封,那个拆信的人简直过于心急,不然不会连纸都撕破了一个角。抖开来果然是再熟悉不过的东西。
『哥,你还不回来么,彩子姐要嫁给别人了…..你真的写了那样的一封信给她了么?其实你还是在说反话,你还是喜欢她的吧?』
……
『哥,你回来好吗?没了你老头子其实挺寂寞的,他向来讨厌本天才,倒是喜欢你多一些。我做的一切都只会惹他生气……要是你在这里就好了。』
……
『本天才现在也能赚钱拉,上次寄的还够用吗?不够一定要说啊。』
…….
『哥…..你再不回来,我就要忘记你的样子啦。』
……
『哥……』
甚至都不吃惊,只是觉得好笑。真是鬼使神差,怎么想都应该是把这个扔了的,怎么居然放错进去了呢。

男人说,你看到了。
少年想着不开灯比较好吧,虽然已经黑得看不见什么了,可是不用看男人得表情,对自己比较公平些。
邮递员送来的时候顺便叫他读了。
嗯。
还有以前的这些,全部都是你小子搞的鬼吧。上面的邮戳一对就知道了。
嗯。
如果不是看不见,你也骗不了这么多年。

——哥他……声音消失在黑暗中。有些事情终究是不能说的,就像在傍晚的麦田里遇到的事,还有灯火陆离的闷热包厢里那些夜晚。

你没有哥。男人随手拿了一封起来,嗤嗤撕碎,粗大的手掌捏着,碎纸屑从指缝中飘下来。听到了没有,我说你没有哥。口气不可思议的平静,老头子果然是大人。这么轻易地就接受事实。

突然像是松了口气。花道明知道自己此时的念头是荒唐的,可是房间里这么黑,所以笑一下没关系吧。

哥,你看到了么。他们都放弃你了。但是我不。
所以,你也不要放弃我。
——一个人的等待要比几个人的等待好的多。诺言这回事,也许只在两个人的情况下生效。

他忽然如此坚信着。

起身开灯的同时像往常一样问了老头子晚饭想吃什么。灯亮了再生火做饭,还是得这么过。相似的日子彼此重叠,缓缓流下去,日历从厚撕到薄,再换上一本新的。

你忘了么,今天是你娘的忌日。每年的这个时候我都要喝一点酒。男人边说边动手填烟丝,他虽然看不见,这个倒是很熟练。

但是家里没有酒了,只好跑去村头的小店去打。花道提着酒瓶回来,却意外在田埂边看到了拿着烟斗的男人。什么时候他一个人走出来站在那里的?他停下来,试探着叫了声,爹?

今年的收成据说不错。男人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他似乎真的不准备再提仙道彰这个名字了。
但是爹是不可能忘得了哥的,他知道。
你却让地又荒废了一年。
……究竟想说什么呢?这老头子。让我去打酒也是故意的吧,根本什么事都没有。他暗想着。

我不知道你去镇上做什么,但是以后不准再去了。
——这什么口气,别忘了这些年是谁在赚钱养你。
庄稼人就要靠土地养活自己。
——切。话还真多呢。

说完这句男人总算往回走了,花道一怔,紧紧在后面跟上去,想要却又不敢去扶男人,酒在瓶子里光光当当地响,借着星光他清楚地看见男人的黑发里夹着一缕一缕的白丝。


这晚发生的最不可思议的事还是男人居然在走了几十年的自家门槛上绊了一跤,一旁的花道眼疾手快拉他一把,哪知却反被毫不领情地狠狠推到一边——

——死要面子的老头子!他一面咬牙在肚里骂着一面忿忿地倒下去,两个人的重量压在老旧的门板上,发出甜蜜而迟缓的吱呀一声。

第一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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