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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花]江户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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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哈尼雅 2010-05-23, 周日 14:12

江户仔
上.

那天流川醒的比以往都迟。

缘故是昨晚被学寮里那帮子人死活拉去一起喝酒喝到烂醉回来。说什么一毕业马上就要分别天各一方了,其实大多数人还不是就留在这江户城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过几年少不得把对方的旧事当作不相干人士的八卦琐事说给妻子相好听了逗乐。像这些读得起高等私塾的子弟,有几个肯离开这花花世界去乡下做个行脚医生?

女佣阿鹤在移门外面咚咚咚地扣门框:“有个红头发的少年仔跑来说有急事找流川少爷。老爷怕是市井无赖之徒,差我过来问少爷是不是认识,不认识就打发了——”

一团糨糊也似的脑子里突然起了一个激灵,腾地从榻上挺尸起来——“阿嚏!”

一个喷嚏震的他眼冒金心,宿醉感刹那间连同刚刚那不甚清晰的半个梦碎成千片万片了。

*****

强忍着恶心感把手在盆子里面洗了又洗的,血腥气顶撞着醉过后的一点眩晕,流川摸不准自己是不是一低头马上就可以呕出来了。突然腰上似有触感,心里还没来得及晃荡个来回,忽然看见那干橘皮似的粗糙表面已经蹭到了手腕上。他猛然抽手,动作粗鲁的有点近似甩。瞎了眼的多春婆婆一只手停在空中失去了准,另一只手上紧紧捏着两个煮鸡蛋。

“先生真是菩萨心肠哪……”鸡蛋被他拿两根指头快、准、狠地拿过来,恨不得能空手探物才好,刀锋一样的眉皱了起来。

还是热的呐。

那老婆子下一句感激出口的时候,流川人已经在门帘外头了。他才不要让那跟爪子无异的手在碰到自己身上哪怕一个线头呢。

*****

总之蹲在墙角下的樱木花道看见流川枫的时候,后者的脸色还是难看的可以。

“你怎么跟见了鬼一样。”

手心被鸡蛋热度熨烫得有些痒痒的人表情几乎要抽搐了:“你从头到尾蹲这儿晒太阳还好意思问?”

“啊呀,大姐头说过大小爷们儿一律不可以进产房的嘛,不然会遭灾。”把头巾扯下来在手腕上打了个结,红发青年像猫一样伸个懒腰站起来,往前拖拖沓沓地走了两步。

“我也是男的。”

“唉唉,你是医生呀。”

“下次这种接生的事情别找我,难道你们这街上就没有一个产婆么。”

“好啦……小气鬼,只是除了你我也想不到谁是免费——”

冰冰冷的手探到自己袖子里来的时候流川吓了一跳,几乎站着不敢动弹,但迷惑不过是一弹指的功夫,即刻明白了过来是冲着那两个鸡蛋。

“亏得你,除了腥气还能闻出来。”他还是铁青着脸,虽然在暖烘烘太阳底下有点快撑不住。花道把两个鸡蛋轮换着掂量了一下,狠了狠心把较大的那个递回去。

“得了,我现在哪里吃得下去。”虽然吃了一记白眼,可热乎乎得鸡蛋是实在的便宜——他讪讪地笑了一下,小心地揣到怀里,像是有些没话找话地跟流川说:“别小看本大爷的鼻子呀,昨晚喝酒了吧。”

流川不说话,其实他没真的在听,倒是直勾勾地盯着看两只手怎么熟练地把鸡蛋剥了壳,露出莹白色还冒热气的蛋被捏着,往那张开的饱满的嘴唇中间送。啊,这家伙的嘴唇干裂了,有微小惨白的破皮挂在上面。

——该提醒他别用舌头去舔,那样没用!

秋天天干物燥,容易上火。流川让脑子转着这个季节容易得的各色病症。好把脱了缰的念头拽回来。

****

一阵鼓点结了,台上的小老儿把折扇一收,在众人鼓掌叫好声中恭恭敬敬地一垂头。

“承蒙诸位看官前来捧场。在下源右门兵卫,从小便生在这江户城里,到如今别的本事没有,却也耳濡目染,记下了不少有趣奇闻,今日便来给大家说上一段‘荞麦面’。”

“小时候父母教我做人不要被人笑,可结果呀,终究还是辜负了父母的期望,成了被人笑话的……”

“……话说有一堂兄,不过长我两岁,脑袋却比在下的聪明的多。父母便教我好好跟着我这哥哥,学习他说话处事,那就不至于吃亏。于是我就正日跟着他在这江户城里晃悠,他走我就走,他坐我也坐。他想要如厕,我也二话不说,照样裤带一松,就地方便。”

等底下大家哄笑声稍歇,台上的清清喉咙,又接了下去。

“有一天我俩走着走着觉得饿了,于是就找了一家面馆,要了两碗荞麦面。这两碗荞麦面乃是十六文钱,到了付帐的时候,我这堂兄先一步上去,招来老板,把这十六文钱一枚一枚数给他看。只见他数道:一,二,三——三枚铜板当当当就搁在桌上——四,五,六,七然后突然问老板,现在几时了。老板一看,回答说八,于是我这堂兄接着就顺着这话头数了九,到最后竟然神不鬼规不觉就那么少付了一文钱。我坐在一旁,自然就把这套把戏全部看在眼里。”

“过了两天,我又刚好在这家面馆吃了一碗面,付帐的时候,刚好把堂兄这儿学来的手段使将出来。我把老板招来,把口袋里的钱一个子儿一个子儿数给他看,数到八的时候装作不经意就问他。”

“——现在几点啦?”
“——四点,客官。”

“我一愣,于是只好从五接起,数到最后不但没有赚进那一文钱,还白白赔了三文哪。”

“噗哈哈哈哈哈哈——”

樱木花道捂着肚子把笑得前仰后合,最后干脆夸张得一屁股滑到坐凳底下去了,好半天哼哼着伸出一只手要流川拉他起来。

“唉,笑死本大爷了,咦,你怎么还是这副谁欠了你钱的苦脸。”剧场里人异常的多,帐门口都有挤着站着的,汗味和人声上的各种体味蒸腾着,空气就有些混沌,流川连忙放开拉着的樱木的手,皱着眉决定略过这个问题。

“这什么兵卫的家伙可有名啦,从很远的地方慕名来听的人都有,我使照顾你才特意拉着你进来听,好让你这乡下人长长见识。”樱木花道那双眼睛在流川枫的脸上转来转去,好像想揪出对方不为所动的原因。“我可是有门路才搞到这座位的,谁知道你还是从头到尾板着脸。”感觉到他的鼻子和自己的脸凑得越来越近,流川就开始下意识地往旁边侧开,那白痴早上吃大蒜了吧,他想拿随便什么打发过去,可是纠结着的却是另外一句话。

“我说,这么好笑你都不笑,你这家伙是不是天生就不会笑呀?”

“在这儿的求学到昨天为止结束了,过几天就走。”

“走去哪里——回箱根?”
“嗯。”

他说完的同时剧场里安静下来,然后又是一阵弦鼓呕哑,直到鼓点一向,跪坐着的源右门兵卫一晃折扇,接着便要开始说下一段。

樱木定了定神,回过头去重新把目光钉回到台上,突然手腕上被人突然抓紧,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流川拉着踉跄挤出了演出剧帐。

***

结果还是在街上无所事事地闲晃。“不爱听落语就早点说嘛。”樱木花道先是小声抱怨着,刚才被抓住地手腕还隐隐有点疼,这家伙也太大劲了吧。还以为他生气了还是什么,结果走出来到了街上,又马上火烧火燎地松了手,而且到现在也不吭声。他没头没脑地想着,忽然就灵光一现。

“你这家伙是有洁癖吧。”

“什么?”

“人家碰你就躲,轮到你要拉人,就毛手毛脚的根本不知道要用多少力气。”他一面说一面为了自己的精妙分析而得意起来,双手背在脑后,阳光射在眼皮上怪痒的,他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从缝里看流川的脸也是扁扁的,嘴唇抿着也是一条薄薄的缝。

他不知道这番话却叫流川暗暗吃惊,心跳都快了半拍。这不是正常的现象,但是自己以前难道真从来没发觉——只是对着这家伙是这样?

“也对,你是学当医生的,活该有洁癖才对。”

现在是在意这个的时候么?刚才自己都说了要走就是这几天了,结果这白痴果然一点都不在乎,还在那儿兴高采烈的扯什么洁癖的话。

他可不是想听什么关于洁癖才把他拉出来的。

“说真的,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走啊,唉。”可说着说着红色的脑袋就垂了下来,“你不在了,多春家的老太婆下雨天骨头痛了怎么办,下回志乃婶再生小孩怎么办?虽说着城里大大小小的医生多得是,可没准全部都是一帮庸医呢。”

流川当然知道其实是这些住长屋的付不起那个会诊买药钱,但是偏偏就没办法克制住那点小虚荣心觉得这红头小子起码信任自己不在他口里说的“庸医”之列。况且,对于自己要走这件事,总归不是全无反应的了,他知道这才是造成这莫名其妙喜悦的真正原因,心里就有点发虚。“猫猫狗狗下崽总见过吧。”

“哈?”

“给人接生也是一个道理,我告诉你简单的步骤,下次你一个人就做得来。”其实不想讲这个,但是不讲这个又该讲什么呢?流川忽然又觉得头痛起来,那该死的酒还没散尽吧,结果今天想什么都是一团糟。抬头看见樱把脑袋晃得跟拨浪鼓似的:“这怎么行,要是当医生这么简单,满大街都是医生了。”其实是怕看见血,还有彩子大姐头说过的男人不可进产房言犹在耳,不过他可不会在这狐狸脸面前承认就是了,挥手把话题岔开去:“算了,接下来到你走之前就带着你在江户城好好逛逛吧,总不会让你还没见识够这里的各种好处就回去。”

流川先是想说哪里是能接生就成医生了,又想说之前你让我做的这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从接骨到拔罐根本全是大材小用我来这儿在医所里学的可是西洋医学来着,还想说白痴你不过就是一个住长屋的无业游民京城三餐温饱还不定就算有好处哪里又论得到你带我见识,可是这些话全只是在空空的胃袋里打了个转儿,最后那家伙瘦长的手臂很用力在他肩头拍的那三下,好像把一些阳光里的暖给结结实实透过衣服的布料灌到身体里去了。于是他扬起眉毛,淡淡地说了句好啊。

中.


转了两个巷子出来那处街角流川看着眼熟,看到丁字路口对面的集市忽然就明白过来,这里就是自己遇到樱木花道的地方。

那天的天气仿佛也是这么好。在街边路过的时候被两个拖拉着鼻涕的半大光头小子撞了一下,等反应过来摸向腰间的时候,钱袋已经不在了。他那时候也算是初来乍到,转身就准备去找捕吏,走出几步发觉身后一直有人在喂喂地喊他。

“丢了东西是吧,保准给你找回来。”角落里蹲着的红发青年,样子懒洋洋的在那儿剔牙。看他不准备搭话要走,连忙站起来。但说来也奇怪,或者是个子出落的高吧,一直起身体发现他虽然邋遢但是倒没有让人觉得半点猥琐,尤其那双眼睛还是少年人的眼睛,很亮。就是那个时候叫流川犹豫了一下。

没多会儿那人居然真的举着熟悉的钱袋回来了,后头还跟着那两个小毛贼。本来心里已经做好了被人白耍一场的准备的流川伸手接下自己的钱袋发现重量轻了一半,心里明白过来——本来就串通好了的这些人。一语不发地站起身来要走,却被那家伙拉住了袖子——立时就挥开了,大概洁癖的印象从那个时候就树立下来。

“三郎,小磨,你们自己跟这位先生说。”他诧异起来,看着对方扯扯身后两个不情不愿的脏孩子,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段拉锯式的沉默,终于那家伙摸摸鼻子,犹犹豫豫地开口了:“那一半的钱……他俩的爹跟着船队出海去了,家里没钱给病了的姐姐抓药——”

“什么病,我能看。”那个时候流川当然还是不相信才故意这么说的,再不济他也不能承认自己没来由地觉得那家伙的口气诚恳的不像作伪吧。可是话音落下他看到那两个孩子的眼睛亮了。

后来小流氓头子樱木花道也亲口告诉过他,这种事情是有八九是骗局,可是偏偏遇上他那一桩是真的。就有这么巧。“不过当时我可不知道,只想着不能让你去报官。那些有钱人,掉了几个铜子才不算什么。公卿们有公卿们的一套规矩,武士有武士的一套规矩,我们这些住在一条街上的规矩就是相互照应。”在江户不懂规矩就混不下去这个道理,居然还是樱木最早教他的。至于后面跟地那句亲热的莫名其妙的“以后本大爷罩着你啦”则全当没有听见。

其实之后是谁帮着谁呀,流川想自己是被这家伙的胡搅蛮缠弄糊涂了,居然默默忍受到了今天——也从来没有想过会是这样子和一个人熟稔起来。

“你一个人在那里这么诡异地笑什么?”这回是樱木一副见了鬼的样子。流川从回忆里跌出来的时候想的是这个表情值了自己丢的面子。可惜那脸上的表情稍纵即逝,立刻又滔滔不绝地说了开去。

“如果要带着朋友一起去消遣娱乐哪,近了吉原*的大门就找左手第三家的扬屋,跟老板娘报上我的名号,马上就是熟人价,漂亮的游女姐姐任君挑选。”他说着朝流川挤了挤眼睛,后者却刹那间沉下脸来:“我没兴趣。”

没兴趣?!他差点没跳起来。天下男人只要是有耳朵的都听说过祗园的歌舞伎町,但凡双脚健在的无不想来吉原游廓会会传说中天人一般的太夫花魁。这花街柳巷的温柔乡里,保管男人一脚踏进来就沉醉不起。流川首先毫无疑问归属于男人的范畴,何况他也既没老得掉了牙路都走不动两三步,也不是发育过快还留着前发的男童子,除了看起来苍白了些也很难说是只病鸡何况他自己还是个医生来着呐。等等,那样的话没兴趣起不是只会有一个原因——

樱木花道为难地挠挠头:“难道你好的是众——”

流川脸色里的青立刻兑上了铁:“我才不好众道。”出口太急太快,口气里鄙夷的成分或许太重了些,流川暗暗恼恨自己的反应过度,但是又没有弥补的方法,只好把脸转到一边。樱木花道先是眯着眼睛研究了他好一会儿,忽然咧嘴一笑:“其实本大爷也讨厌那个。”

口气平平常常,就好像说本大爷不爱吃纳豆拌饭一样,但这话听在流川的耳里,却无论如何就是不受落,像是嗓子眼里被人塞了一撮灰。流川从来不觉得男人和男人之间可以搞出什么所谓的风流韵事来,到了江户发现从大名到武士甚至平头百姓居然视众道为风潮这简直荒唐透顶。而自己的脸又偏偏长得算是白净,来到这儿之后没少有那些所谓的上流人物对他青眼有加过,虽然全部被他几乎是恐吓性质地轰走了。

至于樱木,他也从来没往这个方面怀疑过——就他这喳喳呼呼性格,算了吧。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就是霸道地觉得这家伙不该这么说,啊,是了,肯定是因为那口气太过轻佻随便,好像是熟知情爱之事似的——就是这点让流川不爽。虽然想也知道他不可能。

“唔……既然不好那一口,又不愿意去风流的,肯定是家里已经有了未婚妻了吧——哈哈,瞧你这反应,让本天才猜了个正着不是?”

半晌。“这又有什么不能说的了,你这人还真是古怪。”

再半晌。“好啦好啦,去集市转转,秋季进补,看你脸色那么难看肯定是需要大补特补的了。”然后又被拉着走,可能是刚才走的太急了,他开始觉得胃里的东西又开始翻搅,太阳晒下来的额头上已经开始冒出虚汗。流川懊恼地发现自己居然不胜酒力到这个地步,其实他没想过自己性格那样克制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跟帮豁出去了的酒色之徒比。

****

他开始后悔了,刚才不该借给樱木花道这几文钱去买丸子吃。倒不是他心疼几文钱,他会被说成小气就证明他其实并不小气——这是多么妙的逻辑——而是那个卖丸子的小老头儿已经扯着那个白痴讲了足足有半个时辰了。而他翻来覆去其实只是要说昨天半夜里起来见到了洗豆妖这麽一件事而已,流川不敢相信自己站在旁边陪听了那么久,而身边的花道一边吃着丸子一边还听得津津有味,长吁短叹也恰到好处。

洗豆妖,是那种抱着豆盆到处乱窜的侏儒怪麽。他忍不住再一次翻了一个白眼。
也不想想现在已经是什么时代。

“所以说哪,不管是什么时代,妖怪这种东西总归还是存在的。”樱木花道笑呵呵的接过老头白给他的一串炸丸子,“那么,我先领着我这朋友去鱼市上转转了。”然后抬脚说走便走,流川那个时候还没有马上反应过来,转过头去跟老头浑浊的眼睛四目相对了个正着,几乎又是一阵眩晕。

跟这家伙所谓的随处逛逛其实是一种煎熬,等流川发觉的时候已经晚了。“我说,为什么要来鱼市?”

樱木吃惊地回望他:“难道你没听说过,整座江户城里,就数这里的鱼最多最新鲜了麽?看这半条街的鳗鱼,只要你掏出钱来,都是先剖;你有见过那么大的龙虾整筐整筐来卖?哪,那儿的鲤鱼在砧板上跳得这么高,鲤鱼旗也不过那大小吧?还有到了春天的时候,河豚卖的比金子还贵,可是你要是来这儿就总能找到……”

流川忍着一重重的腥气,终于忍不住打断他:“你说的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买菜从来不都是伙房女佣们干的事麽。

“怎么没有关系,”樱木被质疑了一下几乎就要跳起来,“原来我刚才跟你说了半天你一句都没听进去。有我在你不知道多幸运,看到对面摊上的坐着发呆的小枝姑娘了麽?看见我的脸二话不说就是普通人的一半价,还是最新鲜的货,脸上还笑出两朵花来。”

“为什么?”其实就等着这句为什么。
“哈——因为小枝姑娘暗恋年少英俊的本大爷来着。”

“那那家伙呢,难不成也是因为暗恋你?”流川随手指向一个蹲在墙角歇下担子边休息边看来往姑娘小腿的猥琐黑胖子,证明他刚才其实有在听。
“喔……”樱木花道抓了抓脑袋,“你说笨蛋元吉,这家伙是被我用拳头狠狠教训过啦。”

迎面走过来一个手揣在怀里一看就是混吃等死的家伙,眼神说不出的暧昧:“喂,花道,待会一起去澡堂吧。”

“好啊,刚好好几天没洗了!”流川反应过来这两句对话的时候,只看见樱木那家伙笑得跟朵花似的,抬起右手在后颈上挠起来,似乎真的很痒,几乎要让流川都忍不住痒痒起来,这白痴身上也许有虱,啊,该死!

“啊……可是我最近手头……”
“没事没事,我请你。”那混子走远还不忘故意做个潇洒的手势。流川觉得自己问出了或许是一年之中最傻的问题:“一起洗澡——你跟他?”他没去过也不该想不到街头巷角那几家澡堂生意永远红火,武士因为有俸禄可以经常光顾而被平民嫉妒,可他实在无法想象——好了他也许不该想象。

“噢,你说洋平啊,我们还在泥里打滚的时候就认识啦。”他说着老大不情愿地把身体转回来对着流川,眼神里面分明还有着对那个背影的无限留恋,“原来也住我们那篇屋,有天一兴奋过头把房主的儿子打了,就跑去别的地方住了。唉,这小子可厉害啦,再有学问的人有时候也会被他骗得一愣一愣的,不过你是我朋友,他便不会来骗你——”

“流川……少爷?”
流川的脑袋里轰得一声,抬头果然看见市川家*的女佣阿仙愣愣地,用她那双讨人喜欢的眼睛愣愣地望着自己,手里挎着的竹篮里平静地躺着一条金光灿灿的鲤鱼。

“喔……熟人麽?”他反应过来当即把在一旁好奇打量的樱木拖走。
“废话,又不是只有你有熟人。”
而阿仙泉水般好听的声音还从后面不依不饶追过来:“流川少爷,晚饭可回来吃?”
然而毕竟是到极限了。当他发现自己冲的太快,停住脚的地方鼻子是开膛剖肚的巨大青鱼,避开那些扭扭曲曲的肠却又瞄到翻白了森森的眼。死鱼眼果然名不虚传。嗓子眼里往上泛的酸水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他弯下腰的时候被旁边的一支手臂有力地扶了一把:“喂喂,不要紧吧?你怎么真吐起来了……”

丢脸——他呛着的时候居然还有余裕去想。

太丢脸了。


*吉原游廓:江户时期大型妓院集中地
*市川家:流川寄宿的亲戚家,那时候有很多的乡下富绅把子弟送入京求学,或寻找门路某得一官半职

下.


“再来一壶米酒!”樱木花道高兴地扬起手朝柜台喊道。流川撇过头去,目光飘忽地从墙上条幅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不许赊帐”顺下来,落在桌子中央装蚕豆的小碟子上。吐完被拉来一个酒馆,因为那白痴在那儿胡说八道什么这喝的几口是暖胃的。流川看着对面的花道得意地玩着把一粒粒豆高高扔起用嘴接住的无聊把戏。他这会儿半靠在墙上,手心里还有薄薄的汗,吐了一场整个人像被掏空了一样。沉默是因为没有反驳的力气。

酒不来,樱木花道又胡乱喊了几声。吵醒了睡着了的老板从柜台后面探出个头来:“行了行了,臭小子,急什么!没看见我这儿正忙着呢?”
“唉,早说了你这店里该找个白嫩漂亮的看板娘啦!”
“罗嗦!你这家伙整天在我这儿白吃白喝我哪里还有钱请人?”
“关本大爷屁事,谁让你戒不掉爱赌的毛病!”
显然是戳到痛处了,酒馆老板把脖子一伸,指着樱木脑袋后面的条幅:“你把那两个字念来我听!”
樱木脑袋一歪翻一个白眼:“罗嗦!谁不知道你跟咱一样大字不识啊,这还不是请代书老头写的。”
流川听着不知道为什么就升起一股轻蔑之气:“没出息。”
樱木立时转头拿铜铃大的眼睛瞪他:“你 说 什 么?”

“在这儿整天浑浑噩噩,一辈子不做一件正经事有什么好,不如跟我回去乡下,老老实实种田自己也能养活自己不被人看扁了。”一句话有千百种说法,而他总是能够恰当找出最差的那一种,流川在肚里暗夸自己本事。

大概什么地方搞错了,他马上发现被人用怜悯眼光看着的是自己。

“我可是正正经经在过我的日子,像你这样从乡下来的自以为是的家伙,还没资格向本大爷说教。”
流川气结,可是找不出话来反驳,于是三人陷入沉默。

沉默片刻之后猛然想起酒还没上,樱木花道便把桌子拍的山响。“快点拿酒来啦!今天本大爷不吃你白食。”
流川总算想起自己不是哑巴:“不要拿了。”
老板眼光在两人之间打一个转:“是谁付帐?”

“他。”
“我。”

两人同时说完,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隐隐听到什么“决斗啦!杀人啦!”那老板不知何时已经窜到门口,扯住一个路过小童的耳朵:“怎么了,什么热闹看?”“痛痛痛——两个武士在那边桥上,说是一个要找另一个复仇,拿他的头回去乡下间母亲呢!”
又是一阵人声喧嚷。

此时的小酒馆里没有第三人,空荡怠倦,像是被遗忘了,与外部世界无干。外面不知道是谁先动了手,谁又刺了谁,呼喝声远的很,不像是真的。

“你怎么不去看热闹。”
“谁要看脑袋里塞了粪的白痴武士砍来砍去。”樱木花道逆光的脸上表情木然,手指在桌上碾着一颗豆。“这些人还不如早早跳入鸭川一了百了。”

流川心里诧异,但只是面无表情喔了一声。他不指望有什么进一步的解释,从这家伙在桌上把一颗豆碾碎的动作他明白到这一点。

幼年时候母亲爱慕上对门的一个武士,也是上京来找杀父仇人的,本来眼见着三人如同一个小家庭般其乐融融就可以这么过一辈子,可某天那个已经是半个父亲的人早上吃了一大碗稀饭出去了,日暮时分却被卷在破竹席里回来,说是找到了那个仇家,却技不如人被杀死了。那个场景连接着后面母亲在梁上像一条鱼一样挂着的场景,特意穿着最干净的一身衣服,雪白,像鱼肚。樱木花道想着,他用指腹碾着的那粒豆是什么时候碎的?他摇了摇头。

流川没有机会听到这个故事。现在没有,以后樱木花道也不会突发奇想告诉他。就算不是萍水相逢的两人,也未见得就要知道对方多少事。

樱木吹了吹那堆碎掉的豆末,流川感到右眼一阵微痛,大概有那么零星半点的残骸飞了进来,他是学医的,记得不拿手去揉,只好在那儿干眨了几下,出来了半点泪液,才发现对面那家伙也不在了。

整间酒铺阒然无声。

****

樱木花道在柜台后面打好了一壶酒,又往嘴里扔了一颗豆,直起身来发现寸许之间生生塞了一个高大人身。
“喂,你吓到我——”他皱着眉,一颗不慎吞咽下去的豆干涩地塞在喉咙底部。幽暗狭窄的过道里,先在自己脸上着陆的是流川的鼻子。

在想着“我到底想要做什么“的时候流川已经在吻樱木,本能的好处就是对天才和白痴一视同仁。细小的喘息从齿缝里一点一点挤进去,流川记得自己的舌头确实有撬这个动作,可是那不是让樱木上下颚开的真实原因。一点熏然的酒气从舌苔上弥漫开去,流川思拊着这小子刚才一定是拿勺偷喝了。没想到一壶酒可以让他在大街上不顾一切的吐个天翻地覆,而这一口酒倒像是把他的全身经脉打通了。

分开的时候他听到花道含混地唔了一声,这一声不知怎的在他耳里就格外销魂。而销魂这个词却让他刚刚活络起来的筋脉突然冻结。怎么拐到这上面去的?他连忙把脸移开,有点急着辨白,但口气却又相当霸道地冲出一句:“别误会,我可是真的讨厌男人的。”

樱木花道还是那副懒洋洋地样子,好像是在等肚子里那颗豆子落踏实了,才说话:“刚才不是说了,本大爷也是。”

流川有点困惑又觉得有趣,挑起眉毛问他:“可是不讨厌我?”

又是那个唔。这个要命的语气词。流川在想这是否是等于是的时候听到樱木花道好像是笑了一下:“怎么会,你这家伙当然也很讨厌。”顿了一顿,又开口时压低了声音:“喂,明天这个时候,多春婆婆家后面那间柴屋。”

外面人群哄然一下,大概是胜负有了分晓。流川微微侧了点身让樱木举着小酒壶先走出柜台,自己站在那儿片刻没动,浑身舒泰了。

****尾声****

一阵晚风把树林里的乌鸦全吹了出来,撕声叫着黑压压扑向小山坡下暮色沉沉的江户城。

“总有一天这些乌鸦会把江户的天空都遮住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们自然没想到在几百年后这会成为事实。

“明天你从这条道上走吧,这里看下去可真清楚。”
“…………”
“不过本大爷答应了小枝姑娘替她看一天铺子,没法来送你了。”
“…………”
“喂,下回开春再来的时候,不带上土产别来见我。”
“…………”
“得了得了,才不是真的希罕你们那些乡下地方的东西,不过就那么一说。”
“…………”
“要是娶了老婆生了胖小子,一起抱来给大爷看看。”
“…………”
“说的你都记住了?”

“我说你这家伙不是有洁癖吗,自己衣服上的草根还要别人来帮你掸干净。”

………………(为什么不跟我走。)
………………(又来了——说再多次你这乡巴佬也不会明白的。)

你可看仔细了,这里是江户,世上万千风流繁华全在这四面墙圈住的一片城里。每天多少外头的人往里面挤,又有几个愿意主动出去?江户的男儿可是什么世面都见过,什么活儿都能干,是拿的起放得下,是爱是恨绝不拖泥带水小家子气,日子再苦也有办法保持面子,粗茶淡饭也能津津有味的活下去,在街上走着一年总能碰上机会将军的舆轿自然就眼高于顶,也许抓着个什么机会你就能一步登天……这些种种没在这儿活过的人怎么理解的了。像本大爷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所以一辈子也要在这里好好地过完

——这道理,你可明白么?

(完)

*关于众道,上次大家解释的都对,就像茶道,花道,武士道一样,众道就是喜好男色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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