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花]雪国 番外-东京物语 1-3
【1】Sendon
虽然我年近五十,但是以这般年纪,我算是养生有道。
快二十年前我结婚,虽然也接手家中祖业,但是,不多时就转交给堂兄弟去打理了──我其实是不爱约束的人吧?
今天带着几乎是相依为命一样的画具,走到东京近郊的林里。
这些年来,我在日本四处流浪,也差不多踏遍了各地,但是,有个地方却不会去。
其实并不是害怕着什麽,也不是就不敢面对,只是,那个地方像心里一处所在,而那处所在,是你自然而然,没想到要去回顾的地方,就是这麽自然的遗忘了罢了。
走在林中,清凉的空气。
其实在夏天,也能有这样安宁的心吗?
春天时,小小的生命在草根的泥里,静静的复苏。那种感觉是欢快的,是让人感到孩童一般,彷佛稍时,就有一只黄蝶翩翩的摇曳到眼前,在鼻尖上驻留。
是像一个微笑,然而是灿烂天真的。
到夏天,强烈和阳光灼人,就不是我这种年近半百的人承受得起了,在日头下行走半日,汗流浃背,此时尚且不晕眩已属万幸,若能在此时偶遇一间茶居,更是合掌感谢,深铭五内。
然而一杯清茶,坐於木廊上乘荫,观看廊外日光照耀移转,却又是一番情味。
秋天则令人感伤。叶的凋零,在画布上是呈美,但是这美却是一种萧索和空虚。秋季的枫红,於我也过於刺目灼眼。红的叶色是违和的,过於美艳而让人感到不祥般的畏瑟起来。
我不常爱画秋天。
冬季的雪,是年老的人的泪水,在记忆中沉淀而结晶。我深爱冬天,宁静详和。深深厚厚的雪,吸走了一切声音,让世界在耳中变得纯净。
那种纯净的感觉,却倒是我一直以来找寻,怀念着的。
记忆中,自己最美好的那一段人生,好像也是这样伴随在过去。
过去自己寻获但是还是失去了的群山。
就这麽漫无目的思索着,脚也漫无目的走着,好像是随意让路把我带往任何地方去。
好些时,听到远处有流水声,心中更是轻松开怀,在夏季的林中偶遇一泉,静观水的流逝,我是能就这麽观上个数小时,而丝毫不感疲倦的。
水的流逝,跟生命的流逝,岂不很相像吗?
悠闲踱步,慢慢要到了近水之地,突然听到人的笑声──
这个声音,不知为何,让我脑中深感一阵恍惚!
在那当时,不知为何,我静静伫立当场而难以再言语……
我该就这麽转身离去吗?
那块自己心中的领土,那块记忆的暗地,向来温顺而安静的接受遗置,可是今天却突然这麽的浮上来,有些反动一般的将它自己举到我面前。
我该就这麽转身离去吗?
然而我还是踏步向前──
如果是那个人,也许看看他到底是如何了?如果不是那个人……我还是希望是他!
穿林而进,人拨水而戏之声更是明显清楚。
是他吗?──我脚的步伐不禁也急了。
一出林,还有十馀步才到小溪岸,但是我静伫立而不知为何,难以动弹。
眼前是一个高瘦的男子,穿着白袍的传统和服,正坐在溪岸。他两手贴身侧压着湿黑的岩块,长长的和服下摆被拉高在两侧,但是有一边还是一角微落,点浸在小溪上。
修长的腿坦露出来,是我印象中一样的淡鹅黄色皮肤,看他一会静神,一会抓紧机会猛踢腿的样子,似乎是在踹鱼……
他的头发还是像我刚认识他时一样…不,应该是更长了……不过,还是一样随意的散开着──他还是讨厌别人绑他的头发吗?
红红的头发,这个白衣的男人坐在绿绿的林里。
现在应非夏季,而该是春天吧?
【2】Sakuragi
「咦?」那个红发的男子抬头,眼中不胜惊讶的光辉:「彰!?」
看着他的脸,心中是这样百感的滋味──已经好些年,你好吗?
长长的红发,像我们认识的时候,总是不绑。现在散在湿黑的岩块上,红红的头发,在很多的时候浮现到我梦里来。我不知道,在我结婚之後,你过得怎样呢?赤木师傅好吗?你深爱的那个叫晴子的女孩呢?还有我一直不停寄给你的画,还有你……都好吗?
只是看着这个红发男子的脸,依稀年轻,但是,我一句也说不出话,只是,微笑。
这是一场梦吧?
森林中的水流清彻又甘美,像几乎要透出香味!看着他在水中的双脚,是曾在手掌中,细细抚搓的肢体。想念你,花道,我很想念你。
只是看着这个红发男子的脸,依稀年轻,但是,我一句也说不出话,只是,微笑。
这种时候不该出现你的笑脸吗?
「彰!」果然,是我记忆中的一样。
我记得,第一次在舞台上看到你的影姿。我记得,第一次在雪中你小心提着和服衣角的模样。我记得,每一针每一针在你背上刺的樱花。我记得你闭着的眼,我记得你病时忍不住痛的泪,我记着你,想念你──
「你好吗?」
「哈哈!怎麽会在这里碰到啊!啊!!~~~~你都这把年纪还梳那种奇怪发型!?不怕把人吓死吗!」
我想念你──「你这把年纪还留这麽长的头发,会被人当动物抓起来喔!」
「呔!混帐家伙!你不是在法国?回来日本干嘛?」
我想念你──「我来画画。」
笑了,是我记忆中的笑,我喜欢你的笑,真的好喜欢!花道,我好想念你,这些日子,你好吗?
「你也是呀!最近好不好?」问着拿画具的男子,一声平淡但是有温柔关怀的话。
一时之间,不知道要怎麽回答──微微一笑,却无法也笑得像你那样。
「还好。」
还好,还是一样。如果没有放弃你,也许还是一样,你不是爱我,但是这种话题,现在已经不重要了,我们都已经老了吧?
我说还好,还是微笑着,像以前一样,像一贯一样。
忽然间,像是一个无言的,关心着对方的沉默,红发的男子注视着对方的脸容。「喂,」抬起一只手臂招呼着:「要不要一起泡个水?很舒服咧!」
突然间,想流泪。我们,都已经这麽大的年纪,为什麽,还是这麽容易回到年轻的时候?这是梦吧?做画的人走到自己描绘的梦中。
走到描绘的梦中,是我无法挽住的一段春天。想念,这个从来不爱我的人。想念。
「会碰到你的脚吗?」在水中,我们的脚板这麽接近,像是一个不注意,就会在水中相吻。我们已经不再年轻,不再年轻,所以不会再做轻浮的事。这些感伤的念头,在我脑中流过了就不会再浮出来,只是藏着,流进深深的心底。
「没关系啦!」完全不介意的模样,让我也顺利的藏起心中所想望,你的笑容,让我觉得世界是一个简单的结构。
──让我忘了我。
「你是只回东京几天,画画吗?」
「唔…不一定,四处看景致呢!花道…哈!刚刚看到你,真是吃了一惊,什麽时候离开雪国的呢?」
「啊…离开好久了!…好像…嗯…好久了!」仰着脸思索的样子,想不出到底是多久。我微笑,不再为难你的脑筋。「晴子姑娘跟师傅都好?」
「师傅去世了。晴子应该还好吧?…流川说她过得不错。」
流川?──我脸上一时有错愕的表情,一时,无法想到,除了我之外,也是会有人像曾经的我,那样的关系…在他身边。
错愕的表情,红发的男子一时没有留心,直接就解释:「他是跟我在一起的。」
「现在吗?」不知道为什麽就问了这句话。
「唔?现在?…不不,是一直。」
沉默。
我们都这麽大的年纪,为什麽还为这种事吃醋呢?我结婚了,你跟别人在一起,这样有什麽不好?这样有什麽不对?
这样又有什麽?……
「哦?…」我微笑:「那他很幸运,可以常常看你的日本舞了。」
「哦,我很少跳舞了…跟那家伙在一起无聊到倒霉透顶了!真是要闷死人!今天是趁他出门跑出来,不然天天关在家里,只对着他的死人脸,猴子都会被吓成僵尸!」
「哈哈哈!~~」听着你的抱怨我有点夸张的笑,但是,不是太想去了解,其中有多少是幸福的成份,几分的残馀才是真正抱怨?
无话,又是淡淡的聊。息息的风,这是我描绘的梦。
花道,我很想你,一直都想你,想我留不住的春天。
林中,没有鱼游的小溪,我分心等着你的脚挥动,也许就会相碰。我的脸上,是一成不变的笑,从以前到现在都是的淡淡笑容。我们都老了。我们都老了你却还是依稀年轻。
花道,这是梦境,是我日思夜想,然後在无意间完成的一幅春天。
【3】春天在记忆中
「哪,我送你回家吧?」夕阳馀晖,不知不觉我们已经渡过下午到黄昏。
如果说,也能一起渡过傍晚,一起渡过夜晚,一直一起,那该多好。
我……不知道为什麽,总是觉得跟你在一起,很幸福……有点惊讶,不敢相信,我今年过了五十岁的寿辰了。是太容易感伤了吗?
「啊……不过……」花道的样子,有点为难。我只是望着他,没有紧问他,也没有显露我的失望。
他的红发,我这时才注意到,长得垂落在地上,不可思议的光辉,闪耀着,是夕阳,让发丝看起来有点金橘色的感觉。他的白色和服,被水染湿的地方带着一种乾净的青蓝,袖囗处是骨节分明,修长的手指,正轻捻着衣袖的一角,那是花道穿和服常有的动作,尤其,在他烟瘾犯的时候。
「花道,还常抽烟吗?」我微笑,问他,不想让他有压力,不表示我不希望他不抽烟了。
总是这样。我不希望他不高兴,不希望他不快乐,不希望,因为同情我的感情,让他觉得内疚而不愿意再利用我。
我自然知道,你跟我在一起,只是想筹赤木的药费,我自然知道,你跟我在一起,只是因为不必再跟别人在一起。
我知道。我知道的呀……
「老早不抽了!」一时从独想中被一道爽朗的笑声带回神,我愕然。
「哦!……我记得你是烟枪呢!不抽忍耐得住?」
「嗯,流川不让我抽烟……多惨呀!连酒都没得喝了!」
满脸怨尤的模样……然而那隐藏在後面的幸福,却让我想要哭泣。
「那个流川,在家里等你吧?」
──你迟疑,然後点头了……是这样的吧?是这样,所以你犹豫不让我陪着你回去吧……
「唉……想上你家喝一杯免费绿茶……」
花道笑了……然後他说,「对不起哪,彰!」
然後,他只是静静的看着我。
我知道,你一直觉得抱歉,我知道,你一直後悔,利用了我的感情,你一直想早点放我走,想乾脆的拒绝我,但是,你又怎麽知道,我心里,是根本不一样的量尺,在量我们的给跟拿呢!
「没有关系哟!」──不要道歉。
「我早点动身的话,回到旅社有上流料理等着我。」──不要道歉。
「咦~~~~~~……对呀!早该知道你这浪荡的家伙从不亏待自己呀!」
是呀,我从不亏待自己,所以你无需道歉。我从不介意你跟我在一起其实是为了钱,我从不在意你心里记挂的是我,还是那个叫晴子的女孩,我不在意我们拥抱时,里面有几分是我的,还是你的感情,我不在意这些,因为我从不亏待自己。
我那时得到你了,不是吗?那时你是我的,不是吗?
所以,不要对我道歉,不要告诉我,不是你,而是我的量尺,是错的。
(不要道歉……不要告诉我,我是错的……)
「花!」──那是谁的声音!
突然间的就从树林後出来一个人,我一惊,下一秒,花道却已经奔向他身边。
「狐狸呀!~~~~怎麽有本事找到这里来?我现在有要回去了啦!不要发火!」
这个人应该就是花道囗中的流川吧?……就是这个人,拆卸下我四季中的春景吗?我该怨恨他,让我不再感觉樱花时节幸福的仇吗?
「你好。」不视这个黑色和服男子,眼中那种防范冷淡的眼光,我微笑,招呼。
这个人只是向我点首致意,接着毫不迟疑的就牵起花道的手:
「回去吧!」
夕阳渐渐的,渐渐的,在落下中。像我的心,而不是我的微笑。
我嘴边,不知为何,还是能够挂着淡淡的微笑。我微笑,看着花道的背影。在随着那黑衣男子走一两步时,又突然的转身:
「保重唷!」
花道……
「嗯,你也一样。」
花道,为什麽你脸上,有这样释怀的笑呢?
「再见你一面真好……。彰,好好的活下去,哪?」
──为什麽要这麽说?……
「白痴……走吧!……」那个黑色和服,叫流川的人,囗气有让人不悦的温柔。但是,花道却很听从的,跟着他迈步一起走了……
我叫仙道彰,今年刚过了五十岁。今天,偶然遇见年轻时代,和一生中最爱的人。突然的,觉得春天在这个世上永远都存在,即使,只是单单的,从我的生命中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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