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Skip to Menu
  2. Skip to Content
  3. Skip to Footer>

[流花]青青子衿 1-12 --待续--

(2 次投票)

作者:小漪 2010-06-08, 周二 12:59

页面导航
[流花]青青子衿 1-12 --待续--
章5-章8
章9-章12
全部页面

【1】

“嗨!狐狸?”

坐在喷水池边温书的流川闻声回过头时,隔着细密如织的水幕惊鸿一瞥,看到了一个朦胧的穿青衣的人影。
许多许多年以后,午夜梦回,中宵惊起,流川悠然神往地回忆起与樱木初遇的情景时,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一袭青衣,青青的衣领,青青的衣袖,青青的衣角,像蝴蝶多情的翅膀般翩翩翻飞在金秋凉爽的风里,伴着桀骜得横七竖八的焰红发梢,投映着自己身影的明眸,更凸显出那个令正午的加州阳光黯然失色的开朗笑容。五根修长的手指揸得很开,电影慢镜头一般朝自己摇晃着,不加掩饰的孩子气。

虽然流川此生大概永远不会读到《诗经》里的句子,但在那一刻,地球的背面,跨越了数千年的匆匆岁月而轮回重现的那一幕场景,居然是极为神似的。
其实彼时,身临其境的流川并未刻意去关注周遭的一切;但在若干年后,每晚临睡前疲乏地合上眼帘,那个秋日晴空下的所有细节仍然能无比清晰地浮现于脑海,深刻入骨。

拿起手中的笔头指向自己的鼻端,流川很有自知之明地意识到这个动作傻得可以:“你……叫……我?”
红发人频频点头:“是啊,你长得……真的好像狐狸哦,噗──”话没说完,对方已经自顾自地捧腹大笑起来,很是为自己超乎寻常的联想力得意似的。
没见过给素昧平生的人取绰号还能如此理直气壮的家伙,流川啪地用力合上书本:“虽说S大每年都混进来一些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白痴到你这种程度的还真少见!”
那人愣了一下,然后摸摸后脑勺憨憨地笑起来:“你生气了吗?对不起……唉,我果然还是不怎么善于跟陌生人打交道……”
“什─么─?”不合时宜地,喷泉的水柱恰在那会儿猛烈地喷射起十来米高,像是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在明媚日光下折射出一道绚烂的七彩霓虹,当然也就把红发人的后半句话给湮没进去了,流川只能一边掸落满身满脸的水珠,一边茫然地望着他。

“你……是日本人吗?”遥遥地望见流川下巴微微一点,红发人眉尖一掀,喜滋滋地蹦达过来。
流川犀利的眼神没遗漏那一跳的惊人距离、高度以及精确的落点,看得出,这个人的运动神经相当发达。
“我叫樱木花道!也是商学院的天才啦!”落落大方地伸过来一只厚实的手掌。那人站直了的身躯比流川高了约摸半片豆腐的厚度,却是同样的轩昂挺拔。
轻轻一握,触感预料之外的柔软,像是十指不沾阳春水:“流川枫,主修心理学。”


所谓宿命的相逢,其实远比世人漫无边际的想象来得普通。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那些事,那也不过就是异国他乡,两个同根生的人的简单至极的打声招呼而已,连擦肩而过的叹息都不会留下。
然而,我们的两位主人公在接下来寥寥数语却火药味十足的交谈中,发现他们选修了同一门课。所以,在一个细微到几乎难以察觉的漩涡之后,命运的溪流急促地转了个弯,泻向了另一条迥异且波涛汹涌的航线。

“白痴,”流川觉得这个称呼远比“樱木”来得顺口而且大大地贴切,“你刚才叫我时,好像很犹豫?”
樱木埋下头去作笔记,使得流川不是很容易捕捉到他目光里一闪而过的落寞:“是啊……因为这里有不少东方人,但是日本同学不多。失望过很多次了……”
流川按住他笔记本上的一个拼写错误沉默了几秒钟,这种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孤寂,他多多少少是有切肤体会的,于是带着讥诮安抚过去:“白痴!你说日语看他有没有反应就可以了啊!”
“是哦!”樱木加重了那个“是”字,习惯性地摸着头,很大度地认同流川,“我以前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因为你笨嘛!”
“你个臭狐狸!早晚跟你的研究对象一样得精神病!”

………………

虽然美国的课堂以率性开放著称,过分沉浸于肆无忌惮的打闹中的二人最终还是被忍无可忍的教授礼貌地请出了教室。
 

【2】

流川第二次遇到樱木是在马场。

出于对古典书籍里驰骋沃野的某种莫可名状的向往,抑或是为了暂避钢筋水泥的喧嚣,流川心血来潮地填了一张马术课的报名表。那个下午风和日丽,流川也不过就是随意穿了一套运动服出门。到了场地一看周围全身戎装的各色人种,流川才稍微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以他阿米巴原虫级的粗线条,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默默地从马厩牵出一匹矫健的枣红马,抚了抚它光洁油亮的鬃毛,流川踏着马镫翻身坐好,小腿稍微加劲一夹马肚,马儿昂首长嘶,闪电般掠出去了。

流川舒畅地闭上双目享受短暂回归丛林的粗犷质朴,仗剑江湖的正气逍遥,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如在眼前──风在耳边飕飕呼啸的感觉真好。

尘埃落定,再睁开眼睛时,流川就看到了樱木。背景是清朗广袤的碧空,黑色的骑士服,咖啡色的皮马裤,黑色的马靴,鬓角的帽沿下滑出几绺鲜红的发丝,一副异常吃惊的模样望着流川。
应该说,不止是樱木,几乎整个马场上的人都怔怔地注视着流川。
隐隐觉得这么多人自发地对自己行注目礼十有八九不是表示褒扬,流川预感不妙地扭头去看一旁姗姗来迟的教练训练新生时,窘迫得似乎浑身的血液一下子全涌到了脸部,英俊白皙的面孔上浮起来几条若隐若现的青筋。


原来,这堂马术课不是学赛马,而且要伴随着音乐节奏引导马儿做一些类似于奥运会“盛装舞步”竞赛的运动比如伸长快步、走直线等等,人和马要尽量协调一致,以此显示配合完美。
樱木策马走近,飞快地从裤兜里掏出一个黑乎乎呈圆筒状的东西往流川胯下的马背上猛戳了一记,那马蓦地仰首嘶鸣一声,前蹄一撩疾蹿出去,险些把流川掀下沙地来。
流川心头火起,刚要发脾气,樱木却用左手揽过他的腰来与自己共乘一骑,待扶稳后朝着教练的方向高高举起右手,把音阶拔高两个八度运劲一喊,气壮山河:“教练,这匹马是不是不正常?”

场边的人们纷纷露出恍然大悟的体谅表情。流川死死捂住嗡嗡炸响的双耳,虽然脸上还有些发烧,却不能不感谢樱木替他解困的好意,嗫嚅了下薄唇:“谢……”
“不要紧……”轻轻上提缰绳跃过一道半人高的栅栏,樱木辞不达意地设法劝慰流川:“好像……可能……有那么一种说法是:如果你的父母没条件在你五岁以前让你开始学骑马的话,那你很可能这辈子都没法在马背上找着那种优雅?从容??……的感觉了,大意是这样吧?所以……其实你也不必太介意的,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本天才这么厉害,啊哈哈哈……”
“…………”流川哑口无言。满肚子真诚的感激被樱木毫无理由的自大狂妄踢到了爪哇国,完全提不起道谢的兴致了。

突然,樱木吸吸鼻头咋呼起来:“哇!狐狸你身上有一股奇怪的味道!”
流川的脸迅速由红变白,昨天宿舍暂停热水洗不了澡,可还不至于这么快有异味了吧?
风暖洋洋软绵绵地吹拂着,樱木继续他天才的推测:“嗯……有点像被太阳晒干了的草籽的气味……”
流川不大理解樱木在说什么,不过,至少确定不是汗臭就好。
走到场外,樱木抬腿下马,和流川一起把马交还给工作人员,“你下次不要挑纯血马了,性子很烈的,一般人驾驭不住。嗯,阿拉伯马应该比较驯良一点……”
流川很不给面子地打断他如数家珍:“你刚才在马身上做了什么手脚?”
樱木一愣,然后自鸣得意地大笑:“你问这个吗?”取出那个手电筒状的东西递给流川,“防暴器而已。”
流川知道那是可以瞬间释放高压电流的装置,尽管湾区的治安不算特别好,但娇柔女生以外,高大魁梧的樱木也随身携带这种玩意儿未免太匪夷所思:“你难道……用得着?”
“哦,”樱木打岔地指向不远处一辆七成新的香槟色Lamborghini,“好玩嘛……你那天不是说要找房子吗?我领你在附近转转好了。”
流川上下打量了一番那辆车:“二手的?估计也不会便宜。”
樱木拇指屈向掌心:“错了!四千块就搞定了,很便宜啊!”
流川瞪大了狭长的眼眸,喉咙里咕哝出一句:“那买主肯定也是白痴……”
樱木没听清楚,把赛马专用的白手套掼到汽车前台上:“你说什么?”
“没什么。”流川拴好安全带,注视着樱木启动换档的一系列动作:“你开车的姿势很生疏。”
“我说怎么不自在呢!”樱木解开丝绒面骑手帽系在颏下的搭扣,摘下帽子,松掉白衬衫最上方的一粒衣纽往颈子里扇风,像是回避什么似的呆了一下,而后微笑起来:“是啊,新手上路。”


穿越层层迭迭的红楼白楼和茂盛的棕榈林,驶到爬满常春藤的巨型拱门附近时,樱木踩了一脚刹车,降低车窗朝一个迎面走来的东方男子招手示意:“中年人!嗨!牧绅一?”
肤质黝黑的伟岸男子停下脚步,凑近车子在樱木额角弹了个爆栗:“樱木啊,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尊敬学长呢?”
樱木吃痛地摸摸前额,大大咧咧地笑笑:“嘿嘿……牧学长,你一定知道便宜的公寓,推荐给我?”
“就知道你找我没好事!”阿牧从左胸的衣袋里拿出钢笔和便条纸,“你大概要什么样的?多少价格的可以承受?”
樱木转向流川:“狐狸,你要什么样的?”
“200至300$左右,”流川大略盘算了一下,指指自己的耳朵:“宿舍太闹,我好静。”
阿牧会意地颔首,动笔刷刷刷画了一副草图递给樱木:“照北开就好了。”
“多谢!”话未落音樱木已经重新启动,一边向流川补充介绍:“这是我们日本留学生会的会长,叫牧绅一。你注意到他身后有个眼睛圆溜溜的、很清秀的男生了吗?他叫神宗一郎,跟中年人是‘一对’呢!”
“一对?”流川一时没缓过神来。
“就是‘那个’嘛。”樱木一个劲儿地挤眉弄眼,滑稽程度令流川忍俊不禁。
“噢……”流川终于懂了:“你讨厌这种关系?”
“不是。”樱木无所谓地摇头,“与本天才无关。”
不明白为什么,听到樱木不反感同性恋,清清浅浅的宽慰的感觉在流川心里稀释开来:“唔……汽车香水很难闻。”


渐渐的,樱木已经能够从流川零碎的词句中领会他本来要表达的完整意思了,捞起圆锥状的玻璃瓶凑到人中上用力嗅了几下:“好像……是有点怪怪的。那下次你来我就换一瓶好了。”
流川始终保持水平状态的唇线因“下次”二字而上扬了一个聊胜于无的弧度,下一秒却不甘英年早逝地闷吼出来:“白痴!开车专心点!”
樱木置若罔闻,兴奋地狂踩油门踏板:“呵呵,七拐八拐总算上了高速公路了,不超速怎能过瘾?狐狸坐稳了,上了本天才的车,就该有跟我同生共死的觉悟啊!”
“什么……同生共死?……”这家伙的遣词造句太缺乏必要的逻辑性和可信度了。流川苦笑着,愈重复愈小声,盯住电子计速仪上的绿色指针理性尽失地不断顺时针攀升,面色发青地抠紧了车顶的拉手,丝丝刘海顺风向后飘扬起来,恍惚觉得整个身躯都在令人窒息的狂飚里被卷上了天。
忍不住侧头去看樱木的脸,全神贯注,兴奋不已的神情,轮廓深邃而坚定。想不通,为什么这种濒临死亡一样的极速驾驶会令他如此愉悦呢?


“狐狸,你是有拿奖学金的吧?”樱木还有闲情逸致聊天。
“嗯,半奖。”
“那也要打工喽?还是蛮辛苦啊。”
“还好。”
“喂!你不能多说几句话吗?”
“开你的车,白痴!”顾虑到同归于尽的恶果,流川艰难地按捺下一拳打过去的冲动。虽然,这只红毛猴子的脑细胞组织结构杂乱无章,但跟他在一块儿很提神,那天由始至终,流川都没有打瞌睡,不论言谈举止如何幼稚无聊也是神采奕奕。而且可以说母语,想到此处流川敏锐地发现,尽管樱木的语法糟糕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语音语调却比初来乍到的自己要略显圆熟,与人交流也更加自如。


到了阿牧介绍的地方,樱木叉着腰指指点点,横看竖看不满意:“才十几平米的屋子,没有彩电,没有抽油烟机,冰箱、洗衣机、木家具全都是旧的,还要350美金?我那里一个人住两层楼,外带花园才500啊!”
房东老太太翻翻混浊的眼珠,辞令是颇为讥讽的:“先生,您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您那里是不是还有停车场和游泳池?”
流川也用听天方夜谈般的讶异斜睨樱木:“白痴,你分得清别墅和公寓吗?再说,你那房租也太离谱。”
樱木歪着脑袋,仿佛陷入到冥思中去,良久,懊恼得咬牙:“木暮公──”
“木暮?”流川不曾忽略熟悉的日本姓氏,“你的朋友?”
“我们家──”樱木硬生生地顿住,笑,“差不多是那样。”


那天,在樱木的挑三拣四胡搅蛮缠之下,流川还是没能觅到合意的房子。
“对不起。”月上柳梢头的时候,樱木把流川送回宿舍楼下,惭愧地这样说。
流川摇摇头。无论如何,樱木是个热心人,而流川现下更为关注的是有没有恢复供应热水,能不能痛痛快快地洗个澡。

即使天纵英才如流川,那时的他也预计不到,在不久的将来,他还会有很多机会听到樱木说“对不起”,而那之后所代表的诸多含义,可就比现在的无伤大雅要复杂得太多太多了。

 

【3】

后来,流川终于发觉樱木的眼光和自己的条件恐怕永远无法配合,所以就很明智地放弃租房的打算了。其实流川所居的地方实在不能算差了,那是一幢淡蓝色的维多利亚式古建筑,坐落在学校南坡一条植满了法国梧桐的街上,附近有花店书店、咖啡馆和老电影院,还可以眺望眺望山那边碧波万顷的大海和云蒸霞蔚下的金门大桥。
那天傍晚樱木打电话过来时流川刚从浴室出来,说是请流川去酒吧当作赔礼。
“21岁以下可以喝酒吗?”流川指尾绕着电话线打旋儿,清逸的面庞上布满问号。掀起格子布窗帘一看,万绿丛中一点红,原来他已在楼下。
话筒彼端传来两声干笑:“嘿嘿……不一定要喝酒啊,去随便坐坐也好嘛,好吗?我有几个朋友都在……”
流川的生活一向简约,社交活动均是可免则免,但当天因为一贯成绩优异而被免考了一门基础理论,心情额外的雀跃,故此就答应了樱木。
快步走下台阶,门外是一片疯长的玫瑰园,五颜六色的玫瑰花呈阶梯状向下延伸成碗型。樱木就站在花丛边,胳膊肘支在香槟色的车顶上,斜斜地叼着过滤嘴。
而此际樱木眼中的流川,也不过是随手抓了件套头衫出门,不卑不亢地往跟前一站,就翩然有出尘之姿。为避免斜阳直射而不得已半眯的双眸泛起润泽的水光,恬淡的发香随着他不断甩着湿漉漉刘海的动作里不绝如缕地飘洒出来,伸手一把揪下樱木口中一翘一翘的烟头;“不许抽!”
樱木愣了一愣:“哈哈,你真比我妈还罗嗦。”
钻进车子坐好,流川忽然想到了人身安全问题:“今天我来开吧。”
“好。”樱木爽快地答应了,跟着就起身往右边副驾座挤,流川身子一错,两个一百八十好几公分的大人就恰恰卡在了矮小的车厢里,进退维谷。
“白痴!”流川狠狠一拳打在樱木胸膛,“哪有你这样的?不是该打开车门出去再换边吗?”
樱木的腰悬在两个座位之间的空档上也是狼狈不堪,倒吸着气苦着脸说:“我不是图方便嘛……啊呀你让一让!死狐狸没事长那么高作什么?……”
“还说!你这么壮!”
都不说话——打!乒乒乓乓!!!
………………
十分钟之后,历尽艰辛的二人总算把位置掉换过来了。想不到一件如此简单的事也能折腾成这样,流川肚子里暗暗觉得好笑,瞟瞟樱木,后者正对着观后镜专心致志地在贴OK绷,捕获了流川有意无意扫过来的眸光后重重地哼哼几声,将一条OK绷轻柔地粘在流川青肿的唇角:“本天才可不是关心你啊,是怕你这瘦弱的狐狸死在我车上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流川颇有几分意外,口里还是不依不饶:“看看谁先倒下!”
行至喷水池前的草地旁,有人打盹儿有人吃PIZZA,有的搞推销有的拿着问卷调查表四处请人填。几个黑人在表演JAZZ,满脑袋的小辫子上裹着花花绿绿的头巾。小松鼠在人群里跳来跳去,也不怕生。伴着暮霭飘进车内的是塔楼上嘹亮的歌声,还有教堂里虔诚的赞美诗。
毕竟樱木要活泼得多,指向窗外说:“看!那些人我认识,他们上次邀我一起玩来着……不过好可惜,我们家不准纹身……”
“你?”流川连头也懒得扭:“算了吧……你现在的样子已经够蠢了。”
樱木忽地转头瞪视他,尚未来得及反驳,流川平静地说:“看到那群颂古兰经的阿拉伯人了吗?有个王室成员最喜欢卖弄家财,上次带着一帮人赌我学犬吠……他们走了之后我还得开割草机继续打工……”
樱木不吭气了。这不是什么稀奇事儿,总统的女儿也在这里念书,仗势欺人的数不胜数,见多了早就麻木了。但看看流川那两片抿得死紧的嘴唇,淡漠之外更有一份孤傲,就是很为他不值,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太过分了!下次咱们一起去揍扁他!”
“那倒不必,我打得他半个月没下床。”
“你…………”樱木识趣地闭嘴了,枉他白担心那么久,“狐狸,快考试了你怎么一点都不发愁?”
流川懒洋洋地掩口打了个呵欠:“部分可以申请免考,平时成绩也都是A,怕什么?”
可恨啊!樱木撅起嘴拨弄面前的风铃,怎么看这只狐狸都不像比自己聪明的样子,为什么他功课那么好?
“你有学习上的烦恼吗?”流川这次的口吻是诚恳的。
樱木有点发窘:“唔……别的还好啦,就是英文写作最头痛,应用数学也有点困难,法律基础不是太好,市场营销……”
“停!”这家伙到底是如何考进S大的?!流川松开方向盘摊摊手:“前两项我可以帮你,专业课你就自己发奋吧。”
“呜呜呜……狐狸你太没有同情心了!……”樱木捂着脸佯哭,从指缝里漏给流川一个灿烂的笑容,按下音响开始聆听Eagles的Hotel California,借着旋律的掩护生硬地说,“谢谢……”
开到金门大桥上时,樱木蒲扇样的巴掌大力猛拍流川的肩膀,疼得他直歪嘴:“狐狸,快停车!现在刚好可以欣赏日落耶!”
流川没他那么浪漫,巡视周围穿梭般的车辆洪流,狐疑地问:“不会被开罚单吗?”
樱木已经推门跳下马路:“管他呢!等有警察过来再说。”
流川只得舍命陪君子,把车尽量泊在道旁,走到护栏边上俯瞰悠远绵长的海岸线,白沙细腻柔软,海水透明得像聚光灯下的翡翠。流川以前常常独自望着这样的海滩出神,觉得它们跟自己一样寂寞。可是今天,别过脸看向身边突然安静下来的人,绯红的发丝与海天相接处近乎燃烧起来的云彩相映成趣,从额头到喉结的线条被夕阳染上了模糊的一层橘色的边,淡淡的寥落情绪被那人罕有的沉思驱散了。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的睡脸沉浸到海平线以下去了,樱木紧了紧领口,心虚地盯着不远处快步走近的警员身影敦促道:“走吧。”

“峡谷谣”是一家有着浓浓的西部风韵的酒吧,拧开铜制的门把手,首先吸引流川目光的是那恍如峭壁般的原石砌成的墙,像是生生从落基山脉上割裂开来,每一道风霜的痕迹摸上去都那么真实,自然的风情就在这不加雕饰中暴露无遗。昏黄的灯光投在乱无章法地挂着老式木框画的墙上,古朴雅致的红木桌上颤巍巍摇曳的烛火,无不营造出一种静谧而内蕴张力的氛围。
对于习惯了文明都市生活的流川而言,牛仔式的生活一直是个充满了诱惑力的梦想,可以暂时放下因生存压力而紧绷了一天的神经,把自己想像成一个刚刚逡巡罢牧场,信马由缰归来的牛仔,掸掸帽上的灰尘,解开颈上的手帕,拍一拍腰挎的宝贝左轮,暗自对它道一声“我要轻松一下,你也可以休息了”。
吧台前已经坐了几个高矮胖瘦不一的人,樱木熟门熟路地跳到高脚圆椅上,转了半个圈面向调酒师:“一杯苏格兰红酒。”
樱木身旁一个蓄着两撇八字胡的人回头看了看立在暗处的流川:“咦?今天有带新朋友来啊,是灰姑娘52号吗?呃?!是男生啊,挺漂亮的,像个水晶娃娃……”
正忙于阻止樱木喝酒而命令侍者换成柠檬汁的流川顿了一下:什么灰姑娘52号?难道白痴是王子不成?满腹疑窦地去看樱木,乱蓬蓬的头发下面,阔嘴笑得咧到耳根,不由泄气地想:世上有这么没气质的王子吗?
“去去去,别胡说,人家可是乖宝宝,叫流川枫,”樱木照那人背上扇了一掌,庆幸光线昏暗的程度使流川看不见他脸红,“这是我的朋友野间,那个金发的是大楠,胖子是高宫,我国中的同学。我可是樱木军团的领袖哦!——洋平呢?”
“人家是高材生,难道我们都是社会的不安定因素吗?”大楠故意酸溜溜地:“樱木啊,你不要口口声声只关心洋平好不好?有我们几个陪你还不够吗?”
“因为洋平比较让我不放心啊,都像你们闲得发慌吗?”樱木嘟哝着吐出含糊不清的字句,勉强咽下流川塞到唇边的柠檬汁,酸得牙根都软了。
洋平是谁?流川揣测那是樱木要好的朋友,不过看看他跟这些怪人嘻嘻哈哈的样子……受不了地低低叹了口气,真可谓物以类聚。找到吧厅角落里一张微微泛黄的短凳,坐在那个角度让他得以方便地观察整个酒吧。
“花道啊,被你的NO.51,叫什么来着?……晴子甩了吗?哈哈哈……”和光三菜鸟笑成一团。
“砰砰砰!”三声脆响,樱木挨个用头顶槌过去,“不要瞎扯!晴子小姐可是本天才很重要的人,我们要一起上课放学,一起去看日出日落……”
“是啊是啊,”那三人笑得更夸张了,“还有朝霞晚霞……你都说过50遍了,哪一次不是照样被甩?”
我们倒是刚刚看过日落……流川攥紧了双拳:原来白痴发呆是因为思念别的女人?等等……我为什么说“别的”?……
那个圆滚滚的胖人儿高宫望端着酒杯醉醺醺地走拢来,靠近正凝神欣赏油画的流川,踮起脚跟试图去勾流川的脖子,肉麻兮兮地笑:“那个傻瓜冷落你了吗?别理他,咱们聊聊……”
“啪!”
流川下意识一个干脆的过肩摔,高宫应声倒地还滚了两圈:“哇!~~~流川你也太狠了,逗你玩玩的……”
在场的五个人,包括流川自己在内,全都愣住了。
樱木牙关喀喇一响险些咬碎厚厚的玻璃杯:“狐狸??你们家是开道场的吗?……好身手……”
高宫闷哼了半晌就是不见动弹,流川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有点应激过度:“不好意思……”
樱木开怀大笑,从背后一把抱住流川,把下巴搁在他颈窝里,拿鞋尖踹踹久久不动的高宫:“狐狸是我的,你们不要痴心妄想了,哈哈哈……”
这家伙胡唚什么?!流川被他说得心坎儿突突一跳,回眸探询时,深棕色的眼瞳坦坦荡荡,一派清明,注意力全放在了嘲笑高宫身上,显然适才是十足的无心插柳。
高宫支撑着快散架了的躯体慢吞吞地爬起来,兀自迭迭呼痛:“花道啊,你这个朋友真不赖,这么帅气不说,危急时刻还可以充当保镖。哎唷……”
樱木听着这话不受用了:“喂!这只狐狸难道比本天才英俊吗?”
流川警觉地侧头,这一下只差没把自己的面颊撞上樱木的唇:“你需要保镖?”
樱木被他过人的敏锐弄得措手不及,忙炫耀似的捋起袖管露出结实的块状肌肉:“哼!你认为有人能从本天才这里讨得了便宜吗?……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哦,”流川讪讪地说,“我讨厌肢体接触,所以……”
“那你为什么不摔花道呢?”一个清朗的嗓音在背后响起。
樱木火烧尾巴尖儿似的放开流川,看看自己的手,神情尴尬,但马上就撒着欢儿跑过去牢牢拥住靠在门上发话的少年:“洋平!你好久没来看我了……”
流川费解地颦眉:他是在撒娇吗?这像什么样子?
洋平眉宇间几近无形地掠过一丝难受,樱木立刻会意:“我是不是碰到了你的……”
洋平摇摇头,捂住自己的右肩沉声说:“我们上楼去。”说着脱下风衣搭在臂弯里,待走到流川近前看清他长相的瞬间,眉尖极轻微地一轩,温文的面具依稀被震惊割出一条裂痕,却很快以随后而至的友好笑意抚平了:“你好。我和花道有些急事,你稍等……”
流川无聊地在楼下等了将近个把小时,还是沉不住气缘着木质楼梯上去一探究竟,在门口一窥,当即怄得半死——偌大的空间里弥漫着爱尔兰乡村音乐,300瓦的灯泡外罩着铁丝制成的护网式灯罩,宝蓝色的地毯与其上随意地摆放着的几张乳白色的座椅形成和谐的搭配,绿绒桌上彩球嘭嘭响着不断入袋,原来他们悠哉游哉地打起了台球。
流川大踏步走过去,用肩头撞开樱木,夺过他手里的球杆,目光却挑衅地盯牢洋平:“我来!”
“臭狐狸!”樱木正在兴头上,很不高兴流川打断他,握住球杆不放,指着对面的洋平说,“你为什么不去跟他抢,偏偏要抢我的?”
“花道,”洋平了解地望着流川笑笑,不无忧虑地看着那根木杆逐渐被扭曲到某个接近折断的角度,“你就让流川打一会儿好了。”
樱木很听话地松开了手,气呼呼地说:“那就让给你打,只有一下下,听见没有笨狐狸?……”
流川不理他,拿涩粉擦了擦杆头,左手拇指贴住食指微微上抬,弓起其余四指,右手握住球杆架上去,轻轻往前一送,红球划出一道刁钻的反弹弧,无声地滑入了左底袋。
樱木眼神中露出赞许的意味,洋平也明显打起了精神,但仿佛是为了压抑什么,他自楼下那一眼后就没再正视过流川。
………………
“啊也?洋平你居然输了?想不到还有本天才以外的人能够打败你啊,你不是让他的吧?”洋平不回答,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樱木心有灵犀地掏出打火机为他点火,“你怎么不说话?”
洋平疲惫地把脸埋进手掌。他还真不是有意输的,但事情的关键在于:球局之外,这似乎是头一次有其他东西的失控令他感到无能为力。

 

【4】

流川租房的计划泡汤以后,樱木出于歉意,隔三差五地帮他添置了好些家具。流川一跟他算经济帐他就敷衍说是熟人淘汰的、很便宜很便宜云云,再多问就作势要翻脸,流川虽满肚子不情愿,倒也只得默默接受。
考试快到了,流川就真的开始帮樱木补习。图书馆前多半早早就停满了车,学生活动中心也后延了关门的时间。所有人都好像在一夜之间发愤起来了,电话里全是在抱怨啃书啃得头痛,或者交流一下复习心得,忙于影印笔记之类的。而优等生的流川就更成了孤家寡人,甚而有暇去看老电影听露天音乐会,显得过分轻松惬意。
樱木相对喜欢在宽敞明亮的多功能报告厅自习,那是一间半弧形的阶梯教室,橘黄色的柚木座椅光洁整齐。流川通常就是坐在靠后的几排,摊开一本教材等樱木。
奇怪的是,虽然流川常常嫌樱木聒噪,并且少不了恶语相向,可往往是有他在的时候流川温书的效率会更高。而如果樱木的课结束得比较晚,或是跟那群流川永远辨不清谁是谁的狐朋狗友约会去了的话,流川就会觉得书上的字母一个个变成了小人儿在跳踢踏舞,于是起身去替白痴把凉了的水再兑上热的,要是久侯樱木不至,流川就只好兑了再兑。
凝视着那一股清流汩汩注入手中的纸杯,流川就会无端地想起樱木的眼睛,澄净透亮的,像初次相遇时的秋日晴空,偶尔也会因陷入沉思而变得深邃。开朗热情的笑容,特有的不易察觉的单边酒窝,炮弹般击中自己那颗固执地扎根着孤寂彷徨的坚冷的心。
从小习惯了为生计奔波,随意地玩笑、放肆地游乐,哪怕在不识愁滋味的童年也是极其罕有的。漠视惯有的风刀霜剑,所有的花开花谢都与己无关。或许正是因此,总是为衣食住行而高悬着的心,会在见到那个人和他那明净如洗的笑容时,没缘由地感到安定与温暖。
樱木的朋友比较多,碰巧在校园里遥遥相望时,流川总会见到他在一群人当中口若悬河,起劲地朝自己挥手,拨开众人兴冲冲地跑过来,等流川微带不屑地骂上一句“白痴”。
有时为别的缘故樱木来迟了,才刚刚到达就已经不得不走,便一把拖起半梦半醒的流川,跑出二三里地才放缓脚步喘气,活动活动酥麻的筋骨。
一个人无事可为的时候,流川偶尔会突发奇想,觉得这样下去也实在不错,甚至会不期然想到永远,兴许这一辈子……就这么过也非常不错了……而后马上觉得自己果然是学习太过投入,愈来愈有神经兮兮的倾向。
那天樱木匆匆赶到的时候,流川已然沉沉睡去。轻轻坐下,歪着头盯了他足有十分钟,樱木脖子都酸了,流川仍然没有要醒的迹象。放下书包在流川身边坐下,樱木难得地没有去打扰他,而是独自做起了习题。做了老半天一核对答案,没几个正确的,樱木不由气馁,想松弛一下紧绷的神经,便扭头去看流川的睡颜。
斜斜上扬的剑眉稍稍蹙起,抖开那浓密的长睫就会显出一双白是白、黑是黑,深不见底的眸子,针尖般的犀利眼神能刺得自己浑身不自在,又像百慕大三角般具有某种吸引周遭事物的未知魔力;挺直如削的鼻梁,再往下是两片形状刚毅的浅粉色的唇,因为睡熟了而不曾抿得像平素那么用力,也因而消解了几分清冷……仿佛是一座沉静的大理石雕,空山灵雨似的气质,俊美得无可挑剔。
樱木神情复杂地眨了眨眼,为什么……他会有这样的眉,这样的眼,这样的一副面孔?……令自己心底那根折断过的脆弱的弦不争气地被撩拨触动……顽心一起,就伸手去捏流川的鼻子。
流川的反应很灵敏,恍惚着懵懂着醒过来,朦胧看见樱木在眼前左右晃动的促狭的笑脸,没经过大脑思维就反射性地一拳捣向他的眼窝。
樱木捂着眼,见流川全然清醒后也略显歉然的模样,加上是公众场合,有几百人一同自习,倒也不好意思还手,只是恨恨地骂了句“死狐狸,出门再跟你算帐”,就虚心地向流川请教写作了。
流川耳孔里塞着耳机,不时停下来指导一下抓耳挠腮的樱木。
“狐狸,这篇我真的写不出来了,不如你说我写吧?”樱木在指尖上旋着笔杆,五官拧得麻花般,无助地望着流川。
流川阖上双目,摇摇头,不容樱木给自己找借口:“我可不能代你考试。”
樱木无语,继续乖乖埋头写文章,偶尔问流川一两个单词,几条语法。流川明明是沉浸在音乐世界里的,偏偏樱木每次提问他却都听得清清楚楚,伴着节奏倾头,眯缝着眼一一解答,怄得樱木头顶冒烟。
23点左右是熄灯时间,两人便开始收拾文具书籍,准备离开。樱木来得晚,附近早就没有车位了,所以他通常会陪流川走一段路,送他到学生公寓楼下再返回广场取车。
一般很少有交谈,只是静静地走,因为话不投机就会开打,而彼此又都是死要面子的人。在流川的回忆当中,那不能算是最最甜蜜,却是最最平和与无忧无虑的一截时光。看着深沉暮色下的葱茏校园,看着地上被淡黄灯光拉长的影子,看着身畔相随的人,尽管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即使仅仅是安静地同他并肩前行,心里也涨满了宁馨。
如果一切真能就此停驻不前,倒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可惜,那时二人都觉得这样似乎还不够,远远不够。
命运的轮轴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启动,一旦偏离了既定的轨道,就很难再回到原来的方向。没过多久,第一位扳道工就出现了。
 

 



  X - 小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