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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流花]岁寒三友 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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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小漪 2010-06-08, 周二 1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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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流花]岁寒三友 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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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17-章21
章22-章26
章27-章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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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一、 暮倚修竹

晶莹的冰川绵延天际,高插云霄,宛如大河倒挂,又似一排白玉雕成的擎天柱探出头来,像是在侧耳倾听流浪者的哀弦凄诉。雪峰淌下来的流水淙淙响着,仿佛关外姑娘的纤纤素手弹起了冬不拉。
正当凉秋九月,天山南面的草原一望无垠,却已露出衰败的暗黄色。忽闻马铃叮当脆响,得得得的蹄声有如暴风骤雨,转瞬间便有两骑健马冒着扑面风沙,风一般疾驰而过,直激起丈许高的黄沙。
一马当先的是个黑发少年,锦袍绶带,俊逸如谪仙,骑术精湛,任身后追赶的红发少年扯起嗓子狂呼:“狐狸,狐狸!等等我!”他只是抿唇微笑,挟紧双腿,驱使白马四蹄翻飞:“有本事你就赶上来!”
眉目英挺的红发少年胯下的枣红马亦极神骏,只不知为何他手中没有马鞭,只能用巴掌不断拍在马臀上,模样十分滑稽,嘴里嘟哝道:“臭狐狸!狡猾的狐狸!你使诈,抢了我的马鞭。”
被称做“狐狸”的黑发少年回眸一笑,真个倾倒众生:“是你太笨了,白痴!”
红发少年却不吃他这套,恨得牙痒痒的道:“不就是为了少灌一百袋水么?犯得着这样算计你师弟?”
“这会子倒记起我是师兄了?”黑发少年翻翻白眼道:“谁也不是傻子,你知道从皇宫到绿洲有多远?我还想早点儿回家睡觉!”
原来这二人是师兄弟,他们的师父安西命他们每天远程运水,作为修炼的一部分。两个人都想偷懒,你推我,我推你,最后便以赛马为赌。熟料红发少年一个疏忽,便被黑发少年抄走马鞭,落在后头。
红发少年无计可施,搔搔一头飘逸的红发,忽然换了亲昵的语气唤道:“师兄!流川枫!枫枫!小枫!枫儿!枫哥哥——”喊到这里自己都嫌肉麻,却素知流川最受不了这个:“你等等我嘛!”
流川最爱逗他这白痴师弟樱木发急,听他口没遮拦地胡乱叫唤,心头一甜,回头笑道:“笨花道!你还是活动筋骨预备运水吧!”
樱木正待反驳,突然发现眼前骤然出现一条深壑,宽约丈许,黑黝黝的深不见底,流川却只顾返头说笑未曾察觉,唬得慌了手脚,大喊道:“狐狸快停下!”他与流川相距不过数尺,想也不想便纵身朝流川扑去。
流川其实眼观六路,一早留意到了那道沟涧,樱木如此举动反倒令他进退两难。千钧一发之际,只得舍马而保人,狠心在白马背上奋力一拍,身体向后弹起,轻舒马鞭卷牢樱木,一把拖将过来。流川先行着地,樱木跟着摔下,正好跌在他的怀中。流川怕他受伤,忙用双手牢牢抱住,两人在草地上打了十几个滚方停住,均是气喘吁吁。
流川坐起身来一看,还好那白马甚具灵性,自己晓得在壑边刹住脚步,与枣红马比肩而立,马尾拂扬,嘶喷不已,似乎也在庆幸死里逃生。
流川照胸捣了樱木一拳:“死白痴!毛手毛脚的,差点被你害死!”话虽如此说,樱木的关心还是令他铭感于内。
樱木呵呵憨笑着,从流川的秀发里掸落一根枯草:“老百姓胆子也忒小了!我这不是没事了吗?”
“出事就晚了!”流川板着脸教训道。
“好啦好啦!”樱木不知他这位沉默寡言的师兄为何对自己总是这般罗嗦:“大不了掉下去练练本天才的壁虎游墙功。”
“白痴!”听他说得轻松,流川强拉着他到深壑边上道:“仔细瞧瞧,这掉下去是好玩的么?”
樱木但见白雾缭绕,只觉好一阵目眩,犹自嘴硬道:“下去就下去!”说着就要抬腿。
流川虽知他是顽笑,手上还是加力拽住他道:“你下去,我也下去!”
樱木也懂得顺着台阶往下溜:“那本天才就不去了。”
流川伸手抚上樱木被烈日晒得干裂的嘴唇道:“别闹了,打水去罢?”他虽常因贪睡与樱木打赌比试,赢的也多半是他,却没有一次不是陪着樱木去的。
樱木却拉扯他衣襟道:“等一等,狐狸,你看!”
流川沿着他手指望去,只见黄昏微雨,戈壁上现出一道长虹,西南角上血红的夕阳旁腾起一片迷蒙的黄雾,其中又间或有紫光闪动,景色之奇丽,以他在塞外长大,也甚觉罕见。遥遥望见界碑,流川才省起已来到与陵南的接壤处。
“狐狸,”樱木以一副正经八百的口吻道:“你可曾想过离开湘北?”
流川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他自幼生于斯长于斯,只觉得天经地义,愕然反问道:“难道你想过?”
“那当然!”樱木重重点头:“这儿不是冰天雪地,就是风沙漫天,好几个月不见阳光,几个月又赤日炎炎,你看这沙海,”他从马背上解下羊皮水袋,倒出一滴水来,地上嗤的一响冒出白烟,“我很想到外面的世界看一看,听说那边就是陵南了,那儿有桃李,有鱼燕,有酒楼,有画舫……好多有趣的东西呢!”
“这……”流川语塞,暗骂是哪个吃饱了撑着的家伙告诉樱木这些的?知他怀有此念隐隐感到不妥:“眼下正当乱世,群雄逐鹿,湘北力求置身事外,明哲保身已属不易,我们又能到哪里去?”
樱木耷拉着眼帘不再言语,显得甚是失望。
流川见他如此心中老大不忍,但他向来不善言辞,也不知该说甚么好。
樱木也知多说无益,牵过两匹坐骑来,将缰绳递给流川,自己也翻身上马,释然一笑道:“回去罢。”意兴阑珊地游目四顾,突然噫了一声,打马朝东南方向狂奔而去。
流川只得也策马跟了过去,匆匆追上时,却发现樱木蹲在一丛青翠挺拔的箭竹林下,身边躺着一个梳着奇怪朝天发的人。那人衣衫残破,遍身血污,身上到处都是创口,好像伤得不轻。樱木拿衣袖在那人脸上揩着,渐渐显出一张清朗的脸来,气度颇为不俗,虽是昏迷不醒,脸上却仍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樱木搭了搭那人的脉息,听马铃轻响便知流川已来到身边,头也不回地喜道:“狐狸,他还没断气,我们救他回去好不好?”
流川见樱木对这陌生人关怀备至已是有些不悦,闻此更是皱眉道:“这儿是湘北陵南交界的地方,常有各色人等出入,鱼龙混杂,此人来历不明,救他作甚?”他自来是极冷漠的性子,除了习武和与樱木有关的事,再没别的放在心上了,这路人爱死不死横竖与他无干,他才懒得过问。
樱木也怫然道:“狐狸你怎地这样没有同情心?”
流川心道:都像你这等富有同情心那还了得?宫里的流浪猫狗只怕会比人还多了。想想终是不愿违拗他意,没辙道:“那带他去小石屋好了。”他与樱木青梅竹马,小石屋正是他俩少时练功之所。而今长大了虽不再用,却还是偶尔会去坐坐,问云数星,倒也别有意趣。他肯让樱木带这个陌生人去那隐秘之地,已算得极大的让步。
樱木却得寸进尺道:“不成不成,他伤得这么重,小石屋徒有四面光秃秃的墙,天寒地冻的怎能养病?我要带他回宫,宫里才有大夫和药材。”
“你疯了么?宫里人多耳杂,怎么蒙混得过去?”
樱木扶着那人站起来,摇晃着流川的手道:“所以才用得着你啊!你那么聪明,一定有办法瞒过大猩猩的,对不对?”他软磨硬泡,知流川蘑菇不过,最后必然会依他。
流川怔怔看着樱木满脸坚决,一副你说行也行不行也得行的神气,又怔怔看着他把那朝天发搬上马背,还叫嚷着要自己帮忙,望着天际血玉般的残阳,心里满是说不出的郁闷滋味。


二、入宫

仙道在昏迷期间,总觉得眼前晃动着一片红云,暖烘烘地让人觉着十分安心。偶尔又会感应到两道冷冽的视线,即使仍无力张开眼睛亦已遍体生寒。
第三天,仙道终于醒来时,首先映入眼帘的还是那片红云,其次才是红云下边那张热情洋溢的笑脸,揸开五指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刺猬头,你醒了么?”
刺猬头?难道是在叫我?仙道费力地环顾四周,绣被罗帐,兽香袅袅,像是个简洁的青年男子的房间。如果自己身在湘北的话,那便该只有一处地方才会有这样的陈设……不远处的圈椅上坐着一个抱剑半寐的黑发少年,风骨绝俗。
“喂,刺猬头,回魂啦!问你话呢!你是从哪里来的?是陵南的人吗?怎么会受伤的?感觉好些了么?还严不严重?……”红发少年一张嘴便问出一箩筐话。
“唔……我这是在哪里?”仙道原是能言善道,此时却也暗恨舌头不够用,只是努力用手肘撑起半边身体,一边在思考要不要说实话。睡袍的领口半敞开,一个金灿灿的东西悄无声息地滑了出来。
仙道只觉眼前白光骤闪,一道人影欺身近前,冰凉的剑尖已抵在自己喉结上,语声亦随之冷冰冰地响起:“阁下与田岗茂一怎么称呼?”黑发少年运劲极巧,只颤巍巍地挑着仙道脖子上的挂件不住晃动,却不曾碰触到他的肌肤分毫,只是警告意味十足,只要仙道有一点不坦诚,那柄既窄且薄的长剑只怕瞬时就会透骨而入。
好凌厉的剑法,好犀利的眼光,好不敬的语气!仙道知颈上的皇族图腾被他识破,微笑着迎上那双寒气迫人的瞳眸:“在下仙道彰,陵南王是家父。”
“狐狸!你不要这么凶巴巴的,”红发少年按低黑发少年的剑柄,回头笑道:“不好意思,这是我师兄流川枫,他脾气有些暴躁,太失礼了……”
“白痴!”流川心道:我难道比你还暴躁不成?
“呵呵,不打紧……”仙道毫不介怀地笑着打圆场。
红发少年笑容忽敛,诧异道:“咦,你父皇姓田岗,为何你却姓仙道?”
仙道不料这红发少年看似鲁莽,倒也粗中有细,赤木刚宪果然强将手下无弱兵,看看流川一脸“我虽知道原因,却懒得替你解释”的漠然,只得耐心说明道:“此乃我们陵南不成文的规矩,咳咳咳……除非继承皇位,否则皇子都是随母姓的。”
流川听他说的与自己所知的不差,可见此人还算老实,哼了一声撤剑不提。
仙道正颜道:“是你救了我么?仙道还未曾言谢,敢问尊姓大名?”
红发少年豁然一笑:“我叫做樱木花道,昨天见你昏倒在竹林下,就和狐狸一起救你回来了。不过是小事一桩,说什甚么谢不谢的?”
流川不满想道:说得轻巧!为了把这个半死不活的陌生人弄进宫,也不知伤了多少脑筋,费了多少唇舌,被那群三姑六婆唠叨得耳朵也起茧了,哪里是甚么“小事一桩”?
这名叫樱木的少年生得眉是眉,眼是眼,轮廓分明,英气勃勃,又兼举止言谈皆爽朗明快,大方亲切,无疑予以仙道颇大好感,在病榻上微一欠身道:“大恩无以为报,请恕彰病中无法行礼。”他点了两次头,自然也包括流川的那份。
流川别转身子不受他的礼,樱木觉得这位邻国皇子虽形容憔悴,却是知书达理,举手投足皆随和平易,令人不由自主地生出亲近之意,与流川的拒人千里大是不同,忙不迭阻住他道:“快莫如此,你身上伤还未痊愈,有甚么话以后再说。”指指床侧放满瓜果菜肴的矮几道:“饿了就吃些罢,不必客气。哦忘了告诉你,你现下是在湘北的皇宫,我和狐狸都是宫里的侍卫,想对你不利的人绝对进不来。你放心,本天才已经交待过了,没事不会有人来打搅的,你只管好生歇息着。”说完对仙道粲然一笑,拉着流川出去了。
“皇宫……?”仙道喃喃自语,犹听到樱木与流川的谈话由近即远,直到消失。仙道摇头失笑,很奇怪,但也很有趣的两个少年。原来只是侍卫么?看起来不像是池中之物。今次死里逃生,还能进入湘北禁宫,也算得塞翁失马,福祸难料罢?
走在禁苑长廊上,流川气恼地道:“为什么就走?我还有话问他!”
“你这狐狸脑壳里怎会有那许多问题?暂且推后罢,你没见他刚刚清醒,精神不振?”
流川飞快地白他一眼:若是世人都像你这般胸无城府,那自然就会天下太平了,但事实哪有这等简单?那个仙道彰虽说乍看之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却自有一副高深莫测的形状,你却傻乎乎地把底都兜给他!深知樱木是不听劝的,无奈蹙眉道:“那为何仍要把我们的床让给他,他今天该可以挪地方了罢?我睡不惯会馆!”
“唉呀你毛病也忒多了,有本天才给你唱摇篮曲,包你这迷糊的狐狸睡得又香又甜,一觉睡到大天光!”樱木拍拍胸脯,自信十足地道。
流川自认倒霉地叹了一口气。


三、面圣

在宫中休养了一段日子,仙道与樱木都是豁达简明的性情,玩笑闲聊间便渐渐地熟稔了。流川虽也常伴左右,却始终是一身生人勿近的冷漠,仙道虽风流自许,拿这万物不为所动的流川枫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与仙道混得随便了,樱木自然也有问他当日为何会受那么重的伤,仙道神情一黯,半晌方道:“后宫……本是风云无常之地,横竖不过是族类倾轧,也没甚么可说的。”
樱木知此乃他的家事,仙道既不愿多谈,他自然也不便再追问。无端勾起仙道的重重心事,把欢乐的气氛一扫而空,樱木也自觉扫兴,正在努力思考找甚么法子来开解,却有一个宫女进来对樱木道:“国主回宫后,听说了仙道……王爷的事,特来请王爷移驾一见。”仙道在陵南颇受田岗信任,介入政务比太子鱼住都要来得早,十六岁时已另赐宅邸,被封为“贤亲王”,是以那宫女会如此称呼。仙道骤然在这异国他乡被别人这般相称,一时颇不习惯。不过他早有意会会湘北国主,倒是毫不犹疑地点了点头。
樱木从那日仙道随身携带的包袱里翻出一套干净服饰,扔到仙道身上叫他换上。那包袱虽不大,倒是银两衣物俱全,不知仙道当时是预备远游还是逃命来着,却已也只能暂时按捺下好奇,等以后机会合适再问他。
仙道手脚麻利地换了行头,牙白长衫,头上系着嵌蓝宝石的抹额,他在樱木的照顾下调理多时,此时身子骨已基本复原,越显得面如满月,皎洁灵逸,连见惯流川这等美男子的樱木,也看得怔了一怔,心想:这刺猬头,原来长得蛮不错的……
仙道见樱木愣神,笑问道:“我脸上开花了么?”
樱木微感赧然,但瞬即回复自然道:“刺猬头,我发觉你长得还不赖。”他自己是极其天真质朴的人,日常打交道的也鲜有心机深沉之辈,是以他丝毫也不觉得这样直言夸赞仙道有何不妥,想到甚么就大大方方地说出口了。
仙道一怔,随即失笑道:“樱木君,你自己才是个英俊伟岸的男子呢。”
“啊?是么?”樱木美滋滋地挠头,显然仙道的夸奖逗得他十分开心。
流川冷哼一声打断他二人相互吹捧:“要走就快走罢!”

湘北皇宫占地不算小,却绝不奢华,足见赤木是个务实的君王,待在正殿见到他高大威猛,刚正严肃的本人时,仙道更加证实了心中猜测。
不过这位国主虽早在少年时就曾横扫一众游牧部落,战功赫赫,威震大漠,今日亲见却并无骄矜之气,含笑走下虎皮王座道:“贤亲王屈尊暂居宫中,实令我湘北蓬荜生辉,前些日子王爷抱恙,刚宪未曾亲往探视,实是简慢之至。”
仙道自嘲地一笑,自己这落魄皇子寄人篱下,倒被赤木说得有如光荣出使一般,此人貌似粗豪,其实心思细敏,言语得体,的确是人不可貌相,丝毫不能掉以轻心,肃容应道:“哪里,仙道来得突然,才要向国主告叨扰呢。”
赤木身旁立有一位眉清目秀的中年男子,自称是湘北丞相木暮公延,也过来与仙道见礼。
因仙道大病初愈,赤木也未便与他多谈,二人正各怀心事地客套寒暄,忽闻一个银铃般悦耳的声音道:“哥哥,你在这里么?”话音落处,仙道但觉眼前一亮,一个少女迈着莲步款款走进来。身着粉紫绣花罗衫,紫色百褶裙,深褐的头发松松地挽着双环髻,簪了一支坠着流苏的凤尾簪,行动时流苏不住摇曳。柳眉瑶鼻,明眸皓齿,素面未施半点脂粉,却更衬托出气质之高贵优雅。
见到仙道这陌生人,她自觉冒失,羞红了娇靥垂首道:“原来哥哥有客人,晴子还是先行告退了。”怯生生地偷偷瞟了流川一眼,脸红得愈发厉害。樱木自打见了她也是喜上眉梢,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了。
仙道恍悟,此女想来便是赤木刚宪的胞妹,以美貌闻名的赤木晴子了。相传她是恰逢霜露纷飞的时节,赤木刚宪太子平定靺鞨族时出生,于是举国欢庆,当时尚在位的老赤木国主更是龙心大悦,册封她为咏露公主。果然似含苞出水的芙蓉般纤尘不染,清丽文静,柔美温婉,全然不似丰满健美的塞外女子。不过观她与流川樱木的关系,倒真是微妙错综。
赤木忙阻止道:“晴子且慢走,这位是陵南的贤亲王仙道彰,你过来见个礼罢。”
晴子依言近前失盈盈施礼,仙道也赶紧还礼笑道:“久闻咏露公主是湘北第一大美人,今日有幸一见,方知传言有误。”
赤木、晴子原以为他要说的不过是“名不虚传”之类的溢美之词,不料他却说出“有误”来,倒是颇感意外。
仙道洒脱一笑,从容自如地道:“似公主这等月貌兰心,秀外慧中,唯有天上仙姝可与之媲美,岂是‘美人’二字形容得尽的?”
晴子粉面更红,臻首垂得更低。赤木听他盛赞己妹,自是抚掌大悦。流川深邃的星眸里射出若有所思的光芒。樱木见仙道赞誉自己的意中人,他心地单纯,非但不会嫉妒仙道,反而认为他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又远比自己说得动听,觉得他与自己英雄所见略同,甚是知心。

待仙道随樱木流川退出后,木暮笑问赤木道:“国主不是与陵南太子鱼住私交不错么,为何又似对仙道亦有笼络之意?”
赤木摇头道:“仙道彰智勇双全,文韬武略,陵南诸皇子中无人能出其右,奈何其生母身份低微,缺乏背景支援,饶是如此,他的竞争力仍不容小觑,从‘贤亲王’的封号便可看出田岗对他才干的肯定。陵南储位之争扑朔迷离,现在认定某一方尚为时过早,凡卷入的官员都是在政治押宝,即俗谓‘抱粗腿’,”说到这里展颜一笑,倒比适才的肃穆越发骇人,“其实邻国邦交又何尝不是如此?”
木暮见他分析时势头头是道,有条不紊,看着曾经的莽撞少年已成长为名副其实的一国之君,不禁大是欣慰,正欲开口,赤木已冲着屏风后大声道:“看够了没?出来罢!”
身后珠帘响动处,走出一位凤冠霞帔的贵妇来,眼波横流,妩媚雍容,轻掠鬓边卷发笑吟吟地道:“看来国主是有意撮合晴子与贤亲王喽?”
木暮微感错愕,赤木却不予否认地哈哈笑道:“你看出来了?”
卷发贵妇掩口笑道:“罢哟,国主又是打听甚么年庚八字,又是旁敲侧击地问人家‘婚配否’,便是瞎子也看出来了。”
木暮心道:这可不是说我是瞎子么?
卷发贵妇忙示好地朝他笑笑,转而正经道:“可国主也该知晓,晴子中意的乃是流川枫。”
赤木大皱浓眉道:“流川枫那小子习武是块绝佳的料子,假以时日他和樱木应当都能委以重任,甚而可进一步指望他们带兵打仗,平叛戍边。但他终日睡意沉沉,沉默寡言,毫无情趣可言,晴子若嫁给他岂不是如同守活寡一般?”说着叹了一口气道:“当然此事也要怪我,若不是我带她去看去年的武状元选拔,诚然那流川枫也确乎生得俊美非凡,加上技压群雄,熟料她就此一见钟情了?”
“这是他们前缘注定,哪能怨得了国主呢?”卷发贵妇温言劝慰,轻摇鹅毛扇忖道:要说流川只在意练功之事倒也不尽然,可唯一能引起他关注的樱木,却是倾慕着晴子的……唉,真是一团乱呐!


四、煮雪夜话

从正殿回卧房的路上,要穿越一座不大不小的花园,树荫葱茏如盖,仙道看着石几石凳上布满霜华,心念一动,转头问樱木道:“这儿有雪吗?”
“雪?”樱木愣了愣神道:“眼下是深秋,只怕也快下雪了罢,一到冬天,细雪大雪暴风雪,要甚么样儿的都有。如果骑马去冰川边也可找到,立即要却是没有。呃——你要雪作甚么?”
“没什么,”仙道轻轻摇头:“只不过因我生长在四季如春的陵南,忽尔想见见‘鹅毛细翦、琼珠密洒’的雪景而已。”说着反剪双手迎向冷月微微仰首,眉梢眼角敛着一段轻愁,却更添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儒雅飘逸。
“哦……”樱木怔怔看着仙道遗世独立的背影,心道:看来各人的缘法果然是不一样的,我这厢心心向往陵南风物,他却因从未见过我习以为常的雪而惆怅。我是不是也该收起对外面花花世界的好奇,老老实实一辈子呆在湘北算了?
仙道转瞬已回复笑容道:“那么……有冰么?”
“冰?”樱木不懂仙道今夜怎么满脑子尽是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要冰作甚么?还嫌这天不够冷么?”
倒是一直未发言的流川心知仙道是风雅之士,略猜出了些端倪,不忍樱木受窘,轻启丹唇道:“若是要泡茶,地下的冰窖里想是有的。湘北有个名医三井寿爱摆弄这些茶水器皿,或者他那儿贮有雪水也未可知。”
仙道微觉意外地回头看流川,这个超凡脱俗的冷人儿,倒真格是有一副玲珑心肝呢,明明甚么都清楚,却把甚么都闷在肚子里,老是置身事外的模样。
流川懒得睬仙道,却见不得樱木听见风就是雨,立马要去找三井要水要茶具的猴急样,一把拽住道:“人家也歇下了,要干甚么明儿再说罢。”他对牢樱木,却分明是说给仙道听的。
流川说得在情在理,又兼不多见的和颜悦色,樱木竟尔不能驳回,只得抱歉地朝仙道笑笑。
仙道并无失望,轻扬袍袖扫去石凳上的纤尘,施施然坐下道:“我听说住在极北之地的人因为天气奇寒,一开口说话就会结成冰雪,对方听不见,只能拿回家慢慢烤融了来听,有没有这回事?”
樱木兴味盎然地在仙道身侧落座,轻轩剑眉不无嘲讽地道:“这份浪漫的情怀,也只有你们多情的南方人才想得出,像那些终日为温饱奔波的,自顾尚且不暇,哪还能有这等闲情逸致?”
仙道不料樱木大而化之的表象下,原来也颇有见地,且亦了解民间疾苦,当下真有点刮目相看。月下端详樱木的脸庞,绝非寻常关外汉子的粗皮糙肉,微褐的肌肤反倒是有着大理石般的细腻纹理,对着他一头熊熊火焰般的红发,明澈无尘的双眸,仙道心头没来由地一暖,不知怎地忆起了一句“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可巧他正是叫花道,倒十分贴切应景。
流川在仙道对面坐定,难得地主动对仙道开金口道:“先前你提到那个煮雪的典故,讲来听听。”那口气倒像是他流川少爷肯听,仙道便该感恩戴德地好生道来一般。
仙道只觉今晚的怪事层出不穷,他虽甚年青,涵养功夫却很到家,尽管也感流川无礼,却丝毫未见怪,只微笑道:“你们不是说,没有那回事么?”
“唉呀!刺猬头你还卖甚么关子,”樱木拉扯着仙道的衣袖道:“快快说嘛。”他这动作几近撒娇,却一点不显做作,仙道瞧在眼里,只觉得蛮可爱的。他在陵南惯经风月,甚么样的佳丽没见过,唯独这份毫无雕饰的天然率真,绝对是那群胭脂水粉堆出来的美人儿学不像的。
流川眉心稍拧:樱木就是这个毛病不好,堂堂八尺须眉男儿,总爱学那婴孩似的粘人,偏生被他粘住的人还都是一副甘之如饴的快活状,对他的无理要求也百般拗不过,最终只得答允他。这实在不新鲜的一招屡试不爽,倒真是奇也怪哉。
仙道佯嗔道:“樱木君啊,人家也是有名有姓的,可否不要叫我‘刺猬头’了?”
樱木乖乖地点头,单手托腮,摆出一副静候下文的姿态道:“好嘛好嘛,彰,你现下可以讲了罢?”
彰?仙道一呆,除了早逝的娘亲,也不知多久没人这样称呼自己了。父皇对每个皇子都不过是以“皇儿”相称,全无亲密可言。不料这份失落已久的亲情,却在一个萍水相逢的异国少年身上找到了……仙道眼中闪动着异样的华彩:“其实就算谈话结冰是确有其事,也是颇有学问的,试想那人回家烤雪煮冰,可该用甚么火呢?须知人的言语是带有情绪的,若煮得太快又或太慢都会扭曲原意,不能准确表达情感吧?”
流川颔首,瞥着樱木道:“若与性急的人交谈,回家要用大火煮烤;”又看看仙道:“与性温的人呢则要用文火慢烹……”
“妙啊!”樱木一拍大腿,茅塞顿开地道:“倘若与人争吵呢,回到家一定要生他个烈火,才能模拟当时噼里啪啦的火爆声。本天才说得对是不对啊狐狸?”说着得意地看向流川。
流川与他会心一笑道:“对极了,你真是天才!”
破天荒地被流川认同,樱木笑得愈发灿烂,如同在暗夜怒放的昙花。
仙道瞧得有些被催眠般的目眩,不甘落后地道:“若是谈情说爱的温言软语,就该先以情诗情辞作刀裁冰,切成薄薄的碎片,兑上一盅葡萄醇,煮出来只怕会令人微醺薄醉……”言毕看了樱木一眼续道:“要是情到浓时,还不可用炉火,需得烛火再加一杯松萝茶,方不致酩酊大醉……”
流川今宵额外多话,倒不是他转了性,或是看仙道顺眼了,而是他听了这煮雪之典,心里暗暗有个别的计较,忖着如何要把自己想对樱木说而又说不出口的话也变成冰块就好了,让他带回去慢慢烤,岂不省了尴尬?而樱木说过的自己爱听的话,则可只煮一半,留一半待他日细细品咂。想到这里暗自欣喜,已是近乎痴了。遇到不喜欢的人不喜欢的话,比方这个仙道彰,就更好办了,把他的话结的冰随手丢弃就万事大吉了。想着想着也自困了,便偎在樱木肩头打盹,渐渐地梦周公去了。
“刺猬头,啊彰!接着讲嘛!”樱木单手揽着流川肩膀,仍是兴致高昂。
仙道搔搔朝天发:“噢……说到甚么地方了?”
“还是评茶罢,陵南盛产茶叶,你想必见识过不少?”
“我想想,龙井,六安,普洱,君山……我还是最喜雪芽,滚水冲后色如竹箨,绿粉匀停,似山窗初曙,要是再配上清妃白素瓷,真若百茎素兰并浓也……”说起这些,仙道实是如数家珍。
“茶具也有讲究?”
“那是当然!不过……今儿乏了,明日再侃吧?”仙道说着捂嘴,哈欠不断。
樱木正听得入迷,哪里肯依?命宫娥掌了灯,烫了酒来深夜对斟,另备几样精洁的肴点,与仙道秉烛聊至天亮。


五、邂逅

隔晚赤木设宴,大摆筵席,酒溢如池,肉砌如山。仙道在山清水秀的陵南长大,本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之人,见赤木确乎是一番盛情也只得客随主便,入乡从俗,跟着那帮草莽将领一道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只是吃得暗暗皱眉反胃不已。
好不容易熬过一顿难以下咽的盛宴,酒阑人散后,仙道瞅个空档溜出来,穿过一道圆拱门,到假山背后透透新鲜空气。秋日百花尽凋,枯叶落了一地,西风飒飒地吹着,发出悉悉簌簌的声响。这一片萧瑟的秋色里,仙道忽闻一阵叮咚悠扬的琴音,却正是那首久负盛名的《高山流水》,于是循声找寻,却不期然邂逅一位卷发丽人。但见她芳泽无加,铅华弗御,只在额间吊着一枚绿汪汪呈滴水状的翡翠,临波端坐在一张矮脚锦凳上,皓白如玉的素手轻捻着一具古雅的瑶琴,翩翩然犹如洛神凌风。
仙道不禁击节,随口轻吟道:“长情短恨难凭寄,却恐琴心可暗传。”
池畔卷发丽人亦远远地曼声应道:“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公子既是知音,何妨现身一聚?”言罢纤指拢紧琴弦,顿时奏出欢愉的迎客旋律。
仙道落落大方地自树丛后踱出,朝那丽人走去,一边拱手施礼道:“仙道聆音而至,未敢唐突佳人,非是有意窥探。”他久病之后形貌清癯,却依然意态闲雅,目中神采湛然。
“呵,不打紧,”卷发丽人对仙道浅笑了下,从身旁侍立的侍女手里取过一管银龙笛递向仙道:“王爷看来颇通乐理,可否为妾身鉴别一下这支笛子?”
仙道接过细看了一回,笛身镶银,打造成龙形,笛管致密呈象牙色,却未知是甚么材料。伸指按住气孔,贴在唇边运气一吹,音韵宛转跌宕。
那笛子上口泽尚存,以卷发丽人的大方豪爽,也不禁微感受窘。
笛声由清越忽而转为呜咽,随后嘎然而止,仙道悚然问道:“这莫非是人骨?”
“不错!这是一根十八岁少女的腿胫骨。”卷发丽人见他果然懂行,赞许地望向他道:“王爷真是见闻广博。”
“年方十八?”仙道愀然作色,“花一般的年华……纵然是为了成就绝世好笛,可也未免太残忍了些。”
“王爷这话错了,”卷发丽人纠正他:“这姑娘是个乐痴,她听闻十八就死去的女子,腿胫骨的音色最佳,就忍不住要尝试一下,自然也搭上了性命……若后世无人晓得赏识,岂不是埋没了这笛子?”
仙道又上下打量了卷发美女一番,正了正颜色道:“拥有这等名贵的笛子,看来姑娘的身份非同小可?”
边上那侍女瞅着看似聪明绝顶,此刻却像在发楞的仙道笑了:“这是我们湘北国的皇后彩子。”
仙道稍怔,面上便有些呆呆的:“原来您就是远近闻名的彩子皇后?”
阅人无数的皇后并不容易唬弄,质疑道:“后宫之中除了咏露公主,便俱是国主的内眷,王爷焉有不知之理?”颇有些皮里阳秋的味道。
那时夜空中弦月森森,利如霜刃,美人儿的辞锋也犀锐如刀。
仙道是在花丛中无往不利惯了的,自来只有女人为他倾倒的份儿,这尚是头一遭遇上不为他魅力所动,直言无忌的女子。知此女才智非凡,仙道也不敢托大,洒然轻笑答道:“彰非是不知,只是有些私心,不愿设想如此佳人竟已罗敷有夫。”
彩子看着仙道似笑非笑,像有心,又像无意的神情,倒被他的直白将了一军,弄得有些局促起来,岔开话题道:“王爷在宫里可还住得惯么?”
仙道含笑反问道:“皇后不觉得彰其实是个随遇而安的人么?”
“王爷出身富贵而不骄恣,是极难得的。”彩子肆意细看身旁的仙道,此时他收起了平素漫不经心的形态,眼睛虽不甚大却奕奕有神,衬着那挺直的鼻梁,浓黑的眉毛,别有一种令人醉心倾服的男儿气概,“我听说昔年有位游方僧曾为王爷相面,说王爷这容貌就相法而论,是贵不可言,可有这回事儿?”
仙道侧头盯了彩子好一会儿,心想这女子深居宫中,消息未免也太过灵通。睨目看了看左右,面色沉肃地道:“皇后也知道是‘不可言’!说破了是要犯大忌讳的,何必要令彰为难呢?”
见仙道如此郑重,彩子反感自己失言了。传言田岗茂一到了晚年,不复年富力强时的精明,对儿孙颇有些猜疑嫌忌,看来此言不虚。
仙道观彩子面上表情,已猜知她在想些甚么,又道:“为人子不欲闻父之过,皇后如是想讨论这个,也大可免了。”
彩子被他一语道破,也无窘迫,嫣然娇笑,百媚横生:“王爷既然不乐意,彩子当然不会强人所难……樱木那毛头小子没给你添甚么麻烦吧?”
仙道是极识趣的人,自然不会与彩子较真,亦笑道:“樱木热情活泼,有他相伴,长日也不感寂寞。”
彩子握嘴笑道:“樱木这些年对牢流川那个闷葫芦,偏他自己又是个多话的人,也真憋坏他了。难得逮到你这么个风趣健谈的,你也只有体谅他些。”
仙道一笑带过,樱木是个直肠子的人,除了嗓门略嫌大些,与他聊天倒还真算得一桩乐事:“倒是那位流川君,颇难以亲近。”
“原来王爷也在他那儿碰了钉子?”彩子失笑道:“别说我们了,就连……”她原待要说晴子的事,忽地记起了赤木的打算,蓦地停了口。
仙道已了然于胸地笑道:“像咏露公主那等品端貌美,流川竟丝毫不为所动,也真是天地间绝无仅有的奇男子了。”
“彰,彰!”彩子不料仙道业已看穿此事,还欲解释甚么,却见樱木气喘吁吁地朝这边跑来,只得对仙道微点了一下头道:“与王爷一席清谈,受益良多,今日就此别过罢。王爷预备甚么时候回陵南,可要不能不来打个招呼。”
仙道心想你怎地知道我要不告而别了,却依旧不动声色,抬手递过去一样物什道:“皇后掉了东西。”
彩子一看正是自己平时常簪的那朵珠花,不知何时掉落了,看着仙道温文含笑的模样,心念一动,竟想到那句“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上头去了,登时粉面飞霞,垂首低柔地道:“后会有期。”便匆匆地一径走了。
仙道望着她袅娜的背影远去,颇觉得不虚此行。
这厢樱木已赶过来道:“彰,用过饭就不见你,是不合你脾胃么?咦,彩子这凶大姐怎地见到我就跑了?好生奇怪!怎么脸上还好像有些红红的,衣服穿多了么?还是晚上吃了辣椒?”
仙道转身直视樱木,眼里还是漾着懒懒的笑意,却又似多了几分不容抗拒的认真:“花道,你可愿与我一同回陵南?”


六、夜奔

“花道,你可愿与我一同回陵南?”
流川因放心不下樱木,离席来寻时,恰巧也正是仙道说这句话之时,流川自个也不知为何便没再前行,隐在树干背后听他二人说些甚么。以他的轻功,要想不被发觉倒还不算甚么难事。
“啊?”樱木乍闻此建议,倒呆住了。他素来向往陵南风物,也不是没有过此类想法,见仙道满面热忱,心思不由得活动起来。想想自己在湘北不过是混了个御前行走,其实是个芝麻绿豆官儿,每天被人呼来喝去的打杂,也没多少正经差使轮得到自己。虽然常常拍胸脯说要率领雄兵百万闯荡大漠,建功立业,打败那只骄傲的狐狸,其实不过是瞎咋呼,过过嘴瘾,自己也知道是没影儿的事,真要扬威立万怕是要等到猴年马月。现下若跟了仙道去王府做上宾,吃喝玩乐是不会少的,总比在这深宫里头闷死的强。再则也大可增长见闻,回来气好死那只狐狸……想到这儿记起了流川,便自言自语了一句:“狐狸……”
流川还道自己被发现了,偷听他人说话可不是甚么君子所为,大感面上无光。候了半日不见下文,方知樱木根本没留意,原是自己做贼心虚。
却听仙道笑问:“要不,再叫上流川君一道如何?”他也知樱木与流川由来是秤不离砣的,彩子也说过他二人是“粘得叫别人连个插针的缝儿也没有”,那时还暗带机锋地盯着自己,倒像自己就是她口中的那根针似的,只得扭头装做没听见。
樱木喜道:“真可以这样?不会太过麻烦你么?”
流川心道我哪里会给你添麻烦?颠倒过来还差不多。不过好歹樱木没忘了自己,总算他还有点儿良心。
仙道失笑道:“不过是多添一张嘴吃饭罢了,这点儿东道小王还请得起!”
樱木最怕他又提起那个令自己头大的“救命之恩”来,再客套下去便似惺惺作态了,便大大方方地道:“那待我晚上问问狐狸,明儿再答复你罢。”
“不必了,”流川自树后大踏步走出,坦然迎上仙花错愕的目光,冷冷地道:“白痴!你怎么说也是御笔钦点的朝臣,哪能随随便便就跟别人跑了的?”其实流川也并非怎样拘泥于礼法的人,只不过见樱木立马就答应跟仙道走,难免不悦,便刻意要为难他一下子。
樱木果然立刻泄了气,怏怏地道:“说的也是……”自闷闷地想了甚久,忽然好似心意已决,抬头道:“这么说,狐狸你是决计不肯去的了?”
流川听这话觉着格外不顺耳,若樱木肯好声好气地与他商量,流川也是个目无法纪的,只怕就会跟他一道走了。但今天却格外别扭,跟樱木呕上气了,沉声道:“我不去又怎样?你是不是还坚持要去?”
樱木不禁楞住了,他与流川多年来形影不离,要分开自然是会舍不得的,但……流川看着他犹豫不决,心头也在敲鼓,像在等他宣判一般。末了,樱木叹息道:“你不去……我还是要去的。狐狸,你就替我瞒着大猩猩罢。”
流川气结,不晓得仙道给他灌了甚么迷魂汤,花言巧语骗得樱木愿意同他背井离乡。心想你们走吧走吧,自去消遥快活,还来招惹我作甚?胸中苦闷,便照面一拳打了过去。
樱木被他打得懵了,半日方回过神来,立刻还手。
二人又是大战三百回合始住手,直打得气喘如牛,脸上均是青红紫绿,五彩斑斓,仙道看得目瞪口呆,最后流川怒气冲冲地走了。倒是仙道还算好心,看出流川心底其实还是放不下樱木,只不过死要面子不肯说出来,便要樱木去劝劝他,给彼此个台阶下,不要把局面弄得太僵了。
樱木也自想了多时,觉得还是不能离了流川的,何况也是打心眼里希望流川与自己一道去,于是便又往流川房里去寻他。那房间原是他和流川共用的,却因为流川火气正盛,被从里面拴上了。樱木怕火上浇油,惹得流川暴跳,也不敢造次,只在门外站了半宿,唤了几百声狐狸。流川只管睡觉生闷气,不搭理樱木。
樱木喊得嗓子也哑了,口也干了,冷得抱成一团在原地跺脚,本就不多的那一丁点儿耐性也快用完了,索性提高语调道:“狐狸,本天才还有最后一句话,你爱听不听,说完我就去陵南了。咱们从此相隔万里,那个甚么生死两茫茫的……你今后半夜醒来,再也无人给你暖床了,可不要巴巴地想念本天才,你叫破喉咙我也是听不见的了……”
话音未落,门便吱呀一响开了一条缝儿,流川俊面上罩着层严霜,双手仍紧扣着门扇道:“既然只有一句话,就请说罢,说完快滚!”
樱木挤进来半边身体好叫他关不上门,嘿嘿一笑:“再添几句,听不听?”
流川不答,脸色一阴便又欲关门,半抬起右脚作势要踢人,樱木忙整个人挤了进去,涎皮赖脸地黏住流川,扭来扭去死活揪着不放,央求道:“好狐狸,就算是我错了,你和我一起去陵南,好不好?”
流川见樱木一张脸被西北风吹得红通通的,咝咝地倒吸着鼻涕,已是有些心疼起来,不觉将适才的事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只是不愿如此便宜了他,迟疑着没说话。
樱木见他这般情形,知流川已是心软了,肚里暗笑,赶紧趁热打铁,又温言哄了流川一通,好说歹说,死乞白赖,总算约定了一齐溜出皇宫。

秋来天气转冷,宫里庭院重重不觉得,一出门便会真的风寒露重了,少不得要添些衣物。樱木与仙道身量差不多,便把自己的一件猞猁狲外氅给了他,仙道只松松地套着,也不怎么怕冷。流川翻箱倒柜,找出件玄狐斗篷披了。樱木于家务上倒是比流川能干些,本来正在拾掇行李盘缠,刚巧瞥见了,便又乐得不行,说甚么小狐狸穿着狐狸皮,笑死人了。流川忍不下去,二人吵着吵着又动起武来。
仙道自与他们相处以来,也不知劝了多少回架的,这回自也不例外。依旧是按下葫芦起了瓢,左支右绌,七上八下的,脸上还几次中招。仙道见久劝无效,明哲保身是正经,便闪到一旁等他们打累了自己停手,无奈苦笑着。原本还想静悄悄地溜走,看来八成会泡汤,有这一对活宝在,想不轰轰烈烈也没门儿了。
好不容易捱到月上中天,宫里黑灯瞎火,众人都歇下了,偌大的宫殿里鸦雀无声。三人方偷偷摸摸地从南门溜了出去,甚是顺利,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均是大为得意。樱木让流川和仙道等着,自己去马厩盗马。流川说他笨手笨脚,还是自己快去快回的利索。樱木倒也有自知之明,便与仙道一同等候。
稍顷,流川果然牵了马来,樱木上前将自己的那匹枣红马给了仙道,另外两匹良驹则分给自己和流川。流川冷眼看着没表态,仙道不明就里,乐呵呵地骑了。
夜色苍茫,三人观望星空辨明方向,趁黑往湘陵边境驰去。

湘北皇宫的正殿里,木暮扔给国主一串黄橙橙的钥匙,捶着腰抱怨道:“你就算真要放他们走,也不一定非得由我去开宫门吧?累死我也!”边说边不停喘气,又道:“说实在的,难道就这样让他们走了?”
赤木笑道:“丞相大人辛苦了,还不是因为我只信得过你么!让他们见见世面,锻炼锻炼也好。反正以那两个家伙的身手,料想也吃不了甚么大亏的。来来来,孤王亲自替你捶背……”
“这如何敢当?”木暮忙直起了身,摇头道:“身手不错是没问题,性格可就难说得很了。”
赤木噎住了,那两个爆炭般的人……想着也自额角冒汗了,这确乎是个令人头痛的大难题:“唉……也只能听天由命了,唯愿他们能学乖点儿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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