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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花]喧嚣太过 沉默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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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Scilent 2010-06-16, 周三 09:42

歪斜的海岸线荡远了,连同黑压压的人头和喧嚣的人声,红发少年靠在船舷上,上身略略前倾,听着渡轮马达的突突声,神情颇为淡漠。

身后不时有人走过,目光轻飘飘地划过,没有人停下来和他说话。也难怪,这是个太过突兀的少年。

时节已步入深秋,他上身只穿一件松松垮垮的背心,白不白黄不黄的颜色,下身是粗布裤,也辨不清颜色,从布料来看还算牢靠。美国西部牛仔才戴的帽子下鲜红的头发扑打着帽沿,脚上只有一双旧拖鞋,大拇指敲着,指甲修得光滑,露出的脚底板边缘都是硬的死皮。这幅外表怎么看也不像是上等人家的少爷。乘客大多是

做生意的中国人,贩卖鸦片和古董,发国难财。这批道貌岸然的暴发户并不会将他放在眼里,即使他是外国人,他们的目光停留两三秒旋即移开,嘴边还挂着最隐蔽的微笑。


小杂种。


他的母亲是日本人,父亲是英国人或是葡萄牙或是西班牙人——总之是欧洲人,所以说他是杂种也未尝不可。他漂泊到中国南方也很有段时日,亲人都失散了,确切地说是死了——他总是不肯承认。以前这里是荒蛮之地,成为港口后才稍许改变,也不过十来年的事情。

嘴上叼着烟的少年目光沉沉的,偶尔闪一下,说不出的阴戾。他的眼珠是金棕色的,这个时候若你直视它们,你会觉得他只还未长成的鹰。他刚刚离开了他的中国情人——一位书香世家的少爷,名叫流川。流川的祖上都是了不得的大官,总以为创下的基业能保百年。可经历了不见尽头的长久战争后,虽说大虫是死而不僵,

家道终是艰难了。于是自流川的父亲开始从商,到了流川这代,家道也能算殷实,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四周已是茫茫的江水,少年依旧伏在栏杆上,望着对岸动也不动,似乎是入定了。晨风湿冷,不过八点。他在天才蒙蒙亮的时候就被他的中国情人领着穿过长长的回廊七绕八弯地离开他从未熟悉的情人的家,坐上黑色轿车,路上倒是热闹了,卖豆浆的吆喝声慵懒地回荡,小贩们匆匆吃完早饭,一抹嘴便推起车,轿车擦过时惊吓地让开,还有几个老年人聚在路边的茶店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问话后接着不搭界的回答,也不显得奇怪。他一路颇有兴味地看风景,身边的情人一言不发。最后汽车停在码头前,他上了船,情人站在半开的车门边上,终了两人也没句道别的话。四周是熙熙攘攘送别的和离开的人,挥着手臂和热泪,万般不舍的模样。少年静静地望着情人飘动的黑方,和白色的瘦长脸孔,还有笔挺的黑色身姿,突然觉得他更像是送丧的。想到这个,少年开心地笑了几声,对方还是一如既往地缺乏表情。少年一度认为中国人都像他这样不习惯表达情绪,但身边的群情激昂似乎是最好的反驳。不过少年是不在乎的,中国人到底怎样他没多少热情探究,而情人也不过是千万中国人里的一个,为了廉耻什么的终究将他抛弃。

他并不在乎,他很骄傲。

与身份无关,活着就骄傲,如此简单。所以他不在乎自己是杂种,不在乎身无分文,也不在乎情人的抛弃。他所接触的欧洲人也都是骄傲的,即便他们大多是没能力返乡的失败者。他们被同胞看不起,同时看不起中国人。但他和他们不同,他被所有人看不起,他看不起所有人,他的双眼里有充足的阳光来温暖灵魂,他甚至连上帝都不信。



彼岸渐近,他有些头痛,觉得应该考虑下生计问题。






上海的霓虹是永不灭的,数不尽的夜总会是深夜开不败的霸王花,人们在一团璀璨中寻找歌舞升平的幻影。最大的夜总会前挤满一排排黄包车,面皮蜡黄的车夫的双眼如灵敏的自动灯泡,在大门的一开一合间一闪一灭。大幅海报上的女明星们巧目盈盈,将魂魄们勾进每夜的欢场。

来罢来罢,这里是滚滚红尘中的港湾,用鲜花、美酒和女人粉饰太平,富豪和政客们脱去画皮,魂灵混作一堆,在五光十色里摇来荡去。



“先生,侬请。”高挑的侍者操着一口纯正的上海方言,引领首度光临的贵客,他表现出恰好的热情,温软的语句让警惕的客人们自然地放松下来,这里是安全的休憩地。

这是少有的男性侍者,客人的不由地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他身形很高,宽肩窄臀,这幅胚子像是外国人,但绚烂的灯光下他的面容一片模糊,方言又十分地道,终究还是不能肯定他是不是外国人。很快,客人们的注意力被舞台吸引了,侍者便默默地退出去。

他始终是低头含目的,却直觉今晚有位客人的目光停留时间接近危险警戒线,特别是他们离开他为他们拿来寄放的大衣时,几乎是要从他脸上搜寻什么。他稍稍留了个心,这批客人再来时技巧地躲过了。他早已学会如何保护自己,但凡事都有例外。

“流川……先生。”

面对面碰上的男人一看就知道是标准的上流社会精英,向后梳的黑发用发油固定得一丝不乱,露出长开的脸盘,更加英气逼人,炯炯有神的细长凤眼和扫入双鬓的剑眉让人不敢直视。

“花道……”流川嘴巴无声张了几下。

侍者连忙低下头,多年积累的处事技巧统统忘记,竟是慌地直直盯着不足一米处的黑色皮鞋。经理匆忙过来,不由分说地按着他鞠躬赔礼,生怕惹到了财神爷。

“没事,侍应跟着来吧。”声音透出不容反驳的气势,完全没了以前的青涩。

经理诺诺,并叮嘱他好生伺候,甩了狠厉的眼色。

也不晓得是他伺候得好还是节目很对胃口,流川成了常客,每次都叫他。因此,他在普通的侍应生里显得不普通,经理的眼神里也透出暧昧的意味。他怕太过招摇总归不好,寻思着另找家店。又明白躲到哪总是能被流川找到,如果他有心的话,因此迟迟没有离开。

流川来了不过三个月,又把他接回自己住处。于是,他又坐了黑色轿车一路到了大宅偏门,只是这一次是深更半夜,宅子也不是同一座。他自嘲地想兜兜转转又回到这里,难道就是中国人所说的“孽债”么?其中又有几分是甘愿呢?

宅院和上次那座差不多大,安置他的地方都很类似——独立的小院落,颇有神出鬼没的意思。他重新仔细打量中国人的住宅,还是觉得神秘莫测。流川带他进门时没见半个人,走廊的灯火却是亮的,靠边的一长溜木椅上一尘不染,路上也鲜有落叶。又是弯弯绕绕地进了他住的地方,他想若没人带自己恐怕很难走出去。院子里也有口井,吊桶的绳子也一般老旧,他从井口探头望,黑幽幽的水里一轮弯月。

流川在屋里喊他,他连忙跑过去,两脚还没跨进门槛便被抱个正着,流川在他耳边嘀嘀咕咕不知道念些什么,他觉得耳根又痒又热,连心口都开始发紧了。流川连拉带扯地把他推倒在雕花大床上,他的背脊刚好顶在床沿,忍不住低低叫了一声,对方好似闭了耳朵,一味压在他身上磨蹭。他看到流川的发丝垂下来,搔在他的左眼皮上,他痒得受不了,略略挣了挣。谁知流川加力按牢他,手脚并用地钳制住他。这一夜,他像中了软骨散一般,被反复折腾,最后脑袋都昏了。醒来的时候只感到脸上都是流川的发油,说不出的味道。他觉得有些恶心,自己烧水洗澡,狠狠地搓了半晌才觉得好过点。

进屋时流川已经醒了,紧紧地盯住他,生怕他逃了似的。他觉得流川这个样子未免可笑,当年要不是他送他走,自己也不会想着要离开的,如今倒好像是自己抛弃了对方,难道流川的记忆出了偏差?

流川低声叫了好几次他的名字:“樱木花道!樱木花道!樱木!花道!花道。花道……”好像他的名字里有国家机密或是藏宝图线索,声音颤抖。

樱木朝流川大大咧咧地笑了笑,算是应了。樱木看着流川的头发,回想起适才的粘腻感,于是端了水给他洗头。洗完头太阳刚好爬上树梢,很温暖。流川的湿发垂下来,闪闪发光。樱木觉得这样的流川很熟悉,与几年前几乎没有差别,一颗心才算落了地,这时他才发觉原来自己一直是提心吊胆的。


平静的日子过得很快,樱木没有出过小院,但也不觉无聊。他很好动,也很会自己找乐,比如他能在井边呆上半天,自言自语地玩小孩子的游戏。第一次看到井的时候很好奇,在地上挖个洞就能有水,并且用不完。井水永远那么清凉,还有一丝甜味。井绳让他联想到绞刑,恍惚中有个人被吊着晃,吊桶永远是湿的,提上来时稀稀拉拉地漏着,井里便发出叮咚叮咚好听的声音。他幻想着哪天死的时候最好掉到井里,然后骨肉化入井水,说不定就流进流川的肺腑,很幸福的感觉。屋里的家具都很沉重,据流川说都是红木的。雕花大床靠着墙,棕帮睡起来感觉也不错,枕头圆圆高高的,绣着细致的图案。他觉得中国的一切都显得古老,雕花大床据说已有百年,睡过的人都有好几代,不知道会不会有魂灵附在上面,他想,因为那些雕花灵动到简直有生命。这个宅院也那么古老,仿佛千百年来没有什么能让它改变,随便主人如何更迭,它都悠然自得。樱木认为正因为这份古老和稳重,使他仿佛不在乎谁正粉墨登场,它知道一切不过过眼云烟,就和这个国度一样。


流川会在晚间过来,樱木猜测按他的年纪应该有了妻妾,但他从未见过妇人的踪影,流川也未提及。樱木对此乖乖沉默,他们不约而同地把它作为禁忌。流川待樱木很好,床第间比年少时还要热情。樱木这方面一直很随流川,简直比最忠心的仆人还要顺从。樱木认为中国人受过越高等的教育,越是善于隐藏真实的情绪。比如流川,寻常时基本无喜无悲,像是得道高僧,但他的面孔是紧绷的,给人以压迫感,不似出家人般散漫。樱木怀疑他们在长年累月的压抑中失却了纯的感知,感觉和感情归为理性的一部分,什么时候该笑什么时候该怒什么时候该哭都依循既定模式。流川每每进屋时就戴着一张脸谱,一点都没有活生生的气息,樱木不喜欢这样的流川甚至害怕讨厌,索性流川在他这里比较随性,也许正是轻松感让他依恋樱木。

樱木是外国人,而流川是中国人。

他们在一起是沉默的,几近无趣,如同老夫老妻。几年前樱木中文不流利,复杂的想法总是表达不清楚,讲了半天流川也不得要领。现在他的中文倒是没问题,连方言都会好几种,可他不大愿意开口了,话题起了头,讲了一半就没劲继续了,还不如不说好。流川从来是寡言的,几近沉闷,这种男人居然“金屋藏娇”个外国男人,说出去恐怕没人信,毕竟太匪夷所思。


后来流川渐渐来得少了,樱木暗想说不定他又厌了,没几天便又要送他出去,再拿道德伦理当挡箭牌。他想这次出去是再不回来这样的深宅大院了。

果不其然,没几个月后,就来了个老头领了他走,神色很是不耐。樱木想这待遇更不如了,连本人的面都见不着,就草草打发了。他并不怎么伤心,这样的事情平常不过。他的心思马上转到找怎样的工作和房子上,如果他问一句,就会了解这次并非被抛弃了。



这回的工作相当轻松,是做英语老师。夜间上班,学生十来名,都是二十几岁的青年人,樱木性格本就很好相处,很快和学生打成一片。当时战争正如火如荼,年轻人聊天的话题总离不开时势,因此,樱木开始了解起所生活的这个异乡所发生的事情,这才惊觉自己大大地落后了。学生们对镇压游行枪毙革命者这些消息最先知先觉,樱木也跟他们约了几次去看枪毙。他不喜欢血肉横飞的场面和周围目无表情的看客,他讨厌赤裸裸的人情寡淡,就不再去凑热闹了。

出来了大半年,期间不再听闻任何有关流川的消息。自己不再去夜总会,当然就没有交集了。

那天他如往常去上课,手里捧着讲义和备课笔记。开课前十分钟学生们聚在一起说着什么,语速很快,表情也很激动。他依稀听得又抓到了一个革命者,还是个大头。他慢慢地摆好笔记和粉笔,数着讲义,突然听见个“流”字,心一下提起来,越听越是心惊,最后身在何方都无知无觉了。学生们到了上课时间自动归位,却看见平时喜笑颜开的老师一脸苍白,眼睛发直,中邪一般。虽说是新思想的人,可还是不由得寒毛倒竖,最后樱木脚步踉跄地出了教室,谁也没敢出声。

樱木只觉得魂灵飘飘荡荡,感觉不到自己的肢体,心愿能到流川身边,竟在法场上昏睡过去。第二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的,只听得轰轰的吵闹声,好像有千军万马。他什么都管不了,一心一意寻找流川的身影。他终于看到了流川,好像五花大绑地被几个大汉压着,樱木此时忘记了死刑的事,动也不动地死看着流川,硬要在密不透风的人墙里挤出条路来跟着流川。他感觉不到摔倒和被踩,只晓得看不到对方就拼命地挣扎,然后就能看到。他平时总戴着帽子遮住头发,这次帽子被撞

掉了也浑然不知,人们瞧见他脏乱的暗红头发,纷纷猜疑这个外国人来干什么。流川也看到了樱木,万没想到他会来送自己,眼眶一热,竟有些动容。比起樱木,流川要镇定得多,一开始就预料到了死的结局,今日的场景想象过不止一次,却不曾算到这个红发外国人。他和他的羁绊数年来若有似无,流川很喜欢樱木,或者说他的精神上依赖着樱木,他一直认为樱木是外国人的缘故,自己才能在他身边放下疲累的心。这一刻,千万人中他们眼里只有对方,流川才知道他们是相爱的,毕竟没有人会为自己的死这样失魂落魄。他后悔当年送他走的决定,这是他一辈子惟一的遗憾。

行刑很迅速,刀起刀落,就结束了。等樱木神志稍微清醒一些,他才发觉怀里血红一片,流川紧闭着眼睛,很安详的样子,切断的脖子上不再血如泉涌。樱木平静下来,尘埃落定的感觉。他料理流川的后事,头一次觉得幸好在这个国家生活了很多年,也不算太困难,除了买大了棺材外没出大错——死者身份的特殊性决定了后事尽量从简也是一个因素。他把灵堂设在自己原来的住所,原先考虑到自己非本国人和经济状况而特别选了地段偏僻的单独的小屋,想不到正好合适。硕大的棺材——花费了樱木绝大部分的存款——停在客厅中央,靠墙的小桌上点了长明灯,没有白色帷幔也没有灵牌。

樱木静静坐在长明灯旁,朝着合了一半的棺材发愣。从下午忙到晚上,净身、买来寿衣换、买棺材、装殓什么都是一个人干,完全没有经验,也不能多问,到深夜勉强完成,已经很累了。守过了今夜,明早便要入土,只有没几个时辰就该天亮了。他撑了撑膝盖站起身,靠着棺材朝里看。流川的脸淹没在黑暗中,依稀一缕青白。

很像那口井啊……真没想过最后先进去的居然是你。你有钱有势,怎么就连自个儿也无法保全呢?

樱木突然觉得很陌生,他对里面那个人的一生一无所知。也许想要看得清楚些,回身拿了长明灯,举在黑黝黝的棺材口上方。很神奇,灯光摇曳,随时都会熄灭,如此薄弱却照亮了生死的界限,无声息的尸体本是存在过的“那个人”的遗留,是“那个人”的同时又不是“那个人”,但此刻,离开的魂灵似乎有一丝回到了尸

体里。干燥的大手慢慢拂过寿衣繁复的盘扣,硬挺的高领,手指望领口里探去,指背触到伤口的断层,来回抚摸。樱木的上身越来越往里探,就像流川在唤他。把灯放在桌沿,最后爬进里面侧身躺在流川旁边,右臂环上对方的肩。莫名就安心下来,感到有些困,朦胧间觉得太亮了些,像盖被子那样将棺材盖合密了(神气的力量///),再躺下调整了一下姿势好像太窄了,居然无意识地咕哝:

“喂,让过去点……”

樱木似乎感到空间真的大了些,于是满意地窝在对方怀里,很温暖,似乎还听到沉稳的心跳。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喃喃说了句中国成语,断了下文。终究“如此”和“当初”指什么,恐怕只有他们才明白了。


夜风漏进来,灯丝“啪”地跌进灯油里,灯火倏地灭了。




黎明前的深夜,万籁俱寂。突然有细细索索的声响,一伙人快速潜进屋内。他们只看到静卧的棺材,虽然很疑惑,还是利索地抬起它就走,偶尔有妇人的低语。流川的大嫂彩子领了几个靠得住的家丁人不知鬼不觉地将流川葬在家祠旁。黑夜过去了,没人会注意多了个连墓碑也没有的新坟。彩子是流川老宅的当家,后来也打听过那个外国人,只是兵荒马乱,一直也没有消息。

等很多年以后,彩子的双鬓都白了,她领了原先那几个家丁去收殓尸骨,打开棺材,所有人都骇住了。两具男性的白色尸骨干干净净地依偎着,左侧的那具微微侧身,颈椎断裂,应是流川。右边那具是侧卧的,还搂住对方。头盖骨上还有粘着的红色发丝。

莫不是那个一直找不到的外国人……

大家脸色都灰白了脸,神情惴惴,面面相觑地僵住不动。

“还不赶紧!”终究是彩子先反应过来,急急命令道。声音虽轻,颇具威严。众人才惊醒,更加快速干活,谁都不敢说一句话。

说也奇怪,明明只能装下一人骨骸的骨瓮竟恰好装下了两具,众人愈发谨慎,心下暗度定然有神灵眷顾。彩子思想半日,居然将碑文改为“流川枫夫妇之墓”,众人惊异外竟也觉得“合理”,虽说不出合了什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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