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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花]感官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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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Scilent 2010-06-16, 周三 09:48

窗户下是两排木质把杆,我朝中央下凹得比较厉害的一侧走去,那个弧度是被樱木花道弄的,我更喜欢叫他花道。H-a-n-a,舌尖离开上腭,调皮的唇形,完美的音节。他比我小三岁,是三井老师的养子,我倒不那么被动地来上课了,提前半小时来陪花道——那时我还叫他樱木——每天都在这里练习,他很刻苦,听说连睡觉都把腿绑在床头。我当时坚信他会成为舞蹈家,这好像是站在时间里向远处眺望就能看到的未来。事实果然如此,那么未来这种东西是不是早就放在那里的呢?可它是抓不住的,一溜就到了脑后。未来-现在-过去,看着它们飞速掠过,“未来”在到来之前就已经连着“过去”了。至于“现在”,好像根本不存在。
什么时候上排的把杆才到我胯部了?我微微蹲下来,比量习惯中的高度。原来我已经不跳舞两年了——逐渐浮上认知的水面,自身的经历就像数学公式那样陌生。我侧过身面对镜子,自然就站好一位,接下来一系列Battement(腿部动作)。身体有自己的程式,就算脑筋不参与,也能做到准确无误,是否这就是习惯?对面的高大男子居然是我,手臂变换各种基本姿势,肌肉跟着收缩拉伸,真是台精密机械。花道经常摆弄身体,A terre(地面)、Adagio(慢板,多指控制类动作)、Grand battement jete(大踢腿),看起来乐此不疲,好像他的人生目标就是突破身体极限,作各种匪夷所思的姿势。突然间我想劈叉,右脚在前,左脚在后,滑下去,大腿根部韧带很紧,有些疼。绷直的脚尖-难以辨认的一段-上半身——腿就这样消失了。两条腿都很疼,我第一次发现疼痛时会产生一种类似于快感的满足。流川枫的腿在疼——确定的存在感。向后仰,只能看到天花板,脖子上的肌肉拉住喉咙,天花板是白的,盯着时间长了仿佛多了其它相近的颜色,似乎有抽象的图案,说不定再看下去能看到西斯廷教堂的壁画。好像小时候这样的形体训练没有过这样强烈的现实感,腿只感到渐渐被捂热的地板,头顶住臀部不太软的肉,那时流川枫是淡淡的,模糊的一团。我把腿收起来,内侧感受到韧带的疲劳,不能恢复弹性的疲劳,似乎劈着才是不费力的自然状态。

我靠着墙坐下来,尾椎抵到墙边突起的木包边。花道一休息就贴着墙根开胯,腿和墙之间和埃及金字塔的石头间那样密不透风。我感到有些害羞,奇怪的反射神经,脑子里一出现贴着他小腿滑过去的墙就头脑发胀。画面的象征意义,是我设定的密码。如果密码可以交流就成为语言,舞蹈是语言。三井老师的口头禅就是这句,“舞蹈是语言”,这么一说他就会笑起来,似乎人生价值由此肯定。花道的语言——我感到阵阵心跳——他不能发出声音,三井向我介绍他时就看他张着嘴,咿咿呀呀,手不停在比划。这件事给我印象很深,因为他的表情生动,让我感到自己的脸是一块板;因为我发现即使不懂那种语言也能理解。我知道他总是在诉说什么,可有时也抓不住它们,这让我撕心裂肺地痛苦,思想成了身体疼痛的根源。

我慢慢靠近镜子,我并不熟悉里面的人,可它让我感到安心。我在镜子上面呵气,在白色的水汽上写字,过一会它们便会消失,镜面上充满秘密。

有一段时间我反复写一个方程:

x-1=r
x-2=s

r是我名字的缩写,s是仙道的。他说我们两个都是缺筋的,我缺一根。我无法从已知条件计算出不缺筋是什么,永远的x。他说的话我永远不能从本质上理解,也许是我比他多一根筋的缘故,很多人说话我都不能抓住其要害,我觉得他们总是用别的什么代替真正要说的,我无法把替代的和被替代的联系起来,也许这就是我缺的那根筋——桥梁性机能。我不知道从哪里遗失了它,或者从来没有过。可能它就是我挥之不去的断层感的根源,镜子里的男人187厘米,用普遍标准判断,不胖不瘦。它就是某一点,应该影射到过去,也投向未来,逻辑上如此,但视觉上看不出来。墙上是花道和三井老师的合影,那时他十岁,独舞获得了全国舞蹈大赛一等奖,他从后面搂着三井,脸抵在三井的肩上,嘴咧得很开,两角大概距离8厘米,按照比例放大的话。花道喜欢从后面跳上我的背,发出咯咯的笑声,我不太听得到他的声音,我喜欢他搂住我。

我记得十三时我身高的起点是180公分,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楚,因为我的下巴与花道头顶日益拉开距离。每隔几天感觉都不同,他头顶逆时针的发旋总在晃。抬起头转到那个角度,就看到一张我十三岁时训练时花道照的相片。里面的少年很瘦,肉少得寒掺,一副填了这里缺了那里的样子,只能拉成薄薄一层勉强覆满全身。骨架显得嚣张跋扈,像是使劲在戳穿皮肤。整个人很不协调,各部分在打仗,谁也不给谁好脸色。如果我说对那时的自己完全印象模糊,一定在逃避。跳舞时需要穿练功服,浑身线条异常明显,所以身体中心特别突兀——资源紧缺的肉好像对这里特别优待,沉沉的一团,我无法从那里移开视线。花道的那里依然是小小的,我感觉身体在背叛我。不过最后还是适应了,虽然花道视线一逗留那里会自动膨胀让我不知所措,虽然三井老师悄悄跟我说起内衣裤问题时我恨不得把它揉小。我想我正在成为男人。

男人……妈妈说男人是下半身动物,前面接着的话题是叔叔的外遇。我低下头,髋骨以下如峭壁,底部是脚尖。我存在的意义只在于此吗?如果镜子里的我只留下下半身的话,一位半蹲、二伴半蹲、五位半蹲、前抬腿、旁抬腿、后踢腿、立身射燕、大射燕、小跳、分腿跳、大跳、,似乎也符合“开、绷、立、直”四要素。不过我觉得上半身还是有用的,至少手可以与花道交流,还可以拥抱他。

花道!好想看到他!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四周都是空气,只有白惨惨的墙壁将我围起来,风吹进来,我越来越稀薄,我要听到些什么,我要看到些什么,我急急忙忙打开右上角的电视,塞进一盒录像带。画面跳出来了,黑黢黢的舞台,前奏响起来。这我很熟悉,我知道后面将会有一个迅速拉高,然后一拍半的停顿,好像飞机沿着悬崖壁直冲云霄,之后花道就从第三块幕布后出来。都是设定好的。我不担心,但很急切,等待着这个停顿咽气。瞬间花道就在中央,一个亮相,炯炯有神的目光,我觉得花道舞动时是有思想的,他在倾诉,举手投足皆是语言。这支是他的独舞《剑》,跳滥了的题材。但他就是凭借它拿到了一等奖,因为他化成了剑。三井老师说我达到雌雄画境的地步,可最后我还是放弃了舞蹈,不光因为过于高大的身材,主要是因为我没什么可说的,跳舞于我只是入戏。花道的天赋就在于倾诉,他告诉我他是剑,如同催眠。接下来是花道录的,我的《秋海棠》(这个舞确实有,是北京舞蹈学院武巍峰的独舞),花道很喜欢,说是被我强烈的感情打动。可我清楚,那不是流川枫的感情,我只是入戏,成了故事里的人,一个梦让他返老还童不辨雌雄,眼角的泪水属于他。流川枫早就躲去睡觉了,其实相当于借尸还魂。我迅速切掉,它让我觉得我和花道之间多数由误解堆积而成,我不想有这个念头。

我瘫软下来,变成烂泥,我的意识大多数时候不是冰山,没有水平面,只是烂泥而已。身体是感官性物体,外表看来是固体,液体和气体潜藏在不透明的表皮下。系统器官各司其职,对它们我一无所知。也许我一生相当于伸一个长长的懒腰:醒来-膨胀-萎缩-入睡。我一个人时,训练房是不值得注意的,地板就是地板,地毯就是地毯。花道在时,它就愉快起来,我能够捕捉到鞋柜、门帘愉快的暗示。鞋柜空着的居多,最底层从右数第二格里有一双女性的Point shoes(尖头鞋),风干的红色液体结成硬硬的小点,其中就花道右脚大拇指整个翻掉留下的血迹。三井老师没告诉他世界上有男人穿着特制的Point shoes组成的芭蕾舞团,花道十一岁时的梦想就此破裂了。我并不为他难过,那是他去偷看彩子老师的舞蹈课后才突发奇想。他总有许多奇思妙想,斜对角凌空翻是孙悟空的跟斗云,咕噜咕噜翻墙脸是雪崩,连续大跳是鲤鱼跳龙门。他是个奇迹,和他在一起时,绮丽的梦境侵蚀平乏的现实,他白色的衣角发着光,他开始旋转,空气也转动起来形成飓风,我飞起来,触碰倒冰凉的天花板,擦过粗燥的墙壁,他的手搭在我的后背,暖烘烘的胸膛发出馨香。我转身,手掌下冷冷的,手臂接着感觉到凉意,耳朵压得有些疼,我侧躺在地板上,刚好撑足明亮的格子,一柄软毛的日光的刷子顺过我的毛发。我蜷起腿,膝盖刚好抵住嘴唇,我像拥抱情人那样拥抱我的腿,我感觉高大的身躯缩小成一只小猫,我想舔舔脸。

只要我进入训练房,外面的世界就被挡在外面了。我颠倒梦想,意识分成无数份,填满张开的毛孔,我是灵敏的接收器,附着到花道的每个角落。他不停得舞动,音乐是他手里的丝带,他拽着它,往上一抛,一下子又抓着它的末端。音乐诠释舞姿。我身体各部分像越狱的大群逃犯奔向自由那样奔向他,感官的飨宴。

他缩在角落里,抱着膝盖,我冲过去,掰掉他身上的硬壳,粉红色柔嫩的婴儿。把他揽到怀里,鲜红的血滴滴答答。我站在世界尽头,时间疾速倒退,往日的零碎的片断,沉昏的梦境显示其意义,它们都是暗号,指向这里,我的归宿。他额头上是被三井老师砸破的伤口,身上青青紫紫一片。我感到体内某种一直冬眠的强大的力量苏醒了,它叫嚣着冲击我的心脏。突然我无法忍受,我无法忍受他的伤痕,我想要带他走,我想要保护他。同时另一股感情上升——对三井的憎恨。无法原谅,他膝盖碎掉也好,再也无法跳舞也好,管他去死!花道已经十二岁,他说没有去过游乐园,我帮他穿上帆布鞋,牵着他的手离开这个地方。外面的世界,我好像第一次去到外面的世界,我看到商店的玻璃窗里两个相拥的少年,花道柔软的手包在我的手里,他抬着头望向我,安静地展开笑颜。我拉着他跑过大街,穿过人群,我比大多数人都要高出一个头,黑压压的头顶,我拨开它们,为花道开路。我们急不可耐奔向远方,最后竟然还是回到了训练房。三井的眼泪擦满花道的前襟,他期期艾艾地说着什么,我很烦闷,花道不会再离开他了。我无法再沉睡,那个自己在分水岭的彼端。

如果一切回复到感官,花道的舞让我沉迷。我的身体支离破碎,它们各自为营,攫取他。可这里不只有触觉,我的什么钻进他的身体。空中回荡着《梁祝》,他正在化蝶,我突破了身体的界限,他晶亮的眼睛里有我的眼睛,我看到翻滚的血液。他的身体是敞开的容器,他滚烫的口里有我的溶液,他的腹腔里埋入我的利剑,他的心脏上烙上我的印记。最后我自他的毛孔流出,凝成流川枫的形状,红色的空气褪成白色的墙壁,脚尖落到笔直的地板上,耳朵下是花道小腹的盆地,它在蠕动,指腹下一跳一跳的,是他鼓动的胸膛。温热的躯体突然消失,又是三井的哭声,他紧紧抓着花道,花道裸露的小腿安静地放在地板上。然后许多人涌进来,把我和花道扯来扯去,他们的脸张牙舞抓,唾沫溅满我的脸,他们的眼睛里流出液体。妈妈变成老女人,她把我推进各种白色的房间,里面都有穿着白大褂的人,他们和医生长得差不多,他们要把我切开。咯叽咯叽,奶油-面粉-没有了,他们在病历上写上“流川枫是蛋糕”,妈妈很伤心,我想也许因为她无法接受儿子变成蛋糕的事实。我想安慰她说蛋糕比烂泥总要好些,但是我看到她像白兔的双眼,最后还是没有开口。我很担心樱木,他会不会也被开膛剖肚?他只能呀呀地叫唤,他们不懂他在说痛。我怀念训练房单调的白墙壁,因为我发现它才是最有力的屏障,我和花道在里面,没有人能打扰。现在我们被捉出来,许多人开始骂我们。他们反复说着我听不懂的话,妈妈为这些话越来越憔悴。她告诉我不可以,不可以,因为大家不同意。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和花道根本不认识“大家”,它从哪里冒出来说“不行”。它的手一切,充满力量,要斩断我和花道相连的血肉。我哄着花道入睡,睡吧睡吧我的宝贝,他不在身边,但我知道他能感觉到我。我们的手还牵着,我要睡了,我要回到训练房,看着你跳舞,和你一起跳舞。

时间一路划过,定格在十九岁,镜子的少年嘴唇宓成一条线,黑的发绿的发丝微微飘动,睫毛形成扇形的阴影。另一个少年悄悄进来,掂着脚,火红的头发一颠一颠。背后一热,我转过身,是花道,我扶着他的手站起来,眼睛刚好处在同一高度。我自然地贴近他的脸,下巴刚好搁上他略略下沉的舞蹈家的肩膀,双臂环过,在他的背部“咔”扣住,一切都刚刚好。我感受着十六岁的花道,他暖洋洋的。他离开我的怀抱,拉着我躲到卷起的地毯后面,我笑起来,他又要玩那个小把戏。我啃着他湿润的嘴唇,他咯咯地笑着,他的手捏起我腰侧的肉,我也如法炮制,他笑得浑身颤动,来不及呼吸,血液涌上来,透过表皮显出粉红色。他突然翻身压在我身上,地毯被他一推一圈一圈地滚开去。他吐吐舌头,爬起来把它卷好。我们摘下墙上的照片,收起录像带。他拉着我朝门口走去,我帮他穿好鞋。他已经跑出去,我回转身关好门,光秃秃的墙上一块块稍白的正方形印迹最后残留在我记忆里。


我在门阖上的一瞬间从流川的体内撤出来,缩回空无一人的训练房内。他们对于这里的来说已经死亡,这里保留的只有他们再也不会遇见的一部分。它们将与我遁入永恒的消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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