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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花]有没有一片麦地在太平洋上破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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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dotoyh 2010-07-04, 周日 21:21

热带纵然悲哀,却有你与我一同破浪,而出。
——题记

早已过了见到少年卡其制服下花枝似的小臂就会怦然心动的年龄了。况且,他已算不得年轻,茄灰色的短袖T恤下的手臂雾白得如同经历了整个雨季的天空,辽远得望进去就拔不出目光。
还有隐约的苦杏仁味。
即便如此,我还是缓和了脚步以便用视线对他作职业性的盘问:他25岁开外,但决计不超过30。带有一种泛泛的冷峻,在难以亲近和非常难以亲近之间右倾。然而他的肢体语言更像一个有历史遗迹的男人的发言——他微微弓着背侧贴在身后的墙壁上,纹丝不动,与灰白两难的墙壁混为一谈:这是个倾听的姿态兼具等待的暗示。

这个场景是十三天来的第十三遍复制(人因特殊而记忆)。而今天是我首次意识到他的眉目是不清的,可能是刘海的刻意为之,也可能是我得出了一个空白的结论。无疑,这是一个能激发我职业敏感的案例。我是以琢磨人心取乐的心理医生。这么说可能有些恶劣,但这世上就是有这么些个道貌岸然的职业,且名目繁多。然而这个男人,却秉持着雕刻般的操守。我愿理解为一种信仰。

******************

比平时略晚些到了病院。手脚并用的护士不忘挪出满脑子的医师的吩咐与病人的咆哮与我招呼,无非因为我是这家病院的继承人。只要我穿上白无垢,履行完毕与某财团公子的联姻义务,继承权便自动生效。从此这家病院的生杀大权一手在握。作为一名医者,妄用“生杀”二字,充满了背德的快感,我委实难当。就像有人天生以“无为”作矛我却从不以之为盾。所以,一直以来,我都在抗拒这桩政治婚姻。

在离自己办公室五十步之遥的地方,我就嗅到了保镖身上洗不脱的警戒味。这种截然于保护色的气味可以分成两类:一类像一把上了膛的枪,扳机上的指纹与亡魂重重叠叠。以“宁枉勿纵”为绳尺;另一类则是一把怕走火的枪,防范的枪口时刻对内,射程非零则负。我面对的这把是后者。因为它的职责是平反内乱。它所防范的对象也就是我的结婚对象,此刻,应该正以我病人的身份在我办公室里枯坐,或者不胜其烦地翻隔天的报纸。
果不其然,我推门进去时,樱木从沙发上蹦起来,把报纸一掷。
他也仅着一件嫩黄色的短袖T恤,胸口印着墨绿色的莫可名状的图案。虽然今天的太阳开得早且浓,但三月初的气候毕竟小孩脾性般的寒暑无常。我皱了皱眉,把室温打高。突然间,想到了那个有苦杏仁味的男人——他们都乖戾得与欲天公试比高。
“椿,你看了今天凌晨的F1么?”
“没有。不过看到你的熊猫眼就知道舒米又跑第一了。”
“BINGO!”樱木嬉笑着,眼底围着一轮黯淡,像霉雨季节的心情。
“睡会罢,时间到了喊你。”我从壁柜里扔出一条毛毯给他。
樱木裹着毛毯陷进了沙发里,不一会儿就送出了匀浅的呼吸声。他高大的身躯困在小器的沙发上,折叠成一道山峦的横截面,以肩线为起点,纵其趾于背部的肌理,逶迤而苍廓;无法自由舒展的部位潜伏着梦境与现实参半,战战兢兢。任何风吹草动都像驭风的马蹄踏遍他身体的每一寸,粗放的神经顿时凸显,如一粒粒被锐化过的噪点。
他总是易醒,经不得半点干扰。哪怕是他人的鼻息。我只是轻声走过去替他搭上滑落的毛毯他的眼睛就惊醒了,将我拆分开来确认无误后再拼合起来,再抱以感激的笑。

樱木是我处理过得最马虎的病患,却也让我束手无策。他需要的不是一个双手如雪地那么冰冷目光像推土机那么机械的专业医生,而是一个能倾诉和被倾诉的朋友。这个朋友不会逐字逐句地挑出他言语中的漏洞,如严苛的师长对待错别字一般把它们绑在日光下示众,再以欣赏的目光丈量伤口的深浅。他绝没有心理暗疾,我要做的只是用一块质地柔软的棉布擦除他心中的阴影,还以本来面目。我相信,那会是新生儿一样的洁白,却也盲目。
虽然不能说我的努力卓有成效,但至少在这一年里我感受到他绵绵传递而来的信任,起先是有所顾忌的,会中途叛逃回去。但比起来刚来时已然有了长足的进步。那时的他如一张读不出的磁盘,一再地拒绝访问,拒绝,拒绝……不留余地。虽说偶尔对话,仅止于“你真罗嗦”、“没什么好说的”或者干脆游离于这个空间之外。
而之所以会有今天这般令人欣喜的成果, [麦]乐队功不可没:
三个月前的某次会面中,我发现樱木一贯松散的注意力,胶着在周刊的一支报道上。我故作无意地将它挪开,他的目光竟也紧追不舍。那并不是什么值得关注的信息,不过是一支初初崛起却以强劲果断的姿态迅速窜红的本土乐队发行的新专辑连破几项卖座记录的娱乐新闻。
于是,我按下手边CD机的播放键。散淡却又缀以华丽技巧的歌声搅动着室内略显沉闷的空气,宛若青春散场时的惘然。这就是[麦]乐队的新专辑中的主打歌《你使我想起悲伤的热带》。校园POP风的调子是早两三年的风尚,却在今季因复古而大行其道。一时间,大街小巷都是沉湎于流水般一去不返的旧辰光。
樱木长睫一扬,口将言而嗫嚅。我亦不接口,他是个沉不住气的人(据说这两年已磨出了些耐性)。
一分钟未到,他已按捺不住:“喂,你不会也喜欢罢?”
“也?还有别人喜欢么?谁?”我佯装惊奇。
“不就是本天才么——你……是存心的!你这个小人!!”他发出气急败坏的指控,又赌气似的塞上了耳朵。
我微笑着全盘接受。小人也好,坏人也罢,只要能沿着这个思路走进他的内心,我不吝啬自己的名声。况且他的不具威慑的声讨,是建立在信任的基础之上的。我百般欣慰。

“樱木,你最喜欢的是哪首歌?”
“你呢?”
“《你使我想起悲伤的热带》。”
“我也是,不过与另一首并列最喜欢。”
“是什么?”
“不告诉你。”
他狡黠地笑。明亮的眸子却里有道哀伤一闪而过,如黑夜里的一点烛火归于沉寂,却那么的耀眼过,主宰过。我以为是错觉。然而那哀伤竟将我也收服。

从回忆中摆脱出来的我又与樱木略微谈了会,各自就F1后半程的赛事前景交换了些意见。他执意舒米会问鼎冠军,信誓旦旦,如蛊如咒。我只是虚应着笑。然而,两个小时的治疗时间到了,我送他出门。
樱木却从门外探进来半个身子,挤眉弄眼地提醒我他的生日快到了,就在下个月一号。我勾着嘴角答应他送给他一份愚人节大礼。

樱木离开后五分钟之内必有一支内线电话刺耳地切进来。于是,我接起来。
“樱木伯伯,花道刚走,情况良好。”我以平板的职业口吻千篇一律地回应樱木父亲千篇一律的公式化的询问。彼此都像上了发条的器械,从来无需校对对白。
“谢谢你,小椿,一切拜托你了。”我扣上电话,觉得悲哀,为樱木。

******************

时间地点都与前一天的分毫不爽,惟独他堂而皇之地缺席了。三、两只鸦雀在空地上集会,啾啾咭咭得如同标点着整街的人声,断开或者连贯。他却是其中的一个节制,留白。只要有他存在的场景就不致于过分饱满,不会担心周围的嘈切声会不会溢出来。
我确信他是游戏中的一枚隐藏结局。有了他,再是盛大的天地里,依然有细窄的瓶颈。

然而在这场游戏中没有我的立足之地,所以微微失望。但却有一个荒诞的念头趁虚而入——我站到了他惯站的位置、,也拿耳朵贴在墙壁上。但动用了顶灵敏的耳骨和最虔诚的姿态还是捕捉不到任何声音。有建树有血性的外来之声已将我们的听力收拾得服服帖帖,大而化之地将无声的境界过滤掉,以至于他来到我的身后我还一无所知。直到锋芒在背。
这时,他说第三遍(或者更多)了:“请你抬脚。”我略窘,于是依言退开。
他俯身拾起了地上按了一个脚印的纸。是张乐谱。
“对不起。”我迅速打点好自己,向他致歉。为了我制造的脚印。
他的面上毫无气色,绕过我走开。
“等等。”我脱口而出。
他停下脚步,等待下文,却仍给我一个隔阂似的背影。樱木的背影也曾经给过我类似的感觉——他们都用铮铮的骨架架开所有好心的声援。可能也不乏恶意——他们也都否决得太彻底。
我上前直视他:“你至少该表示接受我的道歉或不,然而现在没有必要了——你要帮我一个忙。”
他还是没有做声,细细的风吹开他的刘海。在我看清他的面目的同时亦笃定自己占了先机。

我突兀地叫住流川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二人的身形大致相仿,都是一类轮廓颀长优美的朴素。细微的差别是,流川的要再凌厉些,樱木则相对的结构明朗些。但仍我可以帮我达到类比。所以我请流川与我一同去买衣服以之作为樱木的生日礼物。
我们回避了严肃的题材,过于成熟的也一概不录。这方面,流川与我的看法是一致的,在我向他粗犷地描摹了樱木的体格后。只是他甚少发表意见,取而代之的是面无表情的点头或者以目空一切(请作字面意思解)表示入不了眼。但我并不在意,因为我的好奇心也不安分地参与其中,时不时向流川打探些他的琐碎与家常。所获得的情报自然是细微的,仅限于姓名、职业、年龄等等粗线条。至于细枝末节的,比如喜欢什么类型的音乐,追求睡觉时间多过于恋爱还是反之则全部落空。我悻悻,毕竟我表现出来的更像蜚短流长的家庭主妇。但是,对于他为什么会答应我这个古怪的请求的疑问,我还是锲而不舍地追问到底。他答非所问:我亦可达成自己的目的。你不必在意。
这是否意味他正假以我手作空间上的递进,或跃出,以此制造一种巧妙的重合。我想是的。

女人逛百货公司最佳的状态是逛出恋爱般的感官享受来,经历一见钟情—权衡利弊—优胜劣汰的模式。经过多轮比试,一款质地优良的圆领针织衫的终于胜出。但我却在两种色彩中犹豫不绝。询问流川的意见,他的目光也在两者间游移。于是我拜托他亲自试一试。先是番石榴红将他的肤色淋漓尽致地渲染出来,后有湖绿色衬得他盲夜一般的黑眸映得清亮如水。我略微倾向后者。但流川却对前者钟情。尽管他没有直言,但迂回缠绵的目光却倾注其上,仿佛那件衣服里藏着一个血肉之躯。或者应该这么说,他迂回缠绵地凝视着他心目的可以匹配着款红色的那个人。鬼使神差的,我顺应了流川的眼光。
而那款湖绿色的,此刻,就静静地摆在他的左手边。流川眸子里的光线次第从面容上泛了出来,将五官打上柔和的追光,笑容在淡薄的阴影下开放得谨小慎微。我回想起这片湖绿荡漾在他的身体上所撑起的声势,那刻,他的锁骨会随着上肢的愆伏而滑出来,像两道滑翔翼擦过天空留下的痕迹。
樱木也是。
我的身侧摆着番石榴红那款。这个明媚的色彩也会在樱木身上制造出与流川一致的效应,我想象着,一边搅动着面前的咖啡。
流川却不识趣地把钱递过来,我避开正眼:“都说不必了,当作你陪我逛了整个下午的答谢。”
“书,就够了。”他固执己见。
“喜欢?”我学他的一字千金,并用目光指点他手肘边的一本小说。村上春树著。因为流川没有零钱,所以我替他付了。
“嗯。”
“喜欢到整个世界森林里的老虎全部都融化成黄油?”我拿村上的招牌句子调侃道。
“喜欢到摧枯拉朽。”他还以颜色,不忘在眼睛里无声地笑。

从餐厅出来时已入夜了。霓虹灯从肩头一路挥洒到内海,开成一片登峰造极的妖言惑众。相比之下,我与流川并肩行走的马路要朴素得多,像一个无心适容的女子,无所谓怀佩叮当。明黄的街灯络绎地覆盖我们的影子。偶有几部公交车驶过,将我们稀稀拉拉地交谈都卷到车腹下去了。流川的话更少了,他本来就不多话。
我们在第五个丁字路口道别。
告别还在我与对方之间流连着,一辆巴士很唐突地插了进来。我和流川都被迫让出了部分目光:这部双层巴士上绘画着童话中的世界:薄荷蓝的天空中浮动着冉冉白云,其下是一整片与天相接的麦田。这金黄色的植物在轻扬的微风下款摆腰杆,掀起朵朵浪花,如流转的四季。而麦浪交叠的影子匍匐在画面正中三名英挺的男子脚下。
“麦!”我惊呼一声。这正是[麦]乐队的三名成员的集体亮相。
借着灯光,我看清了与画面相配合的文字——有没有一片麦地在太平洋上破浪——原来这是他们下个月演唱会的宣传。但这场演唱会的名字却透着古怪。然而让人感觉意有所指,并非空穴来风。
“回去罢。”流川漠然地开口,将我的激动冲淡。巴士最终驶向不能目及的远处。
“嗯——流川,你知道这支乐队么?”
“不。再见了。”流川转身。他最终也消失在不能目及的远处。

当夜,我想起来还未问他在倾听墙后的什么声音——那里真的有声音么?

******************


在街对面保持一贯姿态的流川把我对他在昨天建立起来的认知全盘否定了。他退到了我的视线以外,以一个刁钻的角度断绝了我靠近他的前路。通过一个下午所透露的固执,别扭以及一切性格上的弱点全部被淡化了。还是那个藏青色有苦杏仁味的他。我暗暗心惊。然而我知道他感觉的到我的注视,只是不愿与我分享他独自坚守的秘密。我的旁观是万千乌合之众的一个分支,他只消用“闲人莫近”的气息就足以让领会到他将我一视同仁。
——我并没有想象中拥有的左右人的意志的能力。我继续走回到自己的线路上。这条街沿途遍布着琳琅的精品店,我在精神无依后只能向物质妥协。医者不自医。
某琴行橱窗里的一架奶油色的小钢琴让我暂时丢开了自我审视。这是一架极其漂亮的钢琴,流线型的外观似乎要托一个花樽才得以匹配它的矜贵。我想它定能讨得我八岁小侄女的芳心,便买了下来。

樱木省略了敲门直冲进来时,我正拿食指在洁白的琴键上埋下一个个单调的音节,尽管不成曲调,但音质的明媚仍让人惊艳不已。樱木吹了一记口哨:“漂亮得摧枯拉朽!”

指尖在“咪”上叹了一个冗长的息后,我把琴盖上,也把村上春树的拥趸隔三岔五地在身边冒出来的巧合从脑袋里打发了去。
“这架钢琴真不错,音色醇正。”樱木啧啧有声地赞。
“嗳,你懂这个?”
“嚯,我是天才嘛——我的一个……朋友,弹得很棒。”他略略仰头,可能是光线的缘故,眼睛里晾出一片微微蓝,一半神往一半忧伤,折中成追往抚今。这样表情的樱木并不多见。
一时间,我们都陷入了一种的静止状态,默不作声的立于窗前,看街景随着一波一波的人流推进。
当初绽的一缕朝阳披上樱木的眉梢时,金黄色的双层从我的眼睛下方出现,并且熠熠闪光,仿佛予我以催眠,不断在头脑中灌输着前往参加的意志。
“去吧,去吧,[麦]的演唱会,下个月。”
“没可能的。”樱木把目光投放到城市的外围(太平洋么?),双层巴士从他的下颔穿行,却被骤变的信号灯滞阻在耳根。曾经有一支手枪顶在那里,发出类似于喉管里骨骼挣扎的声音。

——红灯亮了。

樱木身无长物地穿过中庭,拉开大门后被户外清新的空气刺激了一下。他觉得身体里的某些物质被更新了。环顾四周,没有人。惯于叫嚣的拉普拉塔狗一反常态得安静。这个清晨似乎密闭在玻璃罩中,连花房中的玫瑰都凝固成背景中的一个哑巴。然而樱木并没有在意,本能的不安都被兴奋压制住了——他快要逃出这个牢笼了!
头顶上有一只鸟在竭力冲破这看不见的坚固的壁垒的一瞬间笔直地坠落下来。翅膀上一个张牙舞爪的弹孔。
樱木看着它战栗了片刻直到死亡贴上了他的脚跟,他才听到这记包含着隐语的枪声。
启动一个脚步就像误踏了机关,一片黑面黑首的保镖拔地而起。又一步,再一片。
外面,天已大亮。

对峙着,哑剧中的一个委身,悬殊。
睽睽众目企图将你的膝盖软化。你跪下去,却向着万丈深渊。那才是你的海阔天空。
你那时还不懂得分辨妥协与逢迎之间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差别。你于尔虞我诈的世界是个茹毛饮血的原始人,纵然捡到月光宝盒也只会放到口中咀嚼,磕痛了牙哇哇乱叫地抛之脑后。
于是,你听到一支手枪顶在下颔,发出类似于喉管里骨骼挣扎的声音。
你听到你父亲的枪口用一种尖锐刺骨的声音,说,回去。
你听到你的心跳降临在脚底,脚趾蓬蓬勃发,无所畏惧一直向前。
你听到小腿处咳出了一口鲜血,没有呼救声。
“砰——”
外面,白日将尽。

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政变,天真楼病院各科的顶尖医师连白大褂都不及脱下,咖啡不及咽下就悉数上阵了。骨科,内科,脑科,五官科……除却儿科与妇产科,包括心疗科的我。
这是一场集体逃亡。傍身的只有精密的医术。

那天,是我与樱木的初次见面。寒暄在很久之后。

经过一阵迅疾却有条不紊的处理后,樱木受了枪伤的小腿已被包扎好,此刻在麻醉剂的效力下沉沉睡去。
绛紫的天鹅绒窗帘隔绝了天光,夜与昼,壁垒分明。绿丝绒的椅垫,浮雕的罗马圆柱,花与鸟图案的壁纸,这个英国维多利亚时代拥挤风格感的房间里,有一种电影场景般的幻觉。这里有的只是道具。
睡梦中的樱木像被毒蛇猛兽噬了一口似的,抽动了一下身体。
这一幕在我的记忆中永久地活着,日益深远。
我们总固执地记着来时的路,守望着无可守望的颗粒无收。世界钱币大小,我们是其上的铜锈或铜臭,围在圆孔边缘细数着回。

我偏头去找樱木的眼睛,只见到日光在他的皮肤里挥发血汗。我靠近他,想揽住他的肩将他的头放置在我的温度里,却是够不着的。樱木看穿了我的意图,笑嘻嘻地揽着我的头贴到他的肩膀上。
我闻到了太阳的味道,像标尺上的刻度那么鲜明。

******************


我把怀里的啤酒,香烟,杯面等食物投降在便利店的收银柜上,一板一眼地说:“先生,麻烦你给我一个坚固的袋子。可能的话,最好再副赠一个免费的搬运工。” 当然,后面半句话是凑近收银员跟前说的。
“谢谢,一共三千八百块。”全部地东西化整为零地装在牛皮纸袋连同一张生硬的面孔推到我面前。
我故作不满地斜了流川一眼,抱起了牛皮袋子指指便利店对面被昏黄的灯光笼罩着的长凳:“在那等你。”

我坐在约定地点抽烟,离打烊时间还有半个小时。
这里不是繁华地段,加之夜已倦深,打这经过的行人寥寥无几,间或有一两个游魂似的从眼前一掠而过。路面上薄薄的影子被横生的枝节削去了大半,风一吹,边角卷起来想被揭发的无头公案。在过半的夜里怀有这种诡谲的想法是件很刺激的事,想过火了便觉得头皮发麻只好去寻求对面便利店通亮的灯光:穿着浆得笔挺的制服的流川枫站在收银柜前,用大段大段的清闲时间发呆或闭目假寐。若近一些的话,可以目睹他冷淡侧面上的冷淡眉眼,偶尔出轨地无声微笑,便让人想收集了全天下的溢美捧到他面前。
杜拉斯说,美即出于偶然。
流川枫是在这句话上应验得最圆满的人。
而我无比想知道这个会在他的记忆中制造微笑的人是谁,可否与那堵墙后的声音有关。

一刻钟后,流川递给我一杯咖啡坐到我身旁,半臂之隔。他身上的便利店的制服已经换成深色(天色太暗,具体颜色看不清)的连帽运动套,适才职业性的礼节在片刻间被打散。那股熟悉的苦杏仁味倾巢而出。
我捧着热气腾腾咖啡,由凉变暖的双手推导出一个“他很温柔”的结论。只是他不动声色,我也任其发挥。
流川从牛皮袋子里的抽夹出一支MILD SEVEN,似乎想起来并没有随身携带打火机的习惯,便面向我来。
我掏出打火机,略微想了想,交到他手里。他点上烟后并没有即刻还给我,只把玩在掌中。
“流川,你的宝物是什么?”我悠悠地问,不意外会得到一段面壁似的静默。
在他不知是沉默还是思索的空隙里,我想起多年前曾听到一位当时红级一时的艺人被问及这个问题时,答曰:现在。
“想必春风得意。”
“嗳,似乎是这样子的。”那位艺人在当年确实如日中天。如今,却也难逃大限,衰败日甚一日。
“好象天长地久一样,不过是霎时之幻。”
“流川君……”
月光轻薄地洒在他的颊边,眼睛里阴晴圆缺。多数时候,他不屑用眼睛投递情感,因为他觉得没有必要或者不值得。然而在他的语言排空后被逼到辞不达意的境地时便会用眼睛与你对话(我毕竟是个心理专家)。正如此时。
——他,以目光为态,口齿做声,缓慢而冷静地叙述着。

“第一次的见面是在俄语课上。但那是他以为的,其实不然(他交握双手)。当时我在一家便利店打工,就像今天。天气也相仿。我还记得那家便利店的制服很拘谨,白底灰条纹的衬衫配浅灰的领带。我从玻璃移动门上看到同色系的自己,心里也是灰暗的。眼睛眉毛都是旧旧的。大抵会被说成俄罗斯老头状阴沉(带点自嘲)。就在拿自己消遣时,玻璃门上映出了另一番模样——是打便利店经过的他。那才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略停顿了会,将细节再做一点妥善地修补。他继续说。
“他看起来兴致不坏。身着款式简洁的白T恤,胸口有个,嗯(低头想了想),莫可名状的图案。髋骨处系了一枚方方正正的小巧的挎包,黑色的。耳朵里塞着耳脉,下巴坚毅,头发火红……近其所能的……耀眼(这句话占用了很长的时间)。但是看上去却是不惊不怪,不容置疑的,似乎天生就该那样的。
流川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地轻笑了声,目光却随着疾飞的乌鸦停在树梢。
“和他在一起后,我常常觉得自己是采取火种的普罗米修斯。我与伟大无缘只是向往那种被熔化的体表温度——其实,我们相处的时间并不多,确切地说是很少。似乎时刻在拼一副一千块乃至上万块的拼图,在找寻与核对上浪费了太多精力和时间。所以,他常常孩子气地抱怨我打太多份的工……”
依循着流川的叙事,我似乎看见了一个红发的男孩子在通宵达旦的便利店门口等着恋人,过了下班时间却迟迟不见恋人的影子。因为盘点货物而延迟了下班的黑发黑眸的男人连制服还来不及换下就急匆匆地跑了出来,被躲在花坛后面的男孩子一把扯过拘束的领带狠狠地吻。
他一直等。一直一直地等。等过了夏天,秋天便是冬天。等到体温都取不了彼此的暖。

流川的叙述像在夜路中前行。时不时被磕拌到,砸出了一个个缺口。
“那年的最后一天在银座附近见到他,是在他消失了整整两个星期之后。他穿着喀什米尔羊毛夹克,双排扣长大衣搭配鸭舌帽,头发藏在低低的帽檐下,像个真正的富家子弟。他本来就是……”
流川微挑挑眉,示意叙述到此为止。他懒得下结论,把烟蒂在脚下摁灭了就算是一个潦草的尾声。

从我们身后赶上来的迟钝而沉闷的声音是池袋口公园的钟声,响了十二下后隐没于无边夜色中。
流川欠身站了起来,影子从斜后方漫开去,沉淀于地平线的哑口无言里。他一手套在衣兜里,另一只手去提牛皮袋:“走吧。”——他只是演示给我看,并未开口。
他在回忆过程中流露出来的消极情绪像松球一样滚满了我的裙子,沉重得甩脱不掉。
“流川,从你往后,你莫要在我面前摆出自卫的姿态——否则,就欺人太甚了。”
“……我送你回家去罢。”他向我伸出藏起来的手。
“你……”我一时难以判断他掩饰得很好的心机。
“这不是自卫,是自发。”他再次将手伸于我,掌心洒满月光。
“真的?”
“假的。”
“假的……”
“真的。”

******************

樱木把脑袋搁在成堆的卷宗上,与我的眼睛保持同一高度。金棕色的瞳仁里闪着玩味的光芒,我在其中看到一脸无奈的自己。
“以眼杀人?——对不起,你注定失败,樱木。”
然而我的顾左右而言他完全转移不了樱木的注意力,他的两道炯亮的目光依然在我脸上盘旋着。看来我眼底两抹睡眠不足的迹象被樱木拿来充当了一个证据——我心事重重难以入眠的铁证。所以他全然不理会我拙劣的话题,只是扬了扬不同凡响的剑眉,挑出一个直截了当的问号。
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樱木是那种朝你勾勾小指你就恨不得把真心和盘托出的那类人。亮堂堂的心理专家的头衔也暗了他三分。只要他心血来潮。
心血来潮,是记正当防卫,没有人占得了他的便宜,只有被他占的份。
于是我这么回答他:“心血来潮地去找一堵墙对话。没想到墙居然开口了,所以一夜难眠。”
我很难向他解释昨晚的那件事,更不想牵涉流川进来。这两个人都不是三言两语能打发的活宝。然而我又无法自圆其说为什么向来恪守规律的作息时间的我会夜不成眠。况且连我自己都无法向自己解释热中于流川的原因。我缺乏怀春的功能。
樱木“噢”了一声,表示这与他翘首以待的花前月下版本相去甚远。他自发养成了不置疑现实的能力。
灵光乍现的我突然想到了一招绝妙的借题发挥。
“樱木,我在你的对面坐得够久了,比之心血来潮简直是世纪初的那场足以覆灭人类的洪水。”
“小椿……”
一瞬间,他身上所以的玩世不恭如同倦鸟归巢般飞回体内,像火柴划亮希望。我突然隐秘地笑了笑,如果他有一头红发就更神似了——他有坚毅的下巴却没有火红的头发。
“已经两年了罢,从我父亲把我从学校里强行带回来。”他低沉的声音传来,像心脏在水下钝闷的脉动。
“我是以搬出家为条件玩命地读了六个多月的书,再加上父亲的人脉才进了那所大学。开学后我玩起了音乐,与几个谈得来的新朋友。父亲是知道的,但只要在他的底线内,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但此后发生的变故却让他无法坐视不理,更在一怒之下将我囚禁了起来。我出走多次,但都无功而返。最惨烈的那次——你不也见识了么——那枪伤让我不得动弹了一个月。但自那以后,我顺从了他全部的旨意,即便是作何种的装扮都不再自以为是,高桥贤三或者山本耀司也都是将就。否则,永无天日……”
“罢了,樱木。你什么都不必说了——今天就到这里罢。”

樱木走后不久,我才想起不曾有丁点食物下肚,腹腔里空得像遭了洗劫。医院餐厅还未到供应午餐时间,便去了外面填了两顿。食毕,边琢磨着安排在下午的病人的病情边懒散地踱回医院。
医院有两部电梯,A部逐层停靠,B部则直升至十楼后再依次停靠,直到十五楼的天台。我的办公室在十二楼。我坐上了B电梯,从十楼徒步走上了天台。天台上发生过多次已遂或未遂跳楼事件,多半是自觉无望不堪忍受压力的重症患者。我亦经手过几起,现在却连前因后果都无从谈起。我倚着衔上一支烟,往口袋里掏打火机,手机触手剧震起来。助手告诉我下午的病患取消了治疗,似乎已经入住了精神病院。
也罢,也罢。
收起了电话还是没有摸到打火机,这才记起来昨天流川并没有交还与我。兼之前两天我那哥嫂委托我替小侄女物色一名钢琴老师,流川是不二人选。如此看来我去找流川的理由很充足。

流川供职的琴行离医院并不近,虽然我酷爱步行但脚力不能胜任,便乘了出租车过去。到的不巧,正值午休时间,学生与老师都出外去吃饭了。明晃晃的落地窗将琴行与外界裁了开来,外面的气焰是一天中的顶峰,里面却是安之若素的。犹如没有电力的音乐盒,台前翩然的舞者退到幕后去了,时间从镜面上踮着脚尖滑过。
我几乎不忍心踏足这方静好的岁月。
这时,一位衣着得体,保养得甚好的中年妇女招呼我入内。在我说明来意后,和颜悦色地让我去217教室等流川。看来他下午有课。
217教室在二楼最深的拐角处。我依言探过去。这里,连雪白的墙根都浸淫着艺术气息,总有一丝半缕的琴声攀附于空中,淡然而悠远,像秋风乍起的午后,言语失温。而当我离楼层尽头越来越近时,我突然意识到这并非神经上的浮世绘而是有迹可寻的真实,它们紧贴着肌肤,刚柔并济。然而琴声却不连贯,一个音符与一个音符间流失了大片,像掌心纹路的时断时续。我放柔脚步,屏气敛息地侧耳倾听,不消半刻便剔认出来这正是[麦]乐队的经典曲目《有所思》。
我循声推开琴室的门。
“流川——你与[麦]绝非陌路。”
坐在钢琴前的男子回过头来,细长的眸子里闪烁着似是而非。
“是的,我接触过他们的音乐。并且,我为他们填过词。”

——他使我想起悲伤的热带。你说。

你的祖父年轻时是驻俄罗斯大使,讲一口地道的俄语。连令日本人尴尬的卷舌音也说得迷人优雅。从小由祖父抚养长大的你也得其真传,举手投足间更是散发着内敛的气质。大学毕业后,便留校任教。教的科目是生物化学。新学期的第一堂课,新生们来得参差不齐,你只是浅略地交代了几个重要问题便提前下课了。这会是个很长的学期。
学生们的脚步声在走廊里轻描淡写地消散干净。你脱下白大褂随手搭在椅背上也走了出去。
化学实验楼像不合群的孩子般孤立于学校的任何场所,只片面而孤僻地从容着,连日光也懒得逗留。去年夏天虽然作了翻修,但毕竟底子薄,依旧残破得让人对它的产生不可靠的联想。然而你对被误解的东西总有与生俱来的好感,尽管你从不为他辩护。你下楼后左转,往语言学校的方向走去。身体一脱离了实验楼的范畴,便像一部叙事风格很散的小说,要从表现欲纤细的碎片中拼凑你的真心实意,很难。
有良好语感的新生们的情绪大抵是热烈的,整座学院里随处可听见各国语言的自我介绍,夹杂着笑声。高年级的学生相对安静得多,不愠不火地如常教学。俄语系则在百来人的阶梯教室内放一部颇有年份的电影,倒也新意。是《战火浮生录》。
你从后门边经过,掠了一眼,最末排有几个空着的位子。你悄无声息地走过去,把自己代入。

——女主角挥动着一条红巾,与帽上一撮艳丽的红穗,在那成堆的灰旧、臃肿的军棉衣中,令人悦目得掉下眼泪。
这个情节你再熟悉不过了,所以即便是你的目光被身边一头火红狠狠地攫取还是能分毫不差地补完整个故事(况且结局的微光已然返照)。
你将他在俄国的冰天雪地里认出来,他被你从战争的烽燹狼烟中领出来。
但他却没有认领你,在茫茫、茫茫的人海中。

你朝我笑了笑(你已习惯在无奈时笑),我也回你一个万般无奈的笑。
“我说,流川,你也太宿命了罢,把幸福视作儿戏。”
你低头,目光在琴键上划了一道波折。我有的只是凡胎肉身,可依然听出了其中的意难平。
“这姑且不谈。但当时我确实误以为那会是段触目惊心的回忆。”
“怎么说?”
“结局固然惨恻悲凉,但那是好的,顶好的。”

一场禁忌之恋在我们之间形成了。
“嗳,傻瓜!这哪算什么禁忌的!”红头发的他一口气喷在你脸上,表示对你为你们的恋爱下的定义十分之不满。
“有何高见?”你的手指绕着他的红发,调侃的口吻中满溢着纵容。
“你所谓的‘禁忌’无所谓师生爱比拼同性恋,两相向抵,不正完美无过么,再者——”他打了个哈哈,“这对于本天才来说,都不算什么~嗯嗯,天才就是天才,连恋爱模式都非比寻常。”他为自己能说出这么一番具有鼓吹性的话感动得无以复加,兀自沉浸于情绪的自我满足中了。
“……我居然会喜欢上一个白痴。”你把枕在他头下的手臂一抽,把薄被往他的身下掖了掖。

我朝你眨眨眼,你做不来这个俏皮的动作,但嘴角却扬起一个弧度。
“白痴是会传染的——关于这点你切莫嗤之以鼻。”

你并非有什么阶级观念,只是觉得和那些毛头小子在一起看起来不搭调。依照对方的口头禅来说就是很白痴。好象足球赛中清一色的群情激扬中惟独你在昏昏欲睡。
其实你的年龄与他和他们差不多,仙道和藤真比你大了一岁,三井一岁还多。他和你同年,但因为求学过程中屡屡跳级,你的少年时代缩水了。
尽管是这样,你还是答应参加他们的活动,但不挂名,只为他们写写歌词。这也是看在他的份上,谁叫他也是其中之一。
你填了几十首词,但后来差不多毁干净了,只留下两首,最初的以及最末的。第一首也算不得原创的,只是从《战火浮生录》中一位俄国诗人的诗翻译而来的。命名为《有所
思》:

“如果你等我,我会回来
但是你必须耐心地等
等到山头西落
等到天下黄雨
等到盛夏的胜利
等到音讯断绝
等到记忆空白
等到所有的等待都没有的等待”
你用缓慢的节奏将歌词念了一篇,似乎并不仅仅是将它表达出来,而是在实践它。
正如你的那个贯彻着遥遥无期的等待的倾听姿态。那堵墙之于你,更深重的的意义,可能就在于它将等待的概念模糊化。

不经意间,一名亚麻色头发的少女悄然立于门外,问道:“老师,我可以进来么?”
流川迅速丢开了回眸往事所带来的情绪上的波动,清淡地点了点头。
看来午休时间即将提前告磬,我于是起身说:“那么,今后再叙。先告辞了。”
流川点点头,清淡得一如廿四味茶,后味,是苦中作甜。

******************

樱木这些天看起来有些心神不宁。我猜测可能是樱木父亲拿联姻之事咄咄逼人。想要诊视也不难,只觉得没趣,便也不开口索要答案,只是挑了张巴哈的黑胶碟来回往复地放,把樱木与自己一同扔进空洞里。
办公室里填充着俯仰即拾的哀而不伤。
我们坦呈着各自的困境但不邀请对方加入。

手机铃声突然大作。我和樱木都跳了起来。我们沉默得太投入,所以声响尤为显得惊天动地,并且不合适宜,如同严肃题材中的一阵笑场,把整个氛围都颠倒过来了。
我回过神后连号码都未看就迅速地掐掉了。在会诊过程中并不存在私人时间。
“这铃声,可是《有所思》?”樱木是万万不肯装聋作哑的,他问道,像是在一张白纸上,簌簌勾了个轮廓。
“是的,前几天刚下载来的。”确切地说是与流川在琴房里倾谈的那天。
“嗳,你也喜欢这首呀——从没听你提起过。”
“樱木,你要明白,藏起来的东西总会有曝光的一天。”
樱木的肩膀沉下去,勾起了深藏不露的回忆。

樱木是个在生活上不拘小节的人,当然这不一定了代表邋遢,但他对有洁癖的人惯于横眉冷对。很不巧,那个男人是个洁癖狂。而且爱情洁癖等多症并发。但这是后话了。
起初是通过他身上淡淡的洗手液的味道才意识到他的存在的——樱木扇动着鼻子一侧头就看到他了。声音和味道都能夺人在先,这不假,但是先后与长短并不是一个计量单位。所以自那次见面以来,樱木在不短的时间一直没有让记忆中的嗅觉(或许还有视觉)埋没掉,不得不说“是那个男人的造化”(樱木语)。
而 “洁癖狂”这个概念在脑袋里形成并大鸣大方是在几天之后,也就是他们的第二次路遇。
樱木赶着去和仙道他们几个回合,一路走得急了,撞上了人也只丢下一句“对不起”就顾不得了。直到风火地走了十几步后才醒悟到被自己撞到的那人身上散发着洗手液的清冽。闻地细腻了,那气味里又多出一味,当时并未在意,只是抵在舌尖,。
——涩。
是的,就是涩。交往了,那味道深深渗出来,并且愈演愈烈。
他手指修长,微微具备神经质的枯瘦,咬一口满嘴的涩(樱木品尝过不下十数次)。食指与中指相应的部位有相应的茧,似着墨又像几笔点题(据说触感很好,竟然温存得要命?)。指尖和指腹偶有深浅不一的可圈可点,如象形文字般的有研判的价值(也确实有人对它们的来由锲而不舍地追求过)。指甲缝里干干净净得可歌可泣(其实某人觉得“可歌可泣”这个词用得重了)。
樱木是喜欢被这双手拥抱或抚摩的,虽然手掌的力道总不能恰如其分地拿捏,虽然手势的回寰总欠缺宛转的说辞和动机,虽然涩得像一首被时间卡住的和歌,平仄也被磨蚀得徒具形式。却,抑扬顿挫。
抑,他薄薄的嘴唇抿成锋利,刀刃一样地划开樱木身上的口子。他压抑着的怒气一旦撒野便能轻而易举地引燃两人的欲望。
扬,他小指一勾,用下巴示意自己的膝盖——樱木偏头只作未见;他拿眼色指使樱木,过来——不要!樱木佯怒着瞪他;他俊眉一挑长睫一扫,还不过来!——心旌一荡,脚下不由自主。
顿,他组装不好句子,用词也生疏,最擅长把连贯的表达生生掰开然后就闭口不谈丢给樱木自行拼装。我、爱、你——一字一顿一如樱花一路地开,等不到最后一个音就匆忙败尽。
挫,他的无奈他的无望,他唯一的挫折叫樱木花道。
他喜欢在琴键上将抑扬顿挫发挥地更加淋漓尽致并且随心所欲。
偶尔谱曲,填词有时。哀、感、顽、艳,四大皆空。
在他的词里能听到安静至冰凉的呼吸,樱木归纳。
那时的樱木则立志成为一名鼓手。付诸行动的方式就是半玩票性质地伙同了几个志趣相近的朋友组了一支乐队。大学里这类的团体并不少见,似乎拥有一把过得去最好过不去也无妨的嗓子和几件登不登样都无足重轻的乐器就等于拿到了闯荡乐坛的通行证。而樱木所在的那支乐队并不脱颖,但这并不妨害他们的热情。四个向心力一致的大男孩从来不做非分之想。他们宁可短视,将来或者前途。

“继承”这个词对樱木来说,好似天方夜潭。然而一千零一个故事总有讲完的那天,来日方长是最可耻的谎言。
樱木瞪着显示余额为零的提款机,心想,坏了,恐怕是父亲的先期丢给他的一枚炸弹。他的脑袋还想不深远,只能预料到下一步:他只有徒步走回家了。因为身上连打个救助电话的钱都没有。两个半小时后,几欲顺利(脚上冒出的水泡忽略不计的话)地安全抵达时却又在乌漆抹黑的自家楼道上栽了个跟斗。樱木尽管用手遮掩着头上的瘀青但还是被他发现了。
“被狗追了?”他冷冷地问。手下却一刻不停地又是冷敷又是搽药。
“笑话,本天才——嗯,差不多啦。”樱木答得含糊不清。直觉告诉他,风舵已经转向。不然为何觉得冷?快变天了罢。
他再不追问。而后樱木听到头顶上传来的叹息,那么的遥远。遥远得让樱木在事后想起来却感觉近得落如枕头上的脚步声——他的父亲,从来就在暗处监视着。

“笃笃笃——”
门外的保镖的敲门声妨碍了情节的演进。樱木的回忆到这里打了个褶,像是将小说的页面折起一道边角,锁定在读不下去的章节。纷乱的场景从他的面上隐退。
“我得走了。”樱木站了起来。
我点点头。目送他的背影离开,又突然叫住他。
“樱木,你所谓的‘涩’味究竟是怎么样个味道?”
“唔,怕是形容不出——啊,想到了,就像是苦杏仁的味道!”

历经长时间的空白后,樱木的气息涓滴不剩。
我回过神,上网查了《战火浮生录》的结局——等待落空。

******************

他们在河的上游与下游演一场对手戏,手势的去向都是反的。
对话则起了冲突。
他们只看到彼此的嘴巴开合,和一个爱的语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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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与流川通电话是一个星期之后的事了。这期间,雨水不歇,天空像半眠半醒的睡眼。樱前线姗姗未来。井之头公园的桃花却开得擢发难数。雨一阵,满地猩红。映得鬓角都一水的春色。
我调整了椅子的角度,面向远处的、渗在行人发梢上的灰烬般的桃花,如同旁观着一场铺陈繁复的春逝。
有心过问的却又捉襟见肘,着眼处春光刹那颠扑。
天命说,莫以善小而不为。
所以,我用请他教我侄女弹钢琴为由头。
流川在电话那头的声音显得有些困倦,半晌过去才应了一个“好”。
“可是中年危机提前到来?”我打趣他。
“何以见得?”
“嗜睡、浅眠、多虑、反应迟缓、手脚麻木等。”
“八九不离十。”
“呵,还有怀旧。”
“这才是你的居心罢。”
我在电话这端不着痕迹地笑。他没理由看见或听见。
流川心领神会地把握电话的左手换到右手(总之我就是知道)。
我们的沉默穿梭在电话线的两头,串联成细微的杂音,几不可闻。
“穿着浅蓝色的连衣裙?”二十秒后,流川开口。平淡的语调里,疑问被抹去,如同陈述历历在目的事实。
“哪里——是深白色的。”微风从留了缝的窗口漾进来,我的裙子款摆成一抹湖光,潆潆的水蓝。
“果然猜错了——你是对的。”
“嗳?”
“怀旧。”

所谓怀旧,
就是对海枯石烂的挑战: 眉间盛满英气的是他,金眸中泊一片天真的是他,火红的头发蹴就了洒脱不定、如烈火纷飞的率性的是他(流川为了挑选这些个形容词颇花了一番思量)。他的浅褐色的健康的肌肤适宜手指的提、点、流连、纵横和冲刺(当然,此项调查仅对部分人开放,目前的记录是一名)。他的铮然的肢体引领空气的张弛,跋扈了经脉便能制造一场肆虐的风暴,舒展成柔和的角度便能放眼望见窈窕的花期(道听途说的源头正是这个叫流川枫的男人= =)。
在流川的胸腔内,他如此有声有色地存在并割据着;每一个随手种下小动作,都像衔来橄榄枝的白鸽,被赋予多种美好而温情的含义。
眉毛一抬,是孩子气在逞强;脸盘一昂,是大男子主义在抬头。饱满的额头上只差描一个天大的不服气,未了,龇着白森森的牙,挑衅是鼻端喷出来的气。
口不对心的表现则是紧闭着双唇拿额头抵在流川的背上,像小动物般倔强地收拢着身体
却又含着希望被宠溺的心情,于是流川不自拔。哑着声音去承担所有的过失。
局促起来,会用粗鲁的低吼去掩饰;
耳朵擅长任意开合,与选择性健忘;
……
偶尔恬静,聒噪无穷。中立的状态也在挥霍不完的精力中被消耗掉。
最常见的,就是在找不到音乐灵感的时候:他叼着带橡皮的铅笔,赤着脚丫在不足十坪的斗室里转圈圈,头发的红发秋天一样地烧,面上神情缭乱。侧卧在一旁看书的流川伸出腿来往他脚下一绊:“
他跌了个狗吃屎。额上的青筋比数枝还茁壮。咆哮着向流川挥来铁拳。
流川轻巧地避开,下一巴掌又跟进,再避。
如此过了十七八招后,打斗现场活脱台风过境,一片狼籍。两名肇事者背心相贴调整气息。
流川抓过暖桌上的一份手稿递与身后:“白痴!配上我填的词再试试看罢!”
没有动静。
粗重的呼吸声收敛下来。
——那小子该不是感动得无以言表了罢?流川做最合理的猜测。如果效应超常的话,可能会得到难得的投怀送抱(>o<~~)。
“喂……”背后的他终于开了口,却是漫不经心的,“怎么都是汉字啊!看着好头痛的,你替我注上假名罢!”
“……”
沉寂了诡异的三五秒后又一场惨烈的交战爆发了,只是双方的拳头都在虚情假意地释放欲望,直至蔓延成熊熊的爱火。不息。

流川不得不不承认他是个对手,必须严阵以待。而且最好不教他脱离自己的视线以外,哪怕是区区一刻。否则难以估计他会成长成什么样子与他对抗。而破解的办法就是投身他所投身的,爱他所爱。流川想,自己处于如此被动的位置还是生平第一回啊。忍不住杀气腾腾地拿眼角去瞥在一边看书的他(当然,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杀气,那只是流川以为的而已)——这个白痴居然在看书?!
他屡破考试不及格科目数记录的风光事迹是个相当于神话的存在:八科里七科不及格,只有俄语是漏网之鱼。这当然得益于流川的潜移默化。
于是便有了以下的对话:
“白痴!你这一辈子都别想毕业了。”
“无所谓啊。”
“没有人会养你的。”
“哦,是么?希望某人说到做到。”
“罢。对大脑欠发达的进化未完全的人还是该宽容点的。”
“你——哼,本天才才不屑把精力放在毫无兴趣的事物上!”
“原来你的兴趣只是自圆其说。”
“你!你!你!我毕业离开学校了你到处沾花捻草那怎么办——我昨天听见中村老师约
你看电影呢!”
“……”
“喂,你干什么靠这么近……”
“……”
“喂,你不要这样盯着人家看嘛!”
“……”
“唔……好了啦,快缺氧了……呼……呼……”
“那我去找中村老师了。”
“不要啊不要,继续继续!”他大义凛然地献上吻。
就义是一种甜蜜。

当流川意识到他确实在看书时眯眼确认了高悬的太阳,还在。于是轻手轻脚地埋伏到他身边,再次确认不是花花公子或者卡通漫画。而是自己最喜欢的村上春树的小说。
“看得明白,嗯?”
他肩头一抖把流川的讽刺甩脱了。没有辩驳什么。却又突然开口。
“喂,为什么喜欢?”
“他笔下的荒诞不经有着最真实的面孔——这非得及至的绝望才能办得到……白痴,可懂?”
那厢胡乱地摇头后又胡乱地点头。
“哦?”
他眨了眨眼睛,眉峰聚拢。
”当赖以生存的土壤被海水所覆,我们的指掌间将以蹼相连——这是仙道他们说的,当然这是我的理解,他的本意是——“

——有没有一片麦地在太平洋上破浪。
这正是[麦]此次演唱会的主题:会场破天荒地设在一艘豪华油轮上,三名卓而不群的男子将在浪尖上唱响他们的成名曲。若无意外,这会是“人生是一场温柔的疯狂”的经典演绎。
我投入于流川的讲述中,有限的思考之外还是注意到了在娱乐版醒目位置上这则报道。默诵了几遍后,企图找到有暗示性字眼或线索。然而没有。可能那种东西只能心领神会在当事人之间,而我并不在现场。我的身份只是一名拥护者。千万分之一,以个体为单位。所以我还是在售票热线上画了一个大红圆圈。

电话那头似乎经历了了一场旷日持久的花瓣雨。以正常的花时来说,确实太过于绵延无度。以致于我在一瞬间以为听到了天长地久。
“后来呢?”我茫茫然问。
“后来?”他分明在说哪有什么后来可言。

他拎着便当出门后就再没有回来。打工归来饥肠辘辘的流川在车站旁看到一个打翻的饭盒。寿司滚了出来,有车轮碾过的痕迹。
次日,流川出走校园。没有他,那里都是荒芜。曾经用来彩排的废弃仓库长出了裂裂的蒿草,齐肩。
从那天起。

那便是全部了。每一天都是后来。

******************

明明藏住了钟表,怎地外面扑地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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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两张演唱会门票如约送至。离四月一日还有一个星期。容我绰绰将结成乱麻的线路理顺,并且各就各位。
而后,樱木来了。我与两名保镖交涉,希望能与樱木一同出去走走。
阳光很好,不是么。
有利于身心健康,不是么。
四目交换了眼色后竟点点头。

我们漫步在半铺绿意半就花色的小径上。这一带远离尘嚣,千丈红尘被埋没在丛丛叠叠的植物里,市井声敛声息气。像一处神来之笔。
我们都用心地沉默着。我在构思一个足以让樱木动容的情节,和一个突破口。
“你知道为什么那两人会答应得如此爽快?”樱木转头看向跟在我们身后二三十远的两名保镖。
“为何?”
“今天是我最后一天来见你了。”
“嗳?”
“我父亲会尽快送我去国外。”
头顶上响起一阵直贯脑海的惊雷,突如其来的大雨倾盆而下。我措手不及,浑然不觉生硬的雨点掷地有声。
“笨蛋,呆着做什么呀!”樱木拉起我形同枯木的手臂向百步外的一片可遮雨的廊檐下跑去。
我们在席天幕地的雨中奔跑。我却全然不知其中的意义,只随摆布。势如弹丸的雨滴却在身体上发出预警,俨然在点破我的非分之想。直到有巴掌大小的底盘让我们得以暂时栖身时,我才勉强整顿了心志,理出了事件梗概。此时,我决定要及早将两面破镜同时交予此二人鉴别。
一股冷意从脚底窜上来,我打了个寒战。衣服俱已湿透,贴在身上凉薄如人情。但温暖毕竟还是有的——樱木的外套落在我的肩膀上,他的气味与体温神奇地将我的不安与阴冷一一化解。
“樱木——”我抬眼谢他,却见他的湿漉漉的头发中竟有几绺鲜红脱颖而出,激越得仿佛是一触即发的战火。
载沉载浮的心思全部凫上岸来。目光透过雨雾,穷极千里。
“怎么?”樱木不解地问。
“你的头发,红的。”
“啊?可能是染发剂被冲掉了……不会很奇怪罢?”
我踮起脚,伸足了长度才够到樱木的头发:
——很可爱。

我和樱木还是回到了医院,因为我的执意。而保镖也觉得难以向他们的雇主交代,故依了我安排。
我交给樱木一条新毛巾和为突发事件预备着的男式衣服,让他去洗手间处理一番以免感冒。
然后我把里间的门关上,拨通了流川的电话。
“能来么?”
“现在?”
“是的,并且越快越好。”
“尽量。”

收了电话出去时,保镖已颇显不耐地来回踱步。
已经到了读秒阶段。
我希望这个房间里的时间能凝固住,但是樱木已经从洗手间里出来了。他向面色同样焦虑的我走来。
“椿,我走了。再见,保重。”
我伸手拉住他的袖口,又松开。我没有理由留他一分一秒,那却是必争。迫在眉睫的,那滴眼泪千万莫要坠下来,否则要用几多惨淡年华来偿还。
樱木最后的回眸像一道灵光贯穿我的身体。我追上前去,把演唱会门票的其一塞到樱木的上衣口袋里。
“再见——还是留到这以后再说罢。”
“这……”
“放心,我会说服你父亲的——不见不散,一定!”
他缓缓点头,承诺一般。既而跨入电梯。
他搭B梯而下。
“记得穿我送你的那件番石榴红的针织衫!”电梯门闭合的瞬间,我用尽全力喊了出来。

声音回荡。不闻力竭。久久。久至隆隆的电梯声将其磨灭,声息若游丝。
“哐当”潘朵拉的盒子在我面前打开,走出来的是流川。
他搭A电梯而上。
“你(你)……”
我谢绝了他的询问,把谜底藏起来。
但将谜面交于他保留——我把演唱会门票的其二塞到流川的手心里。
“——这里有我的解释,你非听不可。还有,记得穿那天和我一起去买的湖绿色上衣。”


******************


尾声

三年后的今天。我送走了最后一个病人。
想起三年前的今天曾有一艘灌满了风声与歌声的油轮劈开海面与冰山——这世上再无一艘铁达尼号来许樱木与流川一段出神入化的爱情。
甲板上橙红欲滴的落日纵然跌入了大海,也只当一场喜剧作解。

我一直在等待。
某天,门铃响了,他们手拖着手立于门后,面孔上的笑容一经水就化。
樱木未语先笑,流川但笑不语。
分别那天的冻结了的眼泪迅速回温,“啪嗒”一声掉在地板上,动听极了。

 

  D - Dotoy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