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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l花]朔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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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老白 2010-07-17, 周六 16:18



连续几天,京城的大街巷里都笼罩在晦暗的阴雨中。街上空空荡荡的,仿佛这场雨把所有的繁华脂粉都冲刷掉,只剩下苍白的墙壁和黝黑的飞檐浸泡在冰冷连绵的雨水里。不得已出行的路人往往把斗笠戴得低低的,遮住了脸上的冷漠麻木。一双双草鞋或木屐把路上浅坑里的积水踩得“噼啪”作响。

就是在这样的天气里,水户洋平却出门去拜访老友了。

如今水户已是藏人所的一员文官,可以说算是碰触到了通往上级官臣的阶梯,而好友樱木花道却到了卫门府,成为主管皇局储门人员财物进出登记的右兵卫尉。这个职务和他当初立下的功劳以及自己个人的期望实在相差太远,所以去了没几次,便开始以找各种藉口旷工,后来索性连个招呼都不打自己就给自己放长假休息了。

这个家伙,实在也……水户坐在车子里,揉揉眉头,脸上浮显出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明明已经不是小孩了,却还这般任性。

到了樱木府,下人们连忙迎接出来:“这种天气下水户大人还来访真是太客气了,只是,我家主人实在还未起身……”

水户点点头,皱着眉头问道:“这次又是为什么?”

“主人说了,连续下雨让人心情不好,所以不要去打扰他。”仆人们强忍着笑,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真是的,连赖床的理由都这么任性蹩脚。

因为来的是水户,所以没有让他在花厅等候的道理,婢女直接把他引入内室。房内光线也一样阴晦,卫尉大人躺在靠近窗户的铺褥里,即使听到脚步声依然没有起来的意思,反倒干脆把头也蒙上了。

“不是说过了吗,不许打扰本天才睡觉。而且我现在没有胃口,也不想吃早饭。”

此时恐怕已经到了该吃午饭的时候吧。这已经是水户今天第三次想叹息了。不过他依然沉静地坐下来,然后吩咐其他人去忙自己的去。

婢女出去时,顺便关上纸门,只留下他二人独处。

房间里很安静,只听到细雨淅沥,以及打在纸窗上清脆的声响。靠墙的矮几上摆放五叶松和雏菊,大概是有段时间没人照料,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水户信手捻去几片枯萎的花叶,半响才开口道:“身体好些了吗?”

裹在被子里的人动也不动。

“你这样子,让人很担心啊。”

“嘁……”这下子似乎有了些反应,尽管是不屑的哼哼声。但水户继续说下去:“你知道,他也很担心。”

被子里的人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然后发出假装的鼾声。

水户终于忍不住,走上前去一把拉开被褥,大声说道:“你这家伙,也适可而止吧。难道非得惹他生气才甘心吗?”

一头乱蓬蓬的红发露了出来,被子里的人睁开眼睛,火冒三丈地瞪着打扰自己睡觉的不速之客:“你到底想干嘛,水户洋平?下雨天不好好在家里呆着,跑到本天才家里捣什么乱?”

水户同样也很恼火:“我倒想问问你想干什么?自从武园回来你就称病在家不出门,我来看看你到底生的什么病。”说着探出手去摸他的额头,然而还没等碰到就被一拳挥开了。

“滚,少烦我。”

樱木微微地喘著粗气怒目而视。炙热烫人的气息呼到他脸上,水户不由得一愣:身下的人似乎真有些不对劲,眼睛里有血丝,脸色非常难看,眼皮下似乎还有些浮肿的阴影。

于是他忙挪开自己的身体,使压在樱木身上的重量减轻许多。

“你到底怎么了?”

回答他的只有不规则的呼吸声,和固执沉默的脸庞。水户冰冷修长的手指轻轻滑过到那修长飞扬的眉毛,线条明朗的面颊,然后是没有任何颜色的嘴唇。

“将军,你似乎真的生病了。让植草来诊视吧。”他抱紧了身下的人,却略微吃惊地发现对方的身体居然因为自己的话猛然震颤了一下,

“不要。我才不要见那个蒙古大夫,”樱木缩起脖子,冷冷说道:“你去帮我告诉他——呃,禀告公子,本天才再休息几天就好了。”

水户沉默不语,樱木等了一会儿,不耐烦地蹙起眉头:“怎么,还有事吗?”

“二条院那边,”水户迟疑著,最后还是决定实话实说:“今天传唤咱们去二条院。”

“……,知道了。”樱木眼神黯淡,默默地翻身坐起,正准备拉身旁的线铃准备叫女婢进来时,却被水户伸手握住。

“将军,让我来好了。”他缓缓说道。

樱木瞪了他一眼,“本天才已经不是将军了,你是在嘲笑我吗,水户藏人?”话虽然如此,但他早已习惯对方的伺候和照顾,所以当水户替他拿起衣服时,也没有表示更大的反对。

因为他们两个都算公子的家臣,所以去拜见主人时不用束带什么的。水户替他拿的是浮线蝶纹的浅色直衣和绯色的裙袴,外面着著件同样质地的藏青色出衣。

樱木穿戴停当后,却见同伴一直凝视著自己,便没好气地说:“有什么好看的,还不走吗?”

“不、”水户犹豫了一下:“没什么。”

大概是阴雨天里人的脑子都麻木生锈了吧。两人一起出门坐上同一辆马车,却想不起有什么话说,只好一路沉默着。这时,水户脑中无端浮现出一些很无聊的念头:这家伙休息了这么久,好像胖了一些……



还没靠近二条街,便听到笙箫和奏的袅袅乐声,连烟雨凝雾的阴霾都被薰染得明朗了些。水户掀开车帘向外望了望,自言自语道:“这种天气里,公子居然在家招待宾客,还真有兴致。”

樱木大大地打了个哈欠,百无聊赖地答道:“真无聊。又不是去出城打猎,叫咱们来做什么。”

“谁知道呢,也许是公子认为咱们太傲慢了。”水户放下车帘,心里也不太自在。谁愿意在这样的天气里跑到这些王孙贵族前应承呢,还是呆在家里称人心意。

愈到近前,那乐声就愈加清晰,婉转悠扬不绝于耳。下车的时候,水户注意到了门口果然还停留着其它几两华丽的马车,看来还来了不少显贵。只好打点起精神,随口问道旁边的门童:“都有哪些贵客来了。”

“还真是稀罕的客人,”那孩子兴高采烈地答道:“御弘殿的泽北公子,兵部卿流川大人,还有左大臣的儿子藤真头中将、刑部少辅三井寿……总之,本朝难得一见的青年才俊,都在这里就是了。”

还没等人家说完,樱木忽然掉头就走,水户吃了一惊,忙紧紧拽住他的衣袖道:“你这又是做什么?”

大概是在车里闷的太久了,樱木此刻的脸有些涨红,他一面极力挣脱水户,一面嚷嚷道:“这些人中有的本天才不想见到,让我回去。”

“为什么?”水户拧起眉头,惊异地问。

“不关你的事。”这是樱木斩钉截铁的回答。

“那意思就是你在胡闹吧。”水户似乎真有些生气了,脸色阴晴不定。他忽然放开对方的袖口改扯住衣领,压低声音吼道:“难道说,有人做了些什么……”

因为距离很近,水户分明看到大团的红晕从对方领口升起,然后漫过脖颈,迅速侵染了整个脸庞,仿佛一朵刹那间绽放的昙花,甚至连耳朵边缘都红得发烫。那双深棕色的眼眸似乎也笼罩着层水气,却分外坦率明亮,直刺人心。

如果——

细雨淅沥,乐声袅袅。樱木低下头,嘴唇翕动飞快地说了句什么。然而水户脸上却是茫然,好像把对方的语句转化成意思接受是件极艰难的事。片刻,他的神智仿佛清朗了一些,却发现对方已经站到距离自己较远的位置,衣襟微微散乱,脸上的神情既倔强又失望。

然后,在他身后,水户看到了一张没有任何表情的面孔。

是二条院公子……

他完全清醒了过来,连忙后退一步,躬身施礼。

那人依然不置可否地站在那里,只是淡然地把玩着手中的折扇,慢慢展开又合上。偶然犀利的目光扫过院中对峙的两人,后者便都感受到了一种莫大的压力笼罩下来,让人连气都透不过来似的。

那种一切尽在掌握中的气势。

忽然间,公子身后传来阵乱哄哄的轰笑,有人大笑着高声叫道:“仙道,仙道,干嘛还不进来,快来听听咱们头中将的风流韵事。”

平直修长的浓眉忽然一扬,眨眼间,那人脸上已然换了副愉快的神色,仿佛刚才的冷酷都是错觉。他随口应道:“那人又能有什么好听的故事了,不过是给人家碰丁子的刻薄话吧。”说着冲水户二人招招手,微笑着说:“你们进来两个也来听听吧。”说罢转身走入内。

室内几个年轻公子或躺或坐,缓带披襟,意态潇洒,反正没个正形的。大概样子太随意不拘了,屋中没什么命妇伺候,他们也乐得身旁没有其它闲杂人等,愈发随意调笑放浪形骸。

见仙道进来了,其中一个浓眉朗目相貌英俊的年轻人便挤挤眼:“你怎么这等了解藤真啊,难道也碰过人家的钉子不成?”

“你自己去试试不就知道了。”仙道微笑着坐下来,对面就是那位以美貌著称的头中将,他冲对方点点头,心里却想:我又不是疯了,没事招惹这种人做什么。

头中将轻“哼”了一声,用微微翘起的眼角扫了过来,那意思大概是“算你识相”之类。

藤真身旁坐着的是最年轻的皇子泽北,因为他们两个是姻亲关系——泽北娶了左大臣的女儿也就是藤真的姐姐为正妻,再加上年纪相仿,自然比别人更亲密,常常一起读书游玩胡闹,而那些偷香窃玉东钻西营的勾当自然也没少被藤真带着去做,所以泽北公子心里早把头中将当成兄长一样的人看待,恐怕比正牌的皇兄仙道还亲切些。

三井身侧躺着一人,却是面孔朝里瞑目假寐。这人原本对这种聚会毫无兴趣,只不过总是被损友三井寿强拉着参加,所以到了这里便一言不发地睡着。索性大家早已习惯他的怪癖,也不去理他,自管自己说笑。

三井正眉飞色舞地说到“某某大人好容易托付别人请到藤真中将光临家宴”云云,忽然看到屏风后转过两人冲他们行礼,不由得大叫一声:“原来是樱木花道和水户洋平,我还道是谁在院中吵闹呢,你们两个小子升了官之后,就连个人影也见不着了。真是人情薄如纸啊。”

水户勉强答道:“让大人见笑了。实在是辜负了大人们的期望,不好意思登门而已。”

三井“嘁”了一声,转头对樱木道:“樱木你这小子也太不仗义了,回到京城也连个人影都不见,干嘛,躲起来坐月子啊?”

他本来就是个好开玩笑的人,即使对樱木这样地位的人也是口无遮拦,大家平时也习惯了。没想到这次对方却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恼火地说道:“三井大人,开玩笑也该有个限度。”

他愤怒得不能自已,甚至抬手把身边的茶几都碰翻了,茶水溅了自己一身。

“喂喂,樱木,我不过是开了个玩笑而已。”这下子,不仅三井寿相当吃惊,其它几人也都不说话了,连闭目假寐的那人也睁开了眼睛。

樱木却满脸凛然不可侵的表情,缓缓地扫过屋内众人,最后目光落到那躺着的人身上。

流川……

他暗自咬牙,忍了半天,终于还是松开握紧的拳头,垂下头,冷冷说道:“抱歉,在下今天觉得身体不太舒服,要先告辞了。”

“你,哪里不舒服?”

充满关切却又有些胆怯的问话,却是从藤真身旁的皇子嘴里发出的。樱木起身时看了他一眼,眼中却仿佛要喷出火来。

原来这个混蛋也在。

他很想爆粗口,但总算强压住。没想到旁边的头中将却缓缓开口道:“樱木右卫门似乎精神很不好,想必是平日太过操劳了。还是请御医来瞧瞧比较稳妥吧。”说着竟然站起来走到他身边,伸手去摸对方的额头。

大概没想到平日里矜持傲慢的藤真会作出这么亲密的动作,其它人更是吃惊的说不出话来。不过他伸出去的手却被一把精致的纸扇隔开了。藤真向不知何时来到身边的仙道公子侧目怒视,却见后者淡然道:“本府中就有位高明的医生,还是不劳头中将大驾了。”说着一把把樱木拉开。

这下子,饶是三井这样没心没肺的人也看出了一些端倪,不由诧异地想,没想到樱木在二条院皇子这么严密的看护下,藤真头中将却似乎已得了手。说不定连御弘殿的公子也牵涉在内,咳咳,这多角关系未免也太混乱了些。

身旁原本躺着的人也不知何时坐起,三井悄悄地拉了拉他的衣袖,原本意思让他随自己不知不觉地离开这是非之地,不料对方却猛然一甩袖子,站起身来,径直向漩涡中心走过去,最后竟然拽住樱木的一边衣袖,破天荒地开口道:“白痴,跟我走。”

所谓性格沉默寡言之人,总有几个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家伙。显然这位兵部卿大人便是其中楚翘。此言一出,众人果然都是一副受不了的神情。特别是仙道,一愣之下怒极反笑,忍不住摸摸鼻子无可奈何地说道:“我说流川卿,樱木好像还算是本人的家臣吧。”

就算目中无人,也不至于到现在如此程度吧。

这一切都被水户看在眼里,此刻,他终于明白了那句话的含义:

——那么、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你会怎么做?

——你问我会怎么做?

水户闭了闭眼睛,再次睁开时,眼中已经满是冰冷的气息,然后他的右手紧紧地攥住了佩刀的刀柄。

——我会为你杀了他们,花道。



水户洋平和樱木花道是在流浪的生活中偶然相识的,一个是没有身份地位、无人问津的浪人,一个是正在逃亡的奴隶。如同寒夜中依靠本能偎依在一起相互温暖的野兽般,两个人便自然而然地走到一起结伴同行后,继续着漫无目的的漂泊。

所幸后来遇到了二条院公子,算是结束了颠沛流离的生活。虽然两人已经过了可以当亲信或侍从的年龄,但公子依然细心栽培教导他们,并妥善安排他们走上仕途。教养之恩大过生育之情,二人对皇子的感激自然不必言说。如果不是水户无意间撞破主人和同伴私会的情景,这种发自内心的感激和效忠的决心大概会持续一辈子吧。

三年时光建立起来的信念倒塌也仅仅是一瞬间的事情。友谊也同样如此。

樱木一直不会明白为什么亲如手足的水户忽然间疏远冷淡起来——有时躲开自己亲密的碰触,回避自己的视线,甚至几年来养成的同起同卧的习惯也改变了,而且还曾经在水户的书房中见到过赠送的纸扇或诗句,淡紫色的笺纸上满是清秀可爱的字迹……但是,面对这些,他除了感到有些不安之外,却更加亲近和依赖对方,仿佛这样才能有所安慰似的。

这下子,水户便无法可想,终于在某次闲聊时,装作漫不经心地提起那些和自己有过亲密关系的女子。然而樱木听完这些话之后,只是默默地啜着茶水,一点儿也没显出失望难过或者愤怒的模样——这种反应实在是出乎他意料之外。

不过,他也感觉到,对方似乎有什么话想和自己说,便静静地等待着。进而又想到:倘若此刻他忽然向自己坦白与公子之间的暧昧,那又该当如何?

所以,当樱木放下茶盏重新开口说话时,水户虽然表面上淡淡的,心却“咚咚”跳得厉害。

“喂,洋平——”

连耳朵也竖了起来,没想到听到的却是——“难道你不觉得京都这地方实在是太吵了吗,真想到一个安静偏僻的地方去呢。”

“啊?”

话题转换的太过突兀,即便水户这样的人,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样接话,只得默默地看着他,后者却避开他的目光,自顾自地说下去:“嗯,我听说河内一带不错呢,或者去九州也行,总之,本天才还是觉得到处流浪的生活来得过瘾啊。嗯,就好像、就好像我们当初在一起时那样……”

水户有些吃惊地望着他,樱木的手掌反复在裤裙上摩挲着,脸孔都涨红了。

这家伙,究竟想说什么……

究竟想说什么呢?那时樱木自己脑中也是一团混乱,他抓着头发,苦恼地想了半天,最后随便捞起根稻草似的脱口而出:“啊,本天才的意思是,不如咱们一起离开这里吧。”

手中的茶碗清脆地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倒把樱木吓了一跳,这才晓得自己刚才似乎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不觉非常狼狈,便胡乱找了个藉口匆匆告辞而去。只是,由于临行太过匆忙,衣襟被路旁的芍药花枝绊住,扯下一大片来。

事后水户时常翻看夹在书页之间的那片碎布,总忍不住再三琢磨樱木那天说过话,心中便渐渐明白了:难道那家伙想约自己私奔不成……

真是可爱。

这时,他的脸上便会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但随即就被更深沉的无奈所笼罩——即使如此,又能如何呢?自己可是水户家的独子……

想到这里,往往长叹一声合上书卷。

日子就这样平淡无奇地一天天被翻开又合起。水户同樱木依然不远不近地交往着,不很热络却也不太疏远。不过,这种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态度,实在已经意味着委婉的拒绝。大概对方后来也察觉到了,所以“咱们一起离开吧”之类的话再也没有提起。

虽然看上去莽撞单纯,但实际上却是个心思细腻敏感的人。也许正是这种矛盾之处才格外让人怜爱吧——恐怕仙道公子也看中了这点儿。

但会引来那么多麻烦人物,却是大出水户意料的事。而且看樱木愤怒兼羞愧的神情,多半是不情不愿地被强迫的,那对方真是可恶,不、简直是罪该万死了。

此刻,水户心头燃起的怒火,简直可以把整个二条院燃烧殆尽。当然,除了愤怒之外,也许还有少许内疚。大概自己也觉得这孩子如今陷入如此尴尬的境地和他的冷淡无情不无关系。至少当初,如果自己答应和他离开的话……

但不管怎样,先要杀了这帮人。绝对。

这样的想法占据了水户当时所有的头脑。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人措手不及,以至于后来他差点把这决心忘到九霄云外。

由于当时事发突然,场面又很混乱,水户几乎已记不得一些重要的细节。比如众人在一起纠缠时,被围在当中的樱木为什么会突然脸色煞白摇摇欲坠,最后倒在仙道怀中;又比如究竟是谁作主去请了典药寮的植草来;而这位长于医术的年轻人从内室走出来时脸上又是怎样的神色……

总之,他现在唯一能够记得的,就是植草大夫把仙道公子拉到旁边,小声嘀咕了几句,公子脸上立刻出现了非常奇怪的表情——同时既想大笑但又疑虑重重得笑不出来——这在一向风流潇洒的皇子身上,实属罕见。

他忽然回过头来,在众人身上一一扫去,最后停留在水户洋平身上。

“水户藏人,你过来。”

公子从来都是直呼水户的姓氏,就像从来都是直呼樱木的名字一样仿佛是最自然不过的事。但是今天,这样的称谓中却蕴含了更多的意味。

“我现在想拜托你去调查一些事情。”

然后现在这种时候,谁还有心情去做什么狗屁调查。

水户真想这么怒吼一声,不过总算被最后一丝理智劝止住。他勉强点点头,却忍不住问道:“那么,樱木他究竟生了什么病?”

“这不是你应该关心的吧。”皇子微微皱了皱眉头,换了一副更加漠然的口吻;“水户藏人,吾现在要你去调查,最近三个月内,花道和哪些人有过密切来往。”

“最近三个月?”

“嗯。”仙道英俊若神祉的面孔看上去有些阴沉,他深邃的目光仿佛可以透过屏风凝视着里面正在休息的右兵卫:“无论是谁,什么身份,只要有过接触,哪怕只是开口打招呼之类的,都要查得一清二楚,特别是现在这房间里的其他人。”

水户回头看了看,身后原本焦急地等待着的人见此情景也都围了过来询问:御弘殿泽北公子,兵部卿流川枫,藤真头中将、刑部少辅三井寿……

只是,为什么非要加上个时间限定?

虽然点头答应着,但水户的身子却纹丝不动,直视公子的眼神中明明白白流露出这样的疑问,

仙道的脸色更加阴沉了,似乎有点被他的态度所激怒。然而看起来马上快要发作的时候,却在下一刻忽然微笑起来。

“水户卿,其实告诉你也无妨,不过听起来的确有些不可思议。”

精巧的折扇展开的角度刚好能遮住旁人的视线,只见公子凑到水户耳边,低沉而略带嘲弄似的地说了几个字。

“花道他,已经怀孕三个月。所以,吾要确定是否是我的血脉。”


最后

水户年少时曾经杀过一个人。

那时,他就站在不远处,冷冷地看着对方痛苦地捂着腹部,慢慢倒在地上。血是过了一会儿才涌出来的,而且越来越多,好像年久失修的水坝,开始的渗漏后来演变为决堤。那人身体颤抖得也越来越厉害。水户知道,这是因为大量的失血带走了热气。再过不久,当他的血流出三分之二的时候,生命也将离他而去。

只不过,那天他没能坚持看到最后,而且在回家的路上还呕吐了。

而现在那个垂死挣扎的人仿佛换成了自己,凶器就是二条院公子简单的一句话而已。他最后都不晓得自己是怎样离开那里的。

连绵细雨不知何时变成大雨瓢泼。

冰冷的雨水灌进脖颈,浸透了衣衫,寒意沁入肺腑。。但他依然无所谓似的沉默着继续前行。偶然有路人好奇地张望过来,随即便仿佛看见鬼一样赶紧躲开。

也许自己那时就已经死了,正走在路上的不过是具尸体罢了。

眼看着水户洋平那样失魂落魄的离开,仙道公子心里其实有些暗爽。欣赏对方难得的才能是一回事,但另一方面总是那副漫不经心不为所动的模样,多少让人不太放心——看上去无懈可击的对手往往才最可怕。

所以,在他转身回到屏风后面的当口,心里还不免刻薄地想着——刚才受到的打击似乎很不轻呢……

不过,这似乎也没什么可欣慰的。

特别是当他的目光扫到那个蜷缩在角落中的身影时,眼中的温度便慢慢冷却下来。

刚才樱木醒来一会儿,却什么都不肯说,只闹着要和洋平一起回家。后来被他软语哄了半天,又喝了些汤药,这才勉强躺下。

门外的那些公子王孙估计已经被植草打发走了,侍女们也都悄悄溜了出去。室内燃烧着的香炉,散发出淡淡的芥子香。格子门外偶有细声低语和裙裾噏娑,但很仿佛遥远在天边一般,更衬出房内的冷清静寂。

仙道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忽然冷冷地开口道:“现在屋里经没有别人,不必再装睡了吧。”

那人闻言,翻了个身子面朝墙壁,却不说话。

“你也不必和我赌气,在这种情况下你又能去哪里。再说,恐怕此事也瞒不了多久,到时候闹得满城风雨尽人皆知,你又如何收场?”

等了片刻,那人还是沉默不语,仙道心中冷笑,继续说道:“原来你早已知道自己的身子,所以才躲起来不见人;或者想偷偷生下来,也未可知。但无论怎样,你连我也瞒着不告诉,不觉得太过分了吗。按时间算来,这孩子八成是我的骨肉,你若随便找个什么人做便宜老爹,岂不是伤透我皇家颜面?”

“你、你放屁……”

终于忍不住,樱木气得猛然翻身坐起,对他怒目而视道:“谁要随便找人做什么、什么老爹,难道本天才不能自己把他抚养大吗?”

“当然,我也没说不可以。”仙道却忍不住笑笑,敛容正色道:“只是我并非那种滥情轻薄之人,对你也算是情深意重。即使你心中另有所属,也从不计较。你却怎能如此回报我?”

樱木脸孔立刻涨得通红,眼睛睁得圆圆的,恼恨地说道:“你还说!当初本天才年少无知,你却骗我说成人之礼什么的,我、我是过了好久才知道……”

那恼怒加羞愤的模样印入对方眼中,却显得非常可爱。仙道忽而又回想起当初那夜他的懵懂无措和单纯笨拙,不禁心头不禁涌起一阵怜悯,几乎想就这样作罢。然而又想到这件事必须问清楚,便只有硬起心肠。

“其实我也一直认为你是个天真单纯之人,故而十分放心。想不到,你却和御弘殿公子兵部卿什么偷偷来往,真教人伤心难堪。大概‘犹如津国桥梁断,衰朽残年最可悲’,你已厌弃了我这个老男人,早知如此,我便该剃度出家,也可免除今日羞辱。”

说罢掩面长叹,一副幽怨丧气的模样。其时仙道公子不过二十六七岁,惊才绝艳,不知有多少女子为之魂牵梦绕。此时却说出这样自暴自弃的话来,真让人苦笑不得。

所以樱木虽然生气,此刻却也不想不出说什么好,仙道趁此机会膝行向前搂住他,款款说道:“也难怪,他们都是俊美无比的少年郎,你又恰巧和泽北弟弟同年,脾气难免相投。只是我却担心头中将这个人,他是风月场中老手、又心机百变,我怕你会吃亏。”

樱木信以为真,感觉对方真是在关心自己,便不假思索地说出下面的话来:“什么狗屁皇子,本天才可不曾放在眼中。我只是、我只是被他们骗去喝酒,结果喝醉了之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第二天醒来才发现,这两个混蛋居然……”

他红着脸不肯说下去,只是攥紧了拳头。仙道却心中一惊,沉吟半响才又问道:“那流川呢,你不是一向与他水火不容,为什么又……?”

“那个死狐狸!”樱木忽然激动起来,几乎从他怀里挣脱,大声说道:“本天才非要把他千刀万剐不可。”

原来回到京城后,樱木因为心情烦闷便四处闲逛,却碰到了流川,结果被对方三言两语就激得要打赌比剑法,结果自然输得很惨。流川得此良机自然毫不客气,竟然就在道场上强要了他。这下子弄得樱木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回到家就气得生了场病。过了段时间还觉得不舒服,找个医生来看,却发现自己居然怀孕了……

事情发展到这步局面,别说仙道没有想到,连樱木自己也是稀里糊涂的。不过他生性简单爽快,认为既已成事实,不如顺其自然的好。但总算也知道此事不宜声张,便找藉口闭门不出罢了。

没想到最终还是被人识破。

他此刻望着仙道,心里却蛮希望这个年纪比自己大、又成熟老练许多的情人能提些建议。然而对方一反刚刚侃侃而谈的姿态,只顾低头沉思,便忍不住去推了推他:“你想什么呢,怎么不说话。”

灯烛里的火苗跳动了一下,仙道线条英挺的面庞看上去似乎有几分阴沉。只见他抬起头,不冷不热地瞧着面前的人,反问道:“你想要我说什么?”那神情语气和刚才简直判若两人。

樱木一时十分失望,半响才赌气说:“那算了,我要睡觉了,你出去吧。”然后便翻身躺下。

耳边听得一阵细碎的声响,大概是对方起身时衣服发出的摩擦。见那人真的就这样不发一言地要走掉,樱木忍不住正开眼睛,嚷道:“喂、我明天要离开这里。”

然而半天也听不到回应。他奇怪地扭过头来张望,却见仙道站在门口,脸上露出近乎嘲弄的神色。

“天下之大,你又能去哪里呢?难道现在对那个人还抱有幻想不成?”

看着对方一脸不明所以的迷惑,他忍不住微微叹息:“小笨蛋,人家当初就已不肯接受你,事到如今,恐怕……”

那晚仙道走出房门后没过多久,就听到背后传来清脆而刺耳的声响,大概是什么东西砸碎在墙上了。他停住脚步,侧耳倾听,脸上却是不为所动的漠然。

秋雨过后,天气一天天冷起来。院中花木经霜凋零,敛容低垂,清寒的模样越发显得憔悴疲惫。只有几棵枫树,强打着精神似的,透出浸染过的酡红。

后来水户交上来的情报,和那日樱木自己坦白的相差不多。所以仙道只略略扫了几眼,便扔到一旁,继续看别的公文。只是水户依然站在那里,不肯自行离去。几日不见,他似乎消瘦了一些,胡子拉碴的,显得有些落拓。偶然和人目光接触,眼中的冷漠却不免让人心悸。

“水户藏人还有别的事情吗?”

“下臣自知僝越,但却有一事想弄明白。”

“既然知道不合礼制,还问什么?”仙道懒洋洋地单手支颐,显然并不想接他的话题。

然而水户并非肯轻易放弃的人,他昂起脖颈,执拗地盯着身居上位的皇子,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神气:“主公,下臣想知道,如果孩子不是……您将会如何处置樱木?”

不出意料之外,仙道眉毛一扬,冷笑道:“水户藏人是以什么立场来问这个问题?”

水户闻言,嘴唇动了动,却最终没有说什么。

此时,窗外秋风又起,满目凄迷,而院中那最后一点儿残红似乎也开始慢慢凋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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