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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花]七月之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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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鸦都客 2020-09-06, 周日 13:23

 

 

电话响起来的时候,身边的女伴刚刚睡过去,冶艳无辜的唇红得滴血,在黄昏的光晕里散发着香气,像极了十多年前的那个少年。

 

“是仙道君吗?”

 

“是的,请问你是?”

 

“非常抱歉,冒昧打扰,我是赤木晴子,如果仙道君愿意的话,我们能否见一面?有些话想对仙道君说,能见到的话真是感激不尽。”

 

隔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他听见自己无人撑扶的声音,在窗前像一个汲汲老去的幽灵,“好的。”

 

他们约好在一家位置僻静的咖啡店碰面。仙道一身白风衣,出现在门口的时候,晴子感觉屋子晃了一下,昏昧的灯光从各个角落里抬起头来齐齐向他望过去,他的形象一下子就变得清楚而明亮了。很高,这一点晴子早就知道,比原来要瘦,挺拔的身形刚才在绿灯之下的行人之海里穿过,像一座过尽千帆不知寒暑的孤岛。头发还是原来的样子,尖尖地耸立,怪异而夺人眼球。但是晴子知道,这个异校的学长有着一张极其英俊迷人的脸。他走近了,可是晴子没能看见他的脸,只能见他一双黑色的眼睛,依然是微微带着笑意在看着你看着时光之外的你的样子。他戴着口罩,身上有拂留的花息。晴子看了一下手表,离他们约定的时间还有十分钟,真是一个体贴的预留。他应该从春天深处来,晴子很肯定地猜想,他的脚步很慢,也许还在樱花树下停留过一段时间,他肩上还有几片花瓣。晴子搅动着杯中微凉的咖啡,糖已经全部融了,她的舌尖感到一阵尖锐密集的苦涩。这杯咖啡是没法再喝下去了,太苦了,如果是另一个人在这里,也许一开始便会吵嚷着劝她点上一杯少糖的香草奶茶。他那么喜欢甜食。晴子攥紧了手指,眼睛闭了一下,阳光在桌上划出一道温和却又界限分明的线,晴子眼前一暗,仙道在线的那边坐了下来。

 

“仙道学长……”仙道似乎是笑了一下,虽然晴子看不见他的表情。晴子自己也愣了,脑海里明明想的是仙道先生,出口却是以学妹的身份,仿佛自己还是湘北那个不谙世情懵懂无知的少女。可是他们都算不得年少了,晴子捕捉到仙道眼角边一条仄细的线,她的手指下意识地摸上自己的眼角。

 

“好久不见,晴子小姐还是湘北的晴子小姐,看起来没有什么变化,时间格外偏爱晴子小姐。”

 

很显然,这个学长看透了她的动作,即使她很快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并且顺势挽了一下散落下来的长发来遮掩。晴子有些无奈,女人果然还是十分在乎自己的年龄,平时说着不在意,一面对故人就变得胆怯谨慎和小心翼翼,像是怕通过对面的人照出一个在时光中毫无长进的自己。仙道的语气温和而轻松,日常寒暄一般,晴子被他这么说开反而不觉得尴尬了,渐渐自如起来。仙道正在点单,她看着仙道的侧脸,有刹那的恍惚,仿佛时光挽着白纱倏忽而过,过去的真面闪逝。那时,也是这样一个繁春时节的晴天,他侧过身子去,脸上有笑容,说“一份牛奶布丁,和他一样。”

 

“一份牛奶布丁。”晴子蓦地抬起头来,急切而等待的表情毕露无遗,她的手指扣进掌心,仙道却没再说话。晴子的嘴唇有些茫然,想听的那句话就等在嘴边,她却只发出了“嗯”的一声。时光静静流淌,他们相持于两岸,河里什么都捞不上来。晴子抿了抿唇,笑着接上刚才的话,“学长和以前一样,很容易就能让人的心情变得好起来,不过再怎么自欺欺人心甘情愿地被骗,我自己也知道,我确实是老了。”

 

他们已不再拥有质疑时间真实与无情的天真与狂妄。昨天晚上,她在电视上看到自己最喜欢的球员因为膝伤不得不在风华鼎盛的时候宣布退役时没忍住心伤落泪,那个静静仰望着篮筐眼角湿亮的球员用手指推开了记者的话筒摇摇头一个人离开了球场,她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伏在沙发上哭得泣不成声。她比少女时代还要善感,总是容易被无常的命运和多情的英雄打动。丈夫一如既往耐心地劝她说:哪有长青的少年呢,有人来,就有人走,何况,他本来就不年轻了,这对他来说是最好的结局。晴子捂住脸庞,说我喜欢篮球就是因为看他打球,那时,他还是一个青涩的少年。好像就是昨天的事情,那个下午,我在电视上看见他,才知道原来还有一种运动可以让人飞起来,飞得那么高,飞得那么好看。丈夫摸了摸她的头,轻轻剥开她被泪水浸湿的长发,将湿帕子敷在她的眼睛上笑着叹口气,说:所有的少年都终将成为坟墓,鸟在天上飞得久了也要坠到地上化为泥土,人也都是会老会死的,我们所能做的就只有珍惜当下了。他最好的时代我们见证过,我们还到现场为他加过油,他便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我们在老去,又怎能苛求他永远年轻。

 

“晴子小姐不相信我吗,我所说的都是发自真心的,我永远都不会欺骗晴子小姐。”他已经取下了口罩,峻峭深邃的五官完全在她的眼前打开,她仿佛从未认识他,又仿佛见过千面。为什么呢?晴子想不明白,思绪像一张巨大的蛛网,上面挂满了年轻斑斓的翅膀,可是她想不起它们从何而来。她没有时间去想,因为对面那个温柔的男人冁然笑道,像一缕烟牵她驰往十几年前惊心动魄的球场,那里有他们的情窦初开,有他们的爱与别离,有他们讳莫如深的梦与回忆,他终于说出了那个让她心颤的名字:“因为花道那么喜欢晴子小姐,他绝不会欺骗晴子小姐,在他的心里,晴子小姐永远是他最喜欢的女孩。我相信,即使多少年过去,他见到晴子小姐,也会这么认为。我相信花道。”

 

“是吗?”晴子的手指掩住嘴唇,眼泪蓄势待发,“樱木君他……仙道学长这么说……如果有一天能见面,也许会不敢见他,如果辜负了他的期待那就真是太难过了。”

 

“怎么会,晴子小姐怎么会老去。你在花道的心里,又怎么会老去?”

 

“樱木君一定也不会老去吧。”

 

“花道……他和晴子小姐不一样”,当仙道聊天的话题不在她身上的时候,那双眼睛即使注视着她,她也能感觉到他是在看着另一人,像通过一棵树看曾经在这棵树下成长留恋的主人,“花道他会老去,我希望他老去,希望他和我一起老去。我期待他老去的样子,我并不想他活在我心里,一想起他来只永远是那个少年。那样我怎么摸得到他?”

 

“看来真如家夫所说,我们都老了。中国有句古话,说思君令人老,现在我们不就是这样吗,总想起过去的事情,终归是徒劳。”

 

“那晴子小姐一定要看看身边美好的事情多笑笑,花道可是对让晴子小姐流泪的人深恶痛绝。万一花道知道晴子小姐是因为我的关系而哭泣,我怕花道再也不肯见我了。我可是等了他很久。”

 

晴子的眼泪划过脸庞,仙道将手帕递过来,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一杯雪,“我心里的花道鲜活年少,一条皱纹都没有。以后遇见他,不知他是什么样子?”

 

“仙道学长想过吗?”

 

“也许要让你失望了,我还真的没有想过和花道见面会是什么样。如果不看照片,我几乎就要忘了花道的样子。” 仙道端起杯子又放下,他用的左手,拇指扣住杯壁上下滑动,这是个看起来很聒噪的动作,但是仙道做来便多了几分暧昧。晴子的勺柄从指尖滑下去,落在瓷杯上发出一声轻响。有什么不对,晴子费力想事情的时候便会头疼,她不能太疲倦。她换了一个姿势,没有打断对方,“但是却做过几次梦,他站在海岸边,我看见他,他就飞起来了。我也没有去追,只是想花道果然是个天才,竟然还能长出翅膀来,飞得那么远。可我的眼睛没有花道飞翔的那么远,手臂又没有花道的翅膀那么长。后来我又做了个梦,这次花道不会飞了,他变成了一个稻草人,站在路边,好像就在那里一直等着我。我真是太糟糕了,让他等了那么久。不过我也很高兴,他等的是我。要下雨了,我也不知道怎么保护他,我就想要不把他偷回去吧,我会好好对待他的,毕竟我是这么喜欢他。可是雨一直都没下,天边的云也散了,于是我就想还是等雨来我再抱他回去……”

 

“然后呢……”仙道的语气突然放得很慢,尾巴握在手心不肯放出来,像是在拿捏一张举棋不定的牌,晴子忍不住插了一句。

 

“嗯……”仙道笑着,发出叹息一般的声音,是一张死牌:“梦好像总没有一个结局。花道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我的屋里也没有稻草人。”

 

“我从来都没有梦到过樱木君,一次都没有。我真是非常想他,我总是想,如果有一天我们能够见面,是他走到我的面前来还是我在人群里发现他,就算没有他的红发,光是他的背影我也一眼就可以辨认出来的。”

 

“我还真是嫉妒晴子小姐啊,”仙道的表情却是愉悦的,他喝了一大口甜牛奶,甚至伸出舌尖来舔了一下嘴边的奶渍,无比熨帖自然又熟稔却唯独不应属于仙道的小动作,仿佛穿越万千昼夜和梦境捉来的一个诀窍,再如何据为己有磨合相融也是来路不正。晴子的手指抽动了一下,她看着仙道,一种巨大的悲伤缠绕在她所有的神经末梢上。也许是那杯牛奶布丁的错,怎么那么甜,隔了一个杯子一张桌子甜味都能闻得到,真是致命。仙道不是会这样进食的人。这个男人,曾经站在湘北高中的校门口,像从白马森林里走来的一个梦,让经过的少女都忍不住回头频望。他却只是懒洋洋地笑,吐出千山万水之后的第一个名字:花道。晴子和他见过几面,记得他喜欢喝茶,右手手指修长,勾在杯耳上弓出一个安静又安全的弧度,饮茶的姿态用赏心悦目来形容也不为过。

 

“我不敢像晴子小姐那样想,我不敢想象将来依然辉煌的花道。我怕他不是孑然一人,是父亲是丈夫甚至于是别人的男朋友别人的妻子,我又怕他孤身一人,习惯了黑夜和寂静,再没有人能挽留他。他从来强大。”

 

“樱木君不是那样的人。”晴子喃喃道。

 

“是啊,花道不是那样的人,”仙道喝完了最后一口牛奶,“所以如果他依然一个人,我只会感到难过。但是如果他有皱纹,我大概会非常开心。”

 

“为什么?”晴子将手帕一板一眼地叠好,不解地问。

 

“他离开我的那些时间,都堆叠在他的眼角,这样看起来我就没有什么遗憾了,他遇见我之后的那些时光我可以说服自己我都拥有了。”

 

晴子久久地看着面前的男人,眼泪又流了下来,仙道微不可闻地叹息,她手忙脚乱地擦去满脸的泪水,“对不起……我也不知道……”

 

“晴子小姐,你永远不必对我说抱歉,花道会讨厌我的。”这个男人永远那么温柔。晴子笑得有些哀伤,犹如窗外被风吹落的樱花,仙道说,“你现在又有了宝宝,要开心一点,情绪波动不要太大,养好身体。”

 

“你看出来了?真厉害呀,昨天才发现的。”晴子破涕为笑,“果然不愧是医生,当时要你的联系方式的时候,洋平说你做了医生我还有些不相信呢,总觉得你会做跟篮球有关的工作,其实这也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奢望,大家都有了各自的事业和生活……”说到后面晴子的神色又黯然下去。仙道以前读的是医科,又辅修了体育新闻,毕业之后做了骨科医生,后来却成了一个满世界跑的职业摄影师。他们有五年的时间没见了,上次见他时还是在彩子学姐的婚礼上。曾经同在一个湘北球队的人结婚或者有重大的聚会时仙道都会来,虽说聚少离多各自东西,感情也能撑得起几年一次的相聚,少年时代的情感因为毫无芥蒂而在历经冷暖人世之后显得越加遥不可及弥足珍贵。大家都变了,曾经俊朗自信的神射手三井现在整天因为公司的事忙得焦头烂额,曾经威势凛凛的赤木队长现在是一个中规中矩早出晚归的普通职员,曾经的神奈川第一控卫宫城穿上了正式的西装,耳钉也取下来了,成了一个警察。唯一看起来没有太大变化一直跟随梦想而走的是和那人从学生时代便相互对立相互追赶一直联手打进NBA的流川。可流川也有变化,他变得更加冷漠,常年不语,只在大家不小心说漏嘴提到那个名字时,才抬起刀一般漆黑锐利的眼。

 

他们每过两年会在安西教练生日的时候相聚,安西教练头发已经全白了,臃肿的身体也因为固疾消瘪下去,到后来他的记忆也变得昏乱起来,对着仙道问,“樱木你终于来了,好久都没看见你了哦呵呵呵呵……”也不知什么时候形成的默契,也不知谁告知的,仙道总会收到邀约。仙道从未缺席过,每次聚会时,他都能成为众人的焦点,和那人一样。仙道谈笑风生长袖善舞,从来不会让宴会因为回忆而陷入无趣和尴尬,即使是寡言冷漠的流川,也无法拒绝他善意而温和的关询。那人喜欢的在意的,他都会全心全意做到最好。

 

在晴子的婚礼上时仙道一个人独来,在彩子的婚礼上,他带了一个眼睛大而清亮蜜糖一般的女伴来。三井学长当时有意无意地说,那家伙可学不会嫉妒人,更别说是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准备什么时候结婚?仙道扶了一下自己的朝天发,说我也不知道哪,新娘还没说愿不愿意嫁给我,我也正在找他,不过我的新娘和别人不一样,是个天才,找他要费劲一点。三井和他碰了一下杯子,沉默片刻说后说仙道合适的话还是找个人结婚吧,那小子真的知道你这样早就出现了,他最见不得别人为他活得生不如死的,那样是他的耻辱,他会恨死自己的。仙道笑了笑,说我只是个自私的平凡人,他恨自己好过我恨自己。彩子红了眼眶,说仙道你又是何必,守着这么一个不守信用的家伙不放,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这世上多的是男男女女……“可花道只有一个,独一无二 。我走这世上许多的路,没有一条花道。”仙道抱了一下彩子,笑着说,“我只是等等他,他走的时候让我等等他,我答应他的事,哪一件食言了。”

 

“学长现在还打篮球吗?”晴子只是随口一问,对回答并不抱希望。“有时间就会打,不敢松懈。”仙道颇为认真地回应她,“因为要等着花道来打败我,他说过的,我一直在准备着。我们在一起也有几年,他总是说着要打败我,却从未正式地打一场。等他回来时,我想我还不至于落在他后面。”

 

“可能是樱木君太过耀眼,我都忘了,学长你也是个天才。”晴子长舒一口气,心情渐渐平复下来,仙道重新给她点了一杯温柠檬水。晴子喝了几口之后才开始说,“其实今天见学长一面,主要是有一件事情要拜托学长。”

 

“晴子小姐尽管问,我知道的,一定毫无保留。”

 

“学长,”晴子转了一下杯子,眉头微微蹙起似是在斟酌用词,仙道笑道,“在我面前和在花道面前一样,你不用有任何顾忌。”

 

“我……是这样的,湘北七月份的时候要举行三十周年校庆,我们那一届的湘北篮球队全都约好了要来一次篮球赛,到时候连安西教练都会到场……安西教练身体不好,这次他好不容易出院,看起来精神也不错,我们打算……”

 

“这是一件好事。”仙道真心实意地点点头,脸上的笑容得体而淡漠。

 

“可……”晴子求助地望着他,但是仙道无动于衷,往常聚会的时候,他们总会因为一件避无可避的事情而变得沉默起来,这个时候仙道便会出来圆场。有一次,彩子在切蛋糕时多切出一块,晴子一边数着蛋糕一边将蛋糕递给大家道,“多出了一块,樱木君喜欢吃甜食,两份没问题对吧……”话一出口,满场死一般的寂静。赤木的女朋友疑惑地问,樱木是谁?晴子掩住了嘴巴,端着那份孤零零的蛋糕脸色苍白,仙道走了过来,轻柔地摸了摸她的短发,笑得像一群东奔西走的白鸽,万里长空无一处是他皈依的哨响,他缓慢而坚定地说,“樱木是我的妻子。”彩子的刀掉在了地上,仙道拾起那把刀,弯腰的时候停了片刻,仿佛驮着一个珍之重之的名字,一座无法抱在怀里的城堡。等他抬起头来时,他又开始笑,一边笑一边擦拭着那把刀,“当然这只是我的梦想。”赤木带来的据说是学妹的女孩受惊地看着他,接着他的话说她怎么没有一起来?仙道眨了眨眼睛,说你猜?那个女孩还真的就猜下去了,说难道她和你赌气不肯来?仙道哈哈大笑起来,点点头。那个女孩也跟着笑起来,说既然是闹别扭那就多哄哄她,喜欢吃甜食的人心都很软的。说完她偷偷瞧了一眼赤木,赤木正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嘴角微微抽动。仙道挑了一口奶油放进嘴里,笑道,“不知道花道现在还吃不吃甜食,如果他现在在这里,那他大概和你一样心软。”彩子立即附和,将女孩往赤木的方向推了推,笑着说,是啊,赤木学长,你们就不要再闹别扭了,安子这么喜欢吃甜食,你还要铁石心肠吗?大家都笑起来,赤木满脸恼恨,却也没有拒绝被彩子一把推到身边的安子。晴子为木讷被动的兄长感到高兴的同时转过身来看仙道,仙道正在专心致志地吃蛋糕。感觉到她的视线,仙道摸了摸自己的嘴角,说很奇怪吗?晴子摇摇头,踌躇半刻说我记得樱木君提过你的口味比较清淡,太甜的太辣的味道太重的东西你都不喜欢。仙道说,我并没有勉强,我只是想尝尝他喜欢的味道,喜欢他喜欢的人,味道对我来说,本身就没有太大意义。 

 

“学长……”晴子试探地唤他。

 

“想让我说什么呢,晴子小姐,你期待我能说什么?”仙道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自己手边的杯子,晴子想他要不要再点一杯浓咖啡会好点?

 

“现在的湘北非常优秀,这儿曾经有一群闪耀的人,他们开启了一个崭新的时代。有多少人是冲着那身红色的球服来的,可是时代不可复制,没有人能被复制,更别说天才了。天才只有一个。 ”

 

“我知道这个请求非常无理,但是毕竟已经过去十二年了,樱木君他一直杳无音讯,我们也要做另一种准备不是吗?”晴子绞紧了手指,她的眼睛里有恐惧和愧疚,可是她的声音却很坚定,“樱木君无人可以取代,十号球服也一直收在那里等着他。我们只是想……”

 

“流川君也答应了?”

 

“什么。”晴子摇摇头,咬唇道,“他一开始不肯答应,但是毕竟这是最后一次,安西教练他住院的时候一直提到过樱木君,他其实比我们谁都在意樱木的下落……医生说情况不容乐观。”

 

“你们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又为什么要来问我的意见?你们要的只是十号,而我,要的却是樱木花道。”仙道的眼睛又深又凉,仿佛一罐埋于雪下百年之深的酒,长梦醒来也是薄樱荒芜光火寂灭的寒冬。他说的很缓慢,声音像一个垂暮之年的老人在炉火边读出自己心上人脸上一行红晕,那般温柔和苍凉,“如果是花道今天坐在这里,他一定会气愤,我这样伤晴子小姐的心。可是花道不在,他不在的时候,我很容易任性。对的,花道曾经这样说过我,在我坚持要送他去站台的时候。我自认万事做到无可挑剔,要待他无话可说,如果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让他在以后的岁月里遇见别人,他也再无法将就我之外的人对他的好。花道他不懂人心算计,却总能捕捉到关键。花道说我任性,所以那之后反而是他来陵南比较多。花道来的时候,彦一最先看见,叫出他的名字,他最喜欢花道。花道敞着湘北校服,露出里面数字十的球服,向我走过来,大声地叫我名字。越野说他怎么又来了?他不知道我有多么高兴,我想告诉所有人,他为我而来。别人都以为他是来找我挑衅的,说那个嚣张的湘北十号,可我只想牵着他的手喊他的名字,花道,花道,花道……”

 

“请别这么说,学长,求你了,你知道不是这样的。”晴子一张脸变得惨白,她的手指蜷在桌子上,颤抖瑟缩,“我知道你是最难过的。直到现在,一直在等着他相信他一定会回来的除了你就是安西教练了……”

 

“不,晴子小姐,我并不难过。”仙道望着晴子惊诧的双眼静静地笑了,“我的生活没有问题。人活在这个世界上,靠的是身体,我的身体没有问题,自由的工作,聪明的女伴,宽绰的房子,我的身体绝对不至于陷入虚无和贫瘠之中。”

 

“那生活之外,你在想什么?”

 

“是啊,身体之外还有灵魂。我有时看电影,看街上的人群,有时也会去参加葬礼,我思考生死,思考别离,想人为什么会一直想念另一个人,做一株苜蓿草是不是比人来得更为自由?有一天,我甚至想,苹果从树上跳下来是不是在自杀?红色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颜色?想到最后,我想起花道,想起花道离开我,那时我是有些难过的。可是我又想到,他如果真的离开我,我为什么还记得他,我的心里为什么只有他?我难过也只是因为我得不到他,而他从未离开过,既然这样,我也没有为自己难过的必要。晴子小姐,你能理解吗?”

 

晴子想说什么,手腕一抖,杯子落下去,发出一阵脆亮的碎裂声。仙道将晴子脚边一分为二的瓷杯捡上来,安抚她坐下,举着一枚碎片说,“就像这个,它离家出走了,拼回去你一眼就看出这还是那个杯子,因为它从杯子里来,但是它已经不能称为杯子了,它装不了东西了。”

 

“仙道学长……”

 

“其实应该道歉的是我。”仙道又恢复了平静,他的双眼十分真诚,被他看着的时候,感觉全世界都在身后,“你们想好了,谁来代替他吗?毕竟红头发不是谁都有的,不过花道曾经剃过头,这个倒也不值得特别困扰。”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想让你来。”

 

“晴子小姐,你知道花道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吗?”

 

“你们……好像是湘北和陵南的第二次比赛后你们就走的比较近了。那时樱木君经常在放学之后急匆匆地往车站赶,有一天三井学长不让他走,问他到底是去哪儿跟女孩子约会,我们才知道他去的是陵南,应该就是那个时候?”

 

“我第一次见到花道,心脏上就像是长了一颗调皮的痘,它既不长大也不消失,一开始只是痒,后来就是疼了,再后来是痛,最后就是一个伤疤。我曾经把这个说给花道听,花道说我一天到晚胡思乱想。那时花道在海边的疗养院里,我去看花道。我们白天沿着海岸线走,晚上就坐在疗养院前看满天的星星。花道靠在我身上说,要不要我帮你吹吹那颗痘?我以为他只是说说,没想到他真的给我吹了起来。他的气息滚烫,我觉得我会死,因为我的心好像都不是我自己的了。我摸着花道的头,花道却突然大叫起来,说刺猬头你完了,你的那颗痘已经长到心尖上了,拿不下来了,这可怎么办,你将来就是一只病刺猬了。他用手指戳我的那颗心,一脸严肃的样子。我那时很想亲亲他,可是我又想看他,我亲他就看不见他,于是我抱住他。花道说即使你是病刺猬,我也不会不要你的,就当天才大发善心,谁叫天才喜欢刺猬呢……他说完整个人都红了,想逃,天才也有害怕的时候。那是他第一次对我说喜欢,以前他再怎么不好意思也不会说。我说花道我喜欢你,你知道吗?花道紧紧地抱住我,可能是从未拥抱过什么人,他抱我抱得很用力。我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但是我开心得几乎不知所措。花道意识到之后立即就放开我,我终于能亲吻他。花道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星光都在里面抖动,我说花道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吻,你要记住,你别闭上眼睛。花道的声音也在晃,牙齿都碰出声音来了,他说我以为我的初吻会是女孩子,而且是在十八岁以后。我想安慰他,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说来真是丢脸,一碰到花道我就变得笨拙不堪,瞻前顾后起来。花道紧紧握住我的手,我的手疼,心也疼,花道他反而先吻了过来,嘴唇像个步履不稳的孩子,扑向我。我那时的惊讶与惊喜简直让我束手无策,心跳要淹没理智。花道吊着一双凶狠又天真的眼睛,说着义无反顾的狠话。他说,可是我是个天才,所以我和别人都不一样。他的身后是海,他像一片陆地从海底升上来,是我前世沉没的故乡。那时我想我这一生已经看到尽头了。”

 

外面阳光明澈如水,流进窗口,流进他们的手指和鼻口,时间有一瞬的静止,他们相对而坐,像两座垂吊的钟,呼吸被日光之水湮没。仙道的声音低沉柔和,晴子却分明从里面听到了看到了一场黑色的海涛、一阵呼啸的海风,一方蓝色的月光和无数从天而降的星辰。

 

“我这个人实在是无趣,花道曾经这样说我。我在钓鱼的时候,花道就在旁边坐着,他有说不完的话,说晴子小姐是如何可爱,说狐狸是多么讨厌,说三井和宫城又联合起来欺负他,说安西教练的肚子好像又大了,花道说到这个的时候很苦恼,他的鼻子红红的,光着的脚在我的钓竿旁边甩来甩去,把我的鱼全都吓跑了。他双臂合抱起来,说老爹的肚子有那么大,他都不敢碰。”仙道说到这里不可抑止的笑起来,晴子的脊骨穿过一道寒流,她怀疑仙道下一秒就会笑出眼泪来,仙道的肩膀有节奏地抖动起来,说到花道他就变得快乐起来,“他说他上次在电车上就看见一个怀着孩子的年轻妈妈,大概就和老爹的肚子一样大,那个妈妈有十个月了,很快就要生产了。花道挠着头说,安西老爹的肚子里到底有什么呢?我亲了他一下,说你猜猜。花道想了一下,使劲摇了摇头,一下子站起来,说不行,这样对老爹来说太过分了。花道他总是有很多奇思妙想,天才的脑子里有一个简单又诱人的世界。他的一切我都想参与,我问他到底是什么,他开始不肯说,我就把他压在岸边一下一下亲他,他的力气很大,完全可以推开我,但是我知道他喜欢我,他喜欢我不会比我喜欢他要少,我不能再清楚了,所以我故意捉弄他。终于,他在第九个吻的时候吞吞吐吐地说是篮球,可是那又怎样呢,我还是给了他第十个吻。”

 

仙道说到这里的时候笑得十分开心,开心又满足,晴子却像是全身裹满了线,一动都动不了。

 

“我的花道是个天才。高二那年他得到奖学金去了美国打篮球,我也上了大学,我们天各一方,半年才相聚一次。每次看见花道,我就会感激时间和篮球的馈赠,它们将花道带到我的面前,让我们能相爱。他的篮球打得越来越好了,英语也渐渐上手了,美国的街道上多的是青翠高大的乔木,不像樱花成灾的日本,所以花道和我走在一起也就不用戴口罩了,我想吻他的时候转过头就可以,没有人认识我们,我们不必如履薄冰偷偷摸摸一样。但是花道还是觉得很可惜,说看不见那么漂亮的樱吹雪了。我以为他对花粉过敏会讨厌花来着,花道说他大概跟花和女孩无缘,但是无缘她们还是那么美丽,让人不得不喜欢。花道对美好的事物总是心怀柔情,但命运总喜欢跟他开玩笑。他喜欢花,生在繁花时节,却天生花粉过敏。他喜欢温柔美丽的女孩子,却暗恋51次都没有表白成功,女人缘并不好。他热爱篮球热爱生命中那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但是最后他却因为篮球受了严重的伤和生命走得越来越远。还好,我该庆幸吗,我是他唯一爱上却从不需要挽留的?”

 

晴子盯着仙道手边的那只口罩,额头蒙上了一层冷汗,明明是这么温暖的季节,她却像是坐在一个冬梦里,冷得全身颤抖。

 

“他终于成年了,很快我们便可以有自己的家了,像这世上所有平凡并且相爱的夫妻一样。我曾经在一个夜晚把这个像是事实一样确定的梦想说给花道听,花道竟然比我还期待。他说到时候我们还可以领养一个女孩,我问他说为什么是女孩,花道说因为很喜欢女孩子,想养一个像晴子小姐那样温柔可爱的女孩子。在花道的心里,晴子小姐是那么重要。我有一次问花道,说如果有一天我因为什么原因离开了而晴子小姐喜欢上了你,你会不会圆了自己原来的梦?”

 

仙道望着晴子,晴子的一颗心悬在喉咙里,又苦又重,她听见自己虚弱失神的声音,“樱木君他已经有你了……”

 

“果然是花道喜欢的人。”仙道不知道是在赞赏还是在叹息,“花道当时很生气,说为什么要去做不好的假设,他又不是因为选择了我而放弃的晴子小姐,而仅仅是因为他对晴子小姐的心和对我的心是不一样的,晴子小姐只有一个,仙道彰也只有一个。”

 

晴子的眼泪如同创世纪的第一场大雨,那是不是也是对面这个一直微笑的男人的眼泪?仙道说,“花道他不像我,我的甜言蜜语,海誓山盟,在他面前都成拙劣的表演。花道他不会说什么漂亮的话,却总能给人会心一击。所以现在你明白吗,在花道的心里,我也是独一无二的,我又怎么能取代他呢?”

 

仙道抚了抚自己光洁干燥的手指,眯起眼睛仿佛是一个老人,“我喜欢他喜欢的人,喝他喜欢的饮料,躺在他睡过的床上,想象他想象别人稀奇古怪的样子。这个时候,我才知道自己的冷漠和贫乏。我,永远也不可能像花道。就算仙道彰曾被人称为天才,但是红色的天才只有一个,晴子小姐,你们心里不是最清楚吗?”

 

晴子捂住了脸庞,泪水顺着她清秀的下颌一寸寸落下去。

 

“我在这座城市里行走,有的时候总会到街角巷口边停留一下,慢慢走过去,我总觉得花道就躲在转角藏在巷子里,要吓我一跳,跳出来把我好不容易弄好的头发压得扁扁的,花道以前总那样做。有时我会故意躲在另一边,花道性子急,等的久了就以为我走了,然后急急忙忙跑出来,我一下子就捉住他。他会很生气,眼角红红的,说你又骗我。花道不会骗人,所以总是被人骗,次次学不乖。在美国的时候也是这样,他打决赛的时候我说要忙论文设计过不来,他说那在电视上看也是一样的。等他开始比赛的时候,我就在看台上和别人一起为他呐喊。他一看见我,就又是兴奋又是气愤,说我是个奸诈的家伙,下次再也不相信我了。但是下次他还是会一样被骗。我每次看他红着脸指控我就觉得开心,那时我没想到的是,最不会骗人的人一旦骗起人来就是致命的。花道在打完最后一场比赛后骗我说他的背伤早就好了,我竟然相信了。他说他去买饮料,去去就回,让我等他一会儿,我也相信了,那真是有史以来最冷的一个七月……”

 

“樱木君就是那个时候不见的,就是因为背伤吗?”

 

“是啊,打完那场比赛之后,他就不行了。‘不行’,这真是个血淋淋的词,谁敢把这个词与他辉煌的未来联系起来呢。体育新报上都说他是一个会照亮将来篮球世界的新星,他是个天才,没有人怀疑。可是就在那场让他声名大噪的决赛之后,他就消失了。有人说他是个懦夫,因为害怕失败所以在最风光的时候急流勇退,真是可笑啊,天才怎么会害怕失败呢,可是他怕的又是什么?晴子小姐,你能告诉我吗?”

 

“也许不是怕,只是累了,天才不也有累的时候吗。累的时候就想找个地方睡一觉,樱木君他是个路痴,总不记得回家的路,我以前和他出去采购的时候,他总是迷路。美国那么大,他回来要花更多的时间。”晴子双眼失神地望着地板上那块光斑,声音消散在空气里,“你还会等下去吗?也许……我不该问这个问题。”

 

“花道不是一个会失约的人,他既然说了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花道离开之前留下的十号球衣我到时候会送过来。他穿过那么多衣服,这一件不全属于我,它是属于湘北的。”

 

门动了一下,灯光又缩回角落。晴子的眼泪流到了尽头,她睁开眼,日光漫过桌面,好像无人来过。那些深爱与死别,等待与欺骗,都遗失在时间荒袤黑暗的箱箧里,再寻无踪。

 

仙道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屋子里漆黑一片,女伴已经如约走了。他点燃一支烟,坐在黑暗里,身子放得很空。春日暖阳,是睡眠的季节,他有些困倦,开始还能撑一会儿,后面便索性衣服都不愿脱了,只想一头栽进睡眠里。晚间风大,窗子被吹得砰砰啪啪响,仙道不得不挣扎着醒过来,撑着头去关窗。走到窗边的时候,他看了一下窗台上的那株兰草,有湿润的泥土味,看来是被人刚刚浇过水,这个女伴还十分有心。仙道刚要去关窗,左边的窗帘扑打到他的肩背上。他伸手撩开,脑海里有什么一闪而逝,他突然就不动了,转过脸来,慢慢走向右边岿然垂立的纱帘。这幅窗帘已经有很多年的历史了,当时还是他们一起去选的。花道喜欢简单柔软的东西,于是就选了一幅米白的亚麻窗帘,质地轻薄,风一吹便会扬起来。仙道走向那个角落,像一个走向魔鬼新娘的国王,狂涛一般的喜悦与恐惧让他几乎颤栗起来。

 

“花道,是你吗?”他听见自己脚步颠颤的声音,在深黑的夜里跌跌撞撞,向死亡和坟墓,向所爱和梦境撞去。

 

他听见一个急促而温热的呼吸声,在他靠近的时候。

 

“是花道吗?你再不出来,我就走了。”

 

不,他当然不会走,他是骗他的,他怎么会走。他要从全世界的所有方向向他走过去,抱他,吻他,爱他。

 

他抓住了那半幅窗帘。有什么关系呢?眼前的红色在黑暗里点燃他死而复生的眼睛和心脏时他想到。

 

你是生命,我要抢夺世界,盛装迎娶你。你是死亡,我会舍弃一切,裸身投奔你。

 

花道。

  Y - 鸦都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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