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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长长的花道 1-7 - 页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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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子恒 2010-04-30, 周五 1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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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长长的花道 1-7
章 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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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那夜之后,川户乡的樱花就慢慢地、一株一株凋谢了,仿佛春雪融化,又仿佛迷雾散尽,一觉醒来,漫山遍野陷入空荡荡的静寂,不论是花开的声音,还是花落的声音,都统统再听不见。

我和花道,正陷入甜蜜又痛苦的热恋中。然而感到痛苦的只是我罢,在花道单纯的世界里,他并不理解什么是被道德抨击、什么又是被社会所摒弃的。花道天真的思想像一片一望无际的野花田,他能够展开双臂,无忧无虑地奔跑在其间,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如果感到累了,就坐下来歇息,如果感到爱了,就一直地爱下去。

“诶,你看,那儿还有最后一朵,红色的呐,天才打赌它能撑到明天!”山道旁的林间深处,我们躺在厚厚一层花的尸体上,花道枕在我胸口,指着不远处说。因为频繁的爱欲的洗礼,他懒洋洋的样子多了些情_色的意味。

“呵,我跟你赌,它不到一个小时就会掉下来。”

“天才赢定啦!可是不能白赌,如果你输了,就要一直留在日本!”花道大声说出来,却不敢看我,他的语气是很轻松的,就像随口所开的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然而我却沉默了。

“那,那个谁的话……你把她带过来嘛,就住在京都,也不远,你们可以来我这里玩啊……天才也可以去看你们……我们一起去伊豆,去奈良……”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低。

“如果我赢了呢?你便欠我一个赌注,等我想到的那天……”

“咦!那你答应啦!”花道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又生机勃勃了,“随便你,反正你这种小老百姓也没什么大志向!”

我们都不说话了,四只眼睛齐齐盯住头顶上方、清洁的蓝天下那最后一朵樱花。林间的鸟叫,叽叽喳喳的很有节奏,就像一分一秒流逝的时间。

“你输了啦……”花道有些困了,嘟囔一句,眼皮沉沉的、慢慢闭上,在我怀中均匀地呼吸起来。我掏出怀表看了看,已经过去了三刻钟。

一阵微风吹来,那朵花的花瓣一片一片飘落了,一瓣,两瓣,三瓣,四瓣,五瓣。它们眷念地在风中飞舞了一阵,落到地上,很快便同伙伴们融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

“花道,花道,”我轻轻叫着身边的人,“那朵花,谢了呢……”

花道睁开眼,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傻呆呆看了我一会儿,又抬头去看那根树枝,半天也回不过神来。

“是我赢了,花道……”

花道突然明白了我在说什么,眼睛一下子瞪圆,视线在方圆五米内的树梢上来回寻找着,激动地揪住了我的衣领:“樱花呢!天才的樱花呢!”

“它落了。”我艰难地说。

“不可能!怎么可能啦!是你趁我睡觉不注意的时候摇落的!对不对!”

“不……”

“现在早就超过了一小时,对不对!早就超过了吧!我已经睡了很久了!”

“不……花道……”

“本天才怎么可能输嘛!天才从来没输过!我不信,我要去找那朵樱花!”花道一动身就要跳起来,被我一把抱住。

“花道,是真的,它已经落了。最后一朵樱花,已经没了。”

“放开我,放开我!”他挣扎着要用头撞我,力大无比,“我才不要输呢!输给你这块黑炭太没面子啦,天才不会输!”

“花道!”我紧紧地搂住他,用尽全身的力量,我们在绵软的土地上翻滚着,厮打着,后来两人都没了力气,喘气静静趴着。我的胳膊环抱住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松开过。

“想哭……就哭吧……”

“本天才为什么要哭!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樱花年年都会开!”

“哭出来,会好受些……”

“哭个屁……”

我托着他的脸的掌心,慢慢地,一点一点湿了。

这是一场绝望的爱情,在刚刚开头的一刹那,我就已经知道它像樱花一样短暂的生命。花道是不可能明白这些的,他傻乎乎的、年轻的脑袋永远也不会同这些复杂的思想联系在一起。

夏天来了,去了,转眼又到初秋。

八月的一天,我回到村里时,花道和美和子都不在屋中,大约是出去玩耍窜门了吧。然而玄关处却摆着一双黑亮的军靴,在昏黄的烛火下闪着冷冷的光。

客厅里的草垫上,用正坐的标准姿态跪着一个陌生的俊美男人,一身笔挺的黄绿色关东军军服,扣子一径扣到最上面那颗,浆得硬邦邦的领子箍住脖子,戴着雪白的手套,腰间枪套中插着一把被中国人戏称为“王八盒子”的十四年式手枪。他的军帽已经摘了下来,端正地摆放在身前,同时横在地上的,还有一把长长的日本军刀。

我浑身的血液一下子沸腾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男人听到响动,猛然抬起头,作势就要起身:“大白……”

看到我以后,他愣了一愣,竖起的膝盖又放了下去,恢复原先的姿势,然而那双漆黑刘海之后的、阴冷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像要将我剜出两个洞。

我的拳头松了又紧,终于憋住一股熊熊燃烧的怒火,在他对面坐下来。

“你是谁?”他冷冰冰地问,一个多余的字眼也不浪费。

“你是谁?”我反问。

我们谁也没有回答,烛火晃动着,黑糊糊的巨影投射在墙上,仿佛塞满了整个屋子,沉默而压抑。

僵持了良久,我突然笑了笑:“我知道你是谁。”他仍然面无表情,我便接着说:“你是流川吧,幸会。我是花道的恋人。”男人的身体猛然震颤一下,放在膝盖上的两手动了动。

“我们在一起,已经三个月了,彼此相爱。”我说,“另外,我叫华段生,是个中国人。倭寇。”

流川唰的一声跪立起来,顷刻之间刀便攥在了手里,刀鞘抽开一半,雪亮的刀刃闪着嗜血的青光。然而我的动作比他更快些,起身一脚将刀踩落在地,拳头结结实实挥了出去。

我十四岁参军,在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军队当了两年步兵,之后因为父亲临终前的遗愿,我离开了部队,求学读书,三年后又在适雯的帮助下来日本留学,就算多年没有行军,当初当兵的根底也还是在的。加上我原本身高体健,力气也不小,这一拳出去,普通人就算不晕,大概脑子也昏沉了。

可是流川只是偏了偏头,一缕血丝顺着嘴角淌出来,反身便回了我一拳,直把我打得眼冒金星。

“狗娘养的!”我大骂一声,拿出拼死的念头,同他赤手空拳地搏斗在一起。我们势均力敌,谁也没占到便宜,不消片刻,两人就满嘴满鼻子是血了,再往后,就是耐力和体力的抗衡。

他大概是空手道的能手,一个侧踢即快又狠,我勉强用胳膊挡过去,只觉得前臂骨骼如同碎了一般疼痛难忍。然而这种高位侧踢的弊病是重心变化太大,收腿之后不能立刻调整为攻击状态,总会在原处僵直几秒。趁着这空隙,我便将他撞倒在地,扼住了他的脖子。

余光中,他的手往腰间摸去,我暗叫一声不好,却已经晚了。“王八盒子”黑洞洞的枪口顶着我的太阳穴,又硬又冷。

喀拉一声,十四年式手枪推弹上膛,流川直直盯着我,食指扣住扳机,面无表情地说:“送你一程,支那猪。”

然而枪声并没有响起,因为那把先前掉落在地的军刀,架在了流川的脖子上。

“啊呀,这是怎么了,花道,段生……小枫……是你么,你们……”美和子似乎刚从外面回来,被眼前的场景吓得摔坐在地。

“奶奶,不要紧啦,男人打打架是正常的,你先进屋里去,不要出来,这里由本天才解决。”花道也刚进门,耐心地劝着美和子。说话的时候,他举刀的手连抖也没抖一下,看向流川的眼睛也是清澈而沉着的。

我从未见过花道这么认真的神情。隔着冰冷的枪管,我感到流川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大……大白痴。”他猛然转头注视着花道,连刀刃陷进了肉中都没有觉察,那漆黑的瞳孔里,似乎并不带什么感情,又似乎饱含了所有的感情。

“臭狐狸!你跑出去三年,就学会了这种无聊的事情么!”

“我,”流川沙哑着嗓子,“今天刚到京都,来不及换衣服,就……”他之前沉默寡言,现在言语竟生动地多了起来。

然而花道仿佛并没有听见一般:“狐狸,把枪放下,别伤害他。”

“大白痴……”

“把枪放下。”

流川看着花道,慢慢把枪放下了。

这天晚上,美和子因为受到惊吓,早早睡了。花道把纱布药水叮铃咣啷找出来,替我们上药。我和我的敌人并排坐着,彼此胸中都被汹涌的波涛所淹没。他不仅是我民族的敌人,也是我情感的敌人,现在,我努力排除前者所带来的惊涛骇浪般的仇恨,仅把他看作一个同我对等的普通男子。

“你这家伙,刚来的时候就跟我打了一架,现在又跟狐狸打架,你是打架狂啊,混蛋!”花道嘟嘟囔囔骂着我,专注的脸在月色和烛火下闪着动人的光。身旁的流川,一句话也没说,沉默着。

到睡觉的时候,我和花道睡在一起,流川回到曾经属于他的那间房。

“呐,你先睡吧,我去找狐狸聊天,不管怎么说,他也是我曾经的玩伴,虽然其实是打架的伙伴也没错啦。三年不见,怪想念的。”说完这话,花道在我执着的请求下红着脸亲了我一口,走出去了。

我躺在褥子上,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耳朵敏感地竖起,捕捉哪怕一丝一毫微弱的响动。他们似乎的确在聊天,咕咕哝哝的,我数着窗外夜空中灼灼发亮的星星,终于扛不住困意,眼皮渐渐合上了。

到了后半夜,隔壁传来沉闷的、重物撞击的声音,一下子惊动了我。我伸手摸了摸身旁,仍然是空的,脑中一个激灵,完全清醒了。我霍的爬将起来,几大步就跨到了流川房外。

格门没有关紧,拉开了一条掌宽的缝隙,从这里看进去,两团黑色的物体在地上翻滚着、厮打着,却异常奇怪,谁也没有发出声音。再看时,那两团物体就清晰起来,是发了疯的、野兽一般的流川压在花道身上,撕开他单薄的浴衣要去侵犯他。花道奋力挣扎,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羞愤神情。然而他结实光裸的大腿还是被慢慢掰开了,耻辱地按在身体两侧。

血液涌上我的大脑,将我的视野染成鲜红一片。我大概同流川一样,也疯了罢,因为我没有怒吼,没有冲过去痛揍他,而是悄悄地、转身走进厨房,抽出一把用来切生鱼片的薄刃快刀。

我已经对流川起了杀意,直到即将拉开格门时,花道压低声音怒吼了一句:“流川!如果你做了,我会恨你一辈子!”

几乎是一瞬间,流川停止了动作,愣愣地注视花道良久,颓然坐倒在地。

“你要……恨我一辈子。”他喃喃说。

花道整理好浴衣坐起来,脸颊还是红彤彤的,怒气未消。他很认真地点了点头,仿佛正在做出一个巨大的决定。

“呵。”流川闭上了眼。

夜,越发突兀起来。很长一段时间内,没有任何人说话。我静静站在门外,抓着刀的手心满是汗水。

“大白痴……”流川张口了,“还记得,我们从前么。”

“嗯。”花道点点头,陷入少年时代的回忆中,他脸上的神情近乎温柔了,“那时候整天玩啊,漫山遍野地跑,几乎在山上的每一个地方,我们都打过架。”他的语气又愤恨了:“臭狐狸,每次都打得那么用力干嘛!天才也会痛啊!还有啊,你总是对晴子不好,你真是个欠揍的家伙呢!”

“大白痴,我对你……”

“狐狸。”花道严肃地打断说,“我是一直,记着你的。虽然我们总是打架,可是我一直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我那时总是想,如果有一天你跟别的人打架,天才会帮的那个人,一定是你。”

“呵。可是你今天,帮了别人,那个东亚病夫。”

“流川!”花道生气了,“他是中国人,是天才心爱的人!”

这句话仿佛鱼雷一般,将流川轰然击沉。他的身体晃了晃,之前所保有的全部冷漠和高傲,统统再看不见了。

而亲耳听见花道这样说出来,对我的冲击也无比巨大,我站在门外,一颗勃勃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腔,我又体会到了那绝望的爱情。

“大白痴,如果三年前,我不走的话,我们……”

“跟这个没有关系啊。”花道认真地回答,“你有你的志向嘛。你走也好,不走也好,天才都会一直把你当朋友,你参军以后,到底做了什么事情,天才宽广的心胸,也不会去计较的。”

至此,流川的最后一丝希冀,终于完全地破灭了。

“狐狸,答应我。以后,不论你们在什么地方遇见了,永远不要伤害他。好不好?”

“大白痴,明天,我就要走了。这次回来,是公事。”

“你永远不会伤害他,对不对?”

“我向将军请示了很久,才被允许过来,住上一夜。”

“这是本天才对你的,唯一请求。”

“大白痴,很快……就会结束了,等我一年。一年以后,我会回来,同你一直在一起。”

“流川,答应我!”

流川看着花道祈求的、纯净的眼睛,转过头去,再也不说一句话。

那天晚上,花道回房的时候,我假装睡着了。他在我脸上亲了一口,也困倦地沉沉睡去。我睁开眼,看着他睡梦中绯红的脸颊,突然希望,花道从来不曾爱过我。因为单单我爱着他,就足够甜蜜,也足够痛苦了。

我困意全无,坐在窗边看着院子里被夜露打湿的秋树。

转角过去,隔壁房间通往院子的门开着,流川坐在朝外平伸出的那块廊板上,也看着被夜露打湿的秋树。他已经一丝不苟地穿好了军服,手枪插在皮套中,军帽戴在头上,军刀也用皮链拴在腰间,手套在夜色中白得刺眼。那坐姿,就像一个等待切腹的、赴死的武士。

他英俊苍白的脸蒙着一层水光,我这才发现,他竟然泪流满面了。
【5】

第二天我们醒来时,流川已经走了。美和子絮絮叨叨的,一直埋怨他怎么不在家里多住几天。

“好啦,奶奶。那家伙等到混不下去的时候自然会回来的。”

“小枫这孩子,也不容易啊。你还有奶奶陪着你,小枫连一个亲人都没有了。他只比你大两岁,从小就很有志向。花道,你什么时候才能像小枫这么懂事呢……”

“奶奶!谁要跟那个臭狐狸一样啊!”花道不满地叫起来,“还有,我也走了,谁来照顾你啊!”

我一直在旁边默默听着,突然张口问道:“他叫枫?”

“啊?”花道没有料到我会这么问,傻乎乎地看着我。

“他叫流川枫?”我扳过他的肩。花道叫了一声,大概是被我弄痛了,生气地喊道:“干嘛啦!流川枫是狐狸的名字啊,怎么了?”

我抓起外套,往门外冲出去。花道在身后大声呼唤着我,那叫喊声很快被呜呜的风掩盖,我顺着长长的花道跑出了村子。这条曾经动人多姿的小径两旁,八月的樱花树只剩下枝叶,那树叶也有些发黄,一阵风起,就缠绵缱绻地飘落了。

“此次增派部队,关东军有所图谋,全面发动战争恐在近日。北大营有难,东北有难,速通知伯父,日夜备战,谨防敌军突袭。”

我坐在叮铃咣啷的电车上,脑中草拟着这则电文。窗外远山灰蒙蒙的,它们逐渐远去,像一幅静静的浮世绘。飘着薄雾的空气之中,这片风景绽放出了另一种萧瑟的美,而那一刻,我感到了惶然。

那天晚上,日军原第十、十一师团本部驻地的监牢中,我贴着冰冷的墙壁躺在地上,头让人给打破了,缠着纱布,因为全身疼痛,连挪动都很困难。

就在两天前,一场大祸悄然降临。日军接到情报,派出第十师团某支小队中的近十人,查抄了位于白川通的中国留学生秘密救国组织,当时十余个手无寸铁的学生正在地下室开会,身边只有几台无线电发报机,两人被当场击毙,其余全部逮捕,生死不明。事后日军仍埋伏在附近,不放过任何一个接近联络点的可疑人物。

我并不是救国会的成员,由于跟学生代表江韬交好,所以同他们有一定的联系,如果发现了情报,也会迅速通知江韬。

当我踏入那幢简陋的民宅、被蜂拥而上的鬼子恶狠狠推搡着往外走的时候,脑子一下子就懵了。我奋力反抗,打断了几个人的鼻梁。拳头和枪杆雨点一般落在我身上,而后轰然一声,我的头部挨了一下,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对于这次的京都中国留学生失踪事件,中方在一个多月之后也接到了消息,领事馆派人正面交涉,大洋彼岸和旅日留学的中国学生中也爆发了几次游行示威,然而日军矢口否认,同校方勾结,咬定我们十几人在一次户外的同乡登山活动中遇难了。

那天我从混沌的噩梦中清醒,却没有睁开眼睛,就那样躺着。水泥天花板上几道黑糊糊的裂纹像狰狞的眼,狠狠瞪着我。窄小的铁栅门之外,守备的日军咕咕哝哝说着话。昏黄的火光投进来,照得屋子愈发黑暗,像一张巨大噬人的口。

这混沌之中,我感到自己仿佛做了个梦。过去五个月的光景像静穆的海水,我陷在它柔软的怀抱中,不愿醒来。洁白的浪花在海上翻滚,卷着清凉的樱花瓣,唱着那支动人的樱之岛国。川户乡……川户乡就像遥远海平线上的蜃楼,我破浪而去,要离它近一些,更近一些,再近一些……

我猛然睁开眼,满头是汗。我听见了隆隆的炮火,震耳欲聋的厮杀呐喊,它们像铁器划过裂帛,嘶啦一声,就劈开了我的梦。

这是我被关押的第七天,我独自一人待在暗无天日的地方,等待有人进来喂我一颗子弹。我见不到我的同胞和战友,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他们。我心中的愤怒和焦急,早已被另一种巨大的茫然和罪恶所替代。我曾经被天真的爱情蒙住了直视现实的双眼,如今现实以更可怕的形象呈现在我面前,它给我当头棒喝,击碎了我所有不该抱有的幻想。

而现在,不知死亡何时会来临的日子里,我心中念想的,却只是那张红彤彤的、傻乎乎的脸啊。

又过了十天,浑浑噩噩之中,我听见门外鬼子玩忽职守中的低声交谈。

“那小子又来了?”

“是,接连三天了,在后面的门外一坐就是一个白天,赶不走呢。他要找个叫华段生的支那人,说是大学生,黑黑的高高的很英俊,喏,就是里面那家伙。”

“他怎么会知道人关在这里?”

“手里拿着颗制服上的铜扣,非要说是那人衣服上掉下来的,在门口捡到的。他说自己已经找了十几天了,问了无数的人,现在终于找到了,不见到人就不走。他也不想想整个京都有多少大学生,有多少那样的扣子。”

“没通报少佐么,跟里面那家伙认识,也是个支那的奸细吧。”

“少佐早就跟着大佐和将军去满洲了,他看起来是个地道的乡民,很有意思的小子,一生气脸就红,就让他坐在那儿吧,我不信他能等过十天。”

我完全清醒了,猛然坐起身,手往胸前摸去。制服第二颗铜扣所在的地方已经空空如也,就像心脏被人掏空了一般,我的胸腔剧烈疼痛起来。

我踉跄地扑到门边,声嘶力竭地大吼:“放我出去!你们放我出去见他!听见没有,放我出去!”

似乎没料到一直安静的我会突然闹事,那些小兵愣了愣,掏出钥匙打开门,进来三个人围着我拳打脚踢。我瞅准空隙撞开他们,向门外冲出去,刚冲到门口,就被一枪托砸在脑袋上,血立刻涌出来,将视线染得模糊。

我瞪着血红的眼:“要不,你们杀了我!杀了我啊!然后告诉他我已经死了,把我的尸体给他看!跟他说,回去!回到家里去,不要再等了,不要再等我了啊!啊——————”我的神智,慢慢有些迷钝。

那些鬼子见打得差不多了,把死猪一样的我扔在地上,又走出去。借着最后一丝理智,我紧紧抓住了其中一个人的裤脚,对他说:“求你们……每天中午,给他一顿饭吃吧……不要让他饿着。我的饭……我的饭给他,你们再给他加一些……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吃很多……”

我想起花道总是因为饭量大、吃不饱而嚷嚷着饿的样子,那鼓起的腮帮子和竖着的眉毛,那像头发一样绯红的双颊……我满是血的脸上,竟然不自觉地微笑了。

两个月后。

吱呀一声,铁门打开。三个日本兵走进来,架起我往门外拖。因为许久未见阳光,我抬起胳膊吃力地遮住了眼。

这两个月,我一直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由于伤口发炎,我高烧不止,日夜陷入半昏迷状态,却日夜竖起耳朵,捕捉门外士兵任何一声交谈。想到在不远的地方,有个可爱的人在望眼欲穿地等我,这狱中的一分一秒,都像漫长的年月那般难度过了。

“这之前……能不能让我见他最后一面,跟他说几句话……”一路上,我不停重复着这句话,却无人理睬。

我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但是腿脚麻痹,一时难以适应,便由得他们拖我。不多时,他们就扑通一声将我扔在地上,转身离开了。身下是粗糙冰凉的水泥路面,十几步远的前方,就是军部后院的大门。

我惊愕地抬起头,翕动干裂的嘴唇:“你们……不杀我么。”

“嘁。”一个鬼子鄙夷地回过头,“你要感谢流川大佐,你进来的那天,他替你向将军请示,说他认识你,希望饶你一条狗命。你快滚吧,滚得远远的。”

“呵,是流川啊……”不知道为什么,我笑起来。

等笑完了,我站起身一瘸一拐往前走去。生锈的铁门外,左右站着两个哨兵,再远一些,就见一个灰色的人影坐在路边,百无聊赖地用脚摆弄着石子。他还是用布包着头发,换了一身破旧的棉布衣,略微瘦了一些,年轻的脸庞仍是雄赳赳的、神采飞扬。初冬的阳光下,我仿佛能穿过这么长的距离,看见他颤动着的、短却挺括的金红色睫毛。

如同被雷击中一般,我的脊梁猛然挺直了。我狠狠地抹了把脸,突然感到焦虑:我看起来好么,我憔悴么,我是不是也像他那样、仍然精神百倍的模样……

花道听到这边的动静,抬起头,看到是我,一下子跳起来,张嘴叫了一声“段……”,立刻又闭上了。

我们静静望着对方,仿佛昔日的光景尚在记忆中,时光却走过千年。对他而言,每年的樱花落了都会再开,京都的天也总是一样的蓝。对我来说,有些东西却变化了吧。

花道小跑着过来,重重给了我一下:“臭黑炭!这些天在干嘛啊,本天才等你等得好苦!你的脸好脏啊,胡子都快有我的头发长了!”

我想说“你不要等我”,却说不出口。他发现了我头上的伤疤,立刻挽起袖子要往大门里冲:“混蛋!谁让你们打人了!”

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别去,是我自己不小心摔的……”

“呐,黑炭,他们为什么要抓你啊,你做错了什么事?”

“我……偷了东西,这是我应该受到的惩罚,没关系的,花道,这不是放出来了么。”

“什么!”花道瞪圆了眼睛,一脸吃惊的模样,“你怎么会去偷别人的东西!奶奶说,偷东西是要遭天打雷劈的,再穷也不能偷东西!”

“是的,对不起,我干坏事了。”

“哎,”花道的声音突然低下来,很同情地看着我,“黑炭,你是不是没有钱用了啊,没有钱可是又需要钱花,所以才会不得已做这种事?”

“呵,是的。”我苦笑了一下,“别提这个了,花道,我们……回家吧。”

那天,花道一直安静地、任我拉着他的手。电车窗外,那轮血红的落日,好像要烧着了一般,点燃了浩浩荡荡的晚霞。远处的群山浮现,我一度以为再也见不到的风景,仍然那样清凉。

走入深山中,那条小径早已不再是一片粉色的樱花瓣铺就,取而代之是望不到头的落叶,踩上去吱吱作响。而漫天飞舞的,也变成苍黄的树叶了。

“你看。”花道指着前方,“虽然樱花没了,冬季也到了,可是还有这么美的落叶呢,奶奶总是说,每年川户乡会下三场雪,粉色的樱花雪,金色的落叶雪,还有洁白的、真正的冬雪呐。不知道今年,会不会下最后一场雪呢。”

“会的……当然会。”

晚上,美和子十分高兴,煮了些清酒。花道之前告诉她,我因为学校的安排去了外地,她还为此失落了好长一段时间。

我刮了胡子,把全身上下打理了一番,走进屋时,花道正在黄澄澄的烛光下笨拙地捉着针线,想把我制服胸前那颗扣子缝回去。

“哎呀,烦死了!怎么这么难弄!”

地炉烧得很旺,他脱了一件衣服,还是大汗淋漓了。我在他身边坐下来:“缝它干什么,这原本是已经丢失了的东西。”

“那怎么行!”花道有些生气,很认真地说,“第二颗扣子,是很重要的东西,怎么能随随便便扔掉。这颗扣子,在离心脏最近的地方,要送给自己最心爱的人。你怎么能把心给丢了呢!”他抿着嘴,继续执着地同针线做斗争。

我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嘭的一声巨响,火光腾空而起,吞噬了一切目所能及的景象。无数战斗机轰鸣而来,机翼上两团刺目的日头。它们的尾气割裂了灰黄的天空,纵横交织成无边无际的网,怒号着,嘶吼着,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雹子般的黑色固体从天而降,黑压压一片刺破了虹膜,它们砸出了脑浆砸出了肠子砸出了肉和血,斧头似的坦克哒哒碾过,将这一切碾成尸山喷溅着炙热腥臭的血浆……

我猛然坐起身。

花道在一旁不安分地动了一下,咕哝一声,继续睡得香甜。我爱怜地看了他好一会儿,走出院子。一阵刺骨的凉风吹来,我打了个寒战,掏出一支烟叼在嘴里,却没有点燃它。透过暗夜中的树影,那西方的天空,似乎有什么东西挣扎着,要破壳而出。

第二天,我没有去上课,独自一人坐在那条长长的山道上,一动不动地待了整个上午。

沙沙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一转眼间,花道就坐在了我身旁。

“呐,这个。”他从胸前的衣襟里取出一个小小的布袋,塞进我手中。沉甸甸的,一掂就哗哗直响。袋口用细绳仔细地绑好,拉开来,才发现里面全是钱币,有几角的,几元的,有新的,旧的,还有几张折得皱巴巴的纸币。

花道见我惊愕的神情,脸一下子就红了,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只有这么多啦,我还找大楠他们借了一些……因为这两个月都在那边等你,所以没有干活,砍不到柴,有些拮据呢……”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见我不说话,他赶紧又说:“没关系,我有一担水果,明天要挑到集市上去卖,到时候就有钱啦。你先忍一下,以后千万不要再偷别人的东西了,丢了东西的人,也会难过吧,你……”

“别说了!”哗啦一声,布袋掉到地上,我用尽全身力气搂住了花道,将那颗红彤彤的脑袋死死按进怀里,“别说了,别说了……花道……”

好傻啊,花道,你真傻,我该拿这样的你,怎么办呢。

【6】

1931年9月2日,日军在京都西郊的岚山脚下、一片凄凄的荒草坡上枪杀了抗日救国会的十名中国留学生。

9月18日傍晚,驻扎在中方北大营和沈阳城的关东军第十一师兵分南北两路,向中国军队驻地北大营进攻。南军为山田源夫所指挥的第三旅第十三团,北军为流川枫所指挥的第二旅。东北军第七旅不顾少帅做出的不抵抗命令,奋勇杀敌,终因敌军偷袭过于突然、防备不及而溃败。

9月19日,日军先后攻占奉天等南满铁路、安奉铁路沿线十八座城镇。长春地区的东北军自发反击,战斗持续到次日,长春沦陷。

9月20日,于九一八事变当夜违抗少帅不抵抗命令的两名国民党将领被撤职关押,留待查办。

9月21日,东北边防军驻吉林省副司令长官率部投敌,吉林沦陷。

10月1日,东北军黑龙江镇守使投敌,奉日军命令派出三个团进攻齐齐哈尔,至11月18日,黑龙江主要城镇沦陷。

12月17日,北平、天津、上海、济南、安徽等地赴南京请愿要求抗日的学生代表,同南京学生共3万余人联合举行示威游行,遭国民党军警血腥镇压。当场30余人被杀害,100余人受伤,100余人被捕。一名遭乱枪射死的学生代表,事后被证实是其中一位被撤职关押的国民党将领林忠烈的爱女,名叫林适雯,生前是北京大学学生会主席。

1932年1月3日,驻锦州的东北军第12、20旅和骑兵第3旅奉命撤退至河北滦东地区和热河,锦州沦陷。

……1932年1月15日,京都落雪了。洁白的雪花从天而降,似乎能洗脱人们所犯下的一切罪行。灰色的街景同清淡的远山,一并都隐在扑腾而起的白色雾霭中了。影影绰绰的是街边酒屋的灯火,几袂红底白樱的衣袖闪过,一行年轻的舞女在妈妈的带领下,打着纸伞,拎着鼓和器乐,低头慢慢地走过去。

我坐在邮政局对面的屋檐下,默默抽着一根早已被雪水打湿的烟。我硬邦邦的短发已经结了一层冰渣,手足被冻得紫胀,仿佛已经不再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而我却浑然不觉得冷。偶尔一两个路人好奇地打量我,大概是疑惑我为何一动不动地坐了那么久,连手中的烟熄灭了也无知觉。

我胸前的衣袋里装着一封信,就像过去三年中接到的所有信那样轻巧、整洁。然而这回,落款的署名却变了。

寄信人在结尾写道:

“段生哥,我从没有见过像雯姐这样坚强的人。你和林伯的事情发生以后,她没有流过一滴泪。然而在她浓烈的激亢之下的,也许是比谁都刻骨的悲恸罢,想要藉着这股对自由至死不渝的追寻,去解脱自己的创伤。段生哥,如果你还平安,捎封信吧,或者回来看看这个地方,看看雯姐,因为她直到最后,都挂念着你。

益华。”

我觉得眼睛很痛,用手一抹,原来是一颗凝结在内眼角的冰粒。风一吹,它就不见了。

我想起六年前,我十六岁,适雯十五岁。北平的天灰蒙蒙的,草却很绿,一只鸽子扑簌簌地飞起来,掠过头顶的天空,消失在不远处的林中。

那时她穿着一件雪白的宽袖圆摆上衣,阴丹士林布裙,黑色搭扣绣花布鞋,两根又粗又亮的麻花辫搭在胸前,年轻的面庞如同含苞待放的花朵,在草丛间捧着一本英文的诗集,神情专注而激动。我是个腼腆的小战士,连女孩子的手都没拉过,一跟她说话就结巴,脸也黑里透红。

“你真是目无军纪,上次才被关了禁闭吧,又趁着放哨跑来这里,你就不怕被组织严惩?”

“谁,谁说的!我这是冒,冒着生命的危险打入敌人内部!为中央及时掌握地方动态、保护党组织安全做重大贡献!那可是,可是要受到表彰的!”

她噗嗤一声笑了:“傻样儿。”

她又说:“我看你根本就是意志不坚定,动摇了立场,站错了队伍。红军也不需要你这种两面倒的软柿子,干脆来我爸的部队,我给你说说好话,没准儿还能当个警卫员。”

“胡,胡说!我可丢不起这个脸。谁,谁不知道你们国民党空有一身好行头,那武器是一水儿的进口货,轮到上战场拼真本事,得,全狗熊了,法兰西坦克比不上拉货的驴车,德国毛瑟手枪赶不上自己造的鸟枪。”

“你!”这回轮到她愤懑了,“华段生!你这王八蛋!我爸浴血奋战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啧,还高级军官的女儿,大家闺秀呢,才十五岁就这么泼,以后谁敢娶你当媳妇儿啊。”

“华段生!你给我站住!”

……后来,我的父亲母亲死在鬼子刺刀下,我却离开部队,开始学起书本知识。再后来,我要去日本留学了。

我十八岁那年,她十七岁。我们还是坐在那片野草地上,正是冬季,霜连着雾,雾连着天,从下到上白茫茫一片,看不到太阳。

她的头靠在我肩上,轻轻地说:“我小时候去过日本,记得那儿的樱花特别美,每到三月,大团大团的,像要把树枝压断一样,惊心动魄。那时我在北海道的一户渔民家里住了几天,他们很朴实、很知足,白天打打鱼,晚上就在村民自己开的居酒屋里喝点儿小酒,一天到晚都乐呵呵的。我到现在,有时都会想起他们,想起北海道的樱花……战争的烽烟中,不论是侵略,还是被侵略,真正受到伤害的,总是那些无辜的百姓。他们要世代笼罩在执政者的野心和阴谋之下,哪怕他们也许连战争是什么都不知道,哪怕他们只想好好地过日子……”

我搂住她的胳膊紧了紧:“适雯,你等我,我学成了就回来,跟你在一起,咱们一起投入到这为自由而献身的热潮中去。然后结婚,生他一大堆小崽子兵出来,满十六岁就把他们扔到部队里,让他们尝尝姥爷和爹尝过的滋味……”

……我猛然抖了一下,指间被雪水打湿的烟软趴趴地掉到地上。我站起身,深一脚浅一脚地,慢慢顺着街道向前走。那个早已被我当成家的方向,一直朝前延伸出去,笼罩在一片未知的黑暗中。

这片幽幽的深山老林,被闪烁的夜雪照得一片洁白。那一轮银月同徐徐下落的银雪交相辉映着,整条小径都笼罩在薄雾般的轻纱中,乍然看去,会以为又是一个悄无声息的、三月的落樱之夜。

老远的,就见花道坐在村子外的泥石台阶上等我,用手支着脸颊,火一样的头发点燃在夜雪中。直到许多年后,我仍会常常想起,这么多个夜晚,长长的花道尽头,那个托着腮等我的人,那张痴痴的、傻傻的脸。

花道看见我以后,飞快地跳起来,身体晃了晃,大概是腿麻了吧。然后他高兴地大喊着向我跑来。即使隔了这么远,我却仿佛能看见他脸上开心而又恼怒的神情。他现在已经不会像当初那样,因为被我发现了在等我而羞愤了。

“黑炭——————你这个笨蛋!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又害本天才等,啊……”他被埋在积雪中的石头绊了一跤,扑通一声摔了个四仰八叉,扑腾起一阵烟雾状的碎雪,然后跟没事似的,爬起来拍拍屁股,继续朝我跑来。他在我面前喘着气停下,鼻尖冻得通红,脸也是红扑扑的。

“你看,你看!下雪了!本天才说要下雪就一定会下的!哇哈哈哈!”他已经忘记那天皱着眉头说“不知道今年会不会下雪”的人是谁了。

花道兀自得意了老半天,看见我的脸以后,突然安静了下来,小心翼翼地问:“呐,你怎么了……”

我抹了把脸:“怎么?有脏东西?”

“不是啦……你看起来……”

没等他说完,我从地上抓起一把雪攒成球,一边跑一边回身朝他扔去。雪球砸在他肩上,飞溅起一团浊白的雪沫,散去以后,他的脸更红了。

“哎呀!臭黑炭!敢跟本天才比赛打雪仗,你不想活了!”不出所料,他一下子就忘了自己原本想说的话,精神高涨起来,滚起比他脑袋还大的雪团,气势汹汹地要来砸我。

“来啊,你打不到我!”

“啊……可恶!”

我们一前一后地,在林中的小道间飞跑起来,正如去年的五月一样,展开双臂,呜呜的风擦过耳边。这漫天大雪,隐隐绰绰地仿佛变作了洁白的樱花瓣。

扑面而来的雪打在头上、脸上、身上,落进嘴里、鼻孔里、眼睛里,钻进裤管中、袖口中、衣领中……奔跑在簌簌的冬雪之中,连视线都变成白茫茫的一片,像望不到未来的、过去的时光。我的心情,突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和超然。

那天夜里,地炉燃烧着,我和花道在暖意洋洋的褥子上拥抱着彼此。激情过后,他懒洋洋地趴了一会儿,很快睡着了,汗津津的裸背抵着我的掌心,四肢微蜷地缩在我胸前。仿佛梦见了什么,他的眉头皱起来,嘴也撅着,那张睡脸就像孩子一样。窗外的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7】


一月和二月很快过去,到了三月,我顺利从大学毕业。我已经托人买好了回中国的船票,再过不久,我就要踏上久别的故土。

结业典礼上,医学院的教授弗兰克问我回国以后有什么打算。我说:“参军吧,干回我的老本行。”

弗兰克很震惊地望着我:“怎么,你学了这几年的医,竟然要浪费自己的才能么?你知道有多少人像你一样,希望在一流的学校接受先进的教育。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是你这样做,无异于将这三年来在日本所获得的一切统归于零。”

“不,不是零!”我突然激动起来,“不是零……我会记着,这辈子都……”我喃喃重复着那几句话,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表达什么,也许是一种坚定的信念,也许是一种彷徨罢。

开完结业大会之后,我们医学院的全体在洁白的西式教学楼前合影,前排正中央坐着教授弗兰克、荻野三郎和内藤尚中等五个人,再过去一些,最左边的就是我。我戴着制帽、穿着笔挺的制服,同二十来个同学站在一起。

照相的人眯着眼,一直在不停地说:“笑一笑,大家笑得开心一点,留下美好的回忆!”听到这话,我艰难地咧开了嘴。

带着最后一点遗落在教室中的书籍行李,我离开了这个学习了三年的地方。阳光下,苍青色的校牌沉默在空气中,似乎隐隐颤动着。数量极少的女学生聚在一起,一边窃窃私语,一边张望不远处自己心仪的青年。校门外,有头脸的人家开着汽车来参加孩子的结业式,司机穿着带家徽的和服毕恭毕敬站在一旁。这一切,都淹没在垂枝樱树的花色下,渐渐远去。

晚饭的时候,花道很开心,因为天气转眼就变得温暖,川户乡的樱花又浩浩荡荡地绽放开来,不知不觉的,我已经在这里待了一个年头。

我放下碗,表情突然变得诚恳严肃,两手放在膝盖上,对美和子说:“婆婆,我毕业了。”

花道津津有味咂吧着嘴的声音,一下子就消失了。

美和子也放下碗,探着脖子露出笑容:“哎,那很好啊,顺利地毕业了啊,那样的话,就是真正的大学生了,好威风啊。”

“我后天早上,就要坐船回中国了。”

“诶……”美和子愣住了。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花道,结结巴巴地说:“那,那……你要,离开这里了么……”

“是的。”

“不留在这里么?我以为,你毕业以后会留在日本工作呢……”

“家乡,出了些事,我终究……”

“那,以后还会来么?每年都会来吧,这里的春天很适合休假呢。”

“对不起,我……”

美和子的脸上露出莫大的失望和伤感,眼眶都湿润起来。怕我瞧见了难过,她又赶紧说:“啊,只是太突然了,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呢,在这里待了这么久,觉得你就像我的另一个孙子一样。你走了的话,大家都会很难过的,尤其是花道……他已经把你当做哥哥了吧……”

“胡说!”花道突然大声吼道。他从刚才起就低着头,现在突然抬起脸,眼睛里的泪水一下子奔涌而出。他却浑然不觉,仍然不服输地、恶狠狠地瞪着我:“开什么玩笑,本天才才没有把这么傻的家伙当哥哥呢!睡我的床不说,还要跟我抢饭吃!他走了,我才不会伤心呢!”

泪水滴到手上,他愣愣的,这才意识到自己哭了,脸顿时涨得通红,飞快地爬起身,鞋也不穿就冲出去,消失在门外满山飞舞的花雨中。

美和子的惊呼声中,我也追出了门。

我跑了很久,直到那条花道到了尽头,才朦朦胧胧地看见一个人坐在小径边的大石头上,背对着我,露出被薄薄的浴衣勾勒出来的、流畅的脊背和后颈。他火红的头发上,已经落满了樱花。整个人像要同这春景融在一起,显得那样美好。

我在他身边慢慢地坐下来。他没有理睬我,身体却几不可见地抖了一下。他一语不发,恹恹地用脚扒拉着地上的小土块。

这里是樱花树林的终点了,朝前遥望,就是一片片清幽的绿林。倾斜向下延伸而去的小径上,厚厚一层淡粉色的花瓣突然像潮水一般留下了消退的痕迹,露出大片草丛原本的油绿色。从树枝的罅隙看出去,地平线上悬挂着一枚血红的落日,晚霞从每一丝清透空气的裂缝中渗透出来,无边无际地铺开在头顶。

我俯下身,跪在地上,轻轻地握住了花道被石子划得伤痕累累的脚掌。他啊的叫了一声,用力地想要挣脱,脸一下子火烧火燎地红了。他伸腿踢我,却被我顺势扯到胸前,紧紧捧着贴在了心口。他脚面的皮肤出奇光滑,我甚至感觉到那温热的血管流淌,仿佛涌动的河水。

“以后,不要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你这样,我也不好受。”我轻轻摩挲着他的脚趾。

“切!”他把头偏向一边不去看我,只露出红色头发下一弯同样红彤彤的耳根子。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忍不住了,转回头大声骂道:“别摸啦!痒死啦!”

扑啦一声,一只鸟被吓得惊飞出林间。

我们保持着那个姿势,谁也没有再说话,簌簌的,只听见花瓣落下的声音,和微风吹拂垂枝的沙沙作响,直到我打破沉默:“花道,记得你还欠我一个赌注么?”

他想起那天的事,神色黯然了,嘴里不服气地嘟囔着:“我才没输呢!”然而心中又似乎抱着一丝好奇的期待,拿眼角偷偷地瞟向我。

“你答应我,”我认真地看着他,一字一句慎重地说,“把我忘了,一辈子。”

花道呆呆望着我,似乎反应不过来我话中的意思。

“你……”我看着他傻乎乎的样子,艰难地说,“把我忘了……我走以后,不要想我,不要记挂我,不要念着我,把我忘得干干净净的,就当我从未出现过,或者当我已经死了……你答应我,要跟他们一起,过快乐的、无忧无虑的日子。永远不要离开这里,永远不要离开川户乡。找个可爱的、爱你的姑娘,幸福地过一辈子……”

我再也说不下去了。

花道突然重重地给了我一拳,我不提防摔在地上,被他狠狠地揪住了衣领。他通红的脸放大在我面前,眼中尽是不可思议的震惊和羞愤,连嘴唇都哆哆嗦嗦地颤抖起来。

“你……你说什么,黑炭,你说什么!”

“把我忘了,一辈子。”我又重复了一遍。

咚,他挥出更重的一拳,我的头歪在一边,血顺着口角流出来。他虽然逞着凶,神色却像孩子一样慌乱,焦急地不停问我:“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说,本天才为什么要忘了你……你为什么不像狐狸那样,让我等你呢,你跟我说,让我等你,等你三年,五年,十年,都可以,多长时间都可以……你说啊!说啊!”

“忘了我,忘了我吧。”我只是重复着。

“华段生!你这混蛋!”他用头狠狠向我撞来,紧接着一拳又一拳结结实实砸在我身上,“你说啊!臭黑炭,你说啊!说让我等你啊,说啊!你不是要带我去伊豆么!你不是要带我去中国,去北平,去吃好吃的么!本天才要吃好多好多!要把全中国的菜都吃一遍,要把整个中国都吃空!”

“花道,忘了吧……”

等花道打累了,趴在我身上,那时我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他揪着我的衣服,把脸死死埋进我的胸口,痛快地大哭起来。

“臭黑炭……我知道你会走,天才知道啊,天才什么都知道……可是我想听你说,说让我等你啊,哪怕是骗我都没有关系。你要是这样说的话,我就会说:切,没办法,那天才就勉为其难地等你这个笨蛋吧,你要快点回来,不然天才就不等你、去等别人了……”

樱花慢慢地,在我脸上盖上薄薄一层。我突然感到难以呼吸,只能张开嘴,像溺水的野兽一样大口喘息。

花道哭够了,用我胸口的衣襟胡乱擦干眼泪鼻涕,爬起身头也不回地朝村子方向走去。仍是他一惯的走路作风,步子迈开,胳膊自如地摇摆,脊梁挺得笔直,意气风发地昂着头。

我的视野被樱花完全遮盖住了。

那之后,花道就躲进自己的房间里,再也不理我,到了婆婆做点心的时间也不出来。因为我所有的伤都集中在胸膛,脸部的淤血并不是很严重,美和子以为我们又像往常那样小小地吵架打闹了一番,便很难过地看着我。

“你不要在意他先前说的那些话,这个孩子从小到大跟着我,我最了解他的脾气了。他这回,一定比任何时候都伤心……他只是在赌气而已,真是的,这么大了,还像小孩子一样……段生是有自己的人生的人,还有很多要做的事情吧,不像我们,出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没有什么追求和梦想呢……”她知足地笑了。

我朝她鞠了两躬,忍着身体的疼痛,从一旁的行李箱中取出一些东西,一件一件摆在面前的矮几上。

“这个,是我教花道识字的时候,他很喜欢用的派克笔,墨水有三瓶,我已经买好了,放在阴凉处的话,很多年都不会干。这是花道最喜欢听我读的日本民间童话故事集,他现在认得很多字,自己读起来也不会困难。这是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中国最著名的中医药书,我这几个月已经抽空把它译成日文了,能教花道辨别许多他不知道的草药。这是一些西药,能治疗哮喘风湿一类的顽疾,效果比中药来的快,服用的说明已经详细写在这儿了。如果这些药吃完了,或者得了其他的病,您就让花道去城里河原町通的和风西洋药馆找一个叫铃木龙清的人,他是我在日本最好的朋友,会免费给您开药的……”

美和子捂着嘴,眼泪簌簌地淌下来。

第二天晚上,村里为我举行了一个饯行的送别会。就像一年前的樱花祭那样,我们坐在月下的花影间,那个叫雪子的少女又给我端茶来。茶递到我手上后,她也不说话,只是怏怏不乐地垂着头,坐在我身边。我见她未施脂粉的脸颊上隐隐有几道泪痕,突然便恍然大悟了。

“对不起,我……”我满怀着愧意。这个貌美娇羞的少女,我甚至还不知道她的全名。

“不……”她说,“让我在这里,坐一会儿就好了。”

虽然知道那个人不会来,我还是环视着四周,心中满是怅然。包着头巾烤鳗鱼的人已经换成了另一个梳大背头的少年,跟花道差不多大。由于缺少身强力壮的劳动力,两个少女合力拎着鼓。因为心神不宁,我甚至忘了去帮忙。

当她们唱起《樱之岛国》的时候,跳舞的人,也不再是花道,而是一名身段婀娜的少女了。

樱之岛国啊花之村
十里京都万里程
昔日残径通何处
今夕月明照荒人
樱之岛国啊花之村
四月夏树昨夜春
清酒一壶霜间卧
依稀花道梦断生
樱之岛国啊花之村
樱之岛国啊花之村
……

这一次的鳗鱼,比上回好吃得多,表面也没有黑糊糊的东西。老头子老太太们敬我的酒,我抓起来就喝下肚,嘴里只是重复着:“承蒙照顾了,承蒙照顾了……”

苍青色的月如削薄的刀刃,一刀挥出,刃口溅血,恰似纷扬的花瓣洒落。垂枝樱瀑布一般的枝条垂落在我们头顶,一阵风吹来,流光飞舞的萤火闪动在每一片清透的樱花瓣中,又淅淅沥沥地纷扬降下,随风而去。这景色使我沉醉了。东瀛,东瀛……这个我既爱又恨的、樱花的国度啊。

我彻夜未眠,第二天一大早就穿好制服坐起来。等到美和子来敲门的时候,我才发现已经将手中的浴衣来来回回地叠了十几遍。

“啊,那件衣服,”美和子说,“你就留着吧,花道还有好几件呢,穿在身上这么舒服凉快的东西,日本特产哟。”

于是我又把它打开叠了一遍,慢慢地放进箱子里。

吃完早饭,美和子去敲花道的门:“花道,段生要走了,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你出来送他一下吧。”然而很久都没有动静,她用力拉了拉门,似乎被什么东西拴上了,完全拉不开。

“啊,对不起,这孩子还在赌气呢……”

“不……没关系。”我心不在焉地说。

我又等了一会儿,直到再逗留就要误了轮船,我这才站起身,提着箱子向门外走去。几十个乡民都来送我,一直送到了村外。我对他们说了许多次“谢谢,请留步吧”,他们这才依依不舍地回去了。

我独自站在空无一人的花道上,突然又萌生了那样恍若隔世的感觉,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左手边是清晨宁静的川户乡,右手边是蜿蜒而下的花道,它那么曲折,九曲十八弯,它那么长,长得望不到头。一层层雨帘似的落花充斥在这段绵长的空间之中,它就像一条至纯至美的仙境之路。

我抬起脚,慢慢向山下走,如同用自己的身躯划开轻柔的帘纱,静静的花雪在视线中破浪而开。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听见身后隐约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猛然回头时,几十米远的地方,一个人飞快地闪到樱花树林中去了。他在一棵树后躲着,可是那么细的树干又怎么藏得住呢。他大半个身子都露在外面,却浑然不觉,还以为自己藏得很好,缩头缩脑地、悄悄探出红通通的脸来偷看我。

我的眼泪,霎那间奔涌而出。花道,好傻啊,你真傻,你不知道,我已经看见你了么……你那头火焰色的发,不论多远都看得见啊。

我腾出一只手,将制服第二颗扣子扯了下来,轻轻放在路边一块石头上。他紧张地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像只幼兽一般蠢蠢欲动着,想要过来一探究竟,却又犹豫不决。那样子在我眼里,实在是说不出的可爱。

我做完这些,转身大步朝山下走去,我要走出这条长长的花道,走出川户乡,走出这片樱之岛国,走出日本,回到我的故土去……我没有再回头,因为不忍心看花道慌慌张张找地方藏身的样子。我怕即使回头了,也看不清他的身影,因为我的视线早已被泪水模糊。

然而我知道,花道一直跟着我,直到我走出山林,走上大路,踏入电车。咔咔的声音响起,电车启动了。半开的窗外灌进来一阵清风,肩上残留的樱花瓣被风吹起,轻盈地飘进空气中。那片清凉的、画一般的风景,慢慢驶出了我的生命。
 



  G - 公子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