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Skip to Menu
  2. Skip to Content
  3. Skip to Footer>

[洋花]似水年华 1-5

(10 次投票)

作者:公子恒 2010-04-30, 周五 11:44

页面导航
[洋花]似水年华 1-5
章 4-5
全部页面

说明:
1 此文背景为民国,因此显得很囧很雷,看之前务必三思,小心触电。
2 将CP标成洋花,是因为我觉得一个CP的成立至少应该满足以下三条中的两条:两人有性行为;两人有爱;两人结局活着在一起。这篇文中满足了两条的貌似只有洋花。

……………………………………………………………………………………………………

似水年华



【1】初遇

民国一九三五,北平。那一年我十六岁。

我从学校回来,刘妈在门口迎着,接过书包,把拖鞋摆好,又伸手去解我颈上打得整齐的领带。我轻轻隔开她,笑着说:“乳妈,我自己就好,不麻烦你了。”

刘妈一愣,微微有些失神,她一定又在想:这个一手带大的男娃从什么时候开始同她疏远了,多怀念以前那个吸着她奶头直咂嘴巴的小不点儿啊。

我换了鞋,听见客厅里拔起一串高亢的大笑,洪亮浑厚的嗓音,听起来肆无忌惮,分外嚣张。我突然一个趔趄,晃了晃,这笑声像一把锋利的血刀,划破了苍白的帷幔,直刺入我寂寞的心底。

直到许多年后,我仍会想起这个初冬的黄昏,一轮鸡蛋黄大小的夕阳挂在北平灰扑扑的马路尽头,瞬间被天际涌来的乌云吞没。我第一次见到那个男人,一面就是一辈子。

刘妈赶紧扶住我,嘴里担心地喊:“小少爷。”我笑了笑:“没事儿,脚滑了。”父亲听到这边的动静,从沙发后招呼我:“阿彰,过来见你爹的老战友。”转头又冲茶几对面的两个男人说:“小儿仙道彰,也是个不出息的种,不温不火的,没半点咱们当年的血性,不过好歹比他哥强,是个念书的料。”

我把西装外套递给刘妈,只穿着白衬衫和背带裤走进温暖的客厅。入眼一团刺目的鲜红,比英式壁炉里熊熊燃烧的火焰还灼热。没等看清对方的长相,那人又大笑起来:“哇哈哈哈!小子,你这是什么发型,赶时髦么,像只刺猬,浆糊刷的么?”

父亲干咳几声:“现在的年轻人,没个正经,尽学些乱七八糟的洋玩意儿。翅膀硬了,我也管不了他们。”他板起脸对我说:“还不快行礼,他是你樱叔,樱木花道,我的好兄弟。十几年前我们一起从黄埔军校毕业,跟着张作霖的部队打仗,没过两年我就中弹负伤,收拾包裹回家,后来只好下海经商。你小子倒好,哈哈,一路混得这么人模狗样了,都成将军了。”他说着说着,剑锋就指向旧友,两人一起哈哈大笑。

这时窗外一道闪电,本还有点亮敞的天色变得漆黑,暴雨瓢泼而下。

父亲接着话头:“旁边的是他忠心耿耿的心腹下属,水户洋平,你樱叔真正出生入死的铁哥们儿。”

我这才跟男人打了个照面。他长着一头令人惊愕的红发,剃得又刺又短,每一根都精神抖擞地竖着。约莫三十八九岁,英俊阳刚的脸,身材高而强壮,浅灰蓝色的军大衣挂在一旁的衣架上,只穿着薄呢料军服,挽着袖口敞着领子,露在外面的小麦色皮肤粗糙坚韧,泛着油亮的铜光,裹着钢铁般瓷实的筋肉。

我盯着男人赭色的眸子,暗抽了口冷气,我从没见过这么生动的一双眼,它们斜吊在飞扬的浓眉下,有点凶,可是那么晶亮澄澈,能把人的灵魂瞪出来。

我回过神,恭敬地行了个礼:“樱叔好,水叔好。”然后扯松领带在沙发上坐下。

樱木花道摆摆手:“客气啥,叫我天才就行,哈哈。浩之啊,你儿子人模狗样的,十六岁个子就这么高,照这势头发展下去,要赶上我了吧。”他摸一把自己刮得光光的下颌,单手熟练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盒面画着旗袍少妇的香烟,拔了一支叼在嘴上,又把烟盒扔给父亲:“来来,你也抽。”

我这才发现红发军官只有一只胳膊,左臂齐根断了,只留一截空荡荡的袖管。可即便是这么一块没用的布料,也和主人一样挺拔,笔直地垂到沙发上,读不出丝毫落魄的意味。

父亲见我一动不动盯着樱木花道的断臂,呵斥道:“没大没小!我告诉你,你樱叔的胳膊是四年前在东北跟日本鬼子打仗的时候没的,他那时还只是个团长,带着几十部下突围,歼了鬼子半个营。这才叫响当当的汉子,哪像你们这些小青年,一个个油头粉面,全是吃软饭的!”

樱木花道嬉皮笑脸地说:“毛头小子,还不懂事,别那么严苛。”说完又用夹着烟的手抓抓头发,脸一红:“不过我这天才的本领,的确不是小老百姓能比得了的,哇哈哈哈。”烟灰擦着他的脸落在领章上,被一旁伸过来的手轻轻弹去。

那个叫水户洋平的男人一直没怎么说话,静静坐在红发军官身旁,像个忠实的下属,又像个情同手足的好兄弟,一举一动都那么自然。他中等身材,梳着时下流兴的大背头,前额几缕乌黑的发丝。眉毛不长,眼睛不大,谈不上多好看,可是笑起来有点坏,一股天皇老子都不怕的痞样儿,衬得略显平凡的脸孔异常犀利,竟然出奇英俊起来,像一匹蛰伏的狼。

我一眼就瞧出这两人是同类,都是枪林弹雨中走过来的狠角色,他们的世界和我截然不同,充斥着刚烈的男人气息,弥漫着滚滚战火硝烟的红色平原,裹着油亮的汗水,踏着哒哒的马蹄铁,身后扬起一片遮天蔽日的黄色沙土……我和他们的生活,永远没有交集。

我看着水户洋平帮红发军官弹掉烟灰的那只手,嘴里突然有点苦,只觉得这闲适安逸的日子顿时变得索然寡味。

父亲和老友有一搭没一搭寒暄着,在缭绕的烟雾中讲些动荡的政局时事,聊点小话头,时不时还开几个荤笑话,惹得低眉顺眼坐在一边的母亲面红耳赤,怕这个满脸凶相的男人带坏自己的宝贝小儿子,可又敢怒不敢言。旧的时代,富家太太犹如裹着精美旗袍的艺术品,是没什么地位的。

我根本不在乎他们说了什么,我的视线穿过军官头顶一圈密实的红毛投向窗外,想着心事。

“九一八事变以后,我就跟着二十六万大部队撤回关内。这次再回北平,主要是应上面的命令。前几年少帅接手整编的二十九军利用丰台事件开进北平了,虽然加强了军事力量,却还是势单力薄。少帅让我驻扎过来,跟他们碰头会个师,顺便还得处理当局的一些破事儿。”樱木花道吐了口咽,刻意压低声音,然而对于那天生洪亮的音色来说只是白搭,“你也知道少帅一直反对窝里斗,两败俱伤谁也讨不到好,最后还不是被小日本当了渔翁。”

父亲说:“听说上个月东北军就在崂山折了一支人马,之后又打了几场败仗,少帅这东北王的名头怕也快挂不住了。本来就扛着个不抵抗的恶名,现在估计是进退两难。”

“还什么东北王啊,东北都成满洲了。蒋总司令要撤掉少帅部队的番号,眼下局势这么紧张,再一闹腾,跟着倒霉的还是只有无辜的百姓。东三省已经沦陷,眼看着北平也要保不住,那帮吃粪的鸟人还他妈瞎折腾,老子恨不得自己带着部队杀回满洲去,杀他个片甲不留。从哪儿跌倒,就从哪儿爬起。”红发男人说着就愤慨起来,牙咬得咯咯响。

父亲呵呵一笑:“哎,花道,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莽汉一个,没什么长进,你本心是好,有些话不能乱说。这历史的脚步谁也拦不住,匹夫之勇不能成大事。”

樱木花道搔搔脑袋,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抬起手揉了揉发痒的眼角。

父亲问:“也好,你这几年都奔波得很辛苦,打仗也打得累,这次回北平就好好休整一下,打算待多久?”

“说不好,本来我也该带部队去陕西剿共……”

这时外边传来一阵骚动,玻璃大门被人砰的一脚踢开,又砰的一声合上,大哥回来了。刘妈在门廊处好声好气劝着:“大少爷,你还没换鞋呢,老爷知道了又要骂。”另一个声音凶巴巴回了句:“滚!轮不到你教我怎么做!”

刘妈看到地板上几滴溅开的红色小花,大惊:“少爷你又跟人打架了,还喝了酒!诶哟我的小祖宗,好多的血,来人啊,快把少爷扶进屋上药,赶紧把张先生叫来!”

哥摇摇晃晃挥开面前的女佣:“都他妈给老子滚,滚!别来烦我!”他东倒西歪往楼上走,被几个哭哭啼啼的女人拖住:“少爷,再这么流下去会死人的。”“少爷你不在乎,可你有个三长两短,老爷怪罪下来,我们这些当下人的可就遭罪了。”“少爷,少爷。”……

哥大吼一声,随手抓住一个人的衣襟,瞪着血红的眼:“我他妈再跟你们说一次,老子不是仙家的种,老子不是他儿子,老子姓三,姓三!听见没有!老子死了关他屁事!”

被他抓住的女人吓得半死,眼泪哗啦一下就流出来了。他还在歇斯底里,抄起墙边博古架上的瓷器往地上砸:“操你妈的!全他妈是虚伪的婊子,没人真正关心我的想法!你们问过我么,问过我的感受么!我心里怎么想的你们知道么!不,你们不知道,因为你们根本没把老子当回事!操你妈的!”咣啷一声,青花瓷盘砸了个粉碎。

父亲放在沙发扶垫上的手狠狠抠进牛皮里,青筋暴绽。坐在他身旁的那个美丽可怜的女人,此刻脸色煞白,咬着嘴唇,十根蜘蛛般的细长手指紧紧揪住一条丝绢手帕,浑身发抖。我突然想起很早以前看过的一本外文译书,泛黄的纸面写着这么一句话:软弱,你的名字是女人。

对于生母我没什么感情。打小记忆中就只有一个苗条的背影,穿着白底绣银线的立领旗袍,把我扔给奶妈照顾,自己坐在梳妆台前描眉扑粉,等到打扮完毕,已经华灯初上,她拎起一只小包,踩着咯咯的高跟鞋,挽着锦袍礼帽的父亲去会馆出席晚宴,留我一人独自面对漫长的黑夜和处处看我不顺眼的大哥。

这么多年我都是这么过的,从没感到寂寞,下学后去湖边钓钓鱼、打打水漂,日子很惬意。直到今天,我的双眼被那团火焰狠狠扎了一下,长久以来充实的胸口突然空出一块,怎么都填不满,就像沙漠中三天没进水的人,强烈憧憬着远方的绿洲,全身都沸腾了,叫嚣着:想要,想要……

我想:年末就满十七岁了,是时候该找个女友了。

即使是迟钝的红发男人也觉察到不对劲,他嘴里塞着糕点,腮帮子鼓鼓的,伸长脖子往过道里看,那儿一个留齐肩半长发的青年正砰砰摔着东西,衣冠不整,白衬衫被血染红一大半。

樱木花道霍地站起身,从腰间拔出枪,一边咀嚼一边含混不清地说:“妈的,哪儿来的鸡巴卵,怕是来惹事的,浩之你别急,老子帮你一枪毙了他!”说着就要往外走,被水户洋平一把拉住。

水户洋平挑着眉,满脸戏谑:“樱少将,别冲动,看清楚再说,那是仙先生的大儿子吧。”说完又凑到他耳边:“你天才的脑子总是这么不灵光,没我这个‘指导员’在身边,你怎么活。”声音虽然低,还是被我一字不落听到了。红发军官的脸顷刻变得通红,不知是被气的还是羞的,他一个头锤放倒下属,不好意思地收起枪:“对不住啊,浩之,那是你儿子?”

父亲苦笑一声,说:“长男仙道寿,是阿枝跟前夫生的,一直不认我这个继父,跟着外面的人学坏了,大学念了一半就辍了学,整日游手好闲,根本管不住他。”

哥听了这话,撞开众人冲到父亲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大吼:“放他妈狗屁,老子叫三井寿!这都是谁造成的,啊!你说啊!你们这对狗男女,奸夫淫妇!要不是因为你们,我爸不会死……”啪!他的头被冰凉的金属打偏,半边脸顿时肿起来,愣住了。对面一个高大的红发独臂男人,手里举着把德制毛瑟手枪,冰冷的枪管顶着他的太阳穴。男人两撇粗浓的剑眉斜飞入鬓,眸光凶狠,扬起下巴用眼角觑着他。

后来哥告诉我说:那一刻,他仿佛看见了一匹孤独的荒原野狼,抖着烈焰一般鲜艳的皮毛,在苍茫无边的夜色中仰天长啸。这画面在他脑中定格了很多年,像最深最狠的烙印,怎么也抹不掉。

红发军官皱起眉看着哥,像在看一只低贱的虫豸,他说:“老子生平最恨的就是你这种没心没肺的不孝子,就算不是亲生的,你他妈也没资格这么跟他说话。浩之管不住你,老子今天代他教教你什么叫晚辈应有的礼数。”他晃了晃手枪:“去,跟你爹跪下道歉!”

满屋子的人大气都不敢出,傻呆呆看着这个反客为主的国民党军官胁迫他们的大少爷,这哪儿还是刚才那个嬉皮笑脸的豪爽汉子,枪一出手竟然判若两人。

母亲终于受不住,尖叫一声昏过去,被几个佣人七手八脚扶上楼。哥直愣愣盯着樱木花道,似乎还没从初见的震惊中回神。樱木花道不耐烦地又晃了晃枪口:“愣着干啥,还不快去!”他这才恢复意识,一把抓住红发男人的袖口,张嘴露出被人打缺了的门牙:“你叫什么名字?”

樱木花道一愣,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问。一旁的父亲已经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这不孝子半天说不出话:“你,你……”哥不理他,眼睛一瞬不离面前的男人,又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字?”

樱木花道从鼻孔里喷出一口气:“你他妈先去求得你爹的原谅,再来问老子的大名!”哥咧开满嘴血牙笑了,说:“好。”他松开手,转身在父亲面前扑通一声跪下,咚咚磕起响头,一边磕一边大声说:“父亲,孩儿不孝。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孩儿先前的冒犯之举!”

父亲抓着沙发扶手,又惊又怒。我也被吓了一跳,大哥长到二十岁,从没跪过任何人,更不会跪仙家的人,也不知道今天是发了什么疯。

直到父亲身前地板上被砸出一滩血洼,众人才后知后觉地过去拉大哥:“哎呀少爷,少爷别再磕了,老爷您就原谅少爷吧。再这样下去要出人命了!”哥把他们推开,继续磕头,前额一片血肉模糊,淌出来的液体把整张脸都染红了。他用通红的眼看着几分钟前才第一次打过照面的男人,机械地重复着:“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

父亲终于忍受不住,拍着桌子大喝一声:“够了!像什么话!我原谅你,你现在立刻给我滚去楼上,别再出来丢人现眼!玉梅,把张先生请来给这孽畜包扎伤口!”于是下人七手八脚涌上来驾着哥往楼梯口走,他奋力挣脱,冲到樱木花道面前,抓住他笔挺的衣领:“你满意了吧,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吧!”

红发男人咧开嘴笑了:“哈,算你小子有种,老子叫樱木花道,记牢了,下回留意别栽本天才的手里。”

“樱木花道……”哥喃喃念着这个名字,刚被人拖到门口,又跳起来往红发军官冲过去,扯得他一个人趔趄,恨不得骂娘。哥死死盯着男人的眼睛,说:“带我走,让我干什么都行。让我去你的部队充军,哪怕当个炊事员卫生员,端茶倒水扫地做饭,我什么都愿意,让我跟着你!”

男人有点迟疑,显然还没遇上过如此死缠烂打、臭虫般的顽固分子,可又似乎分不清哥的话是真是假。他看了眼父亲:“我没法收你,我知道浩之不想让你们卷进部队这块浑水里,还指着你继承他的事业,安安稳稳经商。”

哥讥讽地一笑:“哈,他怎会让个外人接仙家的家业。我是个一无所有的人,谁也主宰不了我的人生和自由。”

父亲彻底失控了,走上前狠狠给了哥一巴掌,对下人吼道:“把这孽畜给我关起来,别让他迈出屋子一步,哪儿也别去,好好地面壁思过!”

大哥在嚎叫中被人拖走了,像只疯了的狗,直到众人叮铃咣啷消失在楼梯口,那双充血的眼都一直瞪着这簇曾在他黯淡人生中点燃过的火焰。

父亲气喘吁吁走回沙发边,他打仗受的伤落下了病根,一到起风的日子就全身痛,严重起来连路都走不了。他苦笑着说:“哎,真是……家丑不可外扬,让你见笑了。”

樱木花道一个箭步跨上前去扶他:“哈,跟我犯不着顾虑些有的没有的。不过这小子也太嚣张,我都看不过去,得好好管教。”他回头往窗外看了眼天色:“打扰了大半天,我们也该走了,有空还会来看你。”一旁的水户洋平立刻捡起少将的军大衣,给他披在肩上,动作很轻。

父亲听着哗啦啦的雨声:“这么晚了,又下着大雨,就在我这儿住一晚罢,也好一起吃顿饭。”

樱木花道想也没想,豪爽地应下:“行。多年没见,咱俩叙叙旧。”水户洋平又把他的大衣脱下来,动作仍旧很轻。

晚上这顿饭是我最喜欢的、每周例行一次的西餐,可不知为什么,怎么嚼也没味儿。我的全副心神都放在桌对面的红发男人身上,听他一面把刀叉碰得当当响一面大声抱怨:“妈的,什么玩意,感情洋鬼子都得把肉戳得稀烂才能吃?”他没了一只胳膊,刀叉不能同用,索性用手抓着往嘴里塞,引来桌边站着的女佣一通闷笑。

一旁的水户洋平不动声色地把少将盘子里剩下的肉切成小块。

父亲和红发军官聊了些什么,我一句都没听进去。我很快就吃饱了,跟众人道声别就上楼回到自己房中。坐在暗黄的灯前,桌上摊着课上布置的英文作业,那些蝌蚪文看得犯困,楼下传来的洪亮笑声刺在耳膜里,和着窗外的雨声,忽然让我觉到一种莫名的孤独。
【2】深沉的夜

雨一直下个不停。临睡觉前,我照旧从床底拖出藏好的画具,拿了根炭精条在纸上涂涂抹抹。我想画个女人,像是安格尔笔下蔷薇色的大宫女,拉长腰肢侧脸斜觑着画外。

敲门声响了,我的手一颤,碳条在纸上戳了个黑洞。我赶紧收起东西,冲门外人说:“进来吧。”

原来是刘妈,她送宵夜上来了。摆好东西还不肯走,似乎有话要说。我微笑地看着她,她说:“太太让我跟你讲,明天你远房的表妹要来了,是你四姨妈的养女,照理和你并没有血缘关系。太太怕你总那么漫不经心的,虽然笑,可又看不出真的在笑……”

我笑着说:“知道了,你也早点睡吧。”她搓搓手走出去,把门轻轻关上。

这一晚我睡得很不安稳,眼前老有东西在晃。后半夜是被渴醒的,睁开眼后嗓子火烧火燎,像要喷出滚滚的浓烟。我下楼喝水,鬼使神差地竟从后门悄悄走进后院,踩着灌木丛一点一点往客房的窗外靠。我那时一定是疯了,不然偷窥这种下作的勾当,我无论如何也干不出来。

还没走近,就听见说话声,叽哩咕哝辨不清音色。好不容易双脚贴住了墙根子,我把没栓插销的窗框向外拨开一点,竖起耳朵,撩着窗帘一角往里看。

床头灯亮着,一圈昏黄的光,把一簇鲜红的头发照得像化开的血。我顺着那滩“血”看下去,浓飞的扬眉豹目,笔挺的一杆鼻梁,嘴张着像要喊什么。再下面是赤裸的两片胸肌,茶色的奶头上盖着另一个男人的手。我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摇摇头再睁开,还是那只手,男人的,因为长年握枪,关节微微有点变形。它把扁平的肉豆子捻起来,像面丸一样搓来搓去。

樱木花道粗大的五指插进胸前人乌黑的头发里,咬牙切齿,那样子竟然挺孩子气:“干你娘的,洋平,你他妈一晚也闲不住么,这可不是在自家窝里,被人发现咋办,滚回你的房!”

水户洋平埋头舔了会儿,一路拖出亮晶晶的轨迹,直舔到红发军官嘴边,含住他开合的下唇,低声咕哝:“少将,属下是来向你汇报敌情的。鬼子离开原驻地虎石台兵营,沿南满铁路向南行进。”他松开少将硬邦邦立起的奶头,一路摸下去。“夜二十二时二十分左右,鬼子的一个小分队在柳条湖南满铁路段上引爆小型炸药,炸毁小段铁路,并嫁祸东北军。”他解开少将的裤褡裢,暗红色的茂密毛丛钻出来。“爆炸后,鬼子分南北两路,向中国军队驻地北大营进攻。东北军第七旅毫无防备,被打得措手不及。”他一下子抓住少将的宝贝疙瘩,激得男人全身一震。

“妈的!”樱木花道实在忍不住了,大手抓起水户洋平的头发,把他的脸扯得后仰,一头撞过去,在跟着自己出生入死十几年的心腹额上开出一朵花:“这种时候叫少将,你是存心让老子下不了台么!”

水户洋平摔下床,捂头痛得龇牙咧嘴:“六二零团团长樱木花道神勇善战,带领部下自卫抵抗,歼敌两百,杀出重围,安全撤离。”

“你!”红发军官揪起部下,忍了好久,铁锤样的硬脑壳终于没再砸下去,手一松把他放了,翻个身侧躺,闭上眼,“本天才懒得跟你这种鸟人费口舌,睡了。”

过了好久,床边的男人都没说话,就那么望着赌气的红发人,一动不动。从这儿看不清他的神色,但我感觉得出,那目光很深,很沉。他是个顶适合沉默的男人,只要不说话,再叼根烟,就比谁都深情。

约莫过了十分钟,男人又开始蠢动,这时我的腿已经麻得没了知觉。水户洋平爬上床,压在红发军官身上,用掌心一寸一寸抚摸他的皮肤,摸得很慢,煽情得很。樱木花道被摸烦了,一睁眼又要破口大骂,却在对上男人一双眼后愣住了,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水户洋平的手慢慢滑到身下人的左肩,张开五指盖住那疤痕狰狞的断面:“这儿,还痛么?”

樱木花道看着他,呵呵笑了,一脸轻松:“八百年前的事儿了,还痛个屁。天才我响当当一条好汉,缺条胳膊眉都不会皱一下……”他突然顿住,因为水户洋平低头伸出舌头去舔他的肉疤,捧着那不到三寸长的臂根,舔得他一阵瑟缩。

水户洋平喃喃说:“我总是很开心,又很痛苦。这只手是为我没的,就像打了个烙印,你是我的,谁都抢不走。可这疤在你身上,就像在我心上,这辈子也好不了,每天都隐隐作痛……”

樱木花道愣了半晌,咧开嘴笑了:“你小子,说什么疯话。你是我兄弟,为了兄弟我缺根胳膊算啥……你是我爱人,为了爱人我这条命可以不要。”后半句话,他越说越低,支支吾吾的,等说完了,脸已经红得跟猴子屁股一样。

水户洋平紧紧抱着红发军官,像要把他揉进身体里:“少将,花道,一辈子吧,到永远,别离开我,求求你……”

樱木花道摸着他的头发:“洋平,咱们都是男人,家仇国恨比天高。这些儿女情长的琐事,就在无人的夜里互相分担一下吧,天一亮,穿上军装,该咋样还得咋样。”

水户洋平说:“我懂,我懂……”

后面的事我就没看了,也不敢看。我把背靠在窗墙上,闭眼仰着头,几缕失去摩丝固定的头发垂在眼睑上,挠得很痒。我从没这么狼狈过。

房里红发军官开始喘粗气,低声叫着:“洋平,臭小子,你慢点儿,老子迟早给你操死,啊……”我靠墙蹲下,随手抓了一把草,把它们黏糊糊的汁液挤出来胡乱涂抹在掌心里。这时一串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等我回过神,一只没穿鞋的脚已经静悄悄落地。

哥放开床单碎布结的绳子,看到我吓了一跳,小声说:“你怎么在这儿?”他看一眼客房窗子,脸色一冷:“你也……”他不再说下去,显然听见了屋里的动静。我没来得及阻止,他就猫腰走近窗边,撩开窗帘往里看。他的嘴慢慢张大了,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啊!”房里人扯开嗓子叫了一句,立刻安静了,仿佛用什么堵住了嘴。那一声就像暗夜里的碎玻璃渣,闪了闪,转瞬即逝。

哥的喉咙里挤出野兽般的低吼,他跌跌撞撞往后退,从草丛中捡起一块巴掌大的锋利石片,绕过后院朝前门猛冲过去,光脚在地上打出啪啪的轻响。

糟!我心里叫不好,飞快站起身,鼓足了力追他,在转角处抓到他飞扬的齐肩长发,往后一拽,两人滚作堆跌成一团。

“操你妈的仙道彰!”他恶狠狠看着我,嗓子已经哑了,只能发出可怜的气音,“你他妈比老子个儿高了不起么!老子是你哥,你放手,让我去杀了那畜生!我要杀了他!”他奋力挣扎,胳膊一扬要用石片割我,我抓住他的手腕往地上一砸,他痛叫着松开手,石片骨碌碌滚到一边。

我低声说:“哥,你能做什么?去杀了那家伙?然后呢?这事闹大了,你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个怎样的将军?让所有人都指着他的鼻子骂,吐他唾沫,扔他石子,说他是比婊子还不如的兔儿爷?让他没了爱人又没了地位,这辈子过得跟老鼠一样窝囊?哥,好好想想,当作什么都没看见,把今夜忘了吧。”

哥慢慢平静下来,突然哭了,抬起淌血的手遮住眼,喃喃说:“我活了这么大,从没喜欢过什么人,从来没有……”

我在心里说:我知道。我笑了一下,拍拍他的肩站起来:“哥,回房吧,这么晚了,好好睡一觉。”我侧耳听了听,寂静的夜,那起伏压抑的低喘已经没了。
【3】大哥的爱

第二天一早,我下楼撞见卫生间的门虚掩着,里面两个人影。水户洋平一手扶住红发军官的脸,另一手的刮胡刀蘸了肥皂水,仰头认真地帮他剃胡子。樱木花道时不时做个鬼脸抱怨:“痒死了!”水户洋平戏谑地说:“你自己刮得干净么。”

朝霞从窗外挤进来,给两个英俊男人镀上笔挺的硬边,像两尊铜像。

樱木花道和水户洋平没吃早饭就走了。

几辆军用吉普开到院门外,里面出来五六个士兵站成两排,一个上前按门铃,把刘妈吓得半死,后来才知道是虚惊一场。那年轻士兵进了门,咔地一声冲红发军官敬礼,凑近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樱木花道脸色一下子变了,匆忙披上军大衣,对父亲说:“鬼子狗胆包天,上老子的地盘找茬了,愣说我们窝藏地下抗日救国会的学生代表,被军部的弟兄拦在外面僵持不下。浩之,我先走了,日后再叙。”说完跟水户洋平带领着部下离开。

雨后的初冬清晨,院子里的草摇曳着枯瘦的茎,蒙着淡淡的水汽,有种颓败的美。那人浅灰蓝色的背影像要化在空气里,显得那么不真实。

一家人坐在餐桌边,早饭还没端上来,照顾大哥起居的小女仆跌跌撞撞冲下楼,哭丧着脸说:“老爷,大少爷又不见了。门锁得好好的,人从窗子跑了。”

母亲拿手帕捂住嘴叫了一声,似乎又要昏倒。父亲气得满脸通红,手重重一拍桌子吼道:“让他走,走了就别回这个家!咳咳……”他捧着心口,看起来挺难受,刘妈赶紧走上前帮他顺背。

吃过饭,管家把车停在外面,我刚要出门上学,被母亲叫住,她靠在沙发上,两脚伸出去让女仆修剪指甲:“阿彰,晚些时候你妹妹就到火车站了,你回来就能见到她。现在南方也不太平,你姨父暗里惹上冤大头,担心妹妹,就送她来北平念书,再早早出国避风头,你们要相处很长一段时间,才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你要待她温柔些。”她笑了笑,又说:“不过阿彰总是很温柔,又俊,没人会不喜欢。”

我坐在车里,看着窗外乌突突的马路牙子。长袍马褂的臭老九一手提着鸟笼,一手持根长烟杆吞云吐雾,遇上日本和服女人就点头哈腰几下,脊梁骨弯得能脑壳碰地。偶尔一支黄绿军装的队伍路过,马蹄踏起扑扑的尘土,把满街的阴丹士林染得像洋人相馆里没了颜色的照片。

兵荒马乱的年代,暂时的宁静平和不过是颗斑斓的肥皂泡,不知飘到哪儿就破碎了。

我上的是西式医学堂,大胡子洋教授指着人体神经中枢系统示意图吐唾沫星子,我勉强支起眼皮昏昏欲睡。就我来说,对针灸膏药的兴趣可能还会高些。

好不容易挨到下午,铃声一响我就收拾东西走了。散步穿过教堂后的一片树林,一间雪白的画室小楼出现在面前。越野宏明一干人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看见我就站起来。

我一愣:“怎么不进去,泽老师呢?”泽北荣治其实只是个大学生,小时候长年定居海外,师从苏联现实主义名师,画得一手好洋画。后来不知为什么回国了,在清华学文,业余当绘画老师打点零工。

越野宏明着急地说:“啧,你还是这么慢条斯理的,能急死人。泽老师出事儿了,好像惹到日本人,前几天就去避风头,现在半点消息都打听不着,也不知道被抓了没有。”

我又一愣:“啊,什么时候,我怎么没听说。”

“妈的!”越野宏明拍拍屁股上的灰,“指望你还不如指望个鸟。得了,你也做不了啥,我就是来告诉你,绘画课最近上不成了,泽老师回来之前,你就去钓鱼打发时间吧。”说完挥挥手,领着其他学生走了。

我在原地呆了很久,看着天边一朵流云苦笑。每周就等着这两次绘画课,现在画不成画,还真有点无聊。

走进院子,我心中突然涌上一股奇异的惴惴不安,似乎一打开门又能听到豪爽的哈哈大笑,还能看见一颗红扑扑的头壳摇头晃脑。可想象总归不能实现,客厅沙发上连那人的一丝气息都没留下,只坐着个眼睛又大又圆的漂亮女孩儿。穿一件绸缎小袄,斜分的短头发,少的一边撩在耳朵后,多的一边半垂在脸旁,学生气很足。

母亲招呼我:“阿彰,你终于回来了,这就是你的妹妹,赤木晴子。小晴,这是你哥哥仙道彰。”她有点沾沾自喜,仿佛在这种时刻才能找回一点女主人的尊严,平时父亲待客,那些话题她半句也插不上。

我扯开领带,在表妹对面坐下,笑着对她说:“妹妹好。”表妹的脸一下子红了,眼睛低下去不敢看我:“哥哥好。”我看着她粉嫩的脖颈,突然产生怜爱之情:“你真漂亮。”母亲踢了我一脚,低声嗔怪:“不正经。”脸上倒是赞许的神色。

这下表妹的脸红成了猪肝,她飞快地看我一眼,又低下头:“你也很……很……你的头发好怪。”我摸了摸被摩丝精心固定好的发型,扬起眉毛:“不好看么?”“不不……”她急忙摆手,生怕我会错意,“好看,很好看……”她又说不出话了。

母亲急忙打圆场:“啊,小晴,家里还好么?你父亲的生意做得怎样?”

“哦。”表妹不好意思地说,“我也不大清楚,不过父亲前不久收购了锦鹏,在霞飞路又开了间分店。”

“听说云裳又出了新款的冬季夹大衣,巴黎立体剪裁,绸缎里衬,一上市就被一抢而光。”母亲的眼睛闪闪发光,“当真没有存货了么?”

“是没有存货了,但我相信姨妈若是想要的话,店里会再做一套送给姨妈的。”

“啊啊,那怎么好意思。”

我这才知道姨父就是鼎鼎大名的上海云裳服装公司的创办人,当年找了唐瑛和陆小曼当形象代表,红遍上海滩,全国名流女人的眼睛,都紧盯着云裳潮流的动向。母亲的积极似乎有了根据。

她俩絮叨着,就算听不进去,我也习惯性地微笑,表妹时不时看我一眼,马上又把视线挪开了。父亲在楼上书房里,大概正翻看账目吧。

这时大门打开,失踪一天的大哥风风火火冲进来,嘴里叫着:“花道!花道!”除了我和表妹,客厅的人见到他全愣住了,嘴张得能塞鸡蛋。他居然剪了个清爽的短发,衬衫下摆塞进背带裤,西装和大衣规规矩矩穿在身上,牙也补得很整齐。哥本来就长得挺好,个头也不矮,这样一来显得英气逼人,之前的地痞流氓样全不见了。

“阿寿,你……”母亲指着他,结结巴巴说不出话。他理都不理,径直往楼上冲:“花道,花道!”他的声音在整座房子环绕了一圈,又回到客厅。

“樱木花道呢?”他的脸已经冷了,带着点焦急和不耐。屋里很安静,没人回答他,大概都还没回过神。父亲出现在楼梯口,看到他的转变似乎是高兴的,却板着脸没表现出来,语气照旧很严厉:“你樱叔早就回军部了,他是个忙人,怎能跟你一样闲。花道是你能叫的么,长幼不分的畜生!”

哥一下子泄了气,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他慢慢走上楼,跟父亲擦肩而过,走进自己房中锁上门。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发现这么多年过去,我原来并不了解这个由于血缘的羁绊成为自己大哥的男人。

表妹就这样住下来,带着一堆花花绿绿的行李。此时正是民国二十三年冬,冀东防共自治政府没过几天便成立了,北平处于沦陷的边缘,少爷小姐们安适的日子在继续。大哥又失踪了,三天没回家。

整整一个星期,教堂后小树林里的画室门都紧紧关着,我每天放学都去那儿逛一圈,腋下夹着连纸背都画满图案的速写本,肩上扛着钓竿。

钓鱼之前我总是先去茶馆里喝两杯热茶,屋内三三两两的人显得挺空旷,一个瞎子老头背着个布褡裢,摸索着向我走过来:“先生想听说书么?古今中外文学名著名人轶事风流韵事全有,什么关羽张飞马可波罗拿破仑白素贞潘金莲聂小倩洪秀全梁启超袁世凯蒋中正……哪怕是近年来有名的无名的元帅司令将军参谋长我都能如数家珍。老朽年纪一大把了也不怕丢了这条命您想听什么我就给您讲什么。”

我来了兴致,问他:“你知道最近来北平的那个红发将军么?”

他想了半天,恍然大悟:“啊,您说的是原东北军六二零团团长现一三一师师长樱木花道少将啊。”我一愣,原本只想为难他一下,不料他还真的知道。

他已经开始滔滔不绝:“说到这樱木花道,不能不提那一头迥异于常人的红发,黄帝龙颜、颛顼戴舞、帝喾骈齿、神农蛇身人面,此圣人皆有表异。然天生异相者是否都能成为英雄,这不得而知。樱木花道二十岁从军,跟着奉系打江山,十八年立功无数,偏偏是大字不识几个的武夫,鲁莽暴躁口无遮拦,不被赏识,几番大起大落,直至张作霖命丧皇姑屯,才重得少帅器重。”

“说到樱木花道,又不得不提他的生死之交水户洋平。莽莽东北黄土高坡,这枪杆子的真本领,若樱木花道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若水户洋平称第三,无人敢称第二。两人早就干了血酒对月盟誓:桃园结义,当为兄弟,不离不弃,生死相依。此后同喝一杯水,同吃一碗饭,共助少帅称霸东北。”

“叹昔日东北王,终得了个不抵抗将军的恶名,北大营失守,关东军铁蹄踏入东三省大门。樱木花道未能及时接到撤退命令,被迫带团自卫抵抗,樱水二人领头阵杀开一条血路突出重围。只可惜红发儿肝胆狭义,为保兄弟性命丢了胳膊,从此双枪变单枪,两袖成独风……”

我不想再听下去,给了他几块大洋匆匆离开茶馆,再晚些就没法钓鱼了。

冬季的湖水像平滑冷淡的镜子,浮漂悬在上面一动不动,死了一般。我正想着心事,一只手很轻地拍了拍我,一回头,表妹红扑扑的脸跃入视线。她跟我不是很熟,可是比起第一次见面已经放松很多,显出开朗的本性,偶尔露出点羞涩的矜持,很惹人痛爱。

她在我身边坐下,小心地用黑色学生裙遮住雪白的腿:“听姨妈说你喜欢钓鱼,我就来找你,放学早,一个人挺孤单的。”她偷偷看了眼我空空如也的桶,眼睛睁大了。

“呵呵。”我笑着说,“失望么?”

“不,没有。”她赶紧摆手,脸又红了。

我看着湖水另一头鸡蛋黄大小的残阳,说:“人总是这样,想要的东西,从来得不到。想钓许多的鱼,却从来钓不到鱼。”

她认真地看着我:“可我觉得,你并不想钓许多鱼啊。能不能钓到鱼,对你来说不重要吧。”

我哈哈笑了:“是啊。”

她看见我放在脚边的速写本,好奇地拿起来翻开:“你会画画?我从没听姨妈说过。我从小就特羡慕会画画的人,能把自己心中想要描绘的东西画下来,变成一张看得见摸得着的纸,多开心啊。”

我喃喃重复她的话:“是啊,多开心啊。”

她翻到内页,惊叹出声:“啊!这是你画的么?好厉害,像真的一样,仿佛正在盯着我看呢。”她继续向后一页一页翻过去:“同一个人啊,哥,是你们绘画班请的模特儿么,笑起来真好看,不笑又挺凶的。为什么他的头发都被涂成红色?”

我说:“因为红色的油画棒太多,用不完。”

她大概觉得这个理由很荒唐,皱着眉想了想,又想不出所以然,于是高兴地接受了。我冲她眨眨眼:“千万别告诉家人我画画的事儿,父亲想让我学医,最恨我画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她一愣,立刻明白了,惋惜地说:“真是遗憾,我一直觉得不论贫穷还是富有、不论卑贱还是尊贵,能做自己喜爱的事情,才是最快乐的。”

浮漂一沉,她激动地跳起来大叫:“咬钩了咬钩了,哥,快拉快拉!”我一用力,一道银光飞出湖面,啪的一声砸在我们身后的石头上。“啊,好小。”她失望地看着那条鱼,“都不够吃,哥,咱们放了它吧,怪可怜的。”

我说:“好。”手一扬,那条鱼又回到它的故乡。树林尽头血红色的残阳颤了颤,慢慢沉下去了。

到了家,满屋子鸡飞狗跳,我这才知道大哥又闯祸了。他是被几个当兵的押回来的,一身精心打扮的高档行头被扯得稀烂,蓬头垢面,手上还抓着一大把长梗玫瑰,花瓣早就掉光了,掌心全是被刺刮破的血。旁边两人架着,他还不老实,挣扎着嚷:“让我见他!让我见花道!他会答应我的,他会的!”

打头的小战士一个立正,恭敬地对父亲说:“仙先生,您的儿子死活想要参军,樱少将拒绝多次他也不听,于是派我们送他回来。少将还说了,公事繁忙脱不开身,改日再登门拜访,同您好好喝几杯,不醉不归。”

哥还在嚷:“妈的关你们屁事!我要见他本人!让他亲自见我,让花道亲自见我!”

父亲吩咐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仆按住大哥,对小战士歉意地抱了抱拳:“犬子不教,给花道添麻烦,对不住了,我今后一定严加管束他。让花道多注意身体,别太操劳。”

院门外的军车开走了,父亲转身就给大哥一巴掌,骂他:“畜生!平时散漫就罢了,这回竟闹到别人司令部去,你是越来越胆大包天!要不是我跟花道的交情,一颗子弹就要了你的狗命,你还能好端端站在这儿么!”

不用说,哥和父亲又闹了一场,表妹从没见过这阵仗,被吓哭了。我带她到后院散心,腊梅花一朵朵绽出嫩苞,在灰色的天空下鲜艳得刺眼。屋里叮叮咣咣的,像这年复一年单调的岁月。

第二天上课,越野宏明那帮狐朋狗友看见我就笑,鬼鬼祟祟的。不过这小子也算仗义,很快告诉了我缘由。原来这些纨绔子弟家里有在军部做官的亲戚,目睹了前几天那件事的全过程,拿回家做茶余饭后的消遣,终于成了姨太太们麻将桌上的谈资,又被儿子辈的偷听到了。

我这才知道大哥穿过半个城区独闯司令部,并不单单为了参军。他当时带着一捧野玫瑰,在士兵荷枪实弹看守的军部大门外站了三天三夜,一开始还很规矩,只是说要当兵,请樱少将收留他。后来就有些失去理智了,撞着门大声唱歌,吼些你侬我侬的肉麻诗句,活像个求爱的疯子。士兵要送他回来,他就抓住铁栏杆死活不松手,皮肉磨破了也不知道痛。好不容易送上车,因为顾及哥的身份,士兵们不敢下重手押他,于是眨个眼他又溜了。

我听完后,说不出话,觉得荒唐而又合理,摊上这么个心智不成熟的大哥,我也哭笑不得。

“哎。”越野宏明看了看四周,神色很怪异,压低嗓子问,“你大哥,当真得了痨病?”

我一愣:“什么痨病?”

“啧,”他说,“喜欢男人啊。你哥真的喜欢男人,还好死不死喜欢上个将军?我听人说,这种人都是又病又疯,自作贱不可活。会传染不?”

“呵呵。”我笑了一声,提着书包走了,不是不想回答,我根本不知道答案。

风言风语很快传到父亲耳里。他整天忙着生意,家里的琐事并不大管,这么个晴天霹雳下来,他的精神一下子垮了,仿佛瞬间老了十岁。

那是个阳光挺灿烂的午后,母亲哭哭啼啼跟我说:“阿彰,你带妹妹去钓鱼,去吧,傍晚再回来。”表妹睁大眼,满脸疑惑。我摸摸她柔软的头发说:“走吧,带你去钓最大的鱼。”表妹十分高兴,坐上我的自行车后座,两人一路晃晃悠悠向中山公园骑去。

到了湖边才发现没带饵食,我歉意地冲她笑了笑:“我回去拿,你在这儿等我。”她很乖巧地答应了。

我早就猜到折回去会看见什么,那场面还是把我唬了一跳。哥被绑在院子里的长凳上,尘封已久的家法都亮出来,在他身旁堆了一圈,母亲和女佣都被赶进屋里锁着,只留几个壮仆。哥已经被打昏过去,全身上下皮开肉绽。父亲的状态只怕不比大哥好,他脸色铁青,清瘦的身躯缩在太师椅里发抖。这个男人终于还是老了。

哥被一桶冷水浇醒。父亲问他:“你知不知错,改不改?”

他咧嘴一笑,露出血糊糊的牙:“我不知错,我不改。我爱他,第一面见他,我就爱上他了。”

“畜生!”父亲大喝一声,手一挥,男仆扬起油亮的鞭子抽在大哥背上,带起呜呜的风声。

“你知不知错,改不改?”“我就是个疯子,疯子。我喜欢男人,我要一辈子疯下去。”“你知不知错,改不改?”“你主宰我的人生,主宰不了我的感情。”“你知不知错,改不改?”“我这辈子,只爱上一个人。”“你知不知错,改不改?”“我爱他。”……

我拿起鱼饵走了。结果那天我们还是一条鱼也没钓到,表妹并不失望。被夕阳照得火红的西长安街上,穿蓝布大褂的女学生在分发传单。我们骑车沿着路边蛇行,她轻轻唱起一首歌。
 



  G - 公子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