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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花]奈良秋雨 ( 心之彼岸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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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Foxtail 2010-05-16, 周日 18:13

[八月天火下,魂祭故里。]


天气是从六月份开始热的。到了七月底,东京只下了不大不小的两场雨。樱木用力的眨眼,确定没有看错,青石的路板上,蒸腾起的隐隐水汽。

也许是中暑的征兆也说不定。毕竟高温四十度下,裹在厚重绵软的巨大公仔服里,无异于蒸屉中的小笼包。身体似乎比手中的气球还轻飘,青年回头模糊的望一眼商场门口,冷气只隔着一道玻璃却是无比遥远的事情。

皮肤被汗泡皱了,神经只是迟钝的感应着。樱木慢慢的低头,透过兔仔装可爱翘起的三瓣嘴,看到男孩在刚到膝盖的地方仰着圆圆的脸。

『气球。』

七月的高温蔓延,依旧精神十足的只有热带鱼和不懂畏惧自然的孩子。青年迟钝的抬手,发现派送的气球只剩下最后一支了。

是粉红色的。男孩却好像很喜欢,掂脚用沾满冰激凌汁的手去抓,樱木微微弯下腰,松开毛茸茸同样颜色的兔爪。然而交接在彼此的笨拙中出了错漏,瞬间获得自由的气球就这样轻盈的飘起来,在青年和男孩的惊愕中愉快的飞向天空。

白亮的云彩下,冉冉上升的彩球像瞬间融化的气泡。

『baka!』

青年仰头望着,男孩生气的声音在耳边有些遥远。踢着迟钝的兔公仔,小男孩看着巨大的毛茸茸生物在面前缓慢蹲下。

『原谅它吧,气球也想自在的玩呢。』

是和夏日的天气不符的,清爽好听的声音。兔仔抬起双臂,艰难的摘下自己的头,男孩发现面具下面,笑得有点呆的哥哥有一头奇怪的红发。

茶色弯弯的眼睛,望着却无法真的生气了。男孩抿起嘴,数着哥哥洁白的牙齿不知在想什么。似乎是当真不用说的,那双明亮的眼睛弯了一下,心里的话便像被它看见了。

『哪,兔仔头在这里陪你玩,叔叔去给你拿新的气球来!』

青年把毛茸茸的公仔头塞在男孩怀里,拖曳着巨大的羊绒装里迈动脚步挤入人群。这一天的工作就要结束了,从夏日最热的正午开始到傍晚四点,樱木穿过长长的购物大厅时瞄了一眼挂钟,只剩一刻钟的时间显示让他的脚步略微轻快起来。

跑出购物中心时,小男孩已经不见了。青年茫然的放低视线,路边只有车来人往的洪流。嘴边凝聚一个无奈的笑时,身后的角落里突然冲出巨大柔软的头撞向樱木的脚踝,伴着男童清脆的叫声,青年穿着兔仔装的圆胖身体重重的向后跌在了地上。

“哈哈,兔子哥哥跌倒喽~! 跌倒喽!”

男孩的欢乐并未感染受害者。红发的青年似是真的有些中暑了,懵然坐着,抬头望向天空,太阳那么刺眼,眼睛却睁的大大的。

气球飞走了。七支彩虹的颜色。争先恐后的逃向天空最深处。不曾落雨,就绚燃于天际的彩虹。

樱木仿佛失神似的望着,汗水从额前流过淡淡的阴影。是彩色的气球投映下的,还带着云朵折射的细小光晕。

天空在气球飞远后又回复一片平静,青年依旧在来往人潮的地板上坐着,脸颊挂着细汗却依旧柔滑的蜜色肌肤,仿佛快要在七月熔炉的空气中化掉了。


▽▼

东京,全世界最忙碌的城市,即使在夏日严酷的高温下也不能有丝毫倦怠。从拥挤的公车一路坐回家,青年站到玄关感到房中吹过来的冷气时,结结实实的打了一个寒颤。

男人果然坐在客厅里看书,一身睡衣打扮。大学正在放暑假,流川忙着准备毕业论文,打工的会社也很少去了。樱木瞄到桌上的饭盒,也没力气喝斥男人为什么又吃便利店的冷便当,拖着脚步一个人进了厨房。

二十分钟后,青年端了两碗鸡蛋面出来。流川似乎在樱木回来后就再没看书,坐在餐桌旁看着青年放下碗筷后就拽过他的T恤。

习惯性的动作。红发的青年低头和同居人交换了一个半分钟的吻,抬头不好意思的笑起来:

“回来还没洗澡,臭死啦!狐狸先吃吧,我去换衣服。”

樱木难得这样礼貌的,转身进了浴室。流川有些诧异的看着恋人的背影,最近的花道似乎没什么精神,心思单纯的人一旦心里有事情就总像是心不在焉。流川不知道这是否只是自己的错觉。

洗过澡的花道没有回来吃饭,而是直接进了卧室躺下。流川收拾好碗筷,看到青年蜷在床沿,面容困倦,似乎睡着了。

“白痴,是不是不舒服?”

男人走过去摸恋人的额头,冰凉,是刚洗过冷水澡的缘故。花道半睁开眼睛,冲着流川笑了一下:

“白天太热…. 好像有点中暑了。”

刚才在浴室就已经吐过了,头晕的站不住,青年还洗了冷水澡,回到卧室后身上一直发抖。想起白天那一身密封罐头似的公仔装,连着穿了一个星期到现在才中暑的自己已经算超人了。

流川拿来了冰块和家里备用的祛暑胶囊,看着花道乖乖把药吃了,没什么表情似的说:

“明天不要去了,以后都不要再去了。”

男人绷着脸,平板的声调和动作,花道还是看出他有丝紧张,身上便好像没那么难受了,本想习惯性的争辩一下,最后还是做出宽大的表情没所谓的说:

“好啊,不去就不去,本天才不想看到狐狸哭鼻子啦。”

“白痴。”

流川也不生气,一把拽掉花道额头上的冰块,粗暴的把脸贴了上去。最先受到碰撞的是鼻子,微痛而酸,花道呵呵的轻笑出来,两人调整了一下位置,嘴唇终于接合到一起。还在头晕的青年气不够长,只一会就喘得厉害了。


那之后流川就把书拿回卧室,坐在床头的灯光下一页一页的翻。一旁的花道一直睡不熟,阖上眼睑仿佛眼前还是亮的,有东西不断的从身体里涌出来,在耳边哗啦啦的响不停。

熟悉的,不熟悉的。青年半阖着眼在模糊的意识中分辨着,似曾相识的闪回与片断,那是下决心不再去回忆的人和事,灰白色的,却刺痛着视网膜。在那抹疼痛像墨水一样浸染到整个胸膛前,青年猛的睁开了眼睛,低头发现手指紧紧的抓着胸前的睡衣扣子。

头还是很痛,半明半暗的灯光一时竟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拉动沉重的眼皮,眨了几下,青年等着呼吸平复后,慢慢的翻了个身。

流川还在看书,但很快就注意到青年已经醒了。低头看时,恋人蜜色平滑的脸颊上有一抹不真实的光晕。

摸摸他的额头,已经变得很温暖了。花道孩子气似的皱了一下眉,抓住流川的手放到一边,低声嘟哝着:

“狐狸,我明天还是想去上班。”

“不许去。”

男人很干脆的否决。耳边果然传来恋人不服气的争辩:

“暑假的工作不好找…… 难道要我整个八月都呆在家里,会长苔藓的。”

“那就和我一起念书。”

“那本天才一个去旅行。”

“去哪?”

流川几乎是在问出口时心里就有答案了。他忽然想起近日青年心神不宁的原因,那也许是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日子平静的像身边的空气,人没有什么改变岁月却终究是流动的。看看日历,中元节就快到了。

身边的恋人一直垂着眼睛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想事情。男人也再也看不进去书,望着天花板发呆。夜晚逐渐清冷下来,风吹得窗帘微微飘动。

过了半晌,男人低沉的声音响起,

“一起去吧。去旅行。”

好像下了一个决心。


没有回音。花道似乎真的睡着了,睡梦中睫毛翕动了一下呼吸依旧平稳。男人转过头望着他灯光下柔和的脸颊好一会,轻轻的走下地关掉了墙壁上的开关。


▽▼


行程就是这样确定下来的。两个人并没有什么需要准备,只带了几件衣服便登上了去奈良的火车。中元节期间一向是日本旅游人潮的高峰期,然而刚到车站的两人还是被吓了一跳。

八月的城市是浮躁的,像是突然失去了根只在热气上悬浮着。城市的游子们再也拽不住自己的心,昔日留恋的浮华也显得苍白无力。于是纷纷向四下逃去,脸上带着疲倦和回家的喜悦。城市蓦然空了,清冷下来的是空气也是人的心。

列车飞速行驶,一路经过大阪,进到奈良地界时,随处可见的古苑寺庙,似乎天地也瞬间清透了几分。

临走之前流川有和老家奈良的千叶通过电话,果然一下车,便看到已当上爸爸的昔日同学高兴的迎上来。第一件事不是和流川打招呼,却是和身边的红发青年叫闹成了一团。

千叶的孩子在去年冬天出生,初为人父的男人稳重了许多。虽然也是休闲打扮,看上去却和仍是T恤牛仔裤的花道流川大是不同。三个人只在奈良市内逛过了东大寺,就一起坐车回到乡下。

乡间的气温明显比城市低了几度,开车到傍晚,只穿着薄衫已感到丝丝凉意。花道坐在窗边,在暮色中辨认着古寺山道和绵延的群山,那都是似曾相识,令人莫名就安静下来的景色。

开车的千叶在前面说:

“虽然是乡下,不过奈良这地方,每逢节日都特别热闹。尤其是盂兰盆节,到时会有很多庆典,我会带你们玩个够的!”

主人显得十分热情,客人却有些心不在焉。流川和花道长大的神奈川不是民俗很盛的地方,只在电视上见过各地举行的庆祝活动,头戴斗笠的男男女女伴着胡琴、鼓和三弦的音乐跳起中元节舞蹈,祭祀祖先和亲人的灵魂。

十分热闹祥和的场面。是让从阴间回来的亲人看到生者们依旧幸福,然后放心的回去吧。那是生者和死者共同的安慰。也许在那古老的面具下,牵着手一同欢笑庆祝的人里就有人们已逝去的亲人。

“那个时候,认出来也不能说哦。就算想留下对方也要忍耐,让祖先安心的离去。”

千叶一边平静的说,一边停下车子。花道听的出神,被流川拉着手腕才慢慢的钻出车子。


记忆中古旧的庭院和日式房屋,像是已在时光中静止,没有丝毫变化。千叶带着两人来到客房,拉开纸门时捉狭的笑着,花道只看了一眼就扑过去卡他的脖子。

“又不是结婚,搞得那么花哨干什么啊!混蛋野猴子!!”

洁净的塌塌米上,一床薄被和一对竹席枕头并排而卧,被子上繁复鲜艳的绣花正是那年花道来千叶家参加婚礼时见过的。虽然千叶早知两人的关系,被这样明着嘲笑,花道还是窘着红透了脸。

流川若无其事的走进坐下,把行礼丢在一边。千叶又笑了两人一阵,才匆匆离开。花道前一刻还在不好意思,看着纸门拉上,欢呼了一声,就冲着雪白的棉被直扑了上去。滚了一会,还觉得不过瘾,拉着一旁的流川和他并排躺下。

日本人骨子里有种对塌塌米莫名坚定的眷恋,鼻翼边是清凉的竹席香味,舒适感便像渗到了血液中去。花道凑过去,把头靠在流川的耳边,声调愉快,

“狐狸,我们以后也睡塌塌米好不好?”

对现在的公寓而言显然是荒谬的建议。流川也知道花道只是心血来潮,随口应道,

“好啊,等到我们把床做坏就换。”

红发的青年有些失望:

“啊…… 那不是还要等很久吗… ”

他说完才反应过来流川在讲什么,立刻涨红了脸用膝盖狠狠的踢了他一下。男人理所当然的反击,用指头呵恋人的痒。花道好像全身都是痒处,在床铺上滚来滚去笑个不停。

“哇,臭狐狸住手,塌塌米都要坏掉啦!!”青年痒的不行,一翻身跨在流川腰上,把头埋在他怀里不让他再动手。男人正要拉着花道的头发过来吻,就听见千叶的大嗓门在走廊响起:

“开饭啦!今天是奈子亲自下厨哦!”

花道想从流川身上下来却已经来不及了,纸门唰的一声被千叶拉开,他只向里看了一眼就哇的一声大叫又关掉,过了好一会两人还能听到他夸张的笑声从走廊尽头传来。


因为这件事,吃饭的时候花道一直觉得在千叶面前抬不起头来,流川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一派从容。千叶可能也觉得红发的青年太可怜,不停的讲些当地的风俗打趣。

真正让青年转移注意力的却是饭后奈子抱过来的小毛头。稀疏的褐色头发下,是未满岁的婴儿又胖又软的脸,口水从咯咯笑着的嘴角流下。花道喜欢到了极点,抱在怀里就不肯松手,在房间里哄着他又是打转又是乱晃。千叶和奈子见他抱孩子有模有样,就坐在一旁看着一个大人和一个婴儿相对笑的灿烂。

流川洗过澡回来,正见到花道一手托着小毛头,另一只手被婴儿含在嘴里吸吮。青年看他进来,高兴的招呼男人过去,

“狐狸,你过来看,多可爱的小孩子。”

男人在门口踢掉鞋子,径直走近,掀开婴儿服看了一会,面无表情的说了一句:

“男的。” 然后就转身走掉了。

房间里的大人们愣了两秒钟,花道怀里前一刻还在咯咯笑的小毛头突然嘴巴一咧,似乎受了莫大的委屈般,惊天动地的大声哭起来。

这就不是青年应付的来了,奈子急忙起身把婴儿抱过来,哄了一会,就和旁边笑到胃痛的千叶离开了。花道看出流川有些窘,嘲笑了他好一阵才慢慢安静下来。


乡下的夜晚格外清凉,月光如水般将竹质的塌塌米洗了一遍。夜虫唧唧,混着风声潮水般的顺着竹帘的缝隙流泻进来,静静躺着,睁大眼睛,竟有在做着梦的错觉。

洁净柔软的床席,却没有丝毫睡意。花道望着天花板一会儿,悄声问身边一直没有动静的流川:

“狐狸... 奈良真的是处处有神明么?”

男人果然没有睡着,低声说了一句:“那是骗小孩和香客的。”

煞风景的答案,青年却似乎早就料到了,自顾自的低语:

“也许是吧... 可是有很多东西我们都没见过,也许相信它就有了。”

流川转过身,微亮的月光中望着恋人的眼睛,

“白痴... 你又在想什么?那些神佛,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 只是我宁愿它们存在。”花道低声说着,

“不然...我们那些不切实际的愿望要讲给谁听?”

青年说完,沉默了一会,似乎在寻找奈良清澈的夜色里,是否真的有神明在倾听凝视。

流川也不讲话,想着平日心思单纯的恋人为何会有这样的感慨。过了好一会,似乎有些犹豫的低声开口:

“花... 你是想生小孩么?”

一时哑口无言... 花道的脸在黑暗中迅速红透了,虽然这和刚才讲的愿望完全无关,然而在看到千叶的孩子时,脑海中确是有千分之一秒的时间曾经闪过这个念头。即使只是那么一点点,被说中了也是相当羞耻的。他在被子里踢了流川一脚,气势汹汹的喝道:

“想生也生不出来啊,你当本天才是什么人!”

流川没躲过那一脚,忍着痛反而迎了上来,双臂紧紧的把青年箍在身下,面无表情的脸,眼睛在昏暗中却是亮的。

“只要努力做就是了,其他的事不是有神仙么?”

花道忍不住又气又笑:“臭狐狸,只要你开口,神明都被你猥亵了。”

气息贴近,是陡然上升的温度。青年在紧密的吻中略微分心,瞄到男人从被子下面摸出一小管东西,借着月光,看清是平日常用的润滑剂。

“混蛋,你果然把这东西带来了!”花道无可奈何的嚷。想起临行前让流川去收拾行李,很少做家事的男人不去收衣服,也不准备洗漱用品,而是一声不响的装了一大包保险套和KY过来。这个男人就是有让人抓狂的本事。

此时要翻旧帐却已经晚了。千里迢迢背过来的东西就不能浪费,男人的理由理直气壮,得意洋洋。青年被勒令废话少说,然后就是那些湿润的吻,深切的拥抱,月光下缠绵的眼神。

奈良清凉的风吹过,却没有人再觉得冷。

 

▽▼

盂兰盆节的庆典在两天后开始。这几日,千叶便带着花道流川在附近的乡下四处闲看。比起拥挤的东京,奈良青翠的叶林,幽静的山路就足以令人流连忘返。

千叶在家里早早摆上了魂龛,十三日那天早上,花道看着他郑重其事的在门廊前点上灯笼,平日笑嘻嘻的男人神色肃穆。那是迎接祖先和亲人的指明灯,在人们的信仰里,从今天开始,祖先会从阴间回来与家人团聚四天。

浴衣是必不可少的。千叶料到两个人没有准备,特地订做了两套。花道觉得有趣,早早就穿上了,拖者木屐,在门廊前大摇大摆的走。流川嫌麻烦,还是依旧的衬衫牛仔裤,拉着红发的青年出门去。

千叶和奈子去扫墓了,外人不必在场。流川和花道逛了几天,也早就熟路,沿着村子边缘的小径慢慢的散步过去。

乡下是能分外感受到中元节气氛的地方,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挂起迎魂的纸灯笼,街道上随处可见身穿传统服装,手拿面具的人走来走去。祭祀死者,告慰魂灵的舞蹈是从傍晚开始举行,当地人早已习惯了,半怀着虔诚的心情准备仪式。最兴奋的反而是外地来的游客和小孩子。

 

一直逛到中午,花道玩的尽兴,不想回去,两人就在街边的小茶馆吃了饭。向村里的人打听过仪式的举行地点,早早的赶过去看好了位置。

八月中旬的白天仍旧很热,到了下午,云彩渐渐的爬上来在高空薄薄的铺了一层。花道和流川觉得困倦了,就在田边山坡的树阴下休息,依偎着感受田垄闲吹过来的风,不一会便睡着了。

 

再醒来已是傍晚,花道被夜风冻的惊醒后就急忙去推身边的流川。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没有星月,远处的篝火却将整个夜晚照的通亮,隐隐舞动的火舌伴着鼓声萦绕在乡村开阔的上空。

“狐狸不要睡了,已经开始了!”

花道生怕错过一点,拉着流川的手急匆匆跑下山坡,穿著木屐的青年跑不快,最后还是流川冲到了前面拉着他一路跑到了村子中央的街道。

村子里有一半的人加入了游行,路边站满了孩童老人和远来的游客,空地上燃起的篝火映亮了大半个夜空。八月仲夏的夜,在神圣而欢闹的气氛中悄悄降临。

游行的队伍已经开始移动了,伴着笛、大鼓、三弦奏起的民谣,头戴面具的男女四五十人成一队的轻舞手脚,慢慢前进,仿佛来自远古时代的奇异动作优美而和谐,拂动的衣袖与轻盈的纸灯笼,带着人们不宣之于口的感怀与虔诚在绵延的行队中前进。

男声沙哑的民谣在耳边响起,音调苍凉而忧伤。站在人群中的花道不自觉向前挤去;前方流动的队伍中,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头戴邪鬼的面具,双手拍打着腰间的小鼓,踩着协调的步子仰头而歌。面具的表情如斯诡异,然而歌声却仿佛有一种击穿人心的魔力。

[八月天火下,魂祭故里 ]

古朴的歌词,带着人们简单而忧伤的愿望。无论相隔多远的亲人,都会在这一天赶回来团聚。从异乡,从另一个世界,从每一个寂寞,形影相吊的处所。人们怀念着逝去的亲人,寻求祖先的庇佑,笑着去怀念,流着泪去微笑。

队伍绵延前进,像抹流动的时光之河。白色的纸笼在夜色中划下光的轨迹,转瞬复又消失。夜空中,隐隐浮动着夏日温柔的香气。


流川回过神时,发现身边的青年已经不见了。身边的人群一直随着表演的队伍移动,放眼望去,周遭全都是陌生的脸。

在心里骂着乱跑的白痴,男人搜寻的目光却已有些紧张。涌动的人群中尽是戴着面具的游客,流川不客气的推挤着,几次掀开陌生人的面具然后面无表情的转身离开。

只是暂时走开了,在这样的小地方也不会迷路找不到回去的方向。其实是无需担心的,男人却莫名的愈发紧张。他从不信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然而在这样一个神秘的时间与空间,似乎凭空消失一个人也并非不可能的事。

为什么前一秒还牵着手的人,却总觉得他会消失呢。一刻看不到他就会发慌,不能时刻抱在怀里,就总是恐惧着失去。

是我天生只会这样爱人,还是因为那个人是你...

手心里都是汗水了。男人顾不得再次亵渎神明,横穿著插进了游行的队伍,行进的人群像水一样划过两旁,男人彷徨其间,像块沉默的礁石。

再找不到也许真的会在这样庄重的仪式间大喊白痴...那也许会连最仁慈的神明都得罪了。流川考虑着后果,突然在逐渐散开的人群中看到那抹惹人注目的红发。

连生气的力气都消失了,拨开路人迅速的跑过去。站在一个货摊前的红发青年被重重的拍了一下后,笑容满面的转身,好象早知道第一个拍他肩膀的人就会是自己的恋人。

“哪,狐狸,你看这个,本天才好不容易找到特地买给你的!”

流川来不及看塞进自己怀里的是什么东西,扯着花道的衣袖语气不悦的问:

“你刚才跑哪去了?”

青年还是嘻嘻笑着,也不在意男人的怒气,

“凑热闹去了。扔下你一个对不起啦。”

流川怔了一下,气愤却比刚才更盛,甩开青年的袖子,转身就走。

“喂,臭狐狸走那么急干嘛,那边有什么好玩的吗?”

花道似乎是故意装做不知道流川在气什么,紧跟在男人背后走着。几分钟后,才发现游行的队伍已渐行渐远,四周慢慢安静下来。

这个小村庄的西头是一段古老的城楼,从很早以前就一直作为祭祀的广场,如今也在角落里点燃了篝火,明亮的纸灯笼高高挂在楼牌上,随风轻动。城楼下方有一汪不大的池塘,是从村子外的河水引进来的。

花道穿著木屐走累了,一头靠在池塘边的栀子树上,冲着前方兀自疾走的男人又气又笑的叫:

“狐狸,再走下去就跑回东京啦,本天才可不跟你回去。”

流川这才停下脚步,回头望着花道,纸笼柔和的灯光下,斜倚在树上的青年收敛了神色,注视着自己微笑着。

其实也已经不气了。慢慢的走过去,一边打量着。红发的恋人穿上轻薄的白色浴衣十分好看,夜色下干净的不似真实。也许,他是真的从另一个世界走出来的吧。

花道拉过流川的手,像怕他再跑,一起放回浴衣下的口袋里,望着男人低声道:

“你知道本天才刚才去哪了么?”

这正是男人刚才的问题,他也不待流川再问,低头看向对岸发亮的池水。

“我刚才听到一首很好听的歌...是真的很好听...不知不觉就想跟着它走了。”

男人的指尖颤动,握着青年的手狠狠捏了一下。

“白痴,又说傻话。”

花道还是出神的表情,转头看向流川时嘴角带抹奇异的笑。

“不是傻话... 那真的是首好听的歌,本天才听着,都要哭了。”

男人紧张起来,急忙扯过花道的肩膀,端详他的脸,

“你真的哭了么?”

洁净的像个梦的脸,透明的表情。被抓着的花道只怔了一下,下一秒就咧嘴嘻嘻一笑,变戏法般的从怀里翻出一个面具罩在脸上,哈哈笑着:

“傻狐狸,骗你的!本天才是地狱恶鬼,不为世人留一滴眼泪!”

这是他从街边的小孩子那里听来的歌谣,念起来十分顺畅。流川被他搞的哭笑不得,只在一边看着青年跳来跳去的耍寳。

“狐狸,你闭上眼睛,本天才有东西送你!”

花道凑过来,不待流川答应,七手八脚的掏出他怀里刚刚塞进去的面具,戴在男人头上。然后退后几步,细细端详,看了好一会儿后,突然间弯下腰大笑出来。

“哈哈哈哈,狐狸...现在果真是只狐狸了。我果然是天才...哈哈哈……”

流川扯掉面具,拿在手里的竟然是个狐狸脸的画谱,微吊的眼梢,爱理不理的神情,惟妙惟肖的与平日的男人倒有五六分相似。流川心里也觉得好笑,看了一会又戴回在头上。

花道看流川喜欢,既高兴又得意,走过去笑着说:

“有了这个,就算我们走散了,也一下就能找到你。天下这么像狐狸脸的,就只有你一个了。”

流川在浴衣下攥紧了青年的手,心里想着这样的事情不会再有下次。两个人静静的站在岸边,看栀子树在池塘中婆娑的倒影。

夜色渐渐凉了下来,远处的鼓声喧哗在微拂的夜风中忽远忽近。男人始终用余光注视着身边的红发青年,恋人只是盯着发亮的水面不知在想什么。

“狐狸……”过了一会,花道像回过神,目光不动,低声开口:“你想过回家么?家里人应该叫过你回去扫墓吧。”

这是流川未曾对樱木提起的事情。七月的时候,家里的确打过电话来,询问中元节是否可以回去扫墓,被流川以课程太忙为由拒绝了。男人一向不在意这些事情,祖父辈仍都健在,而更久远的那些亲戚,在男人心里基本都是完全无关的人。

“嗯,他们自己没有时间去,才叫我回去。”

花道也不诧异这个答案,或许是深知流川讨厌花哨东西的性格,只笑着说:

“我们真是不孝的子孙。自家的祖先不拜,跑来这里当个局外人。”

“白痴,你就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去拜那块石头吧。”

流川开玩笑的指了下城楼下的乱石堆,青年下意识的向那边望了一眼,转过脸却没了笑容。

“没错...无亲无故,也找不到根,就永远只能当个局外人。”

“白痴……”男人后悔而紧张的神色刚刚浮现,青年就噗一声喷笑出来,用手指弹着流川推在额头上的面具。

“哈哈,笨蛋狐狸,和你开玩笑,别吓的哭哦,其实本天才很庆幸是块摔不烂的石头哪。”

青年的笑容在夜色下像初放的花朵,笑声也透着香气。流川一时说不出话来,心里沉沉重重的,失血似的酸痛,也分不清是恨还是爱。

“哪,其实,人可以怀念的事情很多吧,千里迢迢的跑回故乡来,也不只是为了清扫墓碑前那点尘土。”

花道慢慢的在池边蹲下,捡起岸边的石子无聊似的丢,

“和家人,还要过去的朋友团聚,看看以前住过的房子,念过的国小,经常去玩的游戏店,想做的事情很多哪。”

青年的声音伴着水面泛起的涟漪在夜色中荡漾开去。

“就算没有了家...也没有可回去的地方,也可以想想从前经历的事情,曾经走丢的狗,中过的彩票... 都是值得再想一遍的事情。虽然很多东西已经不在了,想见也见不到... 可是样子一定还在心里,只要...只要再去想一遍... 再去想一遍...”

花道的声音忽然停住了,流川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只见池塘对岸隐隐的飘过几枚白色的纸灯笼,像水面上绽放的洁白莲花,幽幽的闪着莹润的光芒。祭祀的队伍已经行到村外了,人们把手中的迎魂灯放入河中,顺流而下,有几只便漂到了这里。

青年蹲在岸边等了一会,灯笼漂近时伸手捞起一只。白色的纸精巧扎成的灯笼轻盈没有重量,晕黄的火光闪着,仿佛下一秒就会随风消失。

花道小心的护着那抹羸弱的火焰,回头招呼流川:

“狐狸,到奈良不能白来一趟,”他又捞了一个纸笼,递给在身边蹲下的流川。

“总有一些忘不掉的人... 心里想着,就当是对他凭吊的仪式吧。”

花道低声说着,伸臂轻轻将灯笼放到水面,几抹涟漪荡开后,迎魂灯宛如无根的浮萍,缓缓的向对岸漂去。青年出神望着,似乎正在怀念那个想要寄托在纸笼上的,同样轻薄无依的灵魂。

流川依样而做,乱糟糟的心思里,除了身边那个红发的青年,却再也想不起来谁。

远处的喧闹声渐渐近了,表演的队伍又慢慢的绕回了村里。夜风中,依稀传来的又是男舞者苍凉浑厚的歌声,回转在深黝的天空中,一时竟令人分不清今昔是何夕。

古老的奈良,像一个游离于时间之外的行者,永远徘徊在虚幻与现实的交汇处,过去与当下的分界点。魂祭故里,魂祭故里,感怀而忧伤的民谣,穿过长长迷离的时空,唱给那已逝的故人倾听。

『真的好听啊! 不过那是骗你的,本天才才没哭呢!』

耳边回旋的却是那人适才的开朗,流川低下头,看到身边一直沉默着出神的红发青年,眼睫中似隐隐有泪光闪动。

 

▽▼


那天两人回去的很晚,直到游行的队伍散尽了,才跟着人潮往回走,到家时,天空淅淅沥沥的开始下起了小雨。

雨丝打在身上冰凉,花道只穿着浴衣,淋了一下就打起寒颤,直嚷着秋天到了,流川看了眼墙上的日历,也只差十几天便是立秋了。

两人都觉得困倦,洗过澡便躺回床铺。黑暗中花道的手伸过被子握住了流川的,指尖干燥而冰凉。

“狐狸...” 花道的声音低低的。

“嗯?”

“明天...我想去一个地方。”

“那就去吧。”流川也不问是什么地方,反正恋人想要的,只要陪着就好了。

青年沉默了一下,才又开口,

“我想一个人去。”

男人一下子清醒了,侧过身在黑暗中搜寻着青年的脸,那一头红发仍散发着细小的光泽,青年望过来的眼神莹润而坦然。男人心里隐隐明白了什么,又不愿自己去揭开那层纸。

“狐狸...本天才自己去就好了。我...我想去看看阿宽... 你想和我一起么?”

其实早就想到的事情...在决定来旅行之前。男人以为自己既然来了这里,那一定没什么关系...望着恋人澄澈的眼神,喉咙却涩涩的讲不出话来。

是希望他去的么... 流川在黑暗中紧紧盯着恋人的眼睛,如果那瞳眸中有一丝期待,便陪着他去哪里又有什么关系... 那曾是他最爱的坦诚的眼神,现在却恨它透澈的不肯隐藏一点东西。

“白痴...”过了好一会,男人低沉的开口,“明天我有事... 你自己去吧。”

花道低低的哦了一声,隔了半晌,听到男人再没有下文,转过头阖上了眼睛。耳边的雨声渐渐大了,冰凉的雨丝顺着竹帘飘进来,打在塌塌米上一阵悉嗦的响动。青年翻来覆去了一会,从床铺上爬起,轻轻蹭到窗边。

没有星月的天空。雨丝笔直的落下,透过村落仍未熄灭的灯光微微发亮。远处的群山,近处的田垄,静静矗立在雨帘之后。

一叶而知秋,奈良欢乐的夏末还未过去,清索的秋天就提早降临了。青年倚在竹帘下,任雨丝打湿了额发,兀自望着窗外浑然不觉。

 

流川醒来时似乎已到了下半夜。男人在一片乱糟糟的梦中惊醒,心悸的感觉还未褪去,就发现身边的青年不见了。

空荡荡的床铺,冰凉而没有温度。男人怔然摸着,才慢慢的反应过眼前的现实。

洗手间,厨房,庭院全都没有,静夜里只有自己的脚步声急匆匆的响起。男人发现花道穿走了白天的浴衣和木屐,去了什么地方,是能够隐隐想到却不愿确定的。

总是让人担心的,不守着他就到处乱跑,瞬间不见的大白痴... 流川望着头顶暗沉无光的天空,无论如何不能说服自己放下心来。

门外仍下着细细的小雨,不想为了拿伞吵醒千叶,披了件衬衫就跑了出去。走到门口时,顺手摘下主人挂在房檐上的迎魂灯,心里虽然暗念着对不起千叶,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离第一次来奈良已过去几年,凭着模糊的印象沿村子边的山脚一路找过去。雨点打在油纸做的灯笼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仿佛男人参差的心跳。走到路的尽头时,顺着石头砌成的台阶向山麓爬去,两旁茂密的树林叠影重重,手里的灯光仿佛只余一抹微弱的萤火。

记忆中的那座神社却一直未出现在眼前,前方只是蜿蜒陡峭的山路与黑暗无限延伸。雨越下越大了,流川身上的衬衣早就湿透,混着汗水将肌肤打的冰凉。

山路转角的地方,脚底滑了一下,手里的灯笼撞到地面后倏然熄灭。流川皱了下眉,在昏暗的林间分辨着方向,周遭的景物依稀见过又十分陌生,不知没头没脑的摸索了多久,男人看到前方依稀有灯光已是很久之后的事。

三年前来过一次的神社在夜色中更加古旧,雨帘后墙瓦上的苔藓散发着深闇沉默的绿意。男人顺着灯光走近,隔着半敞的木窗向里望去,找了整晚的青年就站在神社的佛龛之前,修长的身形,几抹烛光将他的影子也拉的长长的。

放下心后是还来不及生气的虚软,想推门进去时男人却停下了脚步。神社内的红发青年突然低下头,抬起手背粗暴的抹着眼睛,背脊直直挺着,像是拒绝任何安慰。

不闻哭声,也不见泪水落地。这难以言语的悲伤。


这个时刻,是不希望有人打扰的吧...可是我的爱从来不是这样。只能看着你的背影默默饮泣,这种事情我做不到。流川伸手推门,伴着吱哑一声,静夜中陈旧的神社慢慢敞开了门扉。

花道的背脊颤动了一下,发觉了身后的人却没有转过头来,急匆匆的用手背擦着眼睛,感到男人抓住自己的手臂时,眼泪却一下子流的更凶。

“白痴……”面前的男人黑黑的眼睛注视着,冰凉的手捧着青年的脸,声音低沉:“你哭的丑死了。”

被这样说着,眼泪却愈发的止不住。花道想那个时候他其实是希望他来的,恋人好看的白皙的脸,平板的表情,总是能令人莫名安心。不需说什么,只要他冷冷的气息在身边。

青年努力的吸着鼻子,眼泪还是不断的从哭红的脸划下来。流川拿指尖紧紧的按住花道的眼角,粗暴的止泪方式。有些慌乱又勉强的喝着不许哭。

眼睛被按的生痛,逃逸的心思却渐渐的收回来。止住了眼泪,青年不好意思的推开流川,这才发现男人浑身湿透了。

“笨蛋,你没带伞么?”花道既是担心又想找话题。

“忘记了。”男人平板的回答。

“怎么办,我也没带。”有些烦恼的望过去。

“笨蛋。”

流川看花道露出孩子气的神色,一整晚的担心瞬间散开,淡淡的笑了。


[阿宽...你看到了吗?]

花道走过去,帮男人脱掉身上的衬衫,把带来的外套披在他身上,然后用双手抱住流川冰凉的身体。

[看到了吗... 现在的我不能哭了,有个人看到我哭,也会很伤心很伤心。我想看他笑,就算多么黑的地方,我也要爬出来。你是希望我坚强的吧...]

两个人在神龛前静静拥抱。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了,混着林间的风声像巨大的海潮拍打着小小的屋宇。流川疲累了一晚,又冷又倦,困意渐渐的上来,在花道的肩头闭上了眼睛。

“雨下太大了,只能明早回去了。”青年说着,男人点点头,依偎着在墙边坐下。累到极点的流川把头靠在花道屈起的腿上。神社内的烛光摇曳,花道怔怔望着,没有丝毫睡意。


[阿宽,我现在很幸福啊。 可是...你却从来没告诉过我,你是否真的开心过...]


▽▼


雨不知是何时停的。花道醒来时,清晨蓝色的光线正从窗子透进来,鼻间全是雨后微腥的泥土和青草味。青年觉得骨头都散掉了,去推身边的流川,却发现男人的脸色不自然的异常潮红。

流川睁开眼睛,头昏沉沉的,连地板都在摇晃。花道去探他的额头,滚烫的灼手。昨晚淋了太久雨,又急又累,在冰凉的地上躺了一晚,男人终于发起高烧来。

“狐狸,还能动么?”花道见流川只是昏沉的点了下头,心下更加害怕,急忙背起男人往山下跑去。刚下过雨的山路又陡又滑,青年放慢脚步小心走着,背后的男人越来越重,似乎是烧的晕过去了。

到千叶家里时,刚刚起床的青年发现两个人不见了,正急得满头大汗,见流川发着高烧,转身去找来了村里诊所的医生。男人依旧是昏昏沉沉的,花道给他换过衣服,吊起点滴,就一直躺在塌塌米上昏睡。

这个忙碌的清晨就这样过去了,太阳高高的升起来,明亮却不耀眼的光线带着秋日澄澈的气息。花道跪坐在流川旁边,看男人苍白的脸色,心下又痛又悔。

流川的身体一直很好,和他在一起多年,也从没见过他生过病。现在却一下子病倒了,都只能怪自己吧。是不是凭着对方的爱就可以这样任性,从来没被责备过,所以就觉得怎样胡来都没关系吧。

“狐狸... 快点好起来吧,你这个样子也好丑啊……”

青年轻轻的趴在男人身上,听着棉被下平稳的心跳,稍稍安心的闭上了眼睛。窗外的阳光一点点的透进来,奈良秋日的午后,只有影子在悄悄的变长。


傍晚醒来的青年发现身边的男人已经不见了,平整的塌塌米上似乎没有人睡过的痕迹。花道慌乱的起身,光着脚冲进院子,转头间,四周一片静寂无声,千叶偌大的家里,竟已没有一个人。

大片大片的火烧云将天边染的一片血红,远处又隐隐的萦绕着鼓声和笛声,中元节的第二天傍晚,欢闹的庆典又开始了。

也许是和千叶跑去看游行了吧...花道没忘记流川还在生病,觉得这样的事情离谱却只能选择相信。踩上木屐,青年顺着记忆中的路,向祭祀的广场大步跑去。

村子中间的牌楼下,还是和昨日一样的热闹,人群围着篝火,手拉着手跳起中元节的舞蹈。表演的人们身穿和服,头戴面具,流水般从面前一队一队的走过。

只有鼓声,笛声和悠扬的三弦声,缭绕在傍晚火红的上空,人们安静的舞蹈着,专心致志,缓慢和谐的动作,似乎永远也不愿停下来。谁也不知道,面具的一张张脸孔,是在笑着还是流泪。

花道站在路边,向人群里焦急的张望着,许久却没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眼前的人群,光与影似乎渐渐的模糊了,脚底轻飘起来,伸手抹着眼睛,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为什么丢下我...为什么丢下我。看不到你,我便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寸步难行... 混蛋混蛋,为什么自己一个人一声不响的跑掉...

“你怎么了?为什么在哭?”

明亮柔和的声音自耳边响起,花道抬起还在流泪的脸,看到一个穿着红色和服,头戴山神面具的女孩在眼前望着自己,看不到脸,却知道她一定是对着自己微笑的。

女孩仿佛散发着平和温柔的魔力,青年忍不住开口回答:

“狐狸...狐狸不见了。我找了很久也没找到。”

“狐狸,是你的亲人么?也许...是被神带走了吧,回到那个世界去了。”

花道怔怔的,恍惚中明白了又似不明白。

“什么?...那个世界是哪里……”

女孩微微的笑了,红色的和服衣袖在夜风中微微飘动,

“就是每个人都会去的地方啊…… 我就是从那里回来的,过完中元节后,就回去了。”

青年还是神色迷惘,低着头,只感觉到女孩说的应该是一件悲伤的事。想抓住那一丝一闪即过的线索,眼前却又模模糊糊的什么都看不清。


女孩回到队伍中了,跟着音乐很快又融回到节拍中去。轻盈飘忽的身影在眼前一个一个的掠过,明明是欢乐的舞蹈,却隐隐弥散着忧伤的寂寞。

[八月天火下,魂祭故里 …… ]

熟悉的浑厚歌声又从队伍中传来,似乎和所有的丝竹声都是那么不和谐,却分外击痛人心。花道猛的抬头,顺着歌声来源的方向大步跑过去。

『阿宽…… 阿宽…… 是你么,是你么?』

青年的叫声湮没在喧闹的鼓声中,忧伤的歌声仍一遍一遍的吟唱着,从不知名的角落传来,从另一个宁静的时空传来,歌者高大的身影仿佛在眼前一闪而过,却又轻烟般转瞬不见。

『阿宽……』花道的声音已经哽住了,心里那一瞬间刺骨的酸痛让他抓住胸口,弯下腰大口喘着气。

为什么...为什么不肯停留一下... 我..我只是想问一声,你现在好不好...

我只是...希望所有我爱过的人,都和我一样的幸福。

故乡的神明...你又是否听到了人们虚幻,卑微,却是发自心底的最最虔诚的愿望...


歌声渐渐的远去了,青年怔怔的站在原地,一时忘记了要去哪里... 是要找到狐狸的,找到那个总是用深切的眼神看他,不说话却比任何人都坚定,要永远陪在他身边的人。

是去了另一个世界么?因为病的忘记了自己是谁,不小心被神带走了。那...那就只能追他回来吧,就算是神也不能阻止凡人的任性。

游行的队伍在身边流动着,青年看着看着,不自觉的跟着节拍舞动起来,从未学过的舞蹈,却像天生就印在血液中一样,跳的无比流畅。心情渐渐平静下来,随着身边的人们前进着,不知向着何处,却是自己想要去的方向。

队伍越行越快了,恍惚间闪过一张熟悉的脸孔,花道叫了一声,拨开人群狂奔过去。前方带着狐狸脸男子仍随着人群前进,青年快步赶上,一把抱住了他。

“狐狸……”

只叫了一声就哭了出来。无需再摘下那只他送给他的面具,只要紧紧抱着,感受他的气息,就知道是他,就足够了,足够了。

“白痴... 怎么又哭了……”

男人回手抱住青年,摘下头上的面具,乌黑的头发下,白皙而好看的脸无奈的笑着,淡淡叹息。


欢乐的庆典还未结束。奈良夜晚清凉的风掠过,像是神宁静的呼吸。

 

▽▼


睁开眼睛时男人神色不悦的脸就在眼前,花道吓了一跳,急忙起身,才发现流川不知是什么时候醒的,脸颊仍旧有点红,气色却好了很多,半坐着直直的盯着他。

“狐狸…… 狐狸… 你,你回来了……”

青年睁圆了眼睛,一时还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傻傻的看着,爬过去用手摸了摸流川的脸,才放下心来。

还在身边。就在身边。刚才的梦境如此真实,却又如烟雾般轻轻一触就瞬间消散了。

“白痴……”流川沉着脸,冷冷的开口,“放着病人不管,自己却跑去睡大觉。”

即使自己再担心,男人说的却是事实。花道涨红了脸,还在犹豫着是道歉还是死硬到底,流川却轻轻叹了口气:

“以后不许再乱跑了。我没有那么多条命让你折腾了。”

青年把头撇到一边,心里下了同样的决心,嘴上却为了面子死都不讲出来。

“还有,我不想再看到你哭鼻子了。”

这也是丢脸的事实。花道结巴道:

“哭……哭又怎么了,又不是没血没泪的臭狐狸……”

流川不理他的争辩,坐直身体,伸手抚上恋人红发下光洁的脸颊,颇有威严的开口:

“不许再哭了... 梦里也不许.. .”

男人的掌心干燥而温暖,花道用手掌贴住,心里一动,望着恋人轻轻的笑了,


“狐狸... 奈良真的是处处有神明呢……”



那之后流川很快就退烧了,花道还是担心他的身体,没有再让他外出。流川在家里待的气闷,望着奈良高远的天空,突然就想回神奈川看一看。

听男人讲过后,花道有好几天都心神不宁。虽然自己也想念着湘南岸边的海风,然而这样的关系,并非像普通的恋人拜见父母那样简单。

行程还是这样确定下来。临走的那天,千叶开车送他们到车站,上车前,花道勾着千叶的脖子把他拉到一边。

“喂野猴子,让丸子认我做干爹好不好?” 青年脸上全是讨好的神情。丸子是千叶儿子的小名,花道实在喜欢小孩子,已经和千叶提过好几次。

“唔...”男人一脸的为难,沉吟着似乎在认真思考,“要认你也不是不可以…… 只要丸子以后不要跟着你学就好了。”

花道的眉毛立刻竖了起来:“啊?野猴子你什么意思?像本天才难道不好么?难道不好么?难道不好么?”

青年是真的急了,用双手大声拍着千叶的脸。千叶被缠的无可奈何,斜眼向一边的流川求救,男人却一脸似笑非笑的,纵容的看着花道对昔日同学的暴行。

碰到这两个人是上辈子欠下的债吧。千叶无语问苍天,最后只能苦笑着答应了红发的青年。

“哈哈哈!本天才一定将丸子培养成天才第二代!野猴子,你还不向我道谢?”

花道用力拍着千叶的肩膀,笑容灿烂的仿佛能把正午的太阳比下去。这时列车鸣响了汽笛,男人这才松了口气,望着青年高大的背影向车厢奔去。

登上车前,流川和花道回头向友人招了招手,千叶看着两人欠扁的笑容,又气又笑,突然间想起来一件事。

“花道!你忘了一件东西!”千叶喊着,从兜里掏出来,远远扔了过去。“接住,这东西很有用哦!”

花道伸手接住,只看了一眼,就满脸通红的急忙把手背在身后,结巴的低声骂:“混……混蛋野猴子!”

千叶在月台上笑弯了腰,看青年钻进车厢再也不肯瞄他一眼。列车缓缓启动了,男人回头望着,心里想儿子有这样的干爹也并非不好,如果阿丸长大后,也能有那样干净灿烂的笑容……

只是,如果真的完全像了红发的青年,不是一辈子都要用那个东西...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流川上车后,就一直盯着花道要看他藏起来的东西。

花道气极了,也顾不得别人的目光,拿出来就扔在了流川脸上。

“都是因为你!让你收拾东西也整理不干净。呜... 本天才在干儿子的爹面前永远也抬不起头来了。”

手里的东西软软的一个小管,原来是常用完就顺手塞到枕头下的KY。流川端详了一阵,似乎没半分窘迫和惊讶,只低低的说了一句:

“哦,太好了,回去就有的用了。”

“死狐狸…… 你去跳车吧!!!”


此时已是八月下旬,夏末与秋初的气息刚刚邂逅,乍冷犹温的风掠过奈良广阔的天地,撒开盂兰盆节的尾巴,暂时忘掉那些感怀忧伤的心绪,这个秋天,又在一片透明的阳光下悄然降临了。

 

“狐狸,你知道吗? 人都是会死两次的。”

“为什么?”

“第一次是自己死,活生生的一个人,变成一把灰。”

“第二次呢?”

“然后... 然后就是被他人忘却而死。”

“白痴...”

“我想...盂兰盆节的存在,就是为了让亲人永远的活在自己的心里吧。 见不到面也没有关系,只要,只要我们肯再想一遍... 再想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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