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Skip to Menu
  2. Skip to Content
  3. Skip to Footer>

[仙花]梦迴江南 1-11

(2 次投票)

作者:Calistow 2010-05-21, 周五 19:24

页面导航
[仙花]梦迴江南 1-11
章6 - 章11
全部页面

【1】

梦迴江南,几更深深。

心亦沉沉,意也昏昏。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

————————题记


他又来了,他终究又来到了这细雨湿流光的江南。

昔景,如常。

人事,已非。

人流如织的江南小镇上,熙熙攘攘的一番和乐景象。一个身着蓝衣的年轻男子,擦肩于喧闹的人群中。

比起那些匆忙赶集的行人,他的步伐缓慢而悠和,丝毫不被周围好奇惊叹的目光而扰————即使隐在人群中,这蓝衣男子的出色依然鲜明————冲天的直发不显怪异,更加彰示着他俊逸儒雅的脸庞,一身简单的蓝色锦缎,隐隐透着不凡的轩昂气息。

还有他的笑,嘴角勾勒着浅浅的痕迹,看不真切,却似乎沉淀了很深的情感————

像是思慕着什么,流年轻转,深邃寂寞。

一间小酒坊前,男子停下悠缓的步履,视线锁上了酒柜最外侧的一坛酒,许久,嘴唇微启,逸出一声低低叫唤:“老板,买酒。”

“来了!来了!”酒坊的老板立即热情的迎上来,满脸笑意的问:“客官要买什么酒?我们这里的酒可是江南一绝啊!您看这陈绍,竹叶青,还有金绫,芍露…………”

“桂花醉。”蓝衣男子淡笑着打断老板的推荐,一指酒柜上的坛子道:“就要这坛‘桂花醉’。”

“这坛?”老板取下酒坛,陪笑着说:“大爷,这‘桂花醉’是新酿的,不够醇,喝着也不痛快。”

“无妨。”蓝衣男子微笑,付了银子接过酒坛,轻道:“烟花三月,金秋桂子。来了江南,自然不能错过这‘桂花醉’了。”

语毕,他轻轻的捧起酒坛,移到鼻下,深深的、深深的闻着————香气,和着心里泛上的柔情,一并溢出。
刹那间,有一种微妙的感觉袭上心头————
是一种很怀念,很熟悉…………又很炽热,很激荡的感觉————似曾相识!
蓝衣男子遥遥回首,望向那种感觉袭来的方向————
街上车流人流如潮,视线却仿佛被吸引似的,自然而然的穿过熙熙攘攘的人丛,落在了一个白衣的青年身上————
恍若隔世的一眼————
惊鸿一瞥间,莫名的情绪自心中爆裂!!
霎间,思绪一片空白,这一眼,竟如几百年那么漫长而悠远————
那白衣人也是遥遥望来————

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上,映得他那双神采奕奕的眸子,折射出摄人心魄的颜色————
那是极为漂亮的,淡淡的琥珀色。
四目相接,瞬间,那片琥珀中闪出震颤的光芒!
有多久,没有相见了————
原来今生,还有缘再见————!!
————樱木花道!!!
默默的唤出这个深刻在自己灵魂中的名字,蓝衣男子的目光由诧异转为深邃,狭长的眸子闪动着一片流光————下一刻,微笑的嘴角一努,俊眉上挑,转身就不着痕迹地掠过人群。
震惊而凌厉的光芒在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乍现!

白衣青年一展身形,衣袂飞扬,向着前方敏捷的身影————追去!

蓝影飘逸如烟,白影轻盈似风,路上的行人看到这一前一后追逐的两条人影,纷纷吃惊地收住脚步。

转眼两人已飞出了小镇。

又掠了十几丈,蓝衣男子终于停了下来,缓缓回身。

白衣青年也在他身后十步外,定下了身形。

前方是烟波浩淼,那翻绕在两人间的空气一如那烟波,浩淼地难以揣摩。

视线再次交融,蓝衣男子微笑了起来,“上船吧。”

白衣青年犹豫了一瞬,最后还是跟着他走上一条停靠在岸边的画舫。

蓝衣男子朝艄公点点头,长篙一点,画舫缓缓驶离岸边,朝着明亮的湖心荡去————

船舱里的摆设很简单,也很雅致。四周挂着几副墨渍未干的丹青,中间是一个小圆桌,上面摆放着一只小小的薰鼎,使得整个画舫弥漫着干爽的,淡淡的檀香。

空气和着水波,微微荡漾。那一白一蓝两个人,静静的对视着,许久,白衣青年似乎不习惯这般长久的沉静,首先开了口:“你引我来,到底想做什么?”

他的语气很淡,淡得让人几乎听不出其中的波动。

几乎。

浅浅一笑,蓝衣男子扬了扬手中的酒坛,道:“要不要一起喝一杯?”

说完不等对面的人回答,自顾自地坐下,取过桌上的两只小杯,倒上刚买的酒。

“好酒。”蓝衣男子饮了一口,悠然放下酒杯,深深的眸子投注在眼前那张俊毅的脸上,唇角微微一挑,勾勒出一个极其清,极其柔,极其舒缓的笑容。

“如此山水依依的好地方,清淳甘香的好酒,又遇上了故人————花道,我们有很久很久,没有好好一叙了呢————”

微风徐徐,格外撩人。
咬了咬唇,白衣男子仍是站立着,垂下视线不去看那人温柔的笑容,再次开口询问道:“你…………你怎么会来江南?”
“找人。”那男子接道,语气悠然,像是千百次回应之后,已经变成习惯。“我要找一个人。”

“找到了么?”

蓝衣男子起身,暮色里容颜如水,“没有。我找不到那个要和我携手泛舟的人。”顿了顿,伸出手,轻轻抚上了眼前人明亮的红发,叹息道:“我,找不到我的‘花道’。”

轻轻割裂搬的痛楚从心底蔓延开来,白衣如雪的青年逃开了那人手掌的温度————在瞬间的恍惚中,隐隐的,有着它主人的含蓄和专注。

心在鼓动,虽然痛楚,却还是顽强的,一下一下的鼓动着。

白衣青年轻轻呼吸着,压抑着自己内心淡淡的却依然在痛的伤痕,仿佛想要伴随每一次的呼吸,将它丢在流逝的水里。

恍惚中,似乎片刻已逝。

转头,琥珀色的眸子注视着那抹蓝色,淡淡道:“那么,恐怕你要白费心机了。”

“再也找不回来了么?”

“仙道,两年前你就知道了,我有我的无可奈何。”

“我也是。”蓝衣男子静静的凝视着对面的人,纹丝不动。

一瞬间两人都沉默了————

有些改变,需要经历水滴石穿————另一些,却如白驹过隙。

他与他之间,即使抽丝剥茧,也再回不到从前———那段已经湮灭的往事……………

******************

仁者乐山,智者好水。

樱木从不认为自己算是仁者,所以,他才会爱水。

爱水,爱船,也爱江南。

行云却在行舟下,空灵澄鲜,水远烟微。

当脉脉的流水自指间流过,那份细腻温柔,就像是小时候的浓荫下,他蜷在母亲膝间,母亲轻轻地抚着他的发,自清凉无汗。

童年的日子里,入梦来的,何止是那些沁入心的温暖?

江风习习,鸥鸣阵阵。

曾经以为,眺远江上是很久远的梦了————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

白衣青年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这样坚定这样坚强,因为他曾经有一个千山万水可以回去的故乡…………

但是今天…………

甩去袭上心头的伤怀。难得有机会游一游这江南春水,莫要让那些事扰了好心绪。

烟波江上,游人冉冉。离港十余丈之遥的水中泊着一艘精致的画舫。

其实樱木留意这条画舫已经很长时间了,不是因为它特别雅致,而是因为,它隐在重重的船只中,静静停曳,不见有人出入。莫非是无人使用?那可真是妙极,正好送他一程。

想到这里,他也不犹豫,一提衣袂,轻轻巧巧的就越上那条画舫,水波未惊。

樱木并不知道,这一越,就越出了他人生的桎梏。

江南,画舫,酒香。

很多故事,从那一刻开始。

而有些故事,关乎一生。

“有朋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船舱内竟然传来了一声慵慵懒懒的男声,白衣青年不由吃了一惊。

他居然没有发觉船上有人?那人居然能隐去自己的气息?这让樱木有些惊讶。

更有一些惊叹。

下一刻,船舱里果然步出一位眉目清俊的年轻公子。

一袭上好质料的轻绸蓝衣,双领对襟以珠玉为盘铜,脸色微微的有半分苍白,然而,他却有着很特别的眼神————是眼神,而不是眼睛。他的眼睛不够黑,但眼神舒懒,浅浅蕴了一抹极淡极淡的倦意。薄唇上噙着一抹似笑非笑,介于淡然与洒脱之间的玩世不恭。

看来他就是这画舫的主人了。

樱木扰扰头,对擅自上了船有些不好意思,他抱了抱拳道:“原本以为这里没人,所以未经允许就…………叨扰了!”

那蓝衣公子并不答话,只是饶富兴味地看着眼前这个眉宇间隐着骄傲而毫不造作的“不速之客”,眼中闪出好奇来。

“兄台?”樱木见他不说话,又叫了一声。

哪知对方居然一透手轻托起他的下巴,眼睛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樱木,啧啧道:“真是不错,很好,很好!”

樱木莫名其妙,更不喜欢这种探究促狭的目光,不由脸色一沉,不悦道:“你这刺猬好不要脸!看什么看!”

本来乍见这人怪异的冲天直发就感觉好笑,越看越像刺猬,只是挨着他无礼在先不好说,如今心里一气,“刺猬”两字就自然而然迸了出来。

怔了片刻,眼看樱木又要发作,蓝衣公子温文一笑,微微欠身,周身气度竟然瞬间改了模样,敛去那玩世不恭的神情,突然起了尊贵又不失潇洒的不凡气韵来:“在下失礼了,兄台见量。”

蓝衣公子含笑间,气宇显洋洋大家风范,只听他淡淡道:“在下仙道彰,是云游的画师。”狡黠的瞧了樱木一眼,他含笑道:“请问兄台高姓大名?”

仙道彰…………樱木心中暗念,隐隐间却有一丝难以言状的感觉浮光掠影般闪过————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淡淡的,有种温柔的感觉。

“兄台??”

“啊?樱木。”白衣青年回神道:“樱木花道。”他顿了顿补充道:“我是个剑客。”

“樱木…………花道?”仙道点头,微笑道:“那我就称呼你为花道如何?”

两个字的音节从他口中道出,隐隐的语调竟颇有些象另一个人,樱木身子一震,顿时硬梆梆地楞在那里。

在他心中又涌起了平复已久的痛苦来,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年轻的脸,温文俊秀,和煦中微微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清冷。

花道。花道。花道。那人的声音温柔宁静,将他的名字念成悠悠如水。

他的笑也是温柔宁静。只是一瞬间,那笑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人惨白的脸色,还有血,鲜红的血,箭,无情的箭!

箭如雨,血如雨。撕裂了他的笑,他的声,他的呼唤。

洋平…………

白衣青年的身子突然不可抑止地颤抖起来,似乎不胜寒冷。

“花道,你怎么了?!”一声清晰打散了那寒气。

樱木才惊觉自己的异样,抬头看向直直望着自己的蓝衣公子,樱木含着歉意掩饰道:“对不起………我只是,想起一些不愉快的事。”

究竟是什么事?每个人都有好奇心,仙道也有,可是他并没有问,只是带着慵懒的笑意轻声说:“不如在下献丑一曲,有些曲子会帮助人们暂时忘记那些不愉快。”

说罢,他从腰间取出一支箫悠悠吹送起来。十指轻压,流音如水,轻快的曲意恍如随手翻覆倾泻而出那样容易。仙道抿唇微掩箫口,指尖快速游滑气孔处,弄得叠音连连,潇洒之中不脱俏皮之意。

一曲终了,樱木顿觉心境平复了许多,明亮的笑跃上眉角。“很好听的曲子,叫什么名字。”

“《无忧》。”仙道笑道。

“无忧…………无忧…………”樱木喃喃的低声道:“人真的可以做到无忧吗?”

“能。”仙道淡淡道:“山无忧,水无忧,无情无忧。山水无情,所以无忧,人若无情,又有何忧愁呢?”他微笑着看着樱木:“但是世人难以无忧,因为我们有情,情重,忧愁也重。我想,花道你必定是个重感情的人,所以才会被感情伤了。”

樱木的眼瞳遂地放大,而后眼睑下垂,浓长的睫毛如密林般遮掩了别样的眼眸。他什么话也没说,仿佛是默认了。

仙道不由轻轻一笑,坐了下来,伸出手臂:“一起喝一杯吧,既然来了。”

迎面飞来一个一个酒坛子,樱木接住了,开封,酒香四溢,伴着点点桂花的甜味,侵染了空气。

举杯而饮,入口清淡,入喉清甜,下肚暖而不辣,热而不燥,香醇缠绕舌尖。“好酒!好一坛‘桂花醉’!”

于是两人便聊了起来,仙道发现,这个白衣青年像是一块多棱的水晶,只需微微调整角度,都能折射出不同的光彩,夺目而精彩纷呈。明明是个笑起来那么暖那么亮的人,却隐隐觉得他心底里透出的寂寞和哀伤,就连脸上神情,淡淡几分飞扬调皮背后,竟也是幽深的。

仙道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很想去了解这个人,很想去帮助他。

樱木有点惊异,很有些不可思议啊,和这个看似富贵公子的家伙一起喝酒,感觉非常舒服。

鼻中清新的,是湖水的宁静,脸上温润的,是日的挥洒,周围轻轻拂过的,是微甜的春天的空气。甚至,感到阳光穿过如洗的空气落到周身的清爽与温暖。

听他谈论古今,听他吹箫弄琴,听他半开玩笑的吟诵着:“谁可羡骖鸾?人在舟中便是仙。”

也许是江南里弄的细雨玲珑,江南湖泊的烟霞浩淼,江南矮峰的平和妩媚,才造就眼前这男子温润的笑容。

樱木常常想,为什幺生活不能是这个样子呢?每一次呼吸,都和清澈的天,清澈的水同步。

是啊,如果没有那场战争,他的亲人、朋友,还有整个和光村,都会如这江南水乡一样宁静祥和…………

然而终究没有“如果”。

五年前,正适逢动乱,于是战争狰狞而至。和光只是一个平凡的小村落,却免不了那场浩劫!整个村子都不能幸免地成为了战争的牺牲品。

“弱肉强食”,如此简单,如此残酷!

战争的意义是什么————没有人知道,唯一理解的,就是战争等于死亡,而对一直与世无争的和光村来说,那场战争,等于绝望。

有人为生存而战,为生命而战。

前者残酷。

后者沉重。

有人为平安而战,为家国而战。

前者感动。

后者震撼。

这些人,从将军到士兵,都可以被称为“英雄”。

可是!若只为野心为权势甚至,为纯粹的殈血呢?!

和光村所经历的,不是战争,而是“屠杀”!!

无分老少,不论男女,杀!杀!杀!

尸骨埋荒山,硝烟散尽后,血泪洗尽了一切言语。

是暮春的时分,杨柳依依,是望尽天涯,再难看到故乡的踪影。山长水阔,曾经的亲人,曾经的朋友,又在什么地方?

没有泪,不是没有,只是,不能流。

————“复仇”。

这个残酷而沉重的字眼,从此深深深深地铭刻进他的血液,他的骨髓。或许,当自己拿起宝剑的一刹那,有什么东西在骤然间冷却了。

像把盛着阳光的指尖翻过来,后面那沉重的,是阴影。

这个世界,有太多那样的阴影。洋平也是因为那样,才和他遥隔千山万水,一别今生。

而天人永隔的,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人啊!

这痛苦,这伤痛,这悲哀,这无奈,这刻骨相思入肠想念————

谁来承担?

活着,有时比死亡更加需要勇气。

也许他是要以手中的三尺青锋,去还一个清明世事。然心里终究免不了自私的念头————

与其举着大义的旗帜进行杀戮,或许“为亲人复仇”这样单纯的理由,才像人吧…………

樱木的一双金眸凝视着远天碧波与长空相接之处,青山绿水之间,突然听闻那吹箫者的旋律中断了,然后,是一声叹息。

“怎么了?”

“你心情不好。”仙道微微仰了头,烟光自水间跳到他颈间,使他的脸色悠然轻荡,“有心事的话,不妨说出来。”

看着仙道一脸的关心,樱木欲言而止以一种不堪回首的表情沉默了下来。“不,没什么。”

“你的表情不像是‘没什么’样子。”仙道放下箫,轻轻握了握樱木的手,“说来听听吧,或许我能…………”

“不关你的事!”

话一出口,两人都怔住了。

仙道惊异于樱木的反应,这般爽快的拒绝也损了他小小的自尊,一时间倒是楞在那里,不知如何接下话茬。好半晌,白衣青年才恢复过来————

“对,对不起,我不想再提那些事了。”

仙道呆了呆,但是下一秒,笑意又挂上嘴角。“没关系。不想提就不要提了。呀,已经傍晚了呢。”

夕阳很美,微带着白昼时的余温。

“我要走了,谢谢你的酒。还有,你的曲子,真的很好听。”

船声欹乃间,船已靠岸。

“我们还能见面么?”

“如若有缘,当会再见。”樱木一抱拳,再不留恋地掠过仙道身边时,跳上了岸,竟当真没有再看一眼,如风而过。

沉思片刻,身着淡淡水蓝色衣衫的男子俊朗温文的面上,不着痕迹的掠过一丝期许,又仿佛有种一切了然于胸的从容淡定。

“一定会有缘,更会再相见。”仙道微笑自语道,昂然回望天际的彩霞,笑容似轻风掠过。
【2】

和州,是位处江南偏北的一个城镇,得天独厚,民风纯朴。所以四周涌来的各地难民饥民都会选择和州作为安家地。

和州的原州侯不知因为什么缘故,在三年前被朝廷罢免,新和州侯武田丰一,是个行事作风十分严酷的人————尤其对于征税一事————谁若差之分毫就会被判剐刑,所以人民不堪负重,敢怒不敢言。

和州府大牢里所关押的,大多是因为交纳不出税额而判死刑的人。

然而连着几天晚上,牢房里的死囚莫名其妙地消失,据晕倒在地的看守说,是有人入夜前来劫狱,即使派再多的士兵看守仍被他们得手。

来人还在墙上刻下“今夜不辞官,诛!”六个大字。很明显是向武田丰一发出警告。

“一群废物!连刺客是谁也不知道,我养你们是干什么的!”武田看到墙上的字,气得面色如土,叫嚣着叱骂守牢的护卫。

“大人,那刺客有时是一个,有时是两个,有事又是一大群…………而且个个武功了得,属下实在…………”

“放屁!!”武田一巴掌打过去,怪叫道:“难道他们会入天遁地不成?!给我加派人手!我就不信抓不到人!”

这夜的和州府,灯火通明,全方警备。

一夜的太平无事,直至手下匆匆忙忙边跑边喊————

“大人!大人不好了!牢房里的死犯又不见了!”

“什么?!追!快给我去追啊!”

又一阵慌乱,灯火交错,晃过暗处的小巷子里。

“延着这里一直走,前面有马车接应,会把你们送到码头的。”

“可是,会不会连累到您?”

“不要紧。”压得低低的声音,催促着说到:“快走,和州这个地方,再不要回来了。”

获救一对夫妇尚惊魂不定,明天就要被斩首了,没想到还能再获得生命和自由,他们深深的叩拜下去:“真是太感激您了。”

“唉,别磨蹭了,不然就真的走不了了!”身后的追兵的脚步声已经能听见了。

“那,我们告辞了。”夫妇向前奔了几步,随后转过身,再次对赐予他们重生的男子深深鞠了鞠躬,才匆忙消失在小巷深处。

伫立着的白衣男子默默看着他们,因为罩着披风,那男子的身影显出几分缥缈,却又渗出几丝静谧的意味。在他身后的璀璨灯华,却掩映着他独立的幽寂,而变得有若夜色般苍茫。

那对夫妇在强权面前始终没有屈服,即使被毒打也不曾低下高昂的头。人,在真正感激和尊敬对方时,才会自然而然的低下头。如今他所做的事,也许微不足道,但他真心希望每个人都能抬头挺胸地做人。

沉思的男子突然皱了皱眉,淡淡开口道:“阁下跟了那么久,到底有什么意图?”

四下无人,不知他在和谁交谈。

“抱歉,在下并无恶意。”竟真有一个男声自身后传来。

这个声音似曾相识,白衣男子———樱木一下子想不起来哪里听过这样轻缓舒和的声音。

“我知道,不然你也不会乖乖呆在这里,而是去通知官府了。”

“谢谢你信任我,其实我只是有些好奇,你怎么会与官府的人作对的?这可是要杀头的麻烦事啊。”虽是告戒,男声却依旧戏谑,不带丝毫严肃。

“本天才天生就喜欢找麻烦。”樱木嗤笑一声,缓缓转身。

“是你?”他微微有些差异,扬了扬眉毛。

一袭蓝色宽袍的男子,不曾附庸风雅般执上折扇,却甚不雅观地在指间夹着一串艳红的糖葫芦。然而浑身的优雅却没有因此而掉失半分————他正是前些日子在那艘画舫上遇见的那位公子。

那位自称是“画师”的仙道彰。

“我们果然‘有缘’,果然‘相见’了。”仙道微笑着看着樱木,语声是悠然愉悦的,“幸会了,花道。”

“你————”

仙道一扬手止住了樱木的话,侧耳倾听了一会道:“这里恐怕不适合我们叙旧,随我来。”

追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去哪里?”

仙道回眸一笑,说道:“我家。”

樱木还想说什么,但看仙道已经施展轻功飞掠而去了,也就只好跟去。

******************

在樱木的想象里,仙道的住处应该是一个春花似锦,恍若桃源之地,至少,也有各式的庭院,令人流连忘返,仿佛这样才和那人周身优雅温和的气质相匹配。

可是,当他随仙道飞掠了好几十里路,来到这个地方,真的有几分惊讶了。

此时,已近深夜,在静冷的月光下,在流动的光辉中,只见到大片大片的竹林。放眼望去,还是竹林、竹林…………这林子仿佛无止尽似的要湮灭整座青山。

月下林中,其景妙极、美极、也浪漫极。

仙道放缓了身形,回头对樱木道:“这里是我暂时居住的竹林精舍,放心吧,很安全。”

樱木不置可否地扫他一眼,便止步不前了。

只见竹林中闪现出一间楼阁,格外小巧玲珑,从外表看去,极为平常,但却淡到好处、平到好处。很有点“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味道。

而四周像是竹林特意地空出一片似的,植上了茵茵的绿草,一条小路蜿蜒曲折,串起零落的竹楼。竹木扶疏,路旁,山花夹径,清新淡雅。

“欲寻春色无觅处,轻扣柴扉久不开。”樱木似有所感,低头轻吟。

“这你可就说错了。”仙道走近院子的门,伸手轻推开,“应该是‘柴扉半掩为君开’才是。”

“呵呵,是极是极。”樱木的俊颜绽出笑来,竟比阳光还明亮几分,“没想到你这刺猬文学修养还不错嘛。”

恍然间,仙道有点窒息。

不是没见过这样明亮的笑容,不是没见过这样干净的气息,只是当眼前的白衣男子,泛着琥珀色明朗和蕴藉时,自己竟然格外的感激和期盼———期盼他在每个回首的瞬间,都能闪现出笑容来。

不可思议,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心情,仿佛内心最柔软的某处,被轻轻掬在手心。

屋子很宽敞,仙道点上了一盏烛灯。

嘴角勾勒出一个上扬的弧度。“很聪明的计划。”

“啊?”突兀的一句赞赏,让樱木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让和州府的主力全因保护武田而集中在一起,更方便你的同伴将之一网打尽吧?”仙道淡淡笑着,取了空茶杯替樱木斟满,随后再给自己倒上一杯。

浅浅抿了一口,视线才重新回到对面的人脸上。接着说道:“也许你的真正目的只在救人————那些囚犯都是你救的吧。其实三天前我就看见了。”

樱木微微疑惑地看着他,“那晚你也在?”

“第一次来和州,听闻武田丰一的行事似乎颇有偏颇,所以想乘夜‘拜访’一下他,却不想他正巧被某个不速之客搅和得团团转。”

“哼,那家伙,做得太过分了!这下看他怎么交代!”说着同伴们的光辉事迹时,他神采是按抑不住的飞扬,琥珀色眸子更是如同经历了水磨的洗礼一般,熠熠闪亮。

“到是你啊,刺猬头,我现在可是被通缉的反贼哦,你还把我请到家里来,不怕落个‘窝藏罪犯’之名么?” 樱木一双灵动的眸甚是顾盼有神,光彩逼人,琥珀般的澄色中,隐隐却有一丝调皮的狡黠。

“如果我真的因你而被朝廷追缉的话,花道,你说怎么办好呢?”仙道不答,看似随意地反问道。

“那不如,我来保护你好了。” 樱木皱了皱鼻子,似乎在想该怎么说,脸上,有种天真的斟酌。“嗯,我的意思是,如果真要亡命天涯的话,我们一起比较有个照应呀。”

仙道只是微笑。

其实就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是为什么,情不自禁地想关心帮助这个人,这个红发的年轻剑客,可以拥有太阳般温暖明朗的笑容,偶尔孩子般的纯真与率直………却总是让人觉得,他身上蕴含着的不仅仅是这样而已。

想见到他,想陪伴在他身边,想看见他的笑容,这样的感情如此突然,令他措手不及之余,又隐约觉得,天经地义。

很有些担心啊,就凭他一人之力,对抗偌大的朝廷…………况且以自己的身份,理应阻止他的啊。

蓝衣男子静默了一会,语重心长道:“花道,为了救人的话,那是无可厚非的,但是,我想应该还有更加理智的做法吧。”

樱木怔了怔,不明所以。

“譬如说,可以觐言给朝廷,或者联合民意发起申诉,劫牢这种事,是下下策,太偏激了,而且这么做,治标不治本。”

“所以我才让武田辞官,不然…………”樱木语气一寒,眸中杀气隐现。

难道他真要行刺和州侯?仙道微微吃了一惊,本以为樱木只是吓唬人而已。

“花道,你不能那样做。用血来拯救,算不上真正的救赎,况且方法太过极端。这样不好,很不好。”

红发青年凝着眉,不发一语。

仙道伸手拍了拍樱木的肩,轻道:“征税是不能避免的吧,没有税收的话,国家何来财源?我能理解你体恤百姓的心情,但是就算是武田那样的官员,也是朝廷的人,你将所有的囚犯全放了,就有点…………而且官府抓他们,必然是有原因的————”

“是吗?”樱木用极度讥讽的声音说到:“挣扎在贫困深渊里的孩子,不过是欠了一次税就犯了死罪;因为祖母生病,而不得不省下看大夫的钱,这样就必须死吗?妻子因为丈夫的被莫须有的罪关入大牢,想去探望却交不出‘探监税’而被一同处死,是他们的错吗?区区一个和州就征收七成高额税银,少了一分一钱都会被判死刑,这种事,你认为是合理的吗?!”

“什么————?”仙道的声音和表情在一瞬间冻结起来。

七成?!怎么会?!

各地征税的标准都是一成,最严重的地区也只有三成,而和州却足足征收七成!

“朝廷从来不知道有这种事情啊!每年上缴上来的税收,和州都是两成,那余下的五成———”仙道面沉如水,心里震惊不已。“全被和州侯中饱私囊了吗?!宰相从没听说这种情况么?!”

樱木不发一言,漠然地看着他,然后霍地起身去开门。

“花道————?”

“朝廷的事你一个‘画师’知道的倒很清楚。”樱木走至门口,金眸中闪着清寒光芒,久久的盯着无法逃开目光的仙道,白衣的青年突然淡淡笑了,声音却是冷冷的————

“你到底是谁?”
【3】

空气降温了。

入夜后,户外气温骤降,带著丝丝凉意的小雨,开始缓缓飘降。

一丝丝,一缕缕,在看不见星月的寂廖夜空下,旋转纷飞,漫天飘零,飘进屋里,也飘进心里,化成晶莹的泪水,一滴滴,一滴滴,清冷冰凉,沁寒入心。

屋子似乎也被那寒意侵占了温度。

半晌,仙道才打破沉闷的气氛。

只见他微一耸肩,浅浅一笑道:“不错,我是朝廷的人,可这并不表示,我不站在你这边。”他顿了顿,继续道:“没想到事实的真相事这样的,现在我了解,所以,我想帮你。”

“你真的想帮我?”

“真的!”

樱木一怔。

他盯着仙道,似乎是要从他的脸上,他的眼中,找出说谎的迹象。

仙道并没有回避他的目光。

两人的视线相触相凝。

仙道的眼瞳是这样的清朗,这样的赤诚。

无论怎样看,那也不像是一双在说谎的眼眸。

樱木终于移开了目光。

“不用你帮忙,既然你没有要捣乱的意思,其他的————”

“不,我想帮你。”仙道走近,定定注视着他,坚持道:“花道,让我帮你吧。”

“你没有那个必要啊,我相信你不会出卖我就是了,可你毕竟是朝廷的人…………”

“我可以离开!”

樱木又是一怔。

仙道轻轻一笑,敛去眉眼间半分轻佻,淡淡笑容如划过天边的落雁,淡漠中透着专注:“只要是为了你,我可以放弃朝廷。我想关心你,帮助你。我一定可以做到!”
此刻樱木心里的感觉很复杂,不知说什么才好。从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可是这个才见过两次面的人,为什么说得如此斩钉截铁,如此………理所当然?
仙道看着他的犹豫,脸上突然浮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落寞之色。“当然,如果你讨厌我的话,那我决不会再来打扰你的。”他幽幽叹了口气,苦笑道。
“不是!”樱木冲口而出道,望了他一眼,琥珀色的眸中闪过一丝愧疚,嗫嚅道:“方才,对不起…………”
虽是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却如同小石子投进宁静的湖心———仙道当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心中不禁一阵激荡,颇有一种久旱逢甘霖的味道。
一抹会心的微笑在唇边勾起,仙道的目光温暖而柔和,轻声道:“无妨。”
两人的目光轻触,彼此都有些微的不好意思,轻轻一笑间,心下释然起来。

重新回到屋里坐下,樱木发觉自己突然间有一种久违的,温暖的感觉————

曾经,很久以前的曾经,自己有过一段名为“幸福”的日子。

他是那样确定自己知道什么叫做温暖、什么叫做家。

有家人、有爱,那一切的美好恍如梦境。

那样的日子,在过去或现在,回想或是现状,依旧是有著同样名为幸福的感觉。

但………曾经却只能是曾经。

没有人能把握曾经拥有过的,到现在依旧拥有。

失去和拥有是一体两面的东西,有得到,也许哪一天又会失去。

失去了,也可能哪一天又会得到。

也许那真的是一场梦吧………诗篇般的在人的记忆中留下难以忘怀的东西。

太过美好或不好的东西都太难拥有,所以梦容易醒,不管它是好是坏。

如同梦境一般,破坏与毁灭是如此突然而冷酷,所以………他终是要由那个梦里醒了过来。

一场战乱消灭了他的家园,然后,他头一次知道世间所谓的残酷,还有无可奈何的命运。

那天,他失去了他可以归去的地方。

亲人与村民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血溅断命,一声一声哀嚎连续而不间断,层层迭迭,一声跟著一声的悽烈尖叫与哭声,象征著生命的一一逝去,如此的………轻易与快速。

“已经来不及了,无论如何都逃不掉的话,花道,只有你不能死!”

“花道,你是我们的希望,所以绝不能有事!”

“这里就交给我们吧,花道!”

所有的人拼上性命护住他们共同的村庄,而他,“和光村”的少主,靠着亲人朋友的牺牲换得了自己一条命。

逝去的人们所遗留给他的是很深的爱与恨,如此温柔却又如此残忍………

洋平啊,难道你不知道么,我多么想和大家一起战斗,流着血死去。现在的我,的的确确明白了什么叫“生不如死”,什么叫“血海深仇”!

摊开掌心,映入眼底的是夺目的一片红。

那种凄艳的,魅惑的色彩,是死亡的瑰丽,也是命运的冷笑。

从那一天起,他的剑上就注定要侵染上深深的怨恨和…………孤独。

仙道回头看着坐在桌旁的青年,只见他微低著头,静默不语,昏黄摇曳的烛火中,只有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映著桌上方燃点的灯火,光影在他金石般的眼瞳交织辉映,成了这世界中的唯一颜色。

无声无语,时间悄悄地在两人之间流过,慢慢地,樱木为面前已经空的茶杯斟满了茶,终于开口。

“五年前,我的家园,和光村被一夜之间毁灭了。”低低的话语,却足以打破心湖的平静,仙道慢慢移步到桌子旁边,并在樱木的对面坐下。

“那时我十五岁,刚从湘北学成了剑术回来,想着终于可以凭自己的力量为大家做点事了,洋平他们一直是那样期待着我。可是,迎接我的,却是一场战争————不,是一场屠杀。”

平静的语气,宛如在述说别人的故事,只有那持著茶杯且渐握渐紧的右手,才泄露出了樱木此刻真正的情绪。

“当时带军的将领,我知道他们现在已经做了大官,享受着奢华的俸禄…………一个村子,那么多人一夜之间就全死了,朝廷居然丝毫没有察觉有什么不对,大家都是手无寸铁的村民啊…………”

抓著茶杯的手,越握越紧,连指节都因用力过度而开始泛白…………

“而我,因为被洋平点了穴道藏在木箱子里,所以活了下来。”

言至此,樱木斜起唇角,似想讥讽自己的遭遇,却不知,那是牵扯出一抹暗藏深深自责的苦笑。

没错,他活了下来,但是,最后呈现在他眼前的,却是一具具染血冰冷的尸体,那曾经微笑的脸,却被几十支利箭穿胸而过…………

“洋平用自己的身体保护着木箱,我看见他流了好多血,好多好多…………”

仙道抬头看着正前方的樱木,却发现对方也正凝视著自己,只是………樱木眼底,仙道看见的不是自己的倒影,而是另一道陌生的身影。

“如果我没有离开大家,如果我当时能在,我一定不会让他死的…………”

————“洋平,本天才要成为一个真正用剑高手!你等着哦!”

青涩的话语———只是因为他还有着期待,期待着回来时相见的甘甜,所以他微笑着。

一个转身前的微笑,一个离别前的微笑。

后来才知道,那个微笑,坚决如铁,伤人如箭。

“花道…………”

仙道愣愣地望着眼前陷入过往悲伤的白衣青年,双手不自觉地捏紧了,原本的震惊早已变成满心的疼惜。

“为什么呢?大家都是那么善良的人,为什么不能得到幸福呢?!”

微侧著头,樱木支手撑著下颚,漫不经心的目光却落定在灯罩内跳动的烛火上。
火光在他的脸庞投射出光影交错的阴影,营造出脆弱心痛的错觉。

“为什么是洋平?为什么偏偏是洋平他们呢?那些混蛋,不断不断的欺压百姓,制造冤狱,难道上天没有看见人民在悲鸣吗?!”

“花道…………”那破碎的话语瞬间让仙道的心也跟著扭绞紧缩,他紧紧握住那颤抖的手,既是心疼又是不忍。

“无视自己的罪孽,还心安理得地享尽奢侈的人,以及在后面庇护他们的朝廷…………不能原谅!!”

“花道,你不能…………”

“为什么不能?!”樱木咬牙,甩开了他的手,胸膛重重起伏着:“太不公平了吧?别人死就可以,那群混蛋死就不可以吗?!做出那种事的同时,就要有付出同等代价的觉悟!”

我,是不想你遇到任何危险啊———仙道张了张口,把到了喉边的话又咽下,沉默片刻,终于以温柔眼神凝视着樱木倔强的苍白面孔,柔声道:“花道,我没有经历过那些痛苦,所以无法得知。也许,人生总有些苦是要自己去尝,但是,有些事,我们还是要去学会释然和忘记。”

忘记————?

樱木捏紧了拳头。

血在他的眼前迅速铺开,一切都在慢慢毁灭。

当日他藏身在大木箱中,透过缝隙他能看到所有。他努力睁大眼睛,看着曾经在身边温暖微笑的熟悉面容一一染满鲜血,看着那一双双即使死去也不愿闭上的双眼中,里头挂著的是很深很痛的恨。

所以任凭血色四溅飞散眼前,眼前的景色腥红而残酷,他却仍不愿闭上双眼。

不知是那太刺目的红光,还是那曾经是活生生的说著、唱著的一具具生命流泄的壳中渗出的腥红………

大地、空气,甚而是遥不可及的天空,染成一片的赤色斑斓。

艳红刺痛了双眼,太过强烈的色泽,留下来的却是刻画记忆中的伤痕。

他不甘不愿………因为记忆的消失是如此轻易,所以………他要将一切一切深深划在心上,提醒自己…………一笔一笔、一刀一刀,加深它的深度,然后变成一道不能愈合的伤口。

每当回味时,一次一次扒裂自己身上的伤口,让痛处带著回忆,一次一次提醒著自己————

绝对绝对不能遗忘那一刻所面临到的真实与痛楚。

而现在,居然说要让他忘记…………这种事…………

指甲被深深掐进肉里,樱木霍然抬头,两道利箭般的目光直直刺在仙道脸上————

“不可能!”满腔被触怒的气恼,愤恨与积郁几乎要控制不住喷薄而出。“二百七十三人————整整二百七十三条人命!!要我忘记!?要我放过他们?!不可能!不可能!!”

仙道叹了口气。

这样深刻的恨,的确不是说忘就能忘的。但他真的不想看见这双琥珀色的清澈眼眸沾染上仇恨的污秽啊。

“并不是每个朝廷的人都…………”

“不!全有的人,只要是现在的朝廷,所有的人,都是双手沾满了鲜血!”樱木愤恨地咬牙,“如果我是王的话,如果我是王…………我绝对不会让我的臣民流一滴血的!”

“不是那样的。”仙道恻然苦笑道,“事实就是———没有流血就没有国家,玉座是和鲜血是紧紧连在一起的,花道,你若真成为了王,也不能避免杀戮的。”

仙道看向红发青年的眼神宛如承载了所有的痛楚一般。“难道真的不能放弃吗?人的仇恨的心,就这样…………如果仇人不死,便不会消失吗?”

“也许,即使仇人死了,也不会消失吧。”樱木轻轻垂下了头,暗涌着的愤怒被深深的倦惫所湮没。

也许樱木的剑的确是有一大部分被怨恨驱动的,但是心灵呢?仙道明白,人类的心灵绝不可能单单只被仇恨所占据。

尤其是像樱木这样的人————

“花道,其实你自己也很清楚,即使你杀了他们,那些死去的人也不会复活的。”

“我知道!!我知道的啊…………”凝重而哀伤地说着,樱木凝视着自己的双手————平坦的纹路,还有因常年握剑而磨出的茧。

我知道————就算双手沾满了鲜血,洋平他们,也不会再回来了…………

自身上染上那无数的血债后,他就负上了这沉重的孽,而这是多少的原谅和抚慰都无法抹灭的。

所以………任凭伤口加深腐烂,他都放任著………

最终,成了一道深深的疤痕,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要放弃。

十指紧握,琥珀色的眼睛闭了一瞬,再度张开,眸中闪烁的是不容动摇的决心————

我,不能停止前进的脚步!

因为,那是洋平,那是他的亲人们呀!即使知道的那么清楚,但是亲人的鲜血,曾把一生染成红色的血液,却不是能够在弹指之间就能抹杀的!

明明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没有流血就没有国家”————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就要去寻找一个不用“牺牲一人性命去换取一万人生命”的地方。

一定会有这样的国家,就算不是现在,但未来,一定会有!

————人不是为了为别人牺牲而活的!不被欺压,不受人蹂躏践踏,不向禽兽屈服献媚,遇到不公正的事能奋起反抗,每个人是自由之身…………这才是,真正的国家啊!

自己寻找的,理想的国度,为了这些,即使背负再多的苦难,也甘之如饴。

往事已然不堪回望,信念也必将无绪交织。

已经————

不能回头了。

******************

气候就是这么善变,昨天还有暖暖的太阳,温和的轻风,一夜之间,寒意又悄悄的从遥远的北方跑来侵入南方三月的傍晚。试着轻呵出一口气,空气中还能看见它淡淡的痕迹,寒意还未完全消散的时候,春天早就来了。

街上小贩都在收摊,这个时候,应该是一家人围着圆桌吃饭聊家常,所以行人都匆忙赶路回家,只有一人一骑,正悠闲缓慢地行走。

仙道轻轻驾御着缰绳,神情是沉思的。

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这个地方出来闲逛?他不知道,也无从知道,似乎冥冥中有一只手,在牵引着他的人,他的心。

从没有这样的想见一个人,想见那个叫樱木花道的红发青年,想和他说话,想看他的笑容。那是一种怎样的情感啊,令人不由心向往之。

说不清这种向往是从何而来,仿佛是一种直觉,他就是知道,想要丰润自己的生命。就算中途会有艰难险阻,他也想亲身经历一下———如果不确知苦难是什么,也无法确知幸福是什么。
热闹非凡的大街上,仙道轻轻吁了一口气。抑住内心一团乱麻的情绪,策动座下骏马,缓缓行去。
身边人流摩肩接踵———但这喧嚣,却似乎离自己很远,很远…………
漫不经心的行着,行着———终于,在远处,那一抹红色闪现!
一瞬间的凝望中,胸中似乎有暖流涌动,在看到他的那个刹那———所有的烦恼,困惑和思念,全都沉淀…………整个心镜,似乎都化为清澈的净水,舒缓而温柔。
这感情,就是如此奇妙,如此动人…………
仙道轻轻一踢马腹,正待唤他,樱木却有所感应般的回过头来————
那如朝阳般明亮,星辰般闪耀的温暖笑容———可是我一生所求?
淡然一笑间,有越来越多的缘由,在心间清晰起来;心底深埋的困惑,也渐渐明了起来。
是啊,原本,不就是这样吗…………
仙道策马,迎向那一抹红色。
纵然千难万险,只要能和他在一起…………一切,都甘之如饴。
这种感情,也许会痛苦———但是,我想珍惜它。
【4】

十五岁那年,还是个孩子的樱木花道拿起了手里的三尺青锋,从此,他走出了一个世界,和那摇晃着清清荷叶的池塘不一样的世界,有家乡没有的风雪,还有家乡没有的厮杀———他不喜欢风雪,也厌恶厮杀,可是他喜欢风雪后空气里的清洁,喜欢厮杀后听见人雨笑声的感动,走一点弯路,幸福更幸福。

他不是一个人,他有很多朋友,每一个都是肝胆相照的好兄弟,可是,他有时还是会觉得孤独,觉得寂寞。他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仙道,总会勾起自己的思念,对亲人的思念,对家园的感怀。

是因为这个奇特刺猬头的男子,有着和洋平一样温润好听的声音?还是像洋平一样平和细致的眼神?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花道,在想什么呢?”朗朗的声音从耳际传来,樱木侧头望向注视着自己的仙道,两人目光相触,彼此都是微微一震!

脸莫名微红了下,樱木方要开口,突被仙道按住了手,只听他在自己耳边轻语:“小心。”

樱木一怔,下一刻,就见两人所在的酒坊被突如其来的官兵围得水泄不通。当下心中一凛,右手握紧了剑,傲然起身,随时准备迎战。

“全都给我乖乖呆着不准动!朝廷是来缉拿反贼的,不相干的人安分点!”和州侯武田丰一亲自出马,喝住了那些正欲躲避的酒客们。

他环视了一周,然后视线落在樱木身上,“你是乖乖束手就擒呢,还是要我动手?告诉你,在我身后,一共有七十七张强弓随时准备发射,你若是有什么异动,当场就会葬身此地!”

樱木盯着他,冷笑。

仙道亦在笑,却笑得很奇怪,好象并不相信武田说的话。“大人,这不好吧?这里可还有无辜的百姓————”

“那又怎么样?!”武田猖狂大笑,“为抓要犯,死一两个平民,没什么!”

樱木抿紧了唇,握剑的右手,指尖发白,青筋毕露。

人在愤怒的时候就会是这个神情,现在的樱木毫无疑问极其愤怒,在他的眼眸中,怒火正在燃烧,并且一触即发。

仙道当然看出来了,轻声道:“别冲动,脱身要紧。”

樱木嘴角一扬:“我知道。”他缓缓抽出剑,眼不看他,“你先走,这里交给我。”

“我帮你。”

樱木眉端一挑,不悦地瞥他一眼,“这可不是闹着玩,要是你有个什么差池…………”
“没关系!”仙道眼中闪着从未见过的光芒,执着地几乎能将人灼热。至少樱木已经被他“灼热”了:“花道,我想帮你。”
“可我怕你………”
“我知道。”短短三字已经梗塞住樱木接下去的解释。
顷刻间,一股浓稠的情谊不断扩散,让樱木的心底涌起一股别样暖流。
虽然他们相识的时间不长,但已经成为了朋友,甚至比朋友更了解对方。
仙道的想法他又怎能不清楚明白?他既然说要帮他必然是有一定自保的能力。
“不知道你这文弱的刺猬有多大能耐,但是———”樱木微笑着看他,“小心为上!”

“你也是!”仙道也笑,颔首允诺。
两双手,紧紧绞缠。牵住了前世的因缘,牵住了后世的羁绊!
十指分离时,刀剑交鸣起。
樱木率先飞掠而出,故意将追兵引至酒坊外,拔剑而刺。剑气尖锐,剑身微抖,响作龙吟,声如丝竹凄厉,形如蛟龙戏水,雷霆一发,横扫千军。
一道蓝影紧跟而上,手掌一翻,仙道手里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把银光闪闪的长剑,只见他手腕一抖,散落一地剑花,顿时打散了官兵的阵势。步若凌水,身作槐柳,脚踩七星,柔中带刚,不乏潇洒气派。虽无杀意,却有杀气。
眼见官兵节节败退,武田气红了眼,手势一挥,一旁埋伏的弓箭手终于出手!
七十七名弓箭手短箭齐发,顿时天际仿佛下起箭雨,包围樱木!

此时,一道剑光忽然亮起,映得所有人眼中一片晶芒,一剑已幻千锋,将所有的乱箭一一拔落,随即千锋归一剑,现出一个立在樱木身前的执剑人来。

他身形之灵活迅速,已登峰造极————

“刺猬?!”

“别放松,还没完呢。”仙道说完,又陷入了混战中。

樱木一凛,急忙收住心神。

擒贼先擒王!

白色的人影一闪,已掠到了武田面前,他冷冷地看着不断后退的武田,剑势一长!

“暗器!快放暗器!!”

樱木大惊,心知大事不妙,被他这一喊,立刻便累及仙道和百姓!!

霎时间寒光暴闪,星芒乱飞。

“保护路人!”就听一破空之声呼啸而来,仙道下意识地回头,就见数十支金镖高高低低扎了过来————!!

“小心!!”樱木闪避中,突见一镖飞蝗般射向仙道背心———!

电光火石,生死只是一瞬———

那一瞬,仙道的背影,洋平的背影,铺天盖地的箭,铺天盖地的血,所有影象在樱木的脑中重叠!

根本来不及有更多的念头,这个刹那,樱木已忘记了仙道是会武的,本能的拔身冲了上去———!!

仙道早已听到脑后风声,身型堪堪闪过,眼角余光却见白影一闪,大叫一声不好,却已经晚了!!

“扑嗤”一声利器入骨,鲜血顿时飞溅———

几星温热的血落在仙道脸上,象是盛开的火梅,烧得他五脏俱焚,大吼一声,堪堪搂住了樱木仰倒的身躯———!!

艳丽的红梅在樱木左胸口处绽开,瞬间便染红了一片如雪白衣!

樱木跌在仙道怀中,一双黯淡的星眸却细细省视着仙道失控的面孔,俊傲的唇角扯出一丝安心的笑———

“……还好来得及……幸好……你没事。”轻咳了一声,樱木露出孩子气的神情,淡淡疲倦中带着一抹宽慰的笑意。

全然不顾逼近的危险,仙道已急得脸色煞白,气得大吼道:“傻瓜!你知道我能闪开的,为什么还要这样?”

“………哪有时间想那么多………”樱木忍不住又咳了下,淡淡道:“我只想保护我的朋友………本天才,绝不会再让朋友出事了………后悔的事,也………再也不想!”

仙道如遭雷噬,身旁喊杀声已起,有几名官兵已虎狼般扑了上来,挥舞着手里雪亮的刀————

“喂,下面就交给你了………别让本天才白白吃痛啊………”樱木勉强笑了笑,信任地看了仙道一眼,终于缓缓阂上眼帘。
太好了……这家伙………没有受伤…………没有因为我而受伤…………樱木心头一松,终于沉入了黑暗之中。
仙道轻轻放下樱木,官兵的大刀已经落到了他的头顶,仙道头也未抬,手一起,锐利非凡的长剑准确的插入来人心脏位置,一剑毙命。
他缓缓起身,缓缓抽出了剑,这柄剑带着让所有人胆寒的杀气。
“来,来人啊!快,快杀了他!”武田在发抖,不止他的声音,他的身体,连他的血液都在颤抖,他已经味道了死亡的味道。
他的手下连忙上前保护。
仙道神情平静,让人完全看不出他此刻任何情绪。他的声音亦没有一丝感情,止若水,静如冰:“你杀得了我吗?”
眼神瞬间变了。原本仿若空无一物,一瞬间后,满是杀机———满得就像随时要溢出那墨黑的瞳孔。跟着变化了的是剑,仙道的剑气如疾风过境,从起势到出手再到抽回,一气呵成,势冠长虹。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血溅!影动!
地上倒下的人越来越多,仙道一步步走来,森冷的气息逼迫着武田,令他浑身的血液被冻的近乎凝固,只剩一个知觉——--冷。
四周的杀气是冰冷的,而他自己也是冰冷的———遍体的冷,绝望的冷,临近死亡的冷………
“你,你不能杀我,我,我可是朝廷命官…………”
仙道看着武田因恐惧而狰狞,却又忍不住带著乞怜的脸,优美的唇角扬起一抹弧度,轻轻吐出的话语狂怒中带著轻柔如雾的朦胧。

“那我就算是———清理门户,以陵南储君之名!”

******************

黑暗并不可怕。
樱木想起洋平曾经对他说的话:黑暗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的心———只要人的心里还有向往光明的热情,还有温柔想爱的心,黑暗就不会侵蚀你。然而当人的心因为怯弱而逃避,因为怀疑而萎靡的时候,黑暗的狂蛇会吞噬你的情感。
现在,他的四周就好黑,属于一种完全的黑。被黑淹没,他甚至无法动弹手脚。但他的心却意外地安定,因为他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人。
朦胧中,似乎有热气腾腾的毛巾轻轻擦拭自己的额………还有一只温暖有力的手,轻轻的覆着自己的手掌———仿佛要将安心的感觉传递给自己似的,轻柔而谨慎。温热的体温从那只手的掌心,流窜到了他的掌心。那温度让他安心,温暖,适度拽着他的力也仿佛是要将他牵引到一个可以自由开怀的地方。
眼睛仍无法睁开,身体还不能动,然朦朦胧胧间,他已经可以听到一些细微的对话声————那是一对年轻男女的声音。
“那些人已经妥善处理好了。”

“嗯。”

“这件事…………要不要上报?”

“你看着办吧。”

“是,属下先告退了。”

“弥生。”

“是。”

“还是不要了,花道的事,不要泄漏出去。”

“是。”

轻轻开门又轻轻关门的声音,然后,屋内恢复了沉静。

谁?

他是谁?

她又是谁?

焦炙在心口点燃一把火,浓重的压迫就此从心口一直“烧”到喉头,在禁闭的牙关后久久积蓄,欲呼出口地溢满整个口腔。最后,像是心头的欲望冲破了坚固牢笼被刹那释放出去,气吐了出来,震得两片略嫌干燥的唇微微颤动。

“刺猬…………”

那是一声轻得不能再轻的呼喊,但就是有一个人听到了————仙道的身体猛得一震,一手抓住樱木的胳臂,一手搭到他的肩头轻轻地摇着他。

“花道,你可是在叫我?”

意识从深沉的黑暗中渐渐清晰起来,樱木只觉得昏昏欲睡,胸口似乎堵了块大石,勉强的将双眸撑开一条缝————

朦胧视野中,影影绰绰望见了一人的轮廓,樱木这才发觉到肩被一双温暖有力的手斜斜搂着,竟是半依在那人怀中的———

恍惚间那人已开口微笑道:“感到好些了么?”

淡淡的温柔声音,如一泓清泉淌过心间,樱木在刹那间有些迷醉,忍不住迷迷糊糊的应道:“刺猬………我睡了很久?”

“才几个时辰。饿了么?”仙道带着慵懒的笑意轻声问道,“还是想喝点水?”

“水…………”

“别动。”仙道轻轻按住怀中的人,探手取过床边的杯子,递到樱木嘴边,“我喂你。”

樱木也不客气,急切地灌下好几大口才舒缓下来。放下杯子,仙道掏出白帕,笑着替他擦拭嘴边的水迹,柔声道:“渴坏了吧?你现在还不能起来,再睡一会好不好?”

樱木本想拒绝,但见他体贴入微,心里一阵温热,他想起方才的对话,不由问:“你刚在和谁说话?”

仙道一边扶他躺下,一边回答道:“是我的一个得力助手,跟了我很久了。”

“这样啊。”樱木的眉间稍稍一松,露出了如晴朗天幕般的笑容。虽然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松了口气的感觉。

闭上眼,意识就仿佛渐渐抽离他的身体一样,渐渐淡了,排山倒海的疲倦袭来,使他瞬间又陷入了昏睡中。

床边的身影叹了口气,深深凝视着昏迷中的红发男子。长长垂着的黑色睫毛,盖住了原本那双顾盼有神的琥珀色星眸,微微皱起的剑眉,以及灰白的唇在苍白的脸上越发显得触目惊心。

这张脸,憔悴疲惫却依旧宁静而…………坚毅。

仙道活了二十多年,却发现在樱木受伤的那一刻,自己是那样仓皇脆弱,噬人的痛立刻就要刺穿身体,占据他全部的意识。
有些感情,不经历刻骨铭心的痛,始终无法自知———
何为心动,何为情挈,终于彻底的明了………原来自己对他的情意,已经那样深刻,那样执着,那样坚定如斯。
如朽木渴望逢春,霜雪等待冰释,涸土期盼润泽。
今生今世,来生来世,永生永世,只愿为他而存在。
【5】

“拜托了马儿,快快跑!快快跑!”急驰的斑点马上,驾御的是一名身着白衣,红发飞扬的青年,一路狂奔并没有给他带来丝毫倦意,他的脸庞是那样神采熠熠,他的笑容灿烂,有些不胜欢喜。

扬鞭而起,“啪”地一声脆响,人马已经如烟绝尘,箭似的疾速奔驰,嘴里还在说着:“不知道那家伙到了没…………”

“驾!”

竹林精舍。

马蹄声近。

马蹄声,近了。

蓝衣男子回头,烟雾袅绕间藏了一个微笑,“总算是来了。”

马蹄声声,平日里的急迫感突然间,温暖起来。

“刺猬!!”红发青年翻身下马,仙道看到,在他面前放大樱木的笑容如现时正高悬的正午太阳般灿烂夺目,不沾染一点灰尘。

“来迟了啊,花道,该罚!”仙道足尖一勾,踢出一坛刚开封的桂花酒。樱木不慌不忙,右臂徒展,顺势接住了酒坛子。

“罚就罚!”他双手捧起酒坛,一仰头,芳冽的酒泉便如清水般源源不绝地灌入他的口中,瞬间整坛酒已然点滴不剩。他一甩手将空坛摔开,放声大笑。“想灌醉本天才啊,你还早五十年呢!”

于是仙道的眼眸里越加笑意氤氤。“那我也该罚。”

他好整以暇地端起一个酒坛,微微一倾,将酒倒入一只广寒玉杯中,刚想举杯而饮,不料被樱木一把拦住。

“喂,这么喝可没意思!不好玩!”

仙道不由失笑,连连摇头,“饶了我吧,花道,若要我灌那一坛子下去,你就等着抬我回房了。”

“放心,醉不了你的。”樱木那琥珀色的眼眸此刻显得格外闪烁。

虽有一刹那的好奇,但仙道已经不由自主对着他微笑了。

那一贯的微笑,无论在阳光下还是月光下,看来都是那么是平和而温柔。

“你想怎么喝,全依你。”

“这可是你说的!”樱木高兴地只差没跳起来。他故意咳了咳正经下来,道:“那好,你把右手伸出来。”

仙道并不太明白樱木到底想要做些什么,但是他仍是依言而做。

只见樱木替自己也倒了杯酒,然后也是伸出一只右手,穿过仙道的手肘,接着两个前臂一交错勾在了一起。

这时,樱木露出一脸可爱到极点的笑容,活脱脱像个没有长大的孩子:“可以了,喝吧!”

仙道呆在那里,彻底震住了。

这个动作………这个动作不是…………

于是当樱木喝光手中那杯酒看到仙道仍傻在那里时,忍不住笑了,肆无忌惮的笑出声来。

“刺猬,还不快喝!”

仙道又是一震,举杯而饮,于是别人就看不见他的神色。

朗朗晴空中传来一叠串突爆而出的笑声。“能和本天才喝交杯酒,可是你的福气!哈哈哈哈!”而那笑声的来源———樱木,此时却像是折了腰,笑弯身子到头顶横里能撞树干的程度。

仙道却没有笑,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樱木,有那么一瞬,他几乎要把所有的事情,他的身份,他的责任,包括他对他的感情,全都说出来。

但是,他不敢,更不忍心。

此时阳光正浓,将樱木的轮廓漾得有一丝朦胧,刹那间仙道险些无法遏制住自己心中强烈的渴望————想要拥紧那略显寂寞的身影,想要感受他的体温…………还有他淡淡的清爽气息。

交杯酒呀…………方才他饮下的,岂止是一被水酒而已?

花道,花道,你可知,我并不是在陪你玩耍才饮下那相思之酒啊…………

猛烈的感情激得仙道几乎失神,却又在瞬间压抑了下来————

回过身的樱木真挚的笑脸,何其明朗,何其纯粹,何其清澈。

不愿,不能,也不舍夺走这笑容。

仙道轻叹了口气道:“都这个时辰了,肚子该是饿了,用膳去吧。”

只要他开怀,幸福,那么就这样一生,也无妨。

******************

仙道看着眼前这人已经很久了。

在他回竹林精舍的半路上,就看见这个人拦在了前方。

玄衣,斗笠,长剑。

还有那毫不掩饰的肃杀之气。

这让仙道有点好笑。自己才踏入江湖没多久,怎么就惹上了这么多人?看来江湖真不是个太平地方,不过还好,明刀明枪总比朝廷那些钩心斗角暗地里使坏的人要可爱多了。

他微微一笑,悠然道:“请教阁下是?”

“岸本!”

“所为何来?”

“杀你!”

杀手么?自己何时得罪了江湖人而不自知?仙道有些无奈,“阁下是否找错人了?”

岸本冷冷笑着。“找的就是你!陵南国储君———仙道彰!当然,还有那个红头发的!”

“哦?”仙道抬眼远望。

远处的群山已有了青葱之色。

风仍在吹,风中好像有血腥味。

岸本的手中的剑已然出鞘,顿时血腥味扑鼻而来。

显然这支剑的确已饮了不少血,这人实在已杀了不少人。

仙道皱了皱鼻子。“你的雇主到挺会选人,但不知是个什么角色?”

“想知道?先问过我手中剑吧。”岸本冷笑,“但一剑在手,我就只懂得一件事!”

“请教…………”

“杀人!”

杀字出口,剑已刺出,人字出口,浓重的血腥味就直迫仙道的咽喉!

好快的一剑!

这一剑不单是快,而且狠,而且准!

杀手的剑法向来都不怎么复杂,也不巧妙,更不奇诡,只是快,只是狠,只是准!

但这已经足够————

快、狠、准,加起来的意思已经等于死亡————他只要对手死亡!

可是这次例外了,因为他遇到的是仙道彰。

杀字入耳,仙道的剑亦出鞘,人字未到,仙道的剑就刺向岸本的咽喉!

这才是快剑,真正的快!

仙道的身体好像完全没有骨头似的,灵活到了极点,一剑刺出,第二剑就蓄势以待,变换招式尽在刹那之间完成,几乎就无需挫腕抽臂!

岸本向来自信快剑如闪电,到如今他才知道“快如电闪”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这才大吃一惊,看准了剑势,跳、跃、腾、挪、闪避的功夫一口气全用上。

他怎还敢怠慢。

一下子他连换十四种身法,但仙道的五剑还是将他迫退了六尺,在他的衣衫上刺了三个洞!

没有血,岸本的面上更是无血色————这五剑之中只要有一剑再刺入半寸,就洞穿他的胸膛!

转眼他已退到了死角,再不能闪避了。

仙道的第六剑并没有出手。

五招后,剑便已收回。他望着岸本,脸上依然还带着笑容。

岸本一头冷汗,后背的衣衫更已湿透。仙道的笑容只有令他如芒刺在背。

他原以为只有铁青着脸的人才能使人害怕,没想到笑容同样也能叫人魄动心惊。

笑有时也是一种武器。

笑里藏刀岂非就更令人防不胜防?

仙道的笑中没有藏刀,他的目光却比刀还要凌厉!

“我要杀你易如反掌。”他一步跨前淡淡道。

“我知道。”岸本木立当场,无法后退。

“我相信你一定会说。”仙道的语气中充满自信,第二步跨出,“我喜欢选择简单而有效的方法。”

“刚才我已经问过你的剑了,它好象没有异议,现在我再问你————”

第三步!仙道的语气一片肃杀!

“主谋是谁?!”

岸本惨笑,唇间突然露出一截舌尖!

“你要死,尽可自断筋脉,用不着用这种女人用的手段!”仙道眼闪着淡淡的揶揄之色。
第四步,“你还年轻,还未享受够,舍得就这样死了么?”

岸本的面色不由更白!仙道的话正击中他的要害!

“你若是和盘托出,朝廷必定保全你,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那就一定明白我有这个能力!”

第五步,够近了!

岸本的面色苍白如死,嘴唇紧紧抿起,不作声。

“说!”第六步,仙道突然一拳!

岸本想不到仙道会用拳头,到他想到时候,仙道的一拳已打在了他的面颊上。

岸本张嘴一口鲜血,整个身子猛地飞了起来,再重重摔下!

他的面上肌肉在扭曲,眼中充满了愤怒,也充满了恐惧————恐惧之色比愤怒更浓。

他挣扎着站了起来,随即发现仙道又已到了身前。

他眼中的恐惧之色更浓。

“我知道你很英雄。”仙道的声音还是淡淡的,却让岸本突然有一种想笑的感觉————英雄?他哪里还有一分英雄的模样? 一丝英雄的气概?

“不过我对付英雄也有一百种方法。”仙道跟着补充了这一句,“我可以将你身上的骨头一根根扳下来,再一根根放回去,而要你不死。”

岸本贴着身后的树干,意志气力都已完全崩溃。

仙道步步紧逼。“说!”霹雳一声雷霆响起!岸本立即发出凄厉已及的一声惨叫!

他的人像虾干一样曲着身子,掩着胸腹,口中尽吐白沫。

这只是仙道一百种方法之中的一种,还有九十九种。

九十九种!岸本的心在收缩。

“这是第一种。”仙道笑得益发温和,抬手,“第二种么…………”

“我说!我说!”岸本早已踉跄着逃开几步,嘶狂叫道:“我全告诉你!”

“唉!你这是何苦来呢?本来连第一种也无需尝试的。”仙道收住脚步,摇头叹息。“是谁?要你来————小心!”

仙道这一声小心已经很快了,只不过岸本身后突闪而来的一道乌芒更快。

岸本回头,乌芒已击中他咽喉!

一枚寒气森森的流星镖!

岸本一张口,一头载向仙道。

仙道的身形几乎同时飞起,越过岸本头顶,射向不远处的竹林深处!

镖就从那里飞来!

他一下飞上了竹树梢头,惊起了漫天宿鸟,哪里有什么人影?

莫非…………

花道!仙道心念一转,慌忙飞掠向竹林小屋!
※※我是场景切换的分割线※※我是场景切换的分割线※※我是场景切换的分割线※
今天是他的生辰,想到可以和仙道一起痛饮几杯,樱木的心情比平时更好,带着寒气的晚风吹在身上时却只觉得一阵舒爽。
推开竹林精舍的房门,只觉得一股逼人的杀气袭来。来不及说任何话,樱木一侧身,及时闪过那柄薄如蝉翼但无比锋利的匕首。
对方一惊,当机放弃匕首改以利剑相击,直逼要害,下的都是杀着!
樱木心下暗暗吃惊,接招时才发现对方是一个带着铁面具的男人。这人内息沉稳,拳路诡异,而且每一招都要置他于死地。
不及细想,立刻化掌为刀,招招不离对方心脏。他只有下重手,方有制住对方的可能。
铁面人也惊异地“咦”了声,被突如其来的攻势逼的退了两步。显然没料到这个被占据先机的年轻人身手居然不弱,挡住他偷袭之后还能如此迅速的反击。
但来人很快恢复了肃杀之气,左手微扬————

什么东西?

樱木闻到空气中的腥味,身体在闪避的同时跃到了铁面人背后,将真气灌入手心,全力击出一掌!

这一掌内力十足!

铁面人即使不死,也会折断几根肋骨。

然而,铁面人既没有死,也没有断肋骨,只是冷冷的望着自己————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自己的一掌,竟那么绵软无力!!

一运气,樱木的额头上冒出汗珠————半分内力也无!

又惊又怒之下,还没有来得及开口,樱木便在瞬间看到了那杀手冷冷的眸子————毒蛇一般的眸子,不带任何感情————

“磁”的一声,长剑擦过樱木的手臂,划下一道血痕!

“花道!!”

比呼唤声更快的,是一条蓝影。

赶来的仙道左掌一翻,硬硬的抓住了铁面人的剑,右掌同时拍向他的胸膛!

长剑“喀”的碎裂!

铁面人又挥手洒出一阵白色粉末,仙道急忙屏息,以食指与中指快速拈下绑于发上的丝巾,灌以真力,连挥数下,一切方归于平静,但那铁面杀手也乘机跃窗而逃。

“你怎么样了?”仙道没有追上去,而是飞奔到樱木身边。

樱木轻轻一笑。那笑容是虚弱的。那场打斗毕竟乱了他的真气。这些真气先前还控制的住,眼下却在他体内乱窜,加上数处内伤同时作乱,他必须非常辛苦才不至于将痛苦之色显露出来。

把了把他的脉,所幸没发现中毒迹象,只是吸入了些麻药。“坐好,我帮你调息。”
仙道说罢,不给他开口机会,直接扳过樱木的身体。一招起式,泛热丹田,双掌贴上他后背,将内力源源不断地输入其体内。

一柱香后,樱木的脸色恢复了红润,气息也缓和沉稳了下来。

“花道,那人是谁?”仙道自己也调息了一会,开口问道。

樱木一愣,”“怎么?不是冲你来的么?他一开始就埋伏在屋子里了,我以为是你的仇家呢。”他自言自语道:“难道是冲着我?是那些人么?”

“哪些人?”仙道音调不变的重复了遍。

“朝廷的人啊。”樱木皱皱眉,一时竟没接着说下去,虽然仙道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甚至连表情也没变,但那冰冷而锐利的杀气却在瞬间将的人逼的感到窒息。

然而仅仅是一瞬,仙道的脸上又挂上了那熟悉的温柔的笑容。“先别想那么多了,时间不早了,快些休息吧。”

平日里虽然有些不服气,但这只刺猬的武功已臻化境,即使不刻意隐藏自己的气息,也很少能让人能发现他的心绪波动。

可刚才,那么明显的杀气,着实让樱木吃了一惊。他不知道仙道的武功到底有多深,每次和切磋这家伙总故意输给自己,而且都很“巧”地只输一两招,久而久之,就真的以为自己比过他了,倘若这小子认真起来,自己能有把握赢么?

想着想着,却迷迷糊糊睡到了床上………直到意识到自己是被仙道抱上床的,樱木才忽然惊醒,直觉的就想坐起来,没想到仙道更快,一只左手贴着他耳侧猛的压下,硬是凭气势将他逼回床上,依然是无防备的躺卧姿势,暧昧的让人尴尬………

他们靠的实在太近了,樱木很明显的意识到,那只手臂即使还没碰到他耳朵,但他的耳朵还是开始有些红了。

这个变化让他很尴尬,太………亲昵了…………

“刺猬,你,你干吗啊!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樱木不自在地推推身上的人。

仙道看着有些僵硬的樱木,感觉出他的不习惯,虽然他话里带了三分不快,但那开始变红的耳朵却减弱了这份气势,这样说不出是羞涩还是气恼的花道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很有趣。

“这有何妨?我喜欢抱着你。”眸子里渐渐染上一层笑意,仙道很轻松的再靠近一些。

温暖的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不是女人的手,所以并不柔软,却很契合。

樱木微微一颤,但没有挣脱。

“偏偏在你生辰的日子发生这种事,对不起,花道。明天我们补过好么?”耳语般的微叹传入耳中,樱木真真正正的愣住了。

他没想到…………仙道会这么在意这件“意外”,会对他说这样的话…………

忽然,一种说不上来的炙热从胸口溢出,尚且有些苍白的脸上泛起抹渐渐扩大的笑容。

虽然屋内祥和安定,但窗外的天却更为阴沉,要下雨了。
 



  C - Calist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