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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L花]秋日物语 1-21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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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花落无痕 2010-05-23, 周日 1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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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L花]秋日物语 1-21 -待续-
章11 - 章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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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神鬼难缠游龙剑

夕阳晚照,湘北剑川。
剑劈斧剁般的峭壁,层层叠叠的山峦。山高林密,云雾缭绕,烟涛微茫。
若是在踏青,这里倒也不失为难得一见的奇山异水。但若是后面紧跟着大批的追兵,这左手边是危石陡立的直壁,右手边是深不见底的幽涧,任你是插了翅膀的鸟儿,怕也难飞过这离天三尺三的牢笼。
何况在这荒山野岭中蹒跚而行的人,非但没有肋生双翅,走在后的那个身材略微高挑些的少年,走起路来还是一瘸一拐,那单薄的身影摇摇晃晃,似乎一个不留神,便会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坠入深渊……
走在前面那人背着鼓鼓囊囊的行囊,看起来脚步却轻捷多了,不一会儿,就把身后的喘息声甩得很远,不得不时常停下来等候。趁着擦汗的空隙,抬头看了看天色。天色正欲黄昏,燃烧在苍松翠柏间的晚霞,像要熄尽的火焰,渐渐黯然成灰。杜宇一声声啼得,让人心碎。
前面的人回过头来,皱着眉头喊道:“喂,再不快点的话,今晚我们就只好露宿在这悬崖深渊边了。”
后面的人依然默不作声,拄着竹杖拖了瘸腿踉跄前行;背后的衣衫沁湿了一大片,也不知是汗水,还是顺着树叶滴下的露水。
“喂,你没有听到吗,樱木、樱木花道!露宿悬崖我倒不怕,至少咱们还能留下个全尸,可要是落在了追在咱们身后的藤真健司手里,我怕咱们会死得连骨头都不剩!”
后面的人抬起头,汗水顺着消瘦的面颊流淌,一滴一滴写满了疲惫和憔悴;倒是那双明如秋水的眼眸,乍看起来像是覆着层霜的琥珀,清凉幽深得沁人心脾。
原来这两个人,正是镇远将军府里的逃奴——樱木花道和水户洋平。为了避开流川枫的人马,这二人避开了官道小路,水路旱地,专门捡这些没有路的荒山野岭,指望能够逃出藤真他们布下的天罗地网。
最后一缕余晖也消失在树荫深处,仿佛老天收回了最后一丝怜悯的笑容。石壁上渗出的水滴浸透了青苔,倦鸟归林的鸣噪,颗颗珍珠般散落在满目苍翠间。
终于走到开阔地带的水户和樱木,这才稍稍放松了些,水户先走进树林,放下行囊,飞掠上一棵参天的柏树,手搭凉棚眺望了半响,这才飘然落地,对赶了上来的樱木说:“好了,看你也走不动了,今晚,我们就在这儿歇脚吧。”
樱木长出一口气,随手把竹杖扔到一旁,缓缓的坐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只是左腿僵硬的伸展着,弯也弯不得。头上原先包着一块青布,早就不见了踪影,瀑布般殷红的卷发就那样凌乱地贴在脸庞和肩头,仿佛骤雨打落的樱花。
过了一会儿,樱木撩开酸涩的眼皮,却见墨黑的苍穹中,一轮铜钱般大小的圆月已经挂在枝头,只是颜色含糊暧昧,仿佛云轩笺纸上滴落的一颗泪珠。
樱木一动不动的盯着那轮红黄的湿晕看了很久,然后慢慢的爬起来,向躺在身边不远处的那个修长的身影一点点挪步过去。
还差几步远,忽然那人身形一动,翻身跃起,一柄长剑已经出鞘直指樱木的咽喉。
樱木看着眼前的长剑,凌烈的剑柄上闪着光,不知是倒映着的月色还是蔓延开来的杀气。
“你有毛病啊,半夜不睡觉,害得我以为是籘真他们追来了。”水户洋平没看清了来人,没好气的收起长剑。
“如果是他们的话,你还有机会拔出剑来吗。”
“不错,如果是他们,我的剑拔得再快,恐怕也赶不上咱们变成
死人的速度快。”水户永倒也实事求是。
“我们下一步该去哪里。”
“我们,什么意思?”
“……,难道你要一个人走?”
水户洋平笑了一笑:“我想你的记性应该没那么差吧。当初,我收了你的两千两银子,答应把你救出将军府。如今人我已经带出来了,该做的也都做了,明天一早,我们也该大路通天,各走一边了。”
“即使我再多加银子?”
“哦,做什么?”水户把剑抱在怀里,挑了挑眉毛。
“保护我避开将军府的爪牙,直到等我养好伤,恢复了武功,你才可以离开。”
“哦,这可不容易做到呢。籘真键司不仅心思细腻、武艺超群,还擅长奇谋布阵、五行八卦,从来只见栽在他手里的猎物,还没见过活着走出去的漏网之鱼。这是个捕快中的头子,小鬼中的阎罗,我把你救了出来已经是冒了极大的风险,还不至于嫌命长再趟这趟浑水。”
“现在退出,你肯,他们未必肯。”
“这倒也是,可如今你还能出得起什么高价吗?我猜那两千两银子已经是你全部家当了吧。”水户洋平漫不经心的打量着樱木,心里想,明明是个男人吗,却连嘴唇也这般精致,微微翘起的弧线,像刚刚剥了嫩壳的菱角。
女人生的好看是红颜祸水,男人生得好看怕也逃不出怀璧其罪的命儿。
“有没有听说过月光斩。”
“月光斩?传说中杀人无形、防不胜防的宝刀月光斩?”
“没错。”
“你手里有月光斩?”
“现在没有,不过我知道在什么地方,只要我伤好了之后,就会告诉你。”
一片阴云遮住了月光,水户洋平清秀的一张脸忽然间隐藏在阴暗里,脸上的表情和今晚的月色一样,模糊的看不分明。
“樱木,你应该听说过我的外号。”
“神鬼难缠游龙剑吗。”第一次见面时,好像他就告诉了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似乎还说了一句——难听。
“曾经有几个人欺骗了我,最后的下场是生不如死,大概因为这个缘故,江湖上的朋友就送了我这么个外号。”
“……,要是发现我骗你,要杀要剐息听尊便。”
“嗯,那倒不至于。只不过,我会把你完好无损的送回将军府而已。”
樱木愣一一下,随即毫无表情的点了点头,这笔买卖算是成交。水户翻身再次睡倒后,樱木则把手放在左腿上,轻抚着被捏碎的关节,他心里明白,水户洋平是把过于锋利的剑,迟早会伤了自己的手。可是现在的情况,他看不出自己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
至于以后水户会不会发现自己骗他,那也是以后的事了。樱木这样想着,随后便靠在一棵树桩上睡着了。

【2】 红袖坊里紫衫薄

在剑川脚下的和光镇,说起来不过是一个只有几百户人家得弹丸之地。但占了地利得便宜,反而发展的客栈兴隆、酒肆林立。
街市繁华尽处,矗立着一座规模不小的宅院。乌漆的大门敞开,门楹上的篆字匾额,书曰“红袖坊”。两旁还有对联:
“翠翠红红处处莺莺燕燕,风风雨雨年年暮暮朝朝。”几个穿红戴绿的女子斜斜倚在门口,远远的就把妖媚的眼风丢掉过路行人的怀里。那箫鼓丝竹,夹著猜拳唱曲、呼呼唱六之声传出几里之外。
这天,“红袖坊”的红牌红玉,刚刚送走一位熟客,回头却见两个衣衫褴褛、白发苍苍的乞丐模样的人,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靠了过来。她撇了撇嘴,厌恶的一挑眉毛,拧身就往里走。忽然一个轻佻而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红玉姑娘,好久不见,倒是越发标致了。”
红玉停下脚步,再回过头时,已是满脸的媚笑,但左顾右盼了一番,却除了那两个乞丐之外,看不见什么旁人,便回身继续往里走。
“真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才刚刚几晚上没见,红玉姑娘已经把我抛到脑后八丈远了。”
红玉回身骂道:“那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挨了千刀的短命鬼,敢来这里消遣本姑娘,鬼鬼祟祟装什么妖蛾子?有种就……”
忽然,红玉的细腰被一双脏兮兮的大手搂住,耳边有人轻轻的吹气:“别叫那么大声吗,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吗?”
红玉皱着眉头看着贴到近前的那张苍老而丑陋的面容,极力忍住想吐的感觉,但是,这个声音也太年轻、太熟悉了,怎么听怎么像……
“啊,你是……”
“嘘,想起来了吗,想起来就带我去见你们楼主。”那个乞丐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从纤细的腰上往下滑去,红玉连忙红着脸躲开。
“啊,水、水户大人,好讨厌啊。”
原来这两个乞丐,就是易了容的水户洋平和樱木花道。不一会儿,他们就被引到了一处僻静的院落的一间上房中。
屋子里明窗净几,潇洒绝尘,几上放金钱草一盆,博山内焚沉水之香,画屏前置菱花之镜,锦瑟在床,玉萧挂壁,文房器具,雅而不俗。看起来像一个上等的书房,而不是烟花之地。
“什么风把‘神鬼难缠游龙剑’水户大人给吹到这里来了?今天早晨听见屋檐上喜鹊叫得欢,我就想的莫不是有贵客临门;恕小女子眼拙没看出来,原来今早上叫得那个不是喜鹊,而是乌鸦啊。”
慵懒而娇媚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水户和樱木回头一看,都觉眼前一亮,只见一个风情万种的紫衣女子正斜倚在房门口,手中不紧不慢地摇着着一把坠着丝线流苏穗的檀香扇,那握着扇柄的手指水葱一样柔嫩细滑。
“哈哈,彩子小姐好久没见,果然还是这么风趣。”水户洋平站起身来,施了一礼。
彩子哼了一声,婷婷袅袅的迈步走了进来,笑道:“水户大人这副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装扮倒真叫人不认不出来,敢问大人今天这唱得是《赵氏孤儿》还是《文昭关》啊?”
水户笑道:“彩子小姐莫要取笑,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咱们兄弟两个,今天特地来给您这尊女菩萨烧高香来了。”
“啊哟呦,不敢当,如果连你‘神鬼难缠’都摆不平的事,我这个娘娘庙,恐怕受不起你那高香;说吧,你要我帮什么忙?”
彩子坐在水户对面的红木靠椅上,翘起腿来,露出窄窄的一云儿紫绣鞋。
“果然是个痛快人,好,那我也就开门见山的说,我们兄弟犯了事,要借您这娘娘庙避避瘟神。”
“能把你水户大人赶成这副模样的,恐怕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这瘟神是什么来路?”彩子轻轻的抚着扇子下坠的流苏,眼皮都没有抬。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人物,不过是镇远将军府的什么籘真键司和花形透而已。”
“什么?”彩子一愣,俏生生的粉脸顿时一沉,站起身子,说道:“来人,送客。”
水户洋平忙问:“彩子小姐这这是什么意思?”
“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吗,那些人都是些马蜂针、蝎子尾——惹不起的主儿,我这儿庙小,保不了你们,劳驾二位找别人吧。”
水户冷笑道:“这和光镇五百里内,除非别杀人、别放人、别求人,否则没有你彩子小姐点头,天王老子也不敢随便杀人、放人、求人。你说我们不到这里烧香,还能去求谁?”
彩子凤眼一转儿,忽然展颜一笑:“水户大人这话太高抬小女子了。只不过咱们‘红袖坊’打开门做生意,惹得起任何人,就是惹不起朝廷的人。”
水户冷笑道:“彩子小姐真会说笑,咱们打交道不是一天两天了,江湖上谁不知道你‘红袖坊’里有红白两本帐,一本是销魂帐,一本是生死簿?这笔买卖风险虽然大了些,但是我也绝对不会让你吃亏,你给别人什么价,我水户洋平都出双倍;再者说,他藤真健司就算手眼通天,到了咱这天高皇帝远、兔子不拉屎鸟不下蛋的地方,照样晕头转向找不到北,只要彩子小姐消息封锁得紧,他哪里能想到我们会藏到你这个销金窟;第三、我们不会呆的太久,只等我这位朋友外伤养好了之后,立码走人,是生是死和‘红袖坊’再无丝毫牵连,多则十天,少则半个月儿,你这里可就白花花的银子干进帐了。”
彩子没有说话,只是把手里的扇子开了合、合了开,长长的流苏荡来荡去。过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笑道:“水户大人真该换个名号,叫做‘铁齿铜牙游龙剑’了,看把你油嘴滑舌伶牙俐齿的。好,我彩子也不是那扶着桥栏过河的孬种,也不能眼看着江湖朋友受朝廷鹰犬的欺负坐视不理。你这笔生意,我就接了。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水户洋平暗中送了一口气,忙笑道:“彩子小姐果然是个义薄云天的侠女心肠。莫说一个条件,就是一百个条件也没话说。这些银子先请消纳。”说着在怀里掏了几掏,几张银票和一对翡翠镯子就放在红木桌面上。
彩子妩媚的笑道:“水户大人也是个痛快人。那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的条件很简单,这‘红袖坊’每日里迎来送往不知要进进出出几百人,你们在这儿的一切都要听我安排。首先你们这打扮还得变一变。”
水户问道:“这话说得是,不过,彩子小姐打算让我们怎么装扮才好?”
彩子用折扇悟住檀口,轻轻一笑,细长的丹凤眼波光流转,不知在做什么打算。

【3】变仪容风波又起


“呃,这个,彩子小姐,你这是唱得哪一出啊?”
洗去满脸污垢,去掉障眼法,只穿了一身干净里衣的水户和樱木,望着铺在床上的那堆东西,眼睛瞪得发了直。
床上铺着的是藕色花藕妙衫,大红绣袄,条鸳绣罗裙,另一套雅致些,是素色花钿织锦袄裙,香云薄纱外套,再有就是些紫金细梳,碧玉镯子,流苏、纸扇之类。怎么看怎么越像苏小小的行当?
“彩子小姐,你不会让我们穿这身衣服出去见人吧,这玩笑开的也太大了。”水户洋平摸了摸许久没刮胡子的下巴,咧着嘴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彩子没说话,青葱样的手指把玩着手中的扇子,眼睛却定定的瞧着水户身边的少年。
眉如山黛,水剪双瞳,好一幅唐山宋水的丹青妙笔,看得越久越目驰神迷。真真好笑,居然被那丑陋的皮囊骗过了阅人无数的一双慧眼,真不知该责骂自己的老眼昏花,还是夸赞水户洋平的易容术?
不过可惜了,是个男儿身,否则又是一个五陵年少争缠头的秋娘。
彩子回过神来,笑道:“咱们话已说在前头,一切息听我的安排。
‘红袖坊’里都是些环肥燕瘦的姐妹,你们两个大男人,又能藏到什么地方去。若是实在不愿意,倒也容易,‘红袖坊’的两扇门都敞开着,进的容易,出的更容易。”
都是聪明人,话说到此,也就足够。
但没想到那美少年抱了胳膊在胸前,淡淡说道:“这个主意不好,我不穿。”
彩子一挑眉毛,水户却笑道:“彩子小姐莫怪,我这位朋友有些小性儿,待我劝劝他。”
樱木道:“还请免开尊口,扮阿猫阿狗我都认栽,只是这女人,我死也扮不来。”
水户不紧不慢的说道:“那也好,反正樱木公子身手矫健,武艺高强,别说是个藤真健司,就算流川本人来了……”
“……”樱木的目光一寒,瞪着水户看了半天,好像恨不得用眼睛在他身上硬生生地瞧出几个洞来。
彩子伸出纤纤素手拍拍樱木的肩膀,说道:“这位小兄弟,说起你的伤势,早年间,小女子也粗学过几年医术,如不嫌弃,让我看看如何?”
樱木往后退了一步,淡淡的说道:“不敢劳烦。”
水户却道:“彩子小姐的雅号叫做‘紫杉药叉’,医术精妙非常。你的腿伤这些天总不见好,让彩子小姐看看岂不更好?”
樱木却更退出几步之外,依旧摇头。水户心里一动,忽然欺身上前出指如电,点中樱木穴道。樱木顿时身子一软,缓缓的倒了下去。水户便一把抱起,放到床上,假装没有看到樱木眼中迸溅出的火花。
彩子把檀香扇放在桌子上,走上前去,轻轻撩起樱木左腿的裤脚,然后不由得轻轻叫了一声:“啊”。
水户听见了,也凑上来看,不由得也吃了一惊。
只见眼前上好绸缎一般的细致肌肤上,密密麻麻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伤痕,青一道红一道蛇一般缠绕过膝盖,延伸到裤腿深处;而关节处皮肉凹陷,细细一摸,竟是早被人用重手法捏得粉碎了。
彩子十四岁就行走江湖,再大的风浪再凶恶的歹人在眼前也不过轻轻一笑,但如今见了这少年的伤势,也觉得心如撞鹿,怦怦直跳。
她一抬头,就迎上了那双如寒谭秋水一般的眸子,细嫩的几乎看不到毛孔的脸上染了一片殷红,不知是因为气恼还是羞惭。
“小兄弟,你这条腿,曾被人用‘鎏鹰指’捏碎关节,后来又敷以‘黑玉断续膏’疗伤,是也不是?”
樱木没有说话,脸上的酡红色渐渐转成了苍白。
彩子替他把裤腿轻轻放下,站起身来。
水户问道:“那‘黑玉断续膏’不是可以令折骨重生的灵丹妙药吗,为何樱木用了却不见好转?”
彩子白了他一眼,说道:“这‘黑玉断续膏’本是西域传来的秘方,治跌打损伤之类的自然比其他草药灵验了许多,但说什么是灵丹妙药的,都不过是江湖上的传言,戏台子上杀人——不能当真。这位小兄弟关节之处已经被重手法捏的粉碎,要想复原,除非是大罗神仙……”
她看了一眼樱木,没再说下去。
水户洋平愣了半响,伸手解开了樱木的穴道,但是下一刻,一双修长的手指弯曲,倏忽一声锁住樱木的咽喉。他咬牙道:“樱木花道,你敢骗我。”
樱木低垂着眼睛,默不作声。彩子在一旁也惊诧的瞪圆了凤眼。
“少给我装聋作哑,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左腿已经残废,你要我保护到你伤好为止,该不会是想让我保护你一辈子吧?”
樱木头也不抬,闷闷的说道:“……你想怎样?”
“我想怎样?”水户看出他一副想打马虎眼的样子,恨不得手中微微一用力,把那柔软纤细的脖颈像树枝般轻易折断。他冷笑道:“打了一辈子鹰,竟让鹰啄瞎了眼,好樱木花道,你不仁,也莫怪我不义。”
樱木抬头迎上他的目光,慢慢说道:“我要是你,就少安毋躁。就算不看在咱们一路同行的缘分面上,也看在那江湖人人艳羡的宝贝份上。”
水户正待要说什么,彩子却一把扣住他的手腕,低声说道:“等等,有人来了,而且还不少。”
水户一愣,侧耳听了半天,楼下却除了笙歌浪笑之外,似乎没什么别的动静。望望窗外,却不知什么时候,落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雕梁画栋上笼罩淡淡寒烟,染就一院秋色。
但是没过多久,最初的连绵萧瑟之音,忽而变得奔腾磅礴,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隐隐夹杂金戈铁马之声。水户快步奔到窗口,张望了片刻,说道:“大概来了有一百多人,都穿着黑衣,腰系短刀。有八名侍卫分别站到东南西北角,又又十名好手守住东南巽位,看起来摆的是风阵。”
彩子道:“哦,来得不是藤真本人。而是他手下的‘追风无形’长谷川。你们快些换好衣服,我先下去敷衍敷衍他们。”说罢,走出房门,袅袅婷婷下得楼去。
水户回过头来,嘴角勾起一丝冷笑:“樱木花道,索命的无常小鬼已经到了这‘红袖坊’,现在你还有什么打算?”
樱木沉默了片刻,眼睛看着窗外,说道:“星月皎洁,明河在天。金铁齐鸣,杀人无形。水户洋平,活过今晚,我就带你去找月光斩。”
水户冷笑道:“可惜,我现在不太信你的话了。”
樱木道:“那也没什么,大不了落到长谷川手里,我和他再做笔生意,我给他月光斩,条件是杀了你。”
水户修眉一挑,眼中的杀气像晨雾一般慢慢凝聚起来。

【4】青衫磊落少年郎

今个儿真该翻翻皇历,看到底冲犯了哪路神灵,怎地往日的财神爷一个不上门,上门的却都是些太岁星?
彩子一边暗自头痛,一边却轻摇着那把紫色檀香扇,强装笑颜的看着端坐在面前的黑衣人。这个人年纪不大,但是两鬓角太阳穴高高鼓起,眼中神光内蕴,一望而知就是内家好手。且身形巨大,和一座黑铁塔一样,更显这脂香粉浓的花厅格外狭小起来。
“真是不知我这‘红袖坊’哪里修来的福气,贵客临门,蓬荜生辉啊。红玉,还不赶快上茶。”
红玉应了一声,托着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走了进来,里面放两盏成窑五彩小盖钟。这茶不是什么西湖龙井,而是上好的太极翠螺,因外形卷曲似螺,色泽绿翠而得名,原为江南名茶,配以七道高雅天然花香薰制,入口满口生津,香气四溢。
只可惜这份儿心思,“追风无形”长谷川连看都没看一眼,直冲冲地开口道“你就是‘红袖坊’的主事儿的吗?”
彩子笑道:“正是小女子,敢问大人不知有何吩咐?”
“也没什么,不过听说光义镇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这‘红袖坊’更是江湖上有了名的销魂窟,今儿是特地来让兄弟们见识见识的。”长谷川的声音忽高忽低,停在耳朵里好像钢刀剐锅般的难受。
“那可就是我们这里姐妹们的福分了,小女子一定叫我们这里最漂亮最妩媚的女孩子们伺候大人和各位大爷。”
长谷川大手一挥,说道:“那倒也不忙,今天老爷我到这里来,还有一事相烦。朝廷正在缉拿要犯,手下的线报说是看有形迹可疑的人进了这‘红袖坊’,兄弟们领命前来探探路子,还请老板娘行个方面。”
彩子不慌不忙的端起盖钟浅浅抿了一口,似笑非笑的说道:“说话听声儿,锣鼓听音儿,看大人的意思,是咱们‘红袖坊’这里窝藏了朝廷钦犯,您老是来兴师问罪的来了?”
长谷川冷笑道:“那倒不至于,不过咱们兄弟可奉一等护国公镇远将军流川大将的命令缉拿凶犯,就算要搜两川总督府,谅他也不敢说个不字。你这小小‘红袖坊’,想阻拦老爷办案吗?”
彩子笑道:“就是给小女子十个胆子,也不敢阻碍大人办差。不过呢,今日‘红袖坊’来了几位贵客,大人们持刀动枪的,怕是扫了那几位贵人的雅兴。您老看是不是改日……”
长谷川猛然起身,屋里的气压顿时低了几分,他不耐烦的说道;“今天就算天王老子来了,老爷我怕也要打扰一番了。来人,给我封锁一切出口,只要是带活气的,只许放进来,不许放出去。”
身旁众人齐声应和,原来他们早就把“红袖坊”围成铁桶一个,院子里布置好弓箭手,连房檐上都站满了。只是这些人干净利落,行动起来悄无声息,一开始并未惊动这里的姑娘和客人。
长谷川这时一下命令,“红袖坊”才乱作一团,那些披红戴绿的莺莺燕燕们惶惶如惊弓之鸟,醉生梦死的客人们恐恐抖成一团筛糠,吹拉弹唱的丢了琴掉了玉箫,回纹锦缎和翠峤金雀零落了一地,踩在黑衣人脚下很快变成了满目疮夷。
彩子把扇子扇得哗啦哗啦的响,暗暗咬紧了银牙。
长谷川却眯起了眼,看着手下把妓女嫖客都赶到大厅里,分作两堆,正端着画影图形细细查对。还有一部分人上了楼,挨门挨户的搜查,就算是一只金丝雀,也要拿起来看看是不是红色的羽毛。
正纷纷乱着,忽然二楼一扇花窗打了开来,一位年轻人探出头来,喝道:“呔,楼下是什么人在此喧哗?”
长谷川抬头看去,只见这个年轻人身着靛青色湖绉绸缎长衫,腰系金丝绣云带,带子上还镶了三颗龙眼大的明珠,发出淡淡光彩。
彩子接口说道:“唉呦呦,打扰了清田公子的雅兴,彩子真是诚惶诚恐,但谁叫这位大人偏偏说咱们‘红袖坊’里窝藏了朝廷钦犯,正在这里持刀明火的办差呢。”
那清田闻言,眼睛瞪向长谷川,说道:“这位官爷面生,怕不是本地人。这里不比别处的,来这寻乐的非富即贵,官爷还是趁早收兵,到别处办差吧。”
长谷川嘴角浮出一丝冷笑,向左右看了看,立刻有手下会意,几个人纵身一跃,落在二楼楼板上。清田一愣,几柄短刀已经架到胸前。为首的一个人一抱拳,说道:“京城‘千机公子’手下‘风行门’搜拿钦犯,还请公子行个方便。”话虽然说的客气,但脚下却毫不客气的踹开房门,就要进去搜查。
那清田一见大怒,右手伸出架开胸前的刀柄,左手指变成鹰爪的模样扣向那人的肩膀。刚刚说话的黑衣人忙闪向一旁,还没等反应过来,对方右手已经闪电般攻到,在膻中穴上一拍,顿时觉得气血上涌,清田双手交叉捞起他的衣领,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把提了起来顺手丢了出去。
旁边几人持刀冲了上来,却被清田指南打北,拳打脚踢,一个个鼻青脸肿的败下阵来,有一个还被一脚踢到楼下来,正掉在妓女们那堆人群中,罗裙翻滚顿时掀起一层笑浪。
彩子用扇子捂住嘴,笑得花枝乱颤,长谷川黑了脸,暗地里咬牙切齿。
彩子唯恐天下不乱,忙叫道:“清田公子果然好身手,这一招‘马踏飞狗’用的恰到好处炉火纯情,彩子真是大开眼界。”
清田朗声一笑,长腿一撇,从楼上翩然落下。看看周围一片狼藉,对长谷川喝道:“还不快让你的手下住手。”
长谷川把胳膊交叉抱在一起,冷笑道:“兄弟公务在身,恕难从命。”
清田眼中精光闪烁,把衣袖慢慢卷起,说道:“这次出来被阿神管得严,许久没和人动手了,正好在你这嚣张跋扈的狗腿子身上活动活动筋骨。”
却听得楼上阁子里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且慢,自古民不与官斗,信长,他们只管搜拿他们的人,咱们只管喝咱们的酒,‘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春夏与秋冬’,岂不更好。”这声音不高不低,不缓不急,好似清凉夜里响起的玉笛,说不出的优雅动听。
清田信长听到这个声音,顿时像孙猴子见了紧箍咒般,伸出去的手不由得老老实实收了回来。
长谷川仰起头,犀利的目光望向二楼的阁子间,似乎想洞悉雕花窗棂后面的那个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仿佛是感应到他的心意一般,那个清朗的声音果然又响了起来:“信长,怎么还不上来?”语调里却含着丝丝不悦。
清田信长“唉”了一声,回头瞪了长谷川一眼,转身上了楼。
一进阁子,清田就抱怨道:“阿神,每次我一动手,你就在一旁唧唧歪歪的,让人好不痛快。”
“要是你痛快的和别人动了手,赶明回去王爷责怪下来,我可担待不了。”一个白衣公子端坐在梨花木桌前,手里把玩着一个翡翠酒杯,头也不抬的说道。那握着酒杯的手指秀美纤细,肌理半透,似是能看清一丝丝细小血脉;指甲也经过精心修剪,尖尖的和修长的手指浑然一体,润洁如玉。
清田不服气的刚想开口说什么,却见几个盛装打扮的女子走了进来,福了几福,其中一人开口说道:“两位公子,彩子姐姐说了,今天打扰了公子的雅兴,十分抱歉,特地要我们来赔罪。”说着便上前团团拥住他们两个坐下,劝酒的劝酒,夹菜的夹菜,一时间满坐皆春。
那白衣公子不惯与人有身体接触,便轻轻摆了摆手道:“行了,你们招呼好我这位师弟就可以了。我自斟自饮,倒也也自得其乐。”
清田环视了四周一圈,只觉的这些女子各个风姿绰约,媚而不妖,不由得心情大好,连饮几杯。
那白衣公子又道:“无酒不成欢,无曲不成宴,可否请这位姑娘为我们弹奏一曲助助兴致。”说着伸手一指其中一个女子。
那女子听了却一愣,随即摇了摇头。清田一旁奇道:“‘红袖坊’的女孩子居然有不会弹琴的,这也算是天方夜谭了吧?”
周围女子一阵哄笑,其中一个笑得连口中噙着的一口酒都喷了出来,另一个忙上前推她说道:“素素,你别光顾的憨笑,阿神公子要听曲子,你还不拣那些最拿手的细细唱来。”那素素忙欲起身,阿神却道:“不用你,就让她来好了。”
那女子抬头看了阿神一眼,琥珀色的双哞仿佛笼罩了一层寒霜,眼波流转,那寒意便一点点漫了过来。
清田看了看那个女子,又看了看阿神,随即哈哈大笑道:“‘红袖坊’的女子果然与众不同,居然给客人摆脸色看,有趣有趣。”
那女子听了,微微低下头去,一缕卷发垂在光洁无瑕的额头上,但见肤如凝脂,双眉如黛,小巧的鼻梁高高隆起,仿佛一朵不胜凉风的水莲,却已把清田看得呆了。

【5】皓月如玉梅花妆

连绵细雨还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院中的梧桐宽大的树叶上,凝聚了不少滚动的珍珠,顺着叶间一滴滴,落在青色鹅卵石铺成的小径上。
“红袖坊”的人影晃动,嘈杂声依旧,但站在花厅中央对峙的两人,却仿佛置身事外一样,不闻不问。
彩子端坐在湘妃椅上,纸扇轻摇,脸上带着妩媚的笑容;长谷川的脸却沉的仿佛不起波澜的死水,随着手下人不断的上报,那脸上的黑线,也越来越重。
“报告大人,花厅三百余人都已细细查过,不见形迹可疑之人。”
“报告大人,后院三进所有厢房都仔细搜过,没发现任何异常。”
“报告大人,……”
“报告……”
彩子在一旁凉凉的说道:“各位大爷还真是辛苦,不如喝口水润润嗓子吧,这位大人也站了好半天了吧,红玉,还不快给大人搬把椅子。”
这时最后一拨人马也回来了,长谷川眯起眼睛,但看他们个个垂头不语,就知道又是无功而反。
彩子冷笑道:“唉,这人呀,多会儿说话做事,都不能赶狗入穷巷——不留余地。红玉啊,大姐这话,你可得记住了,就算是做婊子,也得先学会怎么做人。”
这番说的有些毒了,那些黑衣人听到这里,一个个怒目圆睁,但谁也不敢动手,只眼巴巴的看着长谷川。
长谷川却慢慢仰起了头,盯着楼上一扇阁子门,冷冷的说道:“只有一个地方没搜过了。”
手下人会意,出来二十余人悄无声息的包抄上了楼,而长谷川纵身一跃,亲自跳上楼板,走到近前。
却听见里面琴箫声动、笑语盈盈,有一个清脆婉转的声音正唱
道:“柳眉新,桃腮嫩。酥凝琼腻,花艳芳温。歌声消天下愁,舞袖散人间闷。举止温柔娇风韵,司空见也索销魂。兰姿蕙魄,瑶花玉蕊,误染风尘……”曲调柔媚,说不出的风流旖旎。
长谷川皱着眉头听了片刻,朗声说道“在下‘风行门’门主长谷川,适才手下多有冒犯,特地前来赔罪。”
但听里面曲乐之声戛然而止,片刻,有人回道:“大人不计较草民方才冒犯之罪,已是优容大度。怎敢再劳烦大架?”正是那个清朗的声音。
长谷川说道:“长某负荆请罪,难道公子要拒而不见不成。”说着使了个眼色,手下人立刻上前,推开房门。
只见几个千娇百媚的女子,正簇拥着两位年轻公子而坐,一个是刚刚打过照面的清田信长,一个身着纤尘不染的白衣。另有两个女子坐在不远处,面前放着瑶琴,怀里抱着琵琶。
清田跳了起来,翻着眼睛叫道:“当官办差的我们也见多了,却从来没见过这么仗势欺人的,怎么,你们真当我们怕了不成?”
阿神却冷静地说道:“好了,信长。这位大人心存疑虑,恐怕咱们这里窝藏了钦犯。不过清者自清,他们但搜无妨,否则倒显得咱们心虚理亏了。”说着摊开手掌,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长谷川略一颔首,便命人开始细细搜查,他自己的目光,在屋里众人身上扫来扫去,最后却落到那个手扶瑶琴的女子身上。
那女子头上只簪了一把紫金细梳,一头卷发瀑布般随意披散在肩旁。身上的青色香云薄纱外套,领口微微敞开,纤细精致的锁骨隐约可见。
那白衣公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然后淡淡一笑:“面如秋月,色若春花,果然是天生尤物。怎么,难道大人也动心了?”
长谷川黧黑的面皮顿时有些微微泛红,连忙移开视线,沉声问道:“怎么样,可有发现。”
手下一人回到:“启禀大人,这里也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长谷川冷着脸 ,说了一声“叨扰了。”便率领众人下得楼去。
清田刚要说什么,阿神却做了个手势,侧耳倾听,良久之后,下面已经恢复了平静,笑语喧哗声渐渐响起,这才转过头来,摒退其他女子出去,只留下刚刚那个抚琴的女子。
阿神看着她,淡淡说道:“不相干的人都已走了,阁下可以放心了。”
清田奇道:“阿神,你说什么?”
阿神却不言语,忽然一扬手,右手挟着一股劲风,直拿那抚琴女子左肩,那女子顺手一推,面前的瑶琴飞起,平平直向阿神撞来。
阿神身形一晃,出左掌一挡,那素琴顿时改撞向墙壁,只听“咚”的一声,顿时间玉轸抛残,金徽零乱。那女子站起身来,退到墙边。
清田叫道:“阿神,你疯了吗,怎么能对女人出手?”
阿神回过头来,白净的瓜子脸上,浮起一丝嘲弄的笑意。随后欺身上前,轻舒长臂,手指顿时变化成点点细雨般连绵不绝的攻来,把那女子全身穴道都罩在掌风中。
那女子仓促之间,只能左躲右闪,但功力究竟相差太远,只听“呲啦”一声裂帛之音,一半衣袖已被阿神扯了下来。
阿神向后一撤身,退开了几步,随手把那半截衣袖扔在一旁,淡淡的说:“还用再打下去吗?”
那女子看了看自己被残缺的衣衫,抬头说道:“‘追风无形’长谷川都能被我骗过,不知阁下是如何识破我的?”却是一副少年清朗的嗓音。
阿神答道:“大概是因为你的眼神。女人都是水作的骨肉,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一个女子的眼神可以像你的这般倔强冰冷。”
清田在一旁早已呆住,他张大了嘴巴,指着那少年道:“你、你、你居然是……”
那少年瞟了他一眼:“用不着奇怪,但凡有别的选择,我也不愿穿上这副行头。”
清田结结巴巴的问道“那、那你真是什么朝廷、朝廷钦犯、江洋大盗?”
那少年看了看他,忍不住嘴角勾起一弯弧线:“你看呢?”
他这一笑,如晨曦中刚刚苏醒的白莲,慵懒的荷瓣上还滚动着透明的露珠,清纯而媚惑。清田张了张嘴,却又说不出什么话来。连阿神的目光也一刹那间变得柔和起来。
这时,猛然听见门外有人大喝一声:“樱木花道,果然是你吗。”下一刻,阁子间的雕花木板随着一声巨响轰然倒地,纷纷扬扬的木屑蝴蝶般在空中飞舞。待灰尘和碎屑落定后,一双绣有秃鹰花纹的黑色朝靴赫然出现在门口,随后,一个身形巨大的黑衣人慢慢从阴影里走出来。
樱木花道望了望倒在地的门板碎片,点了点头,说道:“声东击西,去而复返,长谷川,看来你还不算太蠢。”
长谷川吊起一对三角眼紧紧盯着樱木,眼中闪烁着野兽看到了猎物才会出现的光芒,他慢慢说道:“樱木公子,你若是束手就擒,恐怕还能少吃些苦头。”
樱木沉默半响,忽然低下头去,伸手解开腰带,就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把身上残缺的衣裙一件件脱下来,扔出老远,接着又拽下头上的那紫金梳,顺手一甩,那细长的簪子便嵌入几步远的墙板上,颤动不已。
再看樱木身上,只剩下单薄的里衣,敞开的衣襟露出纤细的锁骨和一段细嫩的肌肤,瀑布般的卷发凌乱的散落在身后,手中却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举在胸前。
此刻,他的下巴高高仰起,精致的菱形唇角勾起一丝冷冷的笑意:“‘追风无形’长谷川吗,想让我束手就擒,先让我看看你究竟有多大本事。”
【6】 玉石俱焚剑生铓

雨越下越大,仿佛从天上垂下千丝万缕的银线,密密的斜织成一匹青纱。“红袖坊” 的雕梁画栋、红砖绿瓦,就罩在这轻轻软软的纱帐中,时隐时现。
雨水轻轻敲打在雕花的窗棂上,时而像珍珠在玉盘中滚落,时而像露浓花瘦的少女在花前叹息。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长谷川看着面前的少年,暗自心里嗟叹:怎地自己就这么倒霉,到了这销金买醉的阁楼上,却看不见鸳鸯枕织锦被、也摸不着满楼的红袖招?
他沉默了片刻,开口说道:“樱木公子,刀剑无眼,拳脚无情,长某若伤了你,如何向我家少主交待。”
樱木冷冷说道:“那就让我走。”
长谷川脸上的表情闪烁了一下,慢慢凝固成岩石一块:“但是,我家少主还有吩咐,若有谁胆敢让樱木花道从眼皮下逃脱,就剥了那人的皮。”
樱木轻轻一笑,仿佛绽开的一朵莲花:“早人说,藤真健司生得一颗七窍玲珑心,光是剥人皮的法子就有一百零八种,什么捐葫芦,什么猢狲倒脱衣,不知道在你身上,会用哪一种?”说着目光流动,在长谷川身上比来比去。
长谷川被他瞧得脊梁骨上冒起一阵凉气,苦笑着说道:“樱木公子,你既然知道我家少主的厉害,又何必再负隅顽抗?你若这会儿痛快跟我走了,少受多少罪?”
樱木闻言,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故事,笑得更厉害了:“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子吗,这会我若跟你走了,被剥皮拆骨的那个人,不成了我樱木花道了吗?”他笑了一阵儿,忽而弯下腰大声的咳嗽起来,消瘦的肩膀不停地颤动着,好像寒风中的枯叶。
长谷川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慢慢走上前去,伸手想去扶他,谁料樱木猛一抬头,忽然连人带匕首,飞蛾赴火般的直扑向长谷川。
长谷川促不及防,侧身闪过,一招“横扫千军”,掌风凌烈,打向樱木胸前大穴。
谁料樱木竟避也不避,反手将匕首直直刺来,这一下固然会被刺中,但自己恐怕也会被对方一掌打得胸骨齐断。长谷川低低叫一声,忙硬生生撤掌退后。
樱木哪容他喘气,身子又狸猫般的扑上来,匕首反跟在身后,长谷川伸手抵挡,樱木却理也不理,匕首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直刺长谷川双眼,长谷川慌忙又闪过,身形晃动,退出几步之外。
这次长谷川先发制人,身形滴溜溜转动,忽然绕到樱木背后,左手疾如流星般,一把抱住他纤细的身子,右手变化成“虎爪手”,锁向樱木的咽喉。岂料樱木却顺着长谷川一拉之势,身子一靠,匕首便紧贴着腰间向后刺去。
长谷川大惊,忙伸手放手一推樱木,自己身形飘动,向后退了数尺,方凝神停步。樱木向前踉跄几步,险些摔倒,腰间的衣衫却已被自己手中的匕首划破,渗出殷红的血痕,仿佛一朵慢慢漾开花瓣的红莲。
下一刻,人影晃动,白光闪过,长谷川看时,却见刚刚在旁观战的白衣少年已纵身飘落到樱木身边,一把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随后,那白衣少年回过头来,白净的瓜子脸上隐隐有忧虑之色。他淡淡说道:“大人武艺高强,这位公子绝非对手,大人又何必赶尽杀绝?
长谷川吊起三角眼,硬邦邦的说道:“长某王命在身,势非得已,还请公子作壁上观,以免伤及无辜。”
樱木也一甩袖子,挣开阿神的手:“不关你的事,让开 。”
阿神看看樱木,原本柔和的目光中突然迸溅出一丝火花:“蝼蚁尚且惜命,何况人乎?你扑身上前的第一招,叫做‘玉碎昆仑’,第二招叫
‘人鬼殊同’,都是和敌人两败俱伤、同归于尽的招数;而第三招尤为惨烈,叫做‘天地同寿’,原本是以利剑穿过自己的小腹,再刺入紧贴背后的敌人的腹部;但你手中没有长剑,只有匕首,这才改成紧贴腰间刺向身后。也幸得如此,否则你们两个人早就腹部洞穿、玉石俱焚了。我说的对不对?”
樱木愣了一愣,说道:“你懂得倒不少。”
长谷川闻言,黧黑狭长的面颊上慢慢流过一道细细的汗滴,半响才说道:“樱木公子,你这又是何苦?”
樱木看着他,说道:“长谷川,这你就害怕了?你方才不是说要我束手就擒吗,来,再放马过来试试啊。”
这里清田早忍不住,纵身一跃,跳到长谷川面前,叫道:“喂,欺负一个武功不如你的人算什么本事,有种你这个大个子和小爷我比划比划。”
樱木却说:“我们还没有分出输赢,你怎么知道我武功不如他,这是我和他主子之间的恩怨,外人用不着插手。”说着又要上前,但旁边阿神却在他肩膀上的“秉风穴”
轻轻一按,他立刻感到浑身一阵酸麻,再也迈不开脚步,不禁回头来瞪着阿神,蹙眉说道:“你干吗拦着我?”
阿神淡淡的说:“等分出输赢胜负来,你们两人早在鬼门关走了一百来回了。信长,你要动手我也不拦你,但是切记不可伤了人。”
清田应道:“知道了,阿神你还真是罗嗦。”说完右手横在胸前,左手扬起,拿捏了个手势,竟像是执笔写字一般。
长谷川一见一愣:“你这是什么古怪招式?”话未说完,只听见窗外有人朗声长笑:“长谷川,你居然连‘南海碎玉掌’的‘以诗会友’都不认得,真真是孤陋寡闻到家了。”
众人一愣,齐向窗外看去,但见一人如大鹏展翅一般,从窗口飞身跃入,轻飘飘的落到地面上,下一刻,一把寒光闪闪的青龙剑破空而来,只取长谷川面门。
长谷川促不及防,忙翻身跃起,运掌如风向那人头顶拍落。那人身形也是奇快,立刻向左闪过,“刷刷刷”连刺八剑,一剑快似一剑。长谷川身形左晃右闪,勉强躲闪着,但听“呲啦”一声,肩膀上已经被划破一道长口子,饶是他反应奇快,忙就势卧到在地,滚出几丈以外,总算保住一条胳膊。
他一个“鲤鱼打挺”翻身站起,怒道:“什么人,暗箭伤人,算什么好汉?”定睛一看,却见偷袭之人,一身黑衣,脚上穿着绣着秃鹰的朝靴,居然是“风行门”的打扮。不由得吃惊非小,指着他道:“你,你……”
那人咧嘴一笑:“长谷川一志,别来无恙啊。你还记不记得我?”说着长剑轻轻一点,剑尖顿时化为万道寒星闪烁,颤动不已,
这边长谷川慢慢攥紧了拳头,从牙缝中蹦出几个字:“水户洋平,就算是化成了灰,我也认得你。”

【7】 山高水远客路长

自从那个黑衣人破窗而入后,阿神便感到手掌下桎梏的少年紧绷的身体明显一怔,渐渐放松下来,不再像小兽一样挣扎。他侧脸看去,却见那少年玉琢一般的脸上,眉眼间泛起一丝冷冷的笑意。
而长谷川却笑不出来:“水户洋平,你穿着我们‘风行门’的衣服,是什么意思?”
水户笑了笑说道:“光义镇西南角有一片的树林,我在哪儿碰见了很多衣饰古怪的人,就问其中的一个借了一套。”
长谷川这才发现,水户洋平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脚下的地面,不断的滴落水珠,细看了,是淡淡的红色。
长谷川的双眼渐渐泛起血光,太阳穴上,青筋“梆梆”直跳:“原来你们和我玩声东击西、釜底抽薪的把戏?水户洋平,你把我的手下怎么样了?”
水户没有答话,反而转头望向窗外的雨帘,半响才悠悠长叹一声:“外面的下得着实不小,你的手下在树林里等候,被淋得很辛苦,不过,他们现在不用再受那份罪了。”
蓦地,长谷川发出一阵受伤的独角兽般的长啸,双拳紧握冲了过来。
水户举起长剑,轻轻挥动,那剑光就在空中化成一道青虹,忽而如萧萧而下的无边落木,忽而如条条上下翻飞的游龙,忽而如后羿射日拉满神弓,忽而是幽冥路上神鬼当哭。就在这诡秘难测的剑影笼罩中,长谷川仿佛陷入重围的巨螯,举步唯艰,每一道长虹划过,身上的鲜血就如同喷泉一般的涌出。
旁边看呆了几个人,清田看得张大嘴巴、矫舌难下;阿神凝神细视,若有所思;唯有樱木,嘴角微微扬起,秋水般的眼哞中波光流转,似乎在欣赏难得一见的好戏。
眼看长谷川的身形越来越迟钝,渐渐被逼到墙角无路可退,水户忽然一滞身形,飘身撤步,那令人窒息的刀光剑影便顿时如泥牛入海、销声匿迹。刹那间,众人只觉得仿佛乌云散去,皎洁的月光透了出来,大地一片澄明。
樱木却眉头一蹙,挣脱了阿神的手,一瘸一拐的走到水户身边,凝视着伤痕累累、缩在墙角的长谷川,冷冷说道:“为什么不杀了他。”
水户目光如炬,横了他一眼:“得饶人处且饶人,反正他这样回去,藤真健司也不会饶过他。”
樱木却说道:“想当初你我被追得山穷水尽、走投无路,可曾有人想过放咱们一条生路?”
水户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若要趁人之危、赶尽杀绝,那你和藤真健司之流又有什么分别?”
樱木闻言,苍白的脸色渐渐转红,连半透明的耳垂上也染上一片红晕,如一方玲珑的暗红色印石。他咬了牙,说道:“你若不动手,我自己来。”说着,握紧了手中的匕首,一步步挪了过去。那刀刃上还沾了一些凝固了的血迹,闪烁出冰冷的光芒。
长谷川巨大的身体无力的靠在墙角上,喘着气,看着那衣衫单薄、长发披肩的少年,一步步逼到近前,不仅没有畏惧,反而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嘴巴微微张开,那鲜红的液体,浸过白森森的牙齿,慢慢溢出嘴角,顺着棱角分明的下巴一滴滴落到胸前。
樱木蹲下身子,盯着他的眼睛说道:“长谷川,别怪我无情,只是你若不死,他日泄漏了我们的行踪,恐怕我死得会比你更惨。”
长谷川惨笑着说道:“樱木公子,你下手吧,其实你的事儿,长某也略有耳闻……,只可惜长某只是个听差办事的,作不了什么主儿,咳咳——”他喘了一喘,接着说道:“只是我死了以后,还有天、地、云三门位门主张开了网等着拿你,还有我家少主……樱、樱木、你,嗨——”话到末尾竟化为一声长叹,之后就再也没有了声音。
樱木愣住了,琥珀色的双哞越发凄寒,隐隐氤氲了一层水雾,他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咬了咬牙,扬起匕首,重重刺下。
屋里半响都没有人说话,寂静之中除了各人的轻微呼吸声之外,只听得水珠浇注在窗棂上,仿佛春蚕咀嚼桑叶一般沙沙作响。雨好像渐渐小了。
过了一会儿,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清田,这里已经没有我们的事了,我们走吧。”
清田回过神来,苦笑道:“阿神,这会咱们捅的篓子,似乎不小。”
阿神叹道:“走一步算一步吧。”说着回过头来,冲水户一抱拳:“阁下刚刚那套神鬼莫测的‘追魂夺命’剑,着实让在下大开眼界。今日得识水户大人和樱木公子,实乃三生有幸。只不过我们还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就此别过。”
水户洋平看着他,略一回礼,说道:“公子几招之内就能道破对方武学路数,足见公子见识广博,源学深厚。水户今日得见公子才是三生有幸。公子既有要事在身,在下也不挽留,但求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阿神含笑点头,回头招呼清田。却见清田站在那里,痴痴凝望着樱木的背影,不由得微微一笑,淡淡说道:“信长,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王爷那里还有事情没办完,我们还是先走吧。”说着举步上前,拉起他转身离去。
这边水户也说道:“樱木,咱们之间还有一笔帐没有算完,不过最要紧的,还是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吧。”说罢长剑回鞘,也转身往外走去。
樱木站起身来,一言不发,步履蹒跚的跟在他身后。
不久,四周重新寂静下来。窗外的雨,也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夕阳斜照,淡淡的金色洒进空荡的阁子间。墙角处,一把沾着血迹的匕首深深插在墙板上,刀刃被也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晕。匕首下方,一张棱角分明、黧黑狭长的面孔,正自喘息着,额上伤痕累累,嘴角还淌着鲜血。
“樱木,花道——”,血渍未干的唇齿间喃喃的低念着个名字,仿佛千斤重的磨石一般一点一点的在心头辗转碾过。
“樱木花道吗——”,樱花一般娇媚柔软的嘴唇间,轻声低念。
绯红色的八仙桌上,一双漂亮的手搁在上面,指尖略呈玫红色,肌肤是透了明的白,水滑细长的手指缓缓的舒展开来,仿佛午夜里含香绽放的兰花,花心中间,是一张薄薄的字片。
“剑川阁传来的消息:长谷川一志,折兵损将,到头来,却让樱木花道和水户洋平轻轻松松的溜掉了。”
“少主……”,身形高大强壮的男子,必恭必敬的垂手站立一旁,此人身穿一袭青衫,腰间佩着长剑,衣衫下摆,绣着一条腾飞在天的青龙。他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坐在桌旁的少年。
那少年身着淡墨色锦袍,一张精致的瓜子脸,白的仿佛一点血色都没有,偏偏眉心间一点红痣,吞吐掩映,妩媚中隐隐藏了几分杀气。
那少年头也不抬,慢慢说道:“樱木花道,本以为不过是个小小娈童罢了,能有多大的能耐,现在看来,原先竟是小瞧了他。恐怕这次我得亲自出马,方能了结。”
说着款款站起身来,把一双兰花般妙曼的柔荑揣在衣袖里,眉心的那一点朱砂越发显得殷红似血,娇艳欲滴。
“花形,这次你和我一起去吧。吩咐‘地行门’眉千影,和‘云行门’苍之菊先行前往,做好准备。”
“属下遵命。”青衣男子弯腰行礼。
凉亭外,一阵冷风吹过,卷起一地黄叶,片片如断了翅膀的蝴蝶。

【8】 满川风雨夜彷徨

秋雨连绵,已经下了三天三夜。
天空像浸透了墨汁的棉絮,厚厚的、阴沉沉的压向莽莽四野,山路变得格外泥泞,在苍茫的雨帘中,时隐时现。前方的细雨朦胧中,似乎透露出丝丝光亮。走进了,原来是一家客栈,孤零且突兀地座落在古道之旁。
“客官,你们要打尖还是住店?”
客栈中只有疏疏落落几张桌子,油腻腻的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柜台上油灯一盏,豆大的火焰呲呲啦啦的燃烧着,昏黄的光线中,投射在斑斑剥落的墙壁上的人影也变得庞大而古怪。
“住店。”
“不过小店只剩一间房了,恐怕还得请二位委屈一下。”
“好,反正总要比露宿荒野、受那风吹雨淋之苦强些。”说话的那个男子,穿着一身黑衣,戴着斗笠,衣服的下摆和木屐上都沾满了泥巴。身旁的那个男子笠压得更低,只能看见消瘦的下巴,左手拄着一根沾了满泥的竹棍,身上的衣服东一片水渍,西一片泥泞,狼狈的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店主便领着他们走到一个简陋的屋子前,打开房门,一股怪味迎面而来,那是腐朽的木头夹杂着土腥气,在潮湿的水气里酝酿发酵了很久的味道。房门板上扑扑的灰尘落下,借着昏暗的灯光,看到屋里只有有两张桌椅,一张床而已。
打发走小伙计,回身关好房门。终于可以脱下沉甸甸湿漉漉的斗笠,水户洋平那张清秀而充满疲惫的脸露了出来,他把灯盏放在桌子上,目光转移到房间里那张唯一的床上。
“在泥水中滚了两夜,今晚总算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话虽然这么说,可是水户依然盯着那张床,脸上清清冷冷的,看不出一丝高兴的神情。
这时,樱木花道也取下了斗笠,一头红不红黑不黑的卷发披散在肩头,发绺末端还滴滴答答着暗灰的水珠。他一边脱下泥呼呼的外衫一边问道:“你一直看着这张床,是不是发现有什么不对劲?”接着他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道:“难道这里是黑店?”
水户的声音冷冷的,好像还透着几分不耐烦:“就算是黑店,你认为谁会瞎了眼把主意打在我们身上?我只不过在考虑,床只有一张,今晚咱们谁睡在上面。”
樱木停了下来,瞪大眼睛看向水户,却只看到那笔直修长的背影。他犹豫了一下,张了张嘴,似乎想开口说什么,但又说不出。沉默了片刻,便蹒跚地走到床前,从床板上拽出一床薄薄的被褥,慢慢的踱到角落,勉强蹲下身子铺在冷硬的地板上。
房间里陷入一片寂静,只听见见窗外的雨,淅淅沥沥的敲打在屋瓦上,仿佛从竹筒中倒豆子一般清脆。
过了好久,最终还是有一个人忍不住说道:“呃,水户,其实、其实我也不是想故意骗你……”
水户洋平没有说话,沉着脸一扬手,油灯的火焰便随之悄无声息的熄灭了,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顿时笼罩开来。
半夜里,地板上的潮气渐渐泛起,虽然樱木把身体紧紧地蜷成一团,但那床单薄的好像窗户纸一样的被褥,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那股阴冷的寒气,于是他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这一睁眼,却却发现自己正跪在一个庭院当中。四周楼阁玲珑,溪水潺潺,一座石桥矗立在水畔,却不是生活了十年、闭起眼睛也能画出来的光义堂?樱木茫然四顾,奇怪自己刚刚还睡在荒山野店里,这会儿怎么又回到这里来了?
这时,听见墙角有些动静,回过头去,刚好看到一条黑影,像一只燕子一样翻身越过高墙,轻飘飘落在地上。仔细一瞧,却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月光下,那少年面色桃红,领口敞开着,微风吹过,飘来丝丝酒香。此刻他也发现跪在庭院中的樱木,不由得吓了一跳,瞪起黑黑亮亮的眼睛,和眼前跪在庭院中的人儿面面相觑。
过了一会儿,那少年才开了口:“咳咳,红头……,呃,那个,樱、樱木花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樱木这会正迷迷糊糊的,口里顺口回答:“用不着你管。”心下却是“咯噔”一下,清醒了一些:莫非自己在做梦?
那少年歪着头看了他片刻,忽然笑了一笑:“怎么手被打成那个样子,是不是又惹义父生气了。这次是打碎了什么水晶镇纸,还是弄污了吴道子的真迹?”
樱木一低头,果然发现自己的双手被打得又红又肿,手心高高隆起像过节吃的年糕一般,便说道:“你胡说什么,我只不过弄断了‘绿绮’的两根弦而已。”
那少年闻听怪叫道:“什么,那‘绿绮’乃是取桐木锌木之精华制成,据说还是什么司马相如弹过的传世之宝,你居然、居然把它的琴弦弄断,还说什么而已——罢罢罢,这次义父是罚你跪三个时辰,还是五个时辰?”
樱木答道:“已经跪了一天了——谁叫臭老头放着好好的武功不教,却成天让我学这些乱七八糟没用的玩意儿。”心里却一点一点的清醒过来:难道自己根本没有离开过光义堂,什么将军府,什么红袖坊,什么追杀,什么逃亡,统统都是一场噩梦而已?想到这里,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暗自一阵欢喜。
那少年无力地摇摇手:“那你慢慢跪着吧。不过,你今晚上就当作什么也没有看见,好不好?”
樱木还没有回答,肚子却“叽里咕噜”叫了一声。少年却是听见了,眼珠儿转了转,便走到近前,蹲下身来,轻声唤道:“喂,那个,樱木花道,你是不是饿了?”
樱木一呆,看着那少年突然靠近的脸,只觉得他那双极黑极亮的眼睛,似乎比天上的明月还亮一些。正懵懵懂懂间,却闻见一股淡淡的甜香,只见那少年从怀中取出一包油纸,里三层外三层的打开来,见里面有几块白细的糕点,柔软润泽、清香铺鼻。少年拈起了一块,送到樱木嘴边,樱木便张口吃下,细细嚼了,却觉得那白糕又滑又糯、入口即化,还带着桂花的甜润,不由得眉开眼笑。那少年见了,索性把那糕点细细的掰成小块,一块块喂到樱木口中。
樱木吃得口齿蕴香,问道:“呃,那个,三井哥哥,这是什么?”那少年的眉毛笑得弯弯的,回答道:“这是‘老翔记’的桂花糕,怎么样,好吃吧?”
樱木正待回答,却听见忽然空中响起了一声惊雷,顷刻间,天塌东南、地陷西北,无边无际的洪水从天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漫了上来,他还来不及反应,就一下子被席卷到波澜深处。
樱木只觉得身体上下起伏跌宕着,就像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孤舟,那份颠簸流离永远也没有尽头。他不由得心中大急,叫道:“三、三井哥哥……”,不料睁开眼睛时,眼前却是一片玉色锦帐流苏。他心里正诧异间,下一刻,身子就被有些粗暴地翻转过来,对上了一张冰雕雪刻般完美如神邸的面孔,那双狭长眼梢微微吊起的眼睛,黑得如同子夜时分的苍穹。顿时,樱木仿佛一下子掉进了冰窟一般,再也动弹不得了。
那人用修长而冰冷的手指,托起了樱木的下巴,幽深不见底的眼哞中喷射出丝丝危险的火焰。他清冷的声音在耳边想起:“你刚刚说什么?”
樱木咬紧了牙关,一言不发,但是身体却颤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他脑海中一个声音一直盘旋不去: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是他?
玉琢般的下巴上出现了深深的指印,殷红的仿佛滴出血来,那人眯起了眼睛,冷冷的说:“刚刚,你好像叫了另一个男人的名字……”等了片刻,还不见回答,身下便一用力,樱木顿时感觉到身体里,好像有一把锋利的刀在剧烈地陵迟着。
疼痛,潮水一般的淹没了樱木,眼角被生生的逼出了水渍,白皙的脖颈向后仰去,绯红色的卷发倾泻在肩头,仿佛一片玉色帷幔中起伏的波浪;纤细的手指紧掐住了身下的绸缎,一点点拧紧,再一点点的放开。
但是,这无边无际的疼痛,好像是与生俱来的惩罚,永无休止的纠缠不放、无法摆脱,渐渐的,眼前的视野再次变得模糊……
“樱木、樱木花道,你醒醒、醒醒——”
有人在耳边大声说着话,只是那声音忽远忽近听不真切,仿佛隔着一层纱。渗入骨髓的痛楚终于慢慢退去,身子也渐渐暖和起来。所以,尽管意识一点点的清晰过来,但樱木却依然固执的紧闭着眼睛——仿佛这样就可以永远不再醒来。

【9】 绝情心诀暗中藏


水户洋平醒来时,已经点亮了油灯,满屋昏黄中,樱木花道那张细嫩光洁的面孔此刻却显得有几分苍白。他的眼睛紧闭着,纤长浓密的睫毛在脸上留下淡淡的阴影,嘴角微微翘起,神情仿佛刚出生的婴孩一般安宁。
水户久久地凝视着这张神态安详的脸庞,忍不住缓缓伸出手去,迟疑了片刻,终于颤抖着落在那大理石般冰凉的脸上,骨节粗大而修长的手指轻轻滑过青黛色的修眉、英挺秀气的鼻梁、精致小巧的下巴……那小心翼翼的样子仿佛怕碰碎清晨花瓣上的露珠。
但是下一刻,长长的睫毛却忽然颤抖起来,紧闭着的眼皮竟慢慢撩起,露出秋水般的琥珀色双哞。水户吃了一惊,忙缩回手去,说道:“你醒了,刚刚睡得这样沉,怎么叫都叫不醒。”
樱木深谭般的眼睛中笼罩着一层茫然,他睁大了眼睛看清面前的人后,才长舒了一口气:“水户洋平,原来是你。”说着身体放松下来,脸稍稍侧向里面,垂下眼皮,竟然一副要放心去睡的样子。
水户把他从怀中轻轻推开:“等等,我有话问你——深更半夜睡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大喊大叫起来,害的我还以为是藤真他们追来了。”
骤离开温暖的怀抱,趁虚而入的潮湿寒气使得樱木打了个冷战,神智也顿时清醒了些:“呃?是吗,大概我做了个噩梦吧,对不住了。”说着,忙拉起薄被,裹在身上。
水户盯着他的眼睛说道:“还有,刚刚我叫你时,发现你全身冰凉,就替你把了把脉,居然察觉你体内有股古怪的真气,又阴又冷,盘踞在六筋八脉中,你以前在‘光义堂’练的是什么内功心法?”
樱木愣了一下,随即摇头道:“没有,老头子——义父他、从来没有教过我武功。”
水户看了他片刻,点了点头说道:“你既不愿意说,我也不免强。不过恕我直言,你这门内功阴冷刻毒,恐怕不是什么名门正派的路数,小心练的走火入魔。”
樱木却笑了笑,说道:“多谢费心,我自有分寸。”说着便慢慢躺下。
水户沉吟片刻,便直起身子,仿佛要起身离开,但是下一刻,却蓦地长臂一伸,只听“呲啦”的布帛碎裂之声,樱木裹在身上的薄被便如同宣纸一般被轻易扯开,连贴身的里衣,也裂开一道口子,露出里面绸缎般光滑的蜜色肌肤,和一角叠的方方正正不知什么东西。水户手臂一晃,手里便多了几张薄如蝉翼的白绢,上面密密麻麻写了蝇头小字。
樱木低呼一声,忙起身扑了上去,水户轻轻一挡,樱木便觉一股无形的力量向自己袭来,忙侧身闪过,伸手猛抓水户的手腕,左手拿向对方的肘部。
水户低低说了一声:“分筋错骨手吗,很好。”说着也不收回手臂,就这样纹丝不动的停在空中,任樱木一把抓住。
樱木犹豫了片刻,看了看水户,又看了看他手中的绢帛,手下用力,指甲深深嵌入水户的左臂,说道:“还给我。”
水户却理也不理,竟自一抖右手里的白绢,展开来细细扫了几眼,点头说道:“原来你在修练‘七伤诀’,这门功夫阴毒狠辣之极,修行者轻则性情大变,暴虐无常,重则损内伤肺,遗患无穷。你是从哪里得来这本秘笈?”
樱木低声说道:“少危言耸听,快还给我。”
水户一扬眉毛:“危言耸听?这‘七伤诀’开篇口诀即写明‘五行之气调阴阳,损心伤肺摧肝肠,藏离精失意恍惚,三焦齐逆兮魂飞扬’,难道你没看见?
樱木脸上微微有些发红,他沉默了半响才道:“看见倒是看见了,不过、这段话是什么意思?”
水户身子一晃,险些跌倒在地,他失声叫道:“什么,你连这入门心诀的意思都没搞清楚,居然就敢随便修练?你们‘光义堂’究竟怎么回事,放着正经功夫不教,单单修炼这邪门武功,亏你们还自封什么武学世家!”
樱木这下子脸更红了,几乎可以和火焰般的头发媲美。他张了张嘴,半天才说道:“不关‘光义堂’的事,这‘七伤决’、是我从将军府的‘翠微阁’里找到的。”
水户奇道:“‘翠微阁’,那不是将军府的书房重地吗,出了名的防手严密,机关重重,你一个……呃,又怎能随便进入?”
樱木愣了一愣,说道:“有吗,我去了几次,都没人阻拦啊。”
水户看看樱木,忽然目光停留在他的胸前,不禁微微皱起眉头来。原来,刚刚撕扯之间,樱木的里衣也被扯开,露出来的蜜色肌肤上居然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淤青。看到这里,水户呼吸一滞,感到心头似乎堵上了什么东西,气闷的很。于是猛然一挥手臂,把樱木震出几步之外。
水户洋平随手把绢帛收起来放入怀内,说道:“这‘七伤诀’不适宜普通人修炼,好在你功力尚浅,修为有限,还不至于酿成大错。”
樱木单手一扶墙壁,站稳身形,琥珀色的眼哞中寒光闪烁:“什么催心伤肺、心性大变,我才不信这种鬼话。只要练好武功,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在所不惜。你快把心诀还给我!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水户专注地看着樱木,嘴角浮起一丝嘲弄的笑意,他慢悠悠地说道:“对我不客气?就凭你的什么‘玉碎昆仑’、‘天地同寿’吗?还是算了吧。樱木,不如我们做笔交易,只要我在身边保护你一天,你就不能偷偷修练‘七伤诀’,如何?”
樱木睁大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半响,他才迟疑的回答道:“可是,其实、我、我不知道、那个月光斩在什么地方。”
水户白了他一眼,转过身去,冷冷说道:“我早就知道了。”
下了三天雨之后,天空终于开始渐渐放晴了。
虽然云层还阴沉沉的压在大地上方,暧昧不清的样子仿佛随时会再降下雨丝,但是人们终于可以不用披蓑戴笠出门,踩着泥泞上路,总算一件好事。
剑川阁大路旁的这家不起眼的小小客栈此刻也恢复了生气。庭院中栽种的毛榉树宽大的叶面上时不时滴下些水珠,落在人来人往的小径上。小伙计从院中央的天井中打上水来,径直提到后院的柴房中,不一会儿黑色的屋顶上便冉冉升起了淡碧色的炊烟。
两碗热情腾腾的馄钝端到了桌上,清淡油星的汤里撒着些许葱沫和虾皮。桌前坐着两个穿着粗布襟衫、平淡无奇的年轻人,正貌似平静的吃着早饭。
但周围一旦没有人,他们两个就用低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在争论着什么。
“快把‘七伤诀’还给我!”
“你都缠了我一夜了,怎么还不死心?”
“是你自己想偷偷修炼吧,随便找个理由据为己有。”
“你认为我有那个必要吗?”
“……,脸皮还真不是一般的厚。”
易了容的水户洋平无所谓的笑了笑,继续慢条斯理的吃着混断,过了一会儿,忽然响起什么:“对了,其实我一直很奇怪,你怎么会知道‘翠微阁’里藏有武功秘诀?”
同样面目全非的樱木花道一面用竹筷把碗里的混沌筷戳的惨不忍睹,一面咬着牙说道:“碰巧而已——原本我是去找银票的。”
“银票?”先前那个年轻人眼睛中忽然亮了起来,奇道:“你去将军府的书房里找银票?”
“……,流川——那个人经常把银票当书签用。”
“啊,果真?那你找到多少?应该不只那两千两吧?”
“……”
“啧,樱木,其实你有没有想过,咱们二人不过是将军府的逃奴而已,而堂堂的‘千机公子’藤真健司,却一直对我们围追堵截,死咬不放,未免有点太兴师动众了吧。”
樱木花道一愣,抬头看着水户洋平,迟疑的说道:“你想说什么?”
水户把筷子叼在嘴里,口齿有些含糊不清:“我是说,莫非你还从将军府里拿走了什么要紧的东西?”
樱木花道低下头去,一言不发。这下子,轮到水户洋平发愣了,他放下手中的筷子,凑到近前,低声问道:“你果真还拿了别的东西?是什么?”

【10】千丝万结为情伤

樱木花道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吃着碗里皮是皮、馅是馅的馄钝,刚刚水户洋平的问话,仿佛泥牛入海。水户看了他几眼,倒也没再追问。之后两人便安安静静地吃完早饭,结帐上路。
翻过一座矮矮的山丘之后,两人顿觉豁然开朗起来:只见眼前地势开阔,虽然已到秋季,但田野葱茏,好像黄绿交织的地毯;远方苍山如黛,起伏连绵,如同波澜涌流的海面;星星点点的水塘,波光粼粼,倒映着天光云影;近处几株翠绿的竹林掩映着三五绿篱短墙、黑瓦白房……
水户举目眺望,叹道:“修篁烟似带,村外水如环。想不到翻过剑川阁后,风景如此秀丽,倒真有几分鱼米之乡的意思了。”
樱木问道:“鱼米之乡,说的不是陵南吗,你去过那里?”
水户笑了一笑,回答道:“早年我浪迹江湖,别说是陵南,就算三山五岳、大漠关外,哪里不曾留下过我水户洋平的足迹?”
樱木瞟了他一眼,“哼”了一声算作回答。
水户继续说道:“我们只要一直向南走,渡过汉水湘江,便是陵南了。”
樱木一愣,转过头来,望着水户:“我们要去陵南吗?”
水户说道:“是啊,等我们到了陵南,流川藤真他们就天高人远、鞭长莫及了。怎么,难道你舍不得离开湘北?”
樱木避开他的目光,扭过头去,喃喃答道:“那倒也不是。只不过,我义父和师兄弟们,他们、他们还都在京城。”
水户敛去笑容,正色道:“莫非你还想回去?”
樱木脸上一红,忙说道:“现在当然不行。就算回京城,也要等我养好伤,练好武功,再不用怕任何人。到那时……”
水户冷冷一笑,打断了他的话:“到那时,你就可以当什么都没有发生,重新过以前的生活,对吗?”
“这个吗……”樱木迟疑的望着水户,“这个”了半天,便没了下文。
接下来的旅程中,他们之间再也没有进行过交谈。
下午时分,他们在路边见到一座石亭,四四方方的石柱,单檐歇山式的屋顶,两侧飞檐高高翘起。亭中已有几个人,不知在歇脚还是送别。石亭不远处还停着两驾乌蓬马车,其中一驾插着面黑底金线的小旗,隐隐约约可以看出上面绣的是一只仙鹤。
水户猛地停住脚步,樱木看了看他,问道:“怎么啦?”
水户俯下身子,把手放在地面上,侧耳倾听了一会儿,苦笑道:“他们来了。”说罢起身,长剑出鞘,直指地面。
樱木环顾四周,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你是指那石亭中的人?”却见水户摇了摇头。
樱木刚想说什么,忽觉大地深处隐隐传来风雷之声,滚滚而来,渐渐的四周的地皮都开始颤动,并且从远处凸起一溜土线,蛇一般地飞速逶迤而来,须臾之间就窜到脚下。水户忙伸手一把揽住樱木,飞身跃起。与此同时,只听一声巨响,方才他们落脚之处土皮上翻,居然从中跳出十余大汉,均是头戴斗笠,身着褐衫,腰间系着样式古怪的兵器。
水户携着樱木在几丈外飘然落地,那几个人早已手持明晃晃的兵刃逼近——这些兵器形状弯弯看起来像刀,但双面带刃,又类似于宝剑。水户便又拉着樱木倒退数步。这时,更多的人从土中跃出,转眼间,四面八方围了黑压压一片。
水户把长剑端在胸前,朗声说道:“能用土遁之术追踪千里,江湖上除了‘地行门’门主眉千影之外还能有谁?既然我们有幸相遇,眉门主为何不肯现身相见?”
忽听有人脆生生的一笑:“谁说只有‘地行门’的人会土遁之术,本少爷跟在二位身后也有多时了。”
话音未落,只见两个身材颀长的少年从人群后闪出。水户看去,只见这两个人一人身着红衣,领口绣着一只小巧的朱雀;另一人穿着褐色布衫,长袖上盘踞着一只威风凛凛的白虎。刚刚说话的,正是那个红衣人,唇红齿白,相貌雅俊,只是眉眼之间隐隐含着杀气。
水户把长剑背在身后,漫不经心的说道:“原来 ‘云行门’门主苍之菊也到了。水户何德何能,竟能劳动‘千机公子’手下两位门主在此严阵以待,只不过,在下一只以为自己的易容术还算马马虎虎过得去,却不知二位怎么识穿的?”
苍之菊嘴角微扬,冷冷说道:“其实你的易容术手法不错,假如樱木花道左腿没有受伤,说不定也能瞒天过海。不过可惜,早在山脚下的客栈里,咱们就已经盯上你们了,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就等着在这前不找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您二位自投罗网呢。”
水户轻抚手中长剑,淡淡说道:“原来如此。其实当年,水户在将军府担任侍卫统领时,就一直很想领教领教‘千机门’的功夫。今日狭路相逢,总算能够得偿所愿。”
苍之菊闻言,长眉一挑,冷笑了两声,向后一侧身,便有几十余人涌出来,举着明晃晃的兵器直冲了过去。
水户把樱木向一旁轻轻推开,待他们冲到近前,方不慌不忙挥剑迎敌。一时间剑光森然,密不透风,变幻无穷,神鬼难测,那几十人虽然把水户团团围在当中,却根本近不了身。
苍之菊身旁那个少年,默不作声的看了半天,忽然开口说道“用暗器。”苍之菊看了他一眼,随即把中指和拇指曲起放在唇边,“忽呦呦”打了个呼哨。却见那些褐衣人忽然变换阵行,齐身向后一撤,随后,一个云雾状的银色丝网当空罩下,水户举剑来挡,不料那丝网却是柔韧无比,削铁如泥的游龙剑根本砍不断它,剑锋反而嵌入缝隙中拔不出来。水户躲闪不及,被严严实实罩在其中。
水户被那丝网罩住后,如困兽般不停挣扎,那丝网便越缠越紧,被勒住的地方衣衫尽破,渗出道道血痕。
樱木在一旁连忙喊道;“水户,不要乱动。”喊了两次,水户都充耳不闻,眼见那血渍越来越多,樱木便扑上去,紧紧抱住水户。那丝网果然锋利无必,水户一动,樱木的双手也被剌破,殷红的液体顺着手臂流下来。
那褐色长衫的年轻人看到这里,皱起眉头叫道:“水户洋平,你弄伤他了。”水户一愣,这才发现抱着自己的樱木,手上早已伤痕累累、鲜血淋漓,忙停止挣扎:“樱木,你快放开我。”
樱木低声说道:“你不再乱动,我就放手。”待水户点头之后,方放开他的身子,缓缓站起。回过头来时,那双琥珀般的眼哞中渐渐涌起寒气。
“这是什么东西?”
苍之菊抱臂在胸,慢悠悠的说道:“这个吗,就是咱们‘千机门’的独门暗器——‘千情千丝结’,本是天蚕冰丝织成,柔韧无比、刀枪不入、水火不惧。一旦人被罩住,便如陷入情网一般,挣扎愈剧、纠缠愈紧,痛苦愈甚,直到筋疲力尽为止。旁人若是上前搭救,也不过伤人伤己,于事无补。”
水户洋平委顿在地,此刻方喘过一口气,说道:“好个‘千情千丝结’,这样阴损恶毒的暗器,除了你们‘千机门’,别人再也想不出来。”
苍之菊微微一笑:“过奖了。不过,水户洋平,你要知道,这世间许多痛苦,原是自讨苦吃。比如说你吧,放着好好的侍卫统领不做,却偏偏去得罪流川将军。俗话说‘酒是穿肠药,色是剐骨刀’,真是一点不错。”
樱木却道:“流川枫要杀的是我,你们放了他吧。”
苍之菊说道:“这咱们兄弟可作不了主。不如你自己去和流川将军说吧。”说着一使眼色,手下人便不声不响的把樱木包围起来。
樱木看了看众人,想了片刻说道:“要我和你们走也行,不过你要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什么叫做三焦齐逆?”
苍之菊一愣,随口答道:“这个倒也不难,相传《黄帝内经》中把五脏六腑分为上中下三部份,这三焦,指的便是上焦——心、肺,中焦——脾、胃,下焦——肝、肾……”话音未落,只听身边的眉千影和水户洋平异口同声的叫道:
“闭嘴——”
“住口——”
苍之菊一哆嗦,忙改口问道:“你、你问这个干什么?”
樱木花道看了看他,忽然微微一笑道:“原来如此,多谢。”
说完低下头,闭上眼睛。
苍之菊自言自语道:“搞什么,大惊小怪的。来人,把他拿下。不过小心别再让他受伤了。”手下人齐应了一声,有几个把兵器别在腰间,赤手空拳的迎了上去。
水户洋平躺在地上,此刻焦急万分,大叫道:“不要,樱木——”
一个褐衣人刚刚伸出手去往樱木肩膀上一搭,立刻觉得一股冰凉入骨的寒气从指尖传来,转眼间布满全身,正惊惧间,樱木突然张开双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掌拍在他的前胸,此人便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般,远远的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几丈远处,挣扎了一会儿,居然口吐鲜血,气绝身亡。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樱木又一掌拍到另一人小腹之上,那人便也直直的飞了出去,落地之后,神情凄然,口角溢血,很快也没了气息。
这几下兔起鹘落、变故迭生,惊呆了所有的人。那些褐衣人连忙一边纷纷拔刀出鞘,一边齐刷刷的后退,脸上的神情又是惊讶又是恐惧。
樱木缓缓收回手臂,自行调息了一会儿,嗓音嘶哑地说道:“苍之菊,你可认得这是什么掌法?”
苍之菊嘴巴张得大大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樱木说道:“这是我从‘翠微阁’里找到的‘七伤决’。刚刚那两招,叫做‘撕心裂肺’和‘肝肠寸断’。之后还有‘黯然神伤’、‘作茧自缚’、‘万念成灰’、‘饮鸩止渴’、‘镜花水月’、‘ 饮恨黄泉’……只要打在人身上,都是招招致命。你要不要也来试试?”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而众人的脸色却越来越惨白。苍之菊转过头来盯着眉千影,问道:“咱们将军府真有这种掌法?”
眉千影点了点头,答道:“有。”
樱木接着又说:“除了‘七伤决’,我还拿了流川枫一样重要的东西。所以他才大发雷霆,非要抓住我千刀万剐不可。你们放了水户洋平,我就把它给你们,否则,日后我找个机会,就把它扔到万丈悬崖下面——咳咳……”话未说完,他已经大声的咳嗽起来。
苍之菊看着眉千影,眼中波关流转:“眉,咱们来的时候,少主好像没说过要我们找什么东西——”
不料眉千影摇摇头,又点点头,说道:“不,有。”
苍之菊脸上渐渐阴云密布起来:“哦,看来我不知道的东西还真多啊。不过,眉千影,回答我问话时,你如果还这么惜字如金,信不信本少爷先把你大卸八块。快说,樱木拿走的是什么东西这么重要?”
眉千影后退了几步,看着他缓缓答道:“我不能说。”
此刻,苍之菊脸上的神色,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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