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沙如雪。流川枫沉默地扶着剑柄,鲜血顺着剑尖一滴一滴落下,被蓬松的沙丘悄悄吸食。脚边的人只有一处致命伤在咽喉,细细的血线仿佛只是在脖子上缠了一根红丝。
风起沙鸣,天色转暗。斗篷被吹起一角,映出流川白衣之上斑斑血迹,他看着剑下尸体渐渐被细沙掩盖,方迈步离去。
毕竟师徒一场,他想。
这年,流川枫决定去漠北以外的地方寻找对手。他向南走了一个月,又向东走了半个月。每到一个地方,必定杀尽当地的高手。是以并未走得很远,名字却已经传得很远。
此刻流川在灯下拭剑。不足两个月,这柄剑已饮血无数,剑身隐隐透出黯淡的红影。
今日杀了三个人。剑身的红雾好似又重了些。他着迷一般盯着,好似透过如水的剑脊就能见着那个红发朱衣的少年一般。
当初他对自己说,若成了天下第一便去找他一决胜负。想起对方次次败在自己手下,那幅不甘懊恼,气恨交加的样子,流川的心不禁鼓噪起来。
等城门一开,就去下一个地方,总有一日能碰见他罢。
是夜流川做了一个梦。那人已和自己一般高矮,依旧着朱衣,赤红的发长得过长了些,长相始终看不见。拳脚却实实在在相交着。他最后设法将那人按倒在地,心中第一个念头就是把那颗红彤彤的脑袋扳过来,看清对方到底是什么模样。
“死人脸的家伙,睡觉还会打架,枉费本大爷一番好心。”
梦中人突然开口,声音不复当年的童稚,微微低沉了些,语气倒是一如既往的张狂。流川忽然不愿意从梦中醒来,却急急的张开了双眼。
眼前一片殷红。灯火朦胧,自梦中走出那人却像会发光一般,刺得他双目生疼。
他不由得伸出手去扯那人衣衫,方知眼前人真耶?幻耶?
那人却一甩手:“地上的人想暗算你,我是来好心提醒,可不是这帮宵小的同伙。”
流川怔住:“你……不认得我。”
“本大爷做事向来随心所欲,不认得你又如何?我就是看不惯暗地里算计别人。”说着,便转身跳上了窗棂,离开之前又说了一句,“江湖险恶,你……你要当心。”
明明是背对着流川,他眼前却浮现出对方面无表情的样子,依稀感到一丝落寞。没来由地,回忆起年幼时随着师傅去过的大漠,那孤寂而沉默的景象。
身后这人,也是个如沙漠一般的人。
胡乱摇了摇头,他正准备从窗子跳下,背后却袭来一阵寒意。
那是流川的剑。
他的性子就如沙漠一般单调,剑法也如沙漠一般无情。剑未到,剑气先至,激得那少年朱衣紧紧贴在背上。剑尖将要触到对方的一霎那,他忽然有些惘然,却也来不及收势。
少年就眼看就要被他的剑刺穿,却似一片树叶般轻飘飘飞起,整个人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姿势避开了这一剑。他双足还勾在窗边,身子则壁虎一般贴在一侧的窗页上,露出的半张面孔上尽是惊恼之色。
流川舔舔嘴唇,只听见自己干巴巴的声音:“既然来了,就和我打一场。”
对方先是有些诧异,随即转为兴奋,昂然挑眉:“打就打,怕你不成!跟我来!”
随即身子便如利箭般弹了出去。
流川紧跟着跳出窗外,才发觉此刻夜深雾重,视野极差。周遭明明一片漆黑,浓白雾气却仿似伸手便能抓在手里。
他凝目一看,忍不住勾了下嘴角。还好,对方的朱衣红发即便是在如此雾夜,依稀还能看到一点红影。
这便足够,他举步追去。
也不知跑了多久,红色身影终于一滞,转身看到流川就在三步之外不由愣了下——他师门轻功乃是一绝,本料想流川即使追来也要费一番功夫,却没料到此人脚力居然与自己不相上下。
有趣,他不禁笑出声来,身影破开浓雾超流川攻去。
流川举剑来格,才发觉对方不过赤手以一双肉掌攻来。他手腕一转,亦将长剑弃于地上,以手肘接下朱衣少年一掌。
痛意出乎意料,对方的手掌居然好似刀劈一般,半个胳膊登时麻痹。
那少年也没料着流川临阵弃剑,不由收了手,走进问道:“你没事吧?”
见对方不说话,他又道:“你忒也托大,我师傅说这套狂花掌法,便是仙道彰那自诩天下无双的五十四路凌霄剑法也可破了。何况既然我应了要比试,自然知道你是用剑,何用临阵让我!”
他脸上的不悦之色还未褪去,又添一层愤懑:“你可知道仙道彰?就是那自称天下第一的家伙,被我破了剑法,还不肯认输,他……”
话音未落,流川忽然一拳打在他脸上。这一拳是用没伤那只手臂打的,力气十足,少年的脸颊顿时高高肿起一块。他不知流川被自己一掌击伤,本就恼羞成怒,此时又听他喋喋不休说起别人,更有‘天下第一’四个字,顿时心乱如麻,恨不得立时去杀了那人;却不得要领,干脆一拳挥去,好叫少年住口。
两人怒目相视,忽然齐齐大喝一声,拳脚齐上,誓要将对方打死一般。
流川只觉恍然又如梦境,不由得越发焦躁。但他毕竟右臂带伤,稍逊一筹,立即被对方制住。那少年大喊:“你可认输了?”
手肘之处疼痛欲断,流川却咬紧了牙关不肯说话。朱衣少年掐着他喉咙的手掌只觉汗津津的,终是心软了,
力道登时放松。
流川却奋起反击,不顾伤痛将少年反压于身下,对方面孔贴在地面,兀自大叫:“混账,快放开我!”
于梦中何其相似的一幕。
他用力眨眨眼,沉声问道:“你可认输了?”
“不认!不认!死也不认!我是天下第一的天才,才不会输给你!”
流川终于忍不住低低骂了一句:“你这大白痴!”旋即痛的再也抓不住对方的手。
“你骂谁白痴!你这死狐狸!”少年身上的钳制送了,登时跳起身来大骂,“你才是白痴!死狐狸!臭……狐狸?你是那只臭狐狸?!你是流川枫!”
原来,他还记得我。流川昏过去之前,心中隐隐只有这一个念头。
第二日他醒来,大雾已散。日光温暖一如身上搭着的那件红衣——他原来的衣服,已经被撕去半边袖子用作包扎右臂。流川枫握着那件衣服,却四顾找不见衣服主人的身影,心头不禁惶惶然。过了半晌,他才低头去看自己被裹的乱七八糟的手臂,才发觉白布之上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迹。
“臭狐狸,师傅召我回山,下个月初八再回来找你。”
也罢,他捡起地上的剑,慢慢向来时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