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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花]写给世界上所有“活在一起”的洁白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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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dotoyh 2010-07-04, 周日 21:26

走廊尽头有一个悬在楼层以外的阳台,视野甚佳,能捕捉到好几条街外的大学生在分发传单以及传单上的格瓦拉头像。
他点了一支烟,用过的火柴差一笔拼成一个“正”字。
烟灰被风吹到了质地优良的开司米衫上。
“喂,还有烟吗?”
他侧头,一臂之外多了个人。
这个人正竭力把身体最大限度地探向天空,红色的头发——如果从远处看来势必会被当作一颗太阳——在蓝天下狠狠地灼他的目。
流川把烟盒里最后一支递给他。还有火柴盒。
对方帅气地做了道谢的手势。然而不过吸了一口,就大声呛了出来:“这是什么烂烟!涩得要命!”
他皱了皱眉,可惜了这上等烟。不过以后怕是只有所谓的“烂烟”将就了。
而那个不识货的家伙仍在抱怨着,这个国家迟早要灭亡,连一支好烟都抽不上了!本天才真是搞不懂啊!
流川愣了愣,不动声色地用眼角余光打量红头发:他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高,可能还要再高一点。偏瘦的身型,穿着随意,倾向潦草。T恤下的锁骨隐约清秀着。他的目光落在几条街外,却又像是对街上发生的一切视而不见。
传单的分发仍在继续。被随意丢在路旁的又回到了学生们手里,再次经历否定或是认可。
“喂,你是刚搬进来的吧?”红头发隔了很久又开口。
流川点点头。红头发不说话的时候像个缥缈的灵魂,气息全无。但若一开口,似乎能让全日本都为他静止一秒。
“你叫什么名字?”
“流川枫。”
“我是樱木花道。是个天才。”

*****************
从学校回到旅馆,流川拿出在风衣口袋里皱成一团的传单。[实现政治民主化]和[废除军国主义制度]等核心词语用粗体描得又浓又重。如精子奋勇地游去黑暗却温暖的子宫。上午解剖课时,戏剧科的几名激进学生手持传单闯了进来,发放过半就被警卫强硬地拖走了。但实验室里大片的“嗡嗡”声让接下去的课不了了之地散了。
流川用钥匙开了门,一愣再退后一步,确定是他的房间没错。但面前这个笑眯眯的红头发又是怎么回事?还坦然地坐在他的旅行箱上,食指上高速旋转着一张黑胶碟——吉米·亨德里克斯(Jimi Hendrix)的唱片!
“白痴,你是怎么进来的?!”流川不认为自己有过这般激怒的记录。
“我是天才樱木。”(看吧,事实摆在眼前^^)
“把唱片放下。”
“听听,可好?”
“放下!”
“不要!”
“放下!”
“不要!”
樱木手中随时都有可能脱离了运动轨迹飞出去的唱片在胁迫流川让步。
于是,吞吐着迷幻色彩的歌声通过一把Stratocaster吉他,在狭小低矮的房间里咄咄逼人着。
“嗳,真是了不得的声音!”樱木的身体更直接地感受到了这股力量。
“你究竟怎么进来的?”
“喏,就是用这个进来的。”樱木扬扬手中的细铁丝。挂着得意的笑。
流川在心里检讨那支阳台上递过去的烟。
“你这里没什么好玩的。除了唱片就是书。”樱木抱怨,仿佛天大委屈。
“那还不快滚。”
“不过你这个人倒还蛮有趣的。”
“白痴。”再是这么扭曲,自己那种被公认为孤僻冷漠的性格是不会和“有趣”扯上关系的。
流川不顾樱木张牙舞爪地抗议(我是天才,天才!你这只狐狸~),径自摸出一支烟点上。想起樱木曾被呛到的窘态,把第二支推回盒子里。
劣质的烟草在舌尖上引发不快,“你也住在这里?”他问。
樱木似笑非笑地点点头,“喂,你在哪里念书?”
“东京大学。”
“东都帝国大学?”
流川从鼻腔里哼了一声算作回答。早在50年代,东都帝国大学就正式易名为东京大学。如今,只有上了年纪的人还在念念不忘。
“想不到你这么厉害啊!”樱木抓抓头皮,“我在乡下的国立高中才读一年就休学了。”
起身把窗户推开,秋日里碎片似的阳光漂浮在塌塌米上。一首抒情摇滚轻柔得不着边际。
“你在东京做什么?”流川问。樱木看上去像个暴走族,并不太恶劣的那种。因为他直率爽朗的气质传统意义上的不良并不贴切。
“做什么……”樱木茫茫然地反问。
这时,从大开的窗户外传来尖锐的警笛声,可能是楼下的街道呼啸而过一辆警车。突如其里的警戒在这个年代正常不过了。而樱木却脸色大变地冲了出去,几乎是用身体撞开房门的。
流川被他慌乱的举动吓了一跳,扑到窗前一看,却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一街苍白色的平静。
他灭了烟蒂,放松四肢平躺在塌塌米上。警车似乎卷走了什么,全世界都在沉默。唱片在沉默地等待翻面。天花板一角在沉默地发霉,雨天可能会渗漏。
伸长了手臂,从架子上取过一面小镜子。流川对上了一双在刘海下黑白分明的眼睛:什么嘛,哪一点像狐狸了。
那双眼睛生怕被人所发现似的,匆匆流过一丝笑意又恢复了漠然。
若你要问流川枫,在他的一生里最被怀念的是哪一天。他会告诉你,是1967年的秋天中的某一天。平凡到他已记不得确切的日期。

*****************
沿着北投线逆向人流,两道黄色的警戒线平行延伸,在看不见的远方交叉。奶白色的建筑群中大起大落着明快的绿化带,步行道上的橘红电话亭着重反射阳光。
闻名遐迩的浅草寺在道路尽头初见端倪。越过谎言那么短暂的繁华就是浅草咖啡店。
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钟。
流川走进了咖啡店隔壁的酒吧,在投币唱机前点了一首玛列勒·德多丽唱的《花儿们到哪儿去了》。这首反战歌曲不论是在炮火纷飞的越南战
场上还是在日本青年学生聚集地之一的新宿广为传唱。生物学教授安西就经常哼唱着“Where have all the flowers gone……”对过往学生们亲切地微笑。流川的名字也曾就被这支忧伤的调子叫过。
却没有机会再应一声。
一星期前,他在实验楼前遇到了安西教授。他略显憔悴,双眼却炯炯有神。
流川君啊,大规模的学潮在不久的将来一定会在全日本掀起的。你们这些年青人……
安西老师,不要忘记你还在接受审查处理中!教务处长大声喝止住了教授说下去。
这天下午,安西教授被开除的消息在整个校园里传得沸沸扬扬。
流川向消息灵通人士杉尾打听。才知道安西教授公然在其课堂上放映南朝鲜学生暴动纪录的录象带。
又是这支录象带。流川冷笑。自从暴动录象带在学校里大肆流传开后,学生们争向传看,其中尤以医学部和文学部为甚。
学校开除安西教授显然是杀鸡儆猴的做法。
然而校方最担心的局面还是预警般出现了。上回闯入课堂的戏剧科学生据说已被勒令回家思过。
学校处在垂危的平静中。课堂上始终有一个蛊惑声在侵蚀人心——要是吃维他命犯法,我们早就吃了;反抗的形式则是对抗一切——包括自己。杉尾用一种隐秘的语气说,流川君,你知道吗?这是现在在那些自诩嬉皮的社会青年中最流行的一句话。比对格瓦拉的崇拜更出风头。
几个胆小的千金小姐捂着脸,仿佛不敢面队自己过早凋零的青春。
这一切在流川眼里却是十足的闹剧。他回敬给杉尾冷淡的背脊,埋头写他的论文。
他并不热衷政治。即便真当出现了罢课,仍有图书馆和许多不被政局影响的地方可去。
流川的内心就像这家酒吧一样,在动乱的愁云惨雾下,闭目塞听,独自偷欢。

此刻,唱机里响着的是披头士《佩玻军士孤独的心俱乐部乐队》专辑中的一首。
穿着夹克的小青年们在跟唱,瞥脚的英语却意外的动人。只是身上的假碎钻很晃眼。
流川移开目光。
落地玻璃外的晴空高深莫测,云朵轻柔。一道深白色的飞行轨迹逐渐淡出。

飞机掠过头顶时,要用想象去配合。“唔,引擎声低沉、带点儿节奏感。”樱木闭上眼睛又睁开,说,是美国协和式客机。绝对。
“白痴。”天台上的大风在流川的手臂上制造了一片竖立的寒毛。
“死狐狸,我说的是真的,不信你自己看看!”
“这么远看得清才怪。”
“看它飞行的姿态和排出的尾气形状啊!”理所当然的回答。“侧着机翼飞行的是幻象2000,尾翼略略左倾30度的是侦察机,猎鹰战斗机的尾气比较浓,不会一下子消失。不是吹牛哦,这款战斗机在本天才的手下,乖巧得简直像空中的小鸟,哈哈~”
“你……开过飞机?”
“吓?”樱木慌了一下,局促着手脚,眼神躲闪,“怎么可能……狐狸你真笨耶,本天才随便说说你就信了。哈……哈哈。”
牵强的回寰,流川不免狐疑,樱木是那么的单纯,想要转移话题的企图一戳就破。
但流川不介意协助他把戏做全,做满,将马脚遮掩。
换作平时的流川在这样的情况下会使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但此刻的他并没有,他只是转过头去,装做被其他事物转移了注意力。那么自然。

流川看见一个穿着和服的中年妇女推开了浅草咖啡店的大门。
她的面容保养得很好,却有着藏不住的疲态从嘴角细纹处泄露。
流川在他母亲对面坐下。
“小枫,听说你从慶寮(寮:日本的学生宿舍)搬出来了?”
“嗯。”
“那你现在住哪里?”
“学校附近的一家旅馆。”
“为什么?不习惯集体生活吗?”
“不,乌烟瘴气的。”
“那旅馆里不是更加龙蛇混杂么。”

瘾君子吉见,旅馆里的房客之一,平时总以好好先生的面目出现。当他的尸体被抬走时,流川从他布满青紫的针孔的手臂上想到了一张小丑的脸——欢笑与泪水并存。吉见的死因是注射毒品过量。
流川才上楼,就看到樱木对着墙壁拳打脚踢,竟像在发泄郁积多年的深仇大恨。
“你发什么神经?!”
“妈的,吉见那个混蛋死了也活该!”又是一阵不计代价的拳脚相向。
“住手!”那个笨蛋的指关节上已是鲜血淋漓。
樱木投向流川的警告性的一瞥在恶狠狠地一字一顿:你别管我!
流川趁势掌握了樱木的出拳,顶开房门,把他推了进去,“白痴!疯够了没!”
樱木栽倒在窗前,双手成拳,皮肤下的血管贲胀。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流川尽力不让自己的眼光在樱木血迹斑斑的拳头上打转。想放张唱片藉机平复一下心情,却发现手指根本不由自主。
在长时间粗重的呼吸声中,两人逐步找回了各自的理智。
“那个时候,他们就给我们吸的就是这玩意。”
流川的脑袋里轰地一声炸开了。
只有声音在强自镇定。
母亲的话听上去遥远而不真实。
“你父亲让你回去。”
流川没有说话,眸子深不见底。
“你是知道你父亲的身体状况的。自你离家出走后,每况愈下了。”
“一切就拜托妈妈您了。”流川深深鞠躬。
“你这孩子……外面这么辛苦……”
“我过的很好。
他没有说那间屋子一到雨天就漏雨,阴天潮气很重,适宜真菌生长。夜里的醉汉唱着《北国之春》唱着唱着就放声哭泣。隔壁房间时不时地出入应召女郎……有一个精力过分旺盛常常乱来的家伙会每天和自己拌嘴,并且快乐。
酒吧里热烈的气氛将他拉回到现实里。
对面并没有什么穿着和服的中年女人。
他付了酒钱,走出酒馆,路过隔壁的咖啡馆。在角落的铺着绿格子台布的小方桌子前看到了他的母亲。
她身着苦杏色的两件套。是和眼睛里的光线一致的颜色。

*****************
很快,安西教授一语成谶了。
东京大学的医学院和文学院宣布无限期罢课。
流川并没有参与。他按以往的作息时间出门,打工和去图书馆。步调如常。
一边阅读艰深的外国书籍的译本,一边对照樱木的情况查找资料。往飞行员的方向努力,但没有任何发现。
与此同时,罢课没有停止的迹象。反而在其他城市里也陆续掀起了学生运动。

*****************
[……昨天下午二时许,佐藤首相由羽田空港出发访越南,以示对越南战争的协力及对越南友好关系。全学联(zengakuren)为阻止此次访越,在羽田空港展开了机体冲突的斗争。这表明日本的学生运动在进一步升温当中,参加示威、游行、集会的学生数量迅速增加……并有一名学生在这次运动中不幸身亡,初步证实与机动部队的暴力镇压有关。政府对此次事件正进行全力地……]
“吧嗒”一声,关于学潮的报道中断在旅馆老板愤懑的指头上。就不能太平些么!
流川收起伞用脚后跟顶上门时正面对着这么一个情景。
“小伙子,你不会也搅和到‘全学联’里了吧。真要捅了篓子的话,我这里也没胆留你呐。”
流川不理会。关于全学联的事他知道的不会比老板更多。自图书馆回来的路上,在家电行的电视墙上看到了激烈的冲突画面。除了拉扯得七零八落的口号、标语是日语外,和南朝鲜学生暴动并无多大区别。身体的直接对抗都迸发出新鲜刺激的气味,一直延伸到画面以外。
一个全然不相干的故事。他所顾及的只是这场雨水会不会让他的房间变成水帘洞。
流川三步并两步上了楼。差点撞上拐角处的一团阴影——樱木抱膝而坐,在暧昧光线的包裹下形如困兽。
“白痴,你坐在这里干吗?”这个位置能明确听到楼下的对话和立体声广播。
“越南战争……么?可是要和越南开战了?”
“不,是美国和越南交战。”任你大街上随便拖一个小孩都不会有如此莫名其妙的问题。这个家伙简直是天外来客!
“那怎么会有暴乱产生?”樱木紧追不舍。
“美国向日本购买军事武器。这是继朝鲜战争后的故伎重施,所以引起了学生们的不满——上去再说吧。”

房间里安静和暖。雨水自天花板渗下,落在红色的塑料桶里,空洞地溅起回音。关在窗外的雨声遥远,玻璃上起了薄雾。
流川点烟、开唱机、交一杯热水到樱木手里。他一直在发抖。
“这没什么可怕的。这场战争不会波及到日本。至于学生运动么——”
“你懂什么!”樱木猛地跳了起来,滚烫的水晃出了大半杯,“战争的残酷远在你们这些读书人想象之外!”
“照这么看来,你亲历过战场?”冷冷的,流川反问。
很抱歉,他流川出生时,被原子弹袭击的广岛和长崎已经投入了重建中。料想,和他年龄相仿的樱木也不可能残留着战争的记忆。
果然。
“我……我,没有。”樱木跌坐回塌塌米上,方才涌上来的血气似乎被抽干,声音苦涩,“那时,我被关在封闭的黑屋里,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像一个又聋又瞎的人,一开始还和自己对话,后来因为连续几天的稀少进食,连发声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靠脑海里的幻觉度日……”
樱木开始战栗,睫毛是受惊的蝴蝶在拍打双翼,仿佛又陷入了令人窒息的黑暗中。
流川把烟递到他嘴边,樱木深深地吸了一口,脸上恢复了一点颜色,却呛个不停。
“白痴,不要吸到肺里去。烟草太次,伤身体。”流川的左手暗中移到了樱木的后背,悬而未绝了一个思想斗争的片刻,到底还是放了下来。
“没事。”樱木勉强笑了笑,整了整精神继续说,“黑屋的空间十分狭小,四肢伸展不开。被放出来的那天,我都不相信它们还长在我的身体上。可能再迟一两天出来的话,不死也疯了……”
“祸害遗千年可能是真的。”与其说是安抚樱木不如说是流川在安慰自己。
“啐!”扮了个鬼脸,樱木继续说,“可能洋平说的是真的,是这块玉在保佑我哦。”
他从领口掏出一枚小巧的物件,是一块红玉,清凉温润。用结实的红线系着脖颈上。背后刻着“水户”二字。“这是洋平家传的。他弟弟洋介也有一模一样的一块。后来,洋平把他弟弟的那块戴在了身上,把他的那块送给了我当作护身符。我并不当真,因为洋介是受不了虐待自杀了。死的时候,眼睛睁得大大的。”
樱木垂下眼睛,神情黯然。
流川在心里叹了口气。想开口反而抿紧了唇。最后,伸出手臂圈住了樱木的肩膀,将他置于自己的肩窝。一带一拦,夹带着掩饰羞怯的粗鲁。
“白痴,以后不准再提再想了。”不容置喙的语气下有流川的疑虑:“关黑屋”在二战前确实存在过。一般是部队里为了整顿军纪,对犯戒士兵进行的一种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但在二战结束后,便日渐式微了。据说只有小地方的私塾性质学校里还在延续。但也不过是做做表面功夫而已。
觉得哪里不对,但苦于头绪混乱。又有樱木拿下巴蹭他的肩窝。他及时放弃了。
“狐狸,再给我一口。”
“别不知深浅。”
“嗯。”
“狐狸……”
“嗯?”
“我没事了。”
“嗯。”
“你肩膀都湿了。”
“嗯。雨淋的。”
“去换一件吧,感冒的话——”
“闭嘴。你就这么坐着。”
“狐狸……”
“又怎么了?”
“你的身上真暖和,呵呵。”

温暖如春的和室里,雨声是一片粘稠。
唱机里在唱着:
下一场社会主义的雪吧
或是抹去在河岸的留言
战争还没有爆发
许多人却早已经阵亡

*****************
10月9日,消息传来,切·格瓦拉在玻利维亚的瓦耶格朗德山区被枪杀。

*****************
樱木把石英表贴在耳边,滴答滴答,一分一寸地将樱木的大条神经磨细。
荧光指针在指示已经是十一点五十七分了,五分钟后,开门的声音拨了黑夜一地的霜白。
这是10月22日的凌晨。24小时前,反对越南战争的统一斗争展开了。国铁劳工拒绝运输美军坦克的激烈斗争,在东京王子阻止建立野战医院的运动中,全学联和住民共同奋斗。
流川蹑着步子进来了,借着透进来的微弱的月光和路灯光,他眉骨上新添的一道狰狞的口子明白地落在樱木的眼里。
“流川,你参加了全学联?!”

21日,一靠近王子站,就能嗅到了空气里不寻常的气味。武装巡逻警手持有机玻璃盾牌,成批地向一个方向赶去。一个小孩子衔着手指站在路中央,被父亲一把抢入怀后哭闹不休。仿佛在快冻结的空气里找寻一个出口。
就在前方不远处,涌动着两股力量。是学生和警察阵营的壁垒分明。
流川正在往学潮方向走去,旁人劝他,“年轻人,去不得啊,出动了上百警察。”
“谢谢。”脚步却没有停下来。不会有麻烦的。他只是受人所托去前面的诊所取药,并没有加入游行队伍的意思。
然而其后的发展远在流川想象之外。自从那个名为樱木花道的特别出现后,他开始被情感牵着鼻子走。
由于诊所大门紧闭,流川正要返回时,却被人拉住了。而且是那种坚不可摧甚至能将人灭顶的力量,是杉尾,更是他身后的整支队伍的。
“流川君,没想到你也会来。真是太好了!”
“不,我不是……“流川发觉自己正身处这些热血沸腾的学生当中,他的辩解尽数被口号声吞没,薄弱得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
[反对越战!]
[反对建立野战医院!]
[和平、同情、人权!]
[你们造成一片沙漠,称它为和平?!]
学生们高举着大幅横条步步逼近市役所,虽散乱不成行但步伐坚定缓慢。
其中更有一组突兀,做前卫装扮。每个人的额头上都写着一个字,连在一起是[Make Love Not War]。
爱。
所谓的被雷电贯穿全身的官能感受。
于流川,就是突然感受到一具颤抖发烫的身体的全部含义。不论是对战争的痛恨还是对和平的渴望,樱木说过的每一个字句都在这具身体上找到了出处。
学潮汇成热切得几欲破膛的血脉,流川觉得自己就在其中汩汩奔流。渐渐的,他被挤到队伍的最前头。冰凉的盾牌生硬地抵住他的脸颊。然而纵是太阳爆炸,地球变成一颗硕大的火球,这两者也绝不会熔作一体。他确定。
四面八方都是樱木的声音。他用明亮的声线高呼口号“反对越战!”、“反对建立野战医院!”。
流川也张开了口,缓缓举起手臂,“反对越战!”、“反对建立野战医院!”。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声音也是可以是这么慷慨激扬的。

“流川,那你脸上的伤……”
“后来,局势一度失控。当地住民也加入进来,场面非常混乱……不知被谁的手肘撞了一下。”
“痛不痛?”
樱木皱着眉,轻轻抚上伤口。流川在喉咙口含糊地表达了一下痛意。像触电一般,樱木慌忙缩回手,转身往门外走去。
“作什么?”流川一把拉住他。
“给你找点药什么的呀!”
“三更半夜的,还不惊动了别人,别去!”
“本天才怕他们不成!松开手啦,狐狸。”樱木拼命想挣脱手腕上的钳制,浑身的力气所如上了锁似的,在流川周身的方圆百里内难以发动。
“白痴,要是让老板知道受这伤的原因,定会被逼迁的。”
流川愈加在手上使力。
两人的鼻尖几乎要碰上了,呼吸已经粘在了一块。
“流川……”樱木一出声才发现自己声音暗哑,像包了一块绛紫色的丝绒。
“什么……在听着呢。”流川的吐字也比平日里低沉许多,能将耳廓融化。
“伤口……要发炎的。”
“明天一早就出门找大夫。”
“可是,会留疤的。”
“那又如何。你在婆妈什么。”
樱木突然脸红了,“你这么好看,万一破相了,好人家的大小姐就不肯嫁给你啦!”
流川嗤地笑了一声,抬起头来时眼睛亮得能把樱木脸上的每一处细节照得分明。

*****************
自“1121学潮”后东京的学生运动暂时走入了低谷。但这正如夜晚的大海,暗潮汹涌。在曙光初露的一瞬间扑灭沙滩上松软的城堡。
而东京以外的城市仍然不断传来学生运动的消息,以至于打开报纸就会有此类新闻席卷而来。
很快来到的新年也被笼罩在这层阴影里。
正月里的一天,流川拿了平时省下来的几千円到商店街去转转。时局再不济,也毕竟是新年。樱木是完全的小孩子脾性,你丢给他几块洋果子就欢天喜地缠在你身后,捧上全部的快乐向你展示。有一次,店铺老板娘给了流川一个樱木最喜欢的红豆包。流川给了樱木后刚背过身去,面前就递上了掰了一半的面包。狐狸,给你!樱木很认真地说。仿佛手中的不是半块面包而是半条性命。流川在那一刻感动地几乎要掉眼泪。要知道,樱木对红豆包是那种在睡梦都会叫着“红豆包,你别跑,乖乖让本天才吃了你!”的痴迷。
想到这里,流川的嘴角牵起一缕若有似无的笑。
在买了几盒不算太坏的香烟后,流川一边抽着烟一边在西饼点等待新鲜出炉的红豆面包。新买的烟才吸了第一口,他就意识到被骗了,满口的苦涩。他向老板要了一杯水。
“怎么,抽到假烟了?”老板稀松平常地抖了抖报纸。
“嗯。都是烟草渣子。”
“这年头,政府忙于应付学生运动。不法商贩乘机大模大样地卖起假货来了——还不是这批不知天高地厚的学生闹的!”
“去去就回。面包麻烦留着。”
“怎么?还想去换?”
“那老板看上去挺老实的。”流川想了想说。这烟是他自己抽的倒罢了,问题是樱木总是积极地要求从他的口中浅尝烟味。
“照这么说,莫非是街头的哪家?老板是个瘸了腿的中年人?”
“就那家。”流川回想那烟草行老板的样貌:四十出头的年纪,两鬓星星点点的白,挂着温和的笑。腿脚不怎么方便的样子。可能因为可怜他罢,光顾的客人居然不少。
“果然是水户君啊。”老板显出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樱木并不在房里。《狱中记》摊开在桌子上,167页处折了一个角。
从商店街回来后,流川放下红豆包,在阳台上找到了樱木。
浓烈的夕阳像流川心里泛滥的从未经历过的情感,那么铺张,几乎要漫过他的锁骨以上,直达他的喉咙。
而面前的这个人,即使是一个背影,也一下一下剧烈抨击他的心脏,使它源源不断地分泌这种情感。
流川从身后抱住了樱木。
“诶?狐狸?”樱木全身的戒备倏地突起,回头看清是背后的人后,又很快褪去。
“没事。就这样,别动。”
樱木的身体是温热的,心跳声规律得即使活跃几百年也不在话下。
他明明就活在1968年的冬天里,像一枚烫手的栗子,透过光泽的富有气息的外壳,力所能及的香甜着。最重要的是,你能感受到里面的果实,而不是一个空空。
然而,曾和樱木共患难的水户洋平何以有张饱经沧桑的面容。
西点店老板告诉了流川事实的真相:水户是二战时的老兵,曾有过不光彩的叛逃记录。虽然伤残了战后没有拿到政府一分钱的补贴。“开始我们也对他冷嘲热讽。后来才知道,他竟是神风特攻队的一员!扪心自问,又有谁会心甘情愿地去送死啊(注:神风特攻队是二战末期,日本政府在对美国强大的空中实力束手无策时,采取的一种把人当成导弹驾驶仪,把飞机变成导弹的自杀攻击行动。)我们大伙儿同情他,所以明知他的店里卖假烟还是会去做冤大头,不然的话,他早就露宿街头了。平时我们给他的救济,食物衣服什么的,不到第二天一定会原封不动地退回来的……哎,总之,是个战争所造成的可怜人。”

这天夜里,流川从睡梦中惊醒过来。颤抖的手探到身边空了的被窝——是热的。
然后他们接吻。流川吃到了樱木嘴角的红豆馅。
*****************
正如人们意料中的,正月的第三个星期,学生运动高潮以一个前所未有的强硬姿态震动了全世界。
“全学联”的抗议者在瓢泼大雨中与5000名警察对峙,并曾一度占据了美国使馆。
96个小时后,流川从学潮中归来,素来苍白的脸上染上了潮红。才说了一声“我回来了”就软倒在樱木怀中。身体烫得吓人。眼睛里的兴奋却关不上。
流川迷迷糊糊地躺两天两夜,梦却没有断过,一个接一个,不停地大悲大喜。
樱木不断地跟他讲话、讲话、讲话,直到所有的悲喜最终都被切断。

大病初愈后,流川搬回了学校宿舍。不屑老板来逼赶。因为孑然的他又回到了何去何从里。

*****************
2005年4月23日,越南战争胜利三十周年。
东京大学举行了祭典以纪念60年代“全学联”反抗越南战争的学生运动。许多在当时投身学潮的前辈们应邀请来校做讲演:“68年的春天,警方冲进学校,与罢课中的我们对峙……”
静谧的生化实验室里,一个两鬓斑白的老人站在窗前,目光顺着校园里的一草一木移动。阳光落在他身上,像一双时间的大手温柔地梳理他的记忆。
在对峙的十天里,学生们聚集在大操场上静坐,向着警察们的枪口。
三百多人的队伍如修罗场般凝结着疯狂的安静,渴了饿了就吃学校提供的水和面包干。其余的时间思想都在躯干里伺机而动。不少学生在盼望一条血流成河。
然而对峙的帷幕却和平地在一个故事中拉上。
出了名寡言少语的流川枫以平淡的叙述奉献了一场在对峙学生心目中长久不衰的美学暴力。

冲绳的空军基地,有在太阳下亮得几乎要消失的河堤。
红发少年的父亲是基地里最棒的飞机维修师。自小没有母亲的孩子是在机场跑道上磕碰着成长的。飞机是他亲密无间的好朋友,它宽阔的机翼是他专属的滑梯。淘气了要挨凑了就躲进行李舱里,三下两下,对飞机的性能构造比自己的身体更清楚。再大一点,红发少年就在父亲身旁递扳手零件,眼明手快。偷偷摸摸地跟着飞行员上了天也不是没有过的。大人们面色发白,他却激动得胀红了脸。
在学校里,更没有一天是安分的。高一下学期,1944年的夏天,全国开始实行了“学徒出阵”(注:二战末期日本下令在籍学生直接入伍参战)政策。然而在他离开的那一天,没有一个老师不伤心难过的。
红发少年被编排进入了隶属法务省警视厅的神风突击队,主要功能是反恐部队。经过了大半年的地狱式训练,一支大约两百人的精锐部队成型了。
可谁都没有料到,这支平均年龄不满20岁的队伍要执行的第一项任务竟是驾着飞机去撞沉美国人的军舰!
当鹿岛神宫前的大路上,一大队年轻的士兵靴声咚咚地从门前经过,一边挥舞举手高喊:“明日必死!明日必死!”时,少年因拒绝出战而被关在黑房里,不见天日。几天前,他的父亲因莫须有的“违反治安维持法”入狱。
“可耻!苟且偷生的胆小鬼!”从屏气凝神的学生中间响起一声刻薄的咒骂。
流川神色平静地往下说。
少年妥协。被迫参加了战败前最后的自杀性行动。
空中战场上,他开着专为自杀攻击设计的载人飞弹“樱花”正要冲向美军时,突然漂亮地偏转飞机,向在队友掩护下的部队的现场指挥作战机官直直地撞了上去。飞机上的指挥官生性凶残,以虐待士兵取乐。他好朋友的弟弟因此而自杀身亡。
一阵哗然。所有的惊叹只因为杜撰的生动和情节的戏剧性。
流川勾一抹讥讽的笑,眼睛里却流露出深深的悲伤。
突然,响亮的军哨声后,警察们卸下了武装,一队队撤出了学校——鉴于舆论的强大压力,政府不得不就此收兵。
对峙胜利的学生跟在警察蜂拥而出。
无一人的操场上,他的故事还在继续:红发少年神气活现地出现在了二十年后的他的面前,向他要一支烟,对他说,我是樱木花道。是个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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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多年以来,流川快要忘记这个再没有人追问的故事结局。
在这么一个晴朗的天气里,忽然耳清目明,竟听到了在那次不断做梦的昏迷途中,一句句在耳边的灌溉:
“喂,狐狸,你要马上好起来,不然本天才到了那边也会不停地骂你哦!”
“狐狸,你说那里会不会又黑又冷,和那黑屋一样?”
“如果可以,我要和你活在一起。”
樱木的嘴唇冰凉。贴在自己的脸颊,让他想到阴冷的黄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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