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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泽花]朱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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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鸦都客 2020-09-05, 周六 23:06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1、

五月的雨水刚过,青色的屋檐下晶帘还缠绵流连,桃花浸染了半旬湿气,雾泠泠的冷。鸱吻上蓦然扯出一端烨色,紧接着,那火被风吹开,舒展浓烈,嚣艳恣肆,一张脸自朱华中莽撞地冲出来,暮光凋零,有风鸣穹。

是一个红色的少年。

泽北甫一抬头便对上他,心头微微一动。

那人轻轻一跃,落于泽北身前一棵桃树上,笑容比桃花灿烂:喂,你的东西掉了。

泽北心里一惊,便向腰间摸去,少年眼珠一转,身子一低,掠过他。他只觉腰间一热,那枚髑髅珠擦过他手腕,已被少年取走。

“还我。”

“不还你又能怎样?”

少年一身鲜怒的朱衣,红发金瞳,盯着人看眼里便有千里春色将开。

他心里又是着急又是乱得不成样子,看着要哭出来,只得哀求:“给我,我下次给你带京城的好玩意,琉璃珠夜明珠千里眼,什么都可以,这个你还我。”

“这个珠子到底是做什么用的,你这么着急?”

“髑髅珠可以起死回生,是不可多得的珍宝”,他认真地向少年解释,“你把它给我好不好,我也是受人之托。”

“可是我都没有礼物。”

“你想要什么”,他想去抓少年,却又怕惹恼了少年,只得用言语引诱,“我家里应有尽有,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找来。”

“哼,你以为你是谁啊,而且你要给我就会要了吗,少看不起人。”

少年将珠子一抛,他赶紧接住,攥在手心,少年光着脚坐在树上晃荡着一双腿,晃得他心神不宁,“你叫什么名字?”

“就不告诉你。”

少年朝他做了一个鬼脸,飞身而去,如同一片云霞落进桃林深处,遍寻无着。

“你别……”

他一路磕磕碰碰往前走,上山时健步如飞,此时蒙头蒙脑心里平白无故地揣了个人,便有些魂不守舍走不动路。

“喂,你怎么走得这么慢,亏得老爹还说你是天下第一的高手,我看你根本就不是什么高手,不过是个爱哭鬼。”

他耳尖一颤,头抬起来,便又看见少年。

少年擎了一尾树枝便向他攻来,他身子往后一翻,几个回合之后,他已经被少年逼出一身汗来,不得已使出全力。他并非师从一派,天南地北各派各门都有承袭,加之天资聪颖,杂糅用之,束发之年便有大功,天下竟鲜有对手。

他不欲纠缠下去,飞速掣住少年的手腕,一把将他扣入怀里。少年怒目圆睁,眼睛气得发红,双脚乱踢,他制不住,将少年压在树上,一树的桃花纷纷落下来,他们之间隔了一帘花雨,少年的眉眼在落花之后越加锋丽。

只有她的夫君才能揭,你以后有了自己喜欢的人你也可以娶她,然后为她揭下盖头。

泽北曾经见过自己的长姐出嫁,那时她身着嫁衣,绝丽的脸庞在红纱之后若隐若现,他看不清长姐,心里着急,于是仗着长姐宠爱,去挑她的红纱想将她看清楚,结果被母亲一把将手打下去,那时母亲便是这样说的。

此时少年在他的怀中,他凑了过去,想将少年看清楚,不期然凑得太近,他的嘴唇擦过一片柔软温暖之地,那是少年的。

“你这个混蛋……唔……”

少年怒起来,他手忙脚乱,一把将少年的嘴唇牢牢堵住。

“我喜欢你,你跟我回京城好不好?”

“你你你……我凭什么要跟你回京城,你这个,你这个……”

少年要骂人却又想不出来措辞,打又打不过,只急得脸红脖子粗。

“我会待你好,只有你一个,你跟我走好不好?”

“你……你先放开我”,少年红了脸,头偏向一边,却没有再踢他。

他只觉一颗心不是自己的,在少年嘴上亲了一下后慢慢放开了他。少年一得自由,立即翻脸不认人,一脚踹过来,他眼疾手快,一把攥过少年的脚踝,将少年又压在地上。

“你打不过我的’,他笑起来,神采焕然,如光如日,少年呆了一下,没有挣扎,大声反驳道,“胡说,我是个天才,一定会打败你,只不过我现在身上有伤而已。”

“我也是天才,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才不要与你做朋友,你就是老爹口中的那个小师弟?那你得叫我师兄。”

“师兄”,他倒十分乖巧地就叫了出来,少年没想到他应承的这么快,也不好发作,只鼻子里哼唧了一声,也不说到底答不答应。

“告诉我你的名字好不好?”

“既然叫我师兄,以后就得听我的知不知道,不要听那个死狐狸的,我也有师弟了,终于不用再被那个死狐狸欺负了。”

师兄名叫花道。

那是他十六岁那年第一次见花道,花道是安西师父的第二个徒弟,性格率性直朗,爱捉弄人,每日以和师兄流川打斗为乐。

他喜欢花道,第一眼见到时便喜欢。

 

 

2、

山中岁月漫长,一转眼便已过一月。

安西师父为花道清毒疗伤之后便开始闭关,于是山上便只有他们三人,大师兄流川,二师兄花道,一个半途而入的他,再加上一个花道心心念念挂在嘴边说曾经在月夜下见过的雪狐狸。流川面如冰霜少言寡泄,于是这雪山之上更是冷清,他向来不是一个能忍耐寂寞的人,但是有花道在便也不觉无趣。

花道生性静不下来,仗着师兄的身份使唤着他做这做那,砍柴挑水,猎鹰采药,不高兴的时候还不爱搭理人。虽说是师兄弟,但是两人之前却从未有过同门照面打架的情谊。花道比他入门早,在安西老人手里受的武学启蒙,却几乎就未在山上怎么待过,只有受伤的时候才会回到这儿来养伤,而他虽说是安西门下,却也只是因为曾经无意之中得过安西老人的指点,算不得正经入师的弟子。

花道背上有伤,暂时不能拿剑,却喜欢挑衅他,他一开始还欢喜地接招,到后面才知道花道不过是因为无所事事心里烦闷才拿他撒气,他从未被人如此对待过,却甘之如饴。花道说你怎么总是跟着我,我又不喜欢你。他说那不要紧,我喜欢你,花道。

我喜欢你,花道。他看着花道寂静的眼睛说。

花道总是坐在山头悬崖边上的那株桃树上,看着那轮红日落下去又看着明月升上来,看着雾岚扑爬上来又褪伏下去,看着行人空空的路口一双鸟儿飞过来又飞过去。

“你在等什么人吗?”花道坐在枝条荏苒的桃树上,落花满肩,朱衣随风飘荡,他便把花道的肩搂住往后靠。

“才没有等什么人。”花道吭哧一声,声音不大。

“你等的人总也不来。”他心里不高兴,赌气地说。

“你这笨蛋知道什么,我愿意等他,要你管,我等他是我的事情,我高兴,他来不来是他的事。”花道横眉竖目,他觉得这个时候的花道一点也不好看,手腕却用劲,抓紧了花道的手指。

“原来你真的在等人。”他笑了一下,又不笑,然后又笑了一下:“可你不高兴。”

花道顿时就红了眼眶,他迅速地在花道的嘴角亲了一下:“没关系,那我陪你一起等。”

他和花道一样,将两条长腿晃来晃去,等着太阳完全沉下去,他们就可以一起回去。

可是等到山中的春天过去,那个人也没有来。

花道等人的时候总是提起后山的狐狸,说看见过好几次。

好漂亮的狐狸,是白色的,是雪狐。花道雄心勃勃,眉眼在灯光下温柔暧昧起来。

花道喜欢雪狐吗?我可以叫人给你捉来。

“捉来干什么。”花道在他的头上敲了一下,他痛得疵牙咧嘴,花道顺手给他揉了一下:“那么好看的灵物,要好好留着才好,等阿彰来,就可以带他去看了……”

说到后面,花道的声音就像那灯里的烟花,蔫软下去,火花黯淡,最终泯于黑暗之中。

“阿彰很喜欢雪狐……”

他没有问阿彰是谁,花道看着他,似是在等他问出来,可是他就是不问,花道的脸又开始红了,愤怒里有失落,懊恼中有寂寥。于是他就抱住花道,说我去帮你找,我带你去看。花道动了一下,像蝴蝶抬了一下翅膀。

“你怎么还不走啊,赖在山上干什么?”

“等你愿意跟我下山了,我就下山去。”

他当时上山是因为安西老人传书于他求他要那颗髑髅珠,他刚好路过此地便自己带了过来,没想到是为了救花道。本来东西带来了也就可以走了,但是现在他的心在这儿,如何也是走不了的。

“你的命是我救的。”他对花道说。

“那又怎样?”花道当时全身刚拔除毒血,睡了几天几夜才醒过来,气势不足,眼睛却晶亮。

“你的命就是我的了。”

“去死,你少做梦……”

“他的命早给了别人,你死心吧。”

黑衣的师兄连面都没看见,扔下一句话和药碗就走了。

“别忘了答应我的事情。”

他听着那话,咬了咬牙,气不过,又在花道的脸上狠狠咬了一口,花道吃痛,有气无力地吼:“等我好了,看我不把你大卸八块。”

“好啊,我等着你伤好。”他覆在花道身上,一点一点舔舐花道脸上的伤,长睫如曲折的岸,眼里柔情似水,没有尽头:“我喜欢花道。”

“可是我不喜欢你。”

“那又有什么要紧,今天是端午,听说你喜欢吃糖,我给你包了蜜饯粽子。”

“什么……”

“蜜饯粽子啊,往年不是都要吃吗,我还是答应和大师兄比试一场他才肯告诉我的……”

倔强的少年眼泪顿时就滚滚落下来,他吓了一跳,不知道怎么回事,可无论他如何劝哄,花道也没有停下。

“花道,我以后绝对不会让你等的。”他似是明白些什么,只将少年抱在自己的怀里,想了一会儿开口道。

“滚开……谁要你等……”

“我不滚,我喜欢你,花道,我喜欢你啊。”

“你去死……”

“花道,你不要等别人了好不好,你看看我,我也很好的。”

花道在他怀里睡去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一身的汗水,安静起来的时候温良无害,花道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安静的下来。平常即使在拔毒疗伤的时候也是吵闹的要紧,那时候的他虽然双目紧闭,却唇角坚毅气焰嚣张,偶尔痛得熬不过的时候就开始说他过去战无不胜的丰功伟绩未来横扫千军的光明前程。

我是要去当大将军的人。花道挥着拳头说,他的剑放在一边。

那到时候我们一起。

“一看你细皮嫩肉就是没受过伤的,你知道怎么打战吗?”花道戳了戳他光洁的脸。

“那花道还不是没有上过战场,我和你一起,还可以保护你呢。”

“谁要你保护了?从来只有天才保护别人。”

“那你以后保护我,其他人我都不要了,只要你一个。”

他将少年的手抢到怀里。少年没有回应他,却也没有把手抽回来。

他心里有一朵花在开,他想花道迟早会回应他的。

“阿彰他是要做大事的人。”

“我们可以一起做大事,到时候你做我的将军,好不好?”

“啰嗦,烦死了,你这家伙又烦人又爱哭,怎么看都不像个……”

“那是因为是花道,花道和所有其他人都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花道也不知道,毕竟只是十七岁的少年。

而等花道回应他时,他们已经能在同一条河里脱衣洗澡了。少年在水下潜游,红色的发丝如同千万花脉,勾人心魄,他抓住少年的脚踝,亲昵地贴上去,咬着少年的耳朵叫“花道,花道,花道……”

 

 

3、

仙道到达山顶已是傍晚。

山峰上长年堆积薄雪,只得半月温热,仲夏之季,倒如春期一般。此时,山顶皆是姗姗而开的桃花,随风簌簌飘拂,似在下一场永无止境的雪。

视野逐渐开阔起来,仿佛置于云端雪海,头上是溟溟天穹,脚下是沄沄花海,雪浪翻涌,几乎就要扑上脚踝打湿袍裾。

等到峰顶,便见平坦开阔的雪地上几间简单却不失温雅的素居,廊檐下挂着月形玉玦,微风一过,泠泠清响,东厢临窗一支天青色的美人瓶中,几株艳红欲滴的桃花正迎风怒放。

他和往常一样向后山走去,渐渐地,离他近了,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喷薄而出,几乎耳鸣,无论多少次,都如第一次。

少年正在桃林中舞剑,身影时隐时现,风姿胜过卷天漫地的沄沄桃花雪。

“你来了。”

少年急急地跑过来,冲他一笑,他擦少年额角的汗,轻声细语,“你也要注意伤口,不要心急。”

“我再不练就全忘了,身体都要发霉了”,少年收剑入鞘,剑柄捅了捅他,一下一下捅到他身体里面去,心脏都颠倒过来,“你终于上来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我当然要来,花道在这里,我还在那棵桃树上瞧了好久,总觉得你藏着,会出来吓我一跳,但是找了很久也没找到花道。”

“还不是你总也不来”,少年委屈地抬高了声音,仙道心里一直缺失的那块被填满了,少年还在嘟哝,“我以前天天都去了,你却没有来。”

“对不起,花道”,他去抚少年的发,少年转了个身,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亲昵的举动,他心下一沉,一张笑脸还是春风般和暖,“我最近实在脱不开身,你的伤……”

“我知道了,我的伤有没有事,你比我还清楚,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混蛋”,少年打断他,“你这次上山,给我带来什么好东西了?”

“都是你爱吃的东西,粽子和一些果酒。”

“粽子我已经吃过了,我想吃拉面。”

“等你下山了我们就去吃,你想吃多少吃多少。”

“要你做的。”

“当然”,他摸了摸少年的头,少年不服气地甩了甩头,他也不放开,笑眯眯道,“端午的时候也没上来陪你,晚上想和花道喝一杯呢。”

“没问题,这次一定不会再被你灌醉。”

晚间月明风清,只得他们二人。少年好酒却并非一个能喝酒的,不过几盏,便醉眼朦胧,含着水光,似是在望着他,望得他身体无一不疼。仙道喝了点酒想压压火,身体却越发煎熬。

花道……

此情此景,他借着酒意几乎就将想说的话都说出口了,他想问他很多事情,想告诉他自他离开后自己饭不能食寝不能眠,想逗他打趣他,看他面红耳赤跳脚的样子。

“花道……”

他来这山上,最想问,那年青梅未熟时,他骑着竹马追赶他,对他说要嫁给自己,他还记不记得做不做数。

少年的身体滚烫,倒在他的膝上,和那些年一样。他的睫毛又快又轻地眨了眨,似是刷在他的心尖上,酸酸地颤。

一时之间,谁都没有说话。

他痴痴望着少年,一腔情意漫溢,话就要脱口而出,又怕唐突冒犯了少年 ,更怕扰了当时的初衷。

“那家伙去练剑怎么现在还没回来,那只死狐狸整天缠着他,烦死了……阿彰你这次来,一定要多住几天呀,好久都没看见你了,不过你事务繁忙。”

“等你伤好了就回来吧,彦一他们也都很想你。”

“我也很想他们,不出意外的话,一个月以后应该就可以下山了。”

“下山之后先来江南,哪儿暖和一点对你复原也有好处。”

“我大概要先去京城,不过江南总会去的。”

他心里一惊,急眼去看少年,少年脸往外望去,嘴唇微微翘起,笑意掩都掩不住。

“我现在不在京城,京城你又无熟人,不如先来江南,等我处理好手边的事情,一同北游。”

“不了,他已经等我很久了,我答应好的。”

他满心想说的话就都说不出口了,天地茫茫,唯有那人在他眼中炙热分明,让他几乎有落泪的冲动,那些传闻蜂拥而来,他一颗久藏多年的心,千疮百孔。

“他……是那个新来的客人吗?”

“对啊,那个家伙可烦了,爱哭鬼。”

“原来……”他哭笑不得,手腕一抖,藏在背后,“听说你很护着他。”

“谁护着他了,你从哪儿听来的,混蛋仙道,你又派人看着我……再说了,他是我的师弟嘛。”

他恍然,似是在梦中,又似是在别人的梦中,身心皆不是自己的,少年兀自不知,枕在他的膝上喝着温好的酒。

“不过迟早有一天要打败他,可恶,自大的家伙”,少年翻身坐起,似乎真的很愤怒,但是他的眼睛又是带着笑意的,“不知道和阿彰你比起来怎么样,阿彰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你使剑……”

“你想看吗”,他将少年的头轻轻压入怀中,叹息般柔声道,“花道在我身边我不必使剑,等我使剑的时候,花道已经离开我了。”

“真想让你们打一架,看看谁厉害。”

“你喜欢谁谁就更厉害。”

“当然是我这个天才最厉害了”,少年脸红得厉害,哈哈大笑,“如果他没被那只死狐狸缠着去比剑的话,我们可以比试一下的。”

在少年醉倒那刻,他看了少年的嘴唇很久,看得眼睛都涩了,最终他执起少年的手,在少年的手心轻轻一掠。少年在他身边总是睡得很沉,一点也不像个一步一人的修罗。

罢了……他抚上少年的眉眼,望向天穹之中最亮的那颗星,手指收了回去。

 

 

4、

当晚云开,繁星满天,一伸手便可揽月入怀一般。仙道睡不着,披衣而起,想去外面走一走,却又满怀心思举步踌躇。神思不定之间,忽闻外面传来急促的呼吸之声,间或有轻微的风声响动,似是剑声。

他向外轻轻一瞥,只见一道白影灵巧矫健,被一团剑光裹住,时而洋洋如大风托鹏,抟摇而上,时而谡谡如松林月潮,飒杳宁和,千变万化,却让人见之忘俗心境澄明,说不出的浩浩然暖意流窜,一招一式无不让人心折,难怪……

那应该就是少年口中说到的客人。他看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冷,便打算回房。

一转身竟无意瞥见对面竹林深处有一人披月坐于花枝之上,红发长及腰间,只用一根素带挽住。光色朦胧,照出那人半面侧影,唇角一抹月光,当真是风采灼人,绝世无双。

他看着那人,那人却全神贯注的看着前方舞剑的白影,似乎全然没有发现他,他心里就是一窒。

“喂,你这家伙还真是不赖呀。”

“那是自然的,花道也很厉害。”

“哼,打败你是早晚的事情。‘

”好啊,但是我一定不会让你打败的。“

”狐狸是不是又输给你了,先前看见他的时候他都不搭理我,那个死狐狸,和我打的时候嚣张的不得了……哼,你也不要得意。“

”我没有得意,我喜欢花道,希望花道和我一样厉害。“

”喂……说……说什么鬼话……“

”说的都是真心话,不信你摸摸……“

”你走开……谁要摸……放手……“

那人抓住花道飘过来的衣裾,脚尖一点跃上树枝和花道坐在一块。月光清明,仙道看清他的样子,清俊绝伦的一张脸,熟稔又陌生。

是他的三弟。仙道捏了捏手心,苦笑。

泽北靠近花道,絮絮叨叨又说了些什么,两个人拌嘴也是快乐的,不一会儿便挨蹭在一起,脸唇相贴了。

地上人影摇动,他闭了闭眼,略施轻功,逼迫自己不去想那两人。路过花道的房间时,他往敞开的窗口望了一眼,窗口处有什么东西被风吹得簌簌作响。他走近一看,是一幅小画,有些地方笔墨还未干,一方他曾留在这儿的促织黄石镇纸,寥寥几笔,线条流畅,勾勒一幅画面烈丽情致却缠绵的小像。五官风华摄人,在雪中仗剑而立,红衣翩飞,笑容飒爽,满心欢喜,比白雪恣意比春色灿烂,飞舞的长发上落了几朵碧色的梅花。

旁边题了一阙小词:

香雪初融,持光温碧酒,素居前看小窗浓睡,不知流年。

梅萼拂绿,秉月照红影,半醒时听剑雨轻踏,梦似平生。

不世出的天才,连自己的老师都曾这样称赞他的三弟,而他虽然于江湖上翻云覆雨,在自己这个弟弟面前,却从未有过赢面。而现在,连他怀着揣着不舍得与世人分享刻意藏在高山之上的珍宝也轻而易举地被他摘走了,他们果然是天生的对手。

他轻轻放下画卷,仔细抚平刚才心绪激烈之下揉皱的纸边。一路走回去,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剑声风声,一夜无眠。虽是无眠,不知怎么却做了许多梦,梦中皆是过往。

小小的少年握着剑站在他的对面指着他,说你这个混蛋别以为比我年长几岁就总是欺负我,我迟早要打败你,他手指一勾纸扇一摇,少年的剑被他挑落在地。

红发的少年提着剑站在他的身侧护着他,说你这个笨蛋到底结交了多少仇家怎么总是有人要杀你,还好你有天才在,天才保护你。

浑身是血的少年拖着剑站在他的面前看着他,露出雪白的牙齿对他笑,说阿彰我这次好像遇见一个厉害的对手了,真是可恶啊,打不过竟然用毒,我觉得我现在要睡一下,可是很饿我不想睡,啧,你这家伙不笑的时候真是吓人……

花道……

他猛地坐起,喘息在黑暗里耸动。他捂住了自己的脸,不甘地想,这把天下最锋利的暗剑再也不是他的了。

第二天清晨,他向少年辞别,少年还未醒,瞪着睡眼惺忪的眼愣愣地看着他,也不知他在自己床前站了多久。

怎么这幅脸色,昨晚没有睡好吗?少年问他。

他眉眼低垂,掩去眼中黯意,轻轻一笑道:是啊,昨晚做了个噩梦,伤心得很,今早醒来,想来真的是大梦一场,也该醒了。

花道长眉拧成一团,神色立刻凝重起来:”出了什么事吗,需要我出……“

”失了心头宝贝,有些难过“,他笑着抚慰少年,又是一派风流的样子:”你安心把伤养好,我以后不能上山来看你了,不过有他陪着你,你这儿也不至于太过萧索清冷,你若是有事,可飞书告诉我。“

”你还是这么不坦诚,我也是弄不懂你。如果有什么事,一定要跟我说,我已经完全好了,需要我的话我还是可以回来的。“

少年捶了一下他的肩膀,控诉他不够意思。

”我只希望花道平平安安,这一生平安喜乐,这样的事情我再也不想忍受第二次了。“

少年被他搂在怀里,没有推开他,等他颤抖的身体平复下来,嘻嘻笑道,”我这不是活过来了吗,好了好了,别担心了,以后我再不用打打杀杀了你放心吧。“

”花道“,他松开少年,握住他的手腕,还想要说些什么,有人风风火火地撞进门来,看也不看他,搂着少年就脱不开手:“花道我看见你说的那只白毛狐狸了,我带你去看,它躲在树下睡觉呢。”

“真的吗,是不是很漂亮,毛色雪白,我跟你说你还不相信我,这回相信本天才了吧。”

“的确就像花道说的那样,花道我们赶紧去,等一下它也许就跑了,听说狐狸都很有灵性。”

泽北抓着他的手就要往山后赶,花道急忙拉过他,“等等,阿彰在这里……”

“啊,对不起,我忘了”,泽北,转过头来,与他四目相对,惊诧之色一闪而过,继而勾了勾嘴角,“二……”

“仙道彰”,仙道只望着一边手忙脚乱穿衣的花道,眉眼舒开,“花道的大哥。”

“我听说过你,天下无人不晓你的名字。”

“我也知道你,殿下”

“你们认识?”

“不认识。”

“那我们赶紧去吧,阿彰,我看见了雪狐,和我们小时候养过的那只一模一样。”

“原来你……”泽北望着他,又望了一眼少年,猛地将少年的手抓到自己手里,和少年并肩而立,站在他的对面。

“发什么疯”,少年甩了一下没有甩开,仙道苦笑,他如果真要拒绝什么人,又怎么会甩不开。

“我不去了,花道”,他哀伤地看着他的少年,笑道,“失去了便是失去了,什么都无法取代。”

“对啊,他说得对。”泽北附和。

“这样吗……”少年有些微失落,转而又眉开眼笑,“那我先送你下山。”

“没关系,你们赶紧去,它会跑掉的,我哪就需要你送了,往常也没见你送过。”

“谁说的……”话说了一半少年便住了口,仙道心头一软。

“那……到时我们来看你。”

继而又摇了摇头,”能碰上的话,京城见。’

“你也要上京城吗?”

他望着他们牵在一起的手,重若千钧地点了点头。

 

 

 

5、

九月草长鹰飞,最后一朵桃花落下的时候,山上迎来了入秋的第一场雪和一个客人。

弥生端丽的脸上满是焦色,找到当时正被烟火熏得眼泪直流的泽北:殿下,陛下病重。

花道跟着泽北下了山。

狐狸脸的师兄将一把剑扔给花道:自己的剑随随便便就送人,白痴。

花道的脸红得堪比崖下那满树枫叶,嚷嚷道:要你管,你这狐狸还不是一样,别以为我走了你就可以称王称霸了,死狐狸你就在这里继续练你的剑吧,真是个剑痴。

白痴。

泽北从背后抱住花道的腰,趁机上下其手,说再不下山我们就晚了。弥生看着他们,欲言又止。

一行三人纵马往京城而去,途中路过一个寺庙,方圆百里没有刻意宿身的客栈,三人决定在此地休息,等到天亮再启程。

接待他们的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和尚,领着他们进了门便也就不说话了,自顾自敲起了木鱼,那声音沉稳悠长,却不能让人安心。庙里烟火稀少,花道犹豫片刻,燃了一炷香拜了三拜。抬头看着那庄严慈悲的佛像,花道不知为何就生出惧意来,右手手腕竟然是抖得压都压不住。

“花道,你怎么了?”

深夜,老和尚和弥生皆已在房间睡去,天边悬着一颗孤星。

“泽北,你知道我以前是做什么的吗?”花道从未如此正经过,泽北握住他冰凉的双手,没有出声。

“我以前是个刺客,专门杀人的,我这双手,沾满了血,无数人的,佛祖是知道的,他不愿意让我拜。”

花道将手抽出来,这是一双骨节有力肌肤干燥长满了茧子的手,左手布满了伤痕。

“一般人惯用右手,我却使得是左手剑法,阿彰在我们特别小的时候说过,手是用来怜花惜花的,所以我没用右手杀过人,虽然他后来也许不记得了。”

泽北在黑暗之中听见少年压低的呼吸声,门外可见远处群山,鬼魅一般不时闪过灯火,也许是夜行者。

“我杀过的人比我见过的人还多,有些人,我不杀他们,他们便要杀阿彰,而有些人,我不知道他们该不该杀,但是阿彰要他们死。”

“我以前不信佛,我知道有报应,但是那报应只落到我头上,我也不怕。”花道跪在佛像前,双手合十闭目虔诚道:“今日我是诚心的。”

“我也杀过人,花道,无论去哪儿,我们都是一道的。”

他抱住花道,两个人夤夜相拥,渐渐交缠成一道,摇摇晃晃地倒下去。

情欲狰狞昭彰却又无可厚非。

他在黑夜里,一点一点暴露凶悍的本相。

手腕一横,如同钢刀切过去,搭在花道的手腕上,顺着肌肉的线条追溯过去,一点一点摸出他潜伏于皮骨之下的情欲碎屑,那些无辜的沉睡的细末被他一点一点勾起来,遂成风暴,被打扰过后愤怒地冲涌过来。

花道有一瞬的惊慌,却没有逃开,而后攀住他的手,匀停的肌骨在他手下展开,浅蜜的肌肤粘稠地流淌开来,如同一个美丽的谶言,流向未知绚烂而危险的暗夜。

“得到你我会死的,得不到你我也会死的,花道,花道,我们一起去地狱罢……”

“混蛋,说什么混话,这不是在一块吗?”

花道敲了敲他的头,右手抓住他漆黑的长发。

烛火孱弱,他凝视着花道,花道被他盯得全身的红色疯狂地往外扩。

没有多费周折,他进入这具朝思暮想的身体,犹如灵魂终于寻回归家的路,灯光荧荧,暖烫熟稔,让他感动的几欲落泪。

然而先于他落泪的却是花道,花道是第一次受这样的苦楚,张口喘息,如同受难。

花道……

他潮湿的吻窒住花道漫长的呼吸。

蜡烛不知何时被袖风扫灭,一世暗香,窗外月明,明艳得近乎惨厉,森冷的光于窸窸窣窣的衣物声中退却,慈眉悲目的佛像下,他们交缠犹如河流交汇,在欲望之海中声息翻腾。

一夜无梦。

三人向主持告辞时,主持也没答声,花道说你这和尚该不是很久没人和你说话不会说话了吧,也去请人把这儿翻修一下,肯定会有很多人来的,他边说边往香炉里投了自己随身带的盘缠。

主持不理他,泽北站在晨光之中,望着花道,眉梢眼角都是笑。

“施主,你与佛祖有缘。”

主持在送他们到庙门口时突然开口,花道愣了一下,然后捧腹大笑起来。

“喂喂喂老伯,你看看他,他看起来像是做和尚的样子吗,他跟佛祖有没有缘我不知道,但是他跟我肯定有缘。”

“对啊,我跟花道有缘。”泽北立即附和。

“不好意思,打扰了,多谢住持担待。”弥生在一旁打着圆场。

那住持再不多言,嘭的一声将门关上。

“真是好大的火气。”花道踢了一下门,将泽北一头长发揉的乱糟糟的,抓成一把露出他刘海下俊美夺人的眉眼,笑道:“大概就算当了和尚你也是个酒肉和尚,哈哈哈哈,干脆以后我就叫你小和尚好了。”

“只要花道喜欢,怎么叫都可以。”

泽北任他搓扁捏圆,纵着他,弥生秀眉拧紧,只觉前路越发艰难。

 

 

 

 

6、

京城繁华,花道向来喜欢热闹,但因着他们急于赶回皇宫,便也就没在市井多做停留。

泽北一回宫便被皇帝召去了,皇宫里规矩多,花道又坐不住,整日无所事事,弥生见他无聊,便说我带你出去走一走罢,花道自然是乐意的。

出宫之前,弥生问他要不要把头发重新染成黑色的,以免招人眼目。

花道不好意思拒绝,红着脸嗫嚅:染了那么多年……我现在又没干坏事……

弥生是一直跟着泽北的,出了名的心硬,不知为何,却见不得少年为难。

“京城这两天可能比较乱,你要跟紧我,不要乱跑。”

“要出什么事情吗?”

“陵南王要来京城了。”弥生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细微的表情,然而少年只是努努嘴:“那关我什么事,小和尚呢?怎么两三天了还是不见踪影,这个混蛋……”

弥生敷衍了一下,却也是安慰他:“很快你便能见着他了。”弥生以为他会追问下去,平日他就叽叽喳喳个不停,看见什么都要问一下碰一下,但是少年这次却没有。

花道的红发及其惹眼,一路上引得行人频频回顾,他却全然不当回事。花道看见吃的便要尝一尝,看见热闹便要看一看,真正的少年心性。弥生虽然生于在宫闱长于宫闱,却也是跟着泽北在江湖上什么都见识过的,本来对这些没有什么大兴趣,但是她看见花道吃得津津有味,却也觉得是人间乐趣。

花道走走停停,把好吃的吃了,有趣的都看了,天已经黑了,不知道谁家有喜事,烟花冲的一个比一个高,炸的一个比一个大。

“你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吧。”花道站在宫门前,望着天空中转瞬即逝的花问道。

“你……”

“以前阿彰要做什么决定而又不想让我拒绝即使我很想拒绝的时候,他都会这样干,你们很像。”

“对不起。”她说。

“可是那又不是你的错。”

“你也没错。”

“对啊,我也没错,那错的是谁呢?”

“谁都没错,如果当时是我去送那颗珠子就好了。”

“可我还是遇上了小和尚。”

“花道,你不知道,陛下很宠爱殿下,即使陛下知道了你们的事情,也没有对殿下有过苛责,陛下向来是个严厉的人,他是真的要让殿下……”

“我知道,他要做皇帝嘛,不就是个皇帝嘛,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和普通小老百姓一样,吃喝拉撒。”

“是啊,然后像个普通百姓一样,娶妻生子。”

弥生看见少年低下头去,他的手里还提着各式各样好吃的点心和好玩的小玩意,他喜欢什么便也要自己喜欢的人也要才好,其实这些皇宫里都有,弥生没提醒他。

“你以后也是一样罢。”

“不一样,天才和小老百姓才不一样。”

回到皇宫时,花道终于看见了几日不见的泽北,泽北一看见花道便扑了过来。花道也不拒绝,两个人没说上几句话就滚作一团。

一番纠缠过后,两人皆是精疲力尽,对望了一眼,泽北舔着花道的脖子,一下又一下,花道被他舔得全身发颤。

“小和尚……为什么我们要是天才……”

他苦恼地抱怨,抱着泽北的头,泽北撑起身子看着他,一点一点又将自己推进去。花道的身体滚烫,握在手里便像要灼伤他。

我都要。他在花道的身体里冲撞,撞得花道几乎哭出来,反驳的声音全都吞入肚腹。

你做我的将军。最后的那一刻,他咬着花道的耳朵说,花道痛得全身都在发抖,却还是咬着牙笑道:果然小和尚离了天才就不行啊。

不行。

既然这样,那我就勉为其难答应你。

花道一口咬上他的肩膀,却没舍得咬出血来。

 

 

 

 

7、

三天后,陵南王入宫,皇帝设宴群臣。

泽北带着花道和弥生去了。

年迈沉疴的九五之尊并不比普通百姓尊贵多少,只是那双看似温和的眼睛似曾相识,即使岁月消沉,依然不减锋芒,让人不敢久凝。

在哪儿见到过呢?花道混在一群皇亲贵戚之中,有什么自心中一闪而过。

泽北趁花道不防,在他的耳后嗅了一下,舌尖舔过他昨日留下的痕迹,又快又隐蔽,花道回过神来,顿时跳脚:小和尚你要死是不是。

弥生眼角抽了一下,小声提醒兀自较劲打闹的他们:陵南王来了。

那人自黑夜深处,灯火深处向他走来,玉树风流,俊美无俦,一双桃花眼顾盼皆是玄机,可纵有千万种心机,也让人乐为致死。

那就是陵南王吗?

是的。回答他的是弥生,泽北走过去,与那人寒暄了几句,那人没有回过头来。

名满天下的仙道山庄的仙道彰,亦是深居简出的陵南王彰。

“我本以为你会觉得惊讶的。”弥生道。

“如果是别人,也许会吧……但是如果是阿彰……阿彰他本来就是个做大事的人。”

“我知道,你以前在仙道山庄里做事,传说仙道山庄里有天下最厉害的杀手,仙道平生不用剑,那是因为他的身后藏着最锋利最忠诚的剑,没有人见过那把剑的真面,见过的人要么死了要么神志不清了,虽然被天下第一的暗府藏得滴水不漏,但还是有人知道,那是一把红色的剑。”

“小和尚他知道。”花道坦然无畏地迎向她锐利的目光,没有丝毫躲闪。

“那你猜陛下知不知道?”花道不答,弥生又问:“如果这两人你只能选一个你会选谁?”

“为什么要选?”花道摸了摸头,反问道:“我不是说了要做小和尚的将军吗?”

“你是当真的?”

“天才从来不说假话。”

“陛下不会同意。”

弥生张了张口,话语悄无声息,但是她知道花道听见了。

花道明白,所以当皇帝叫他坐到自己身边时,他有片刻的慌乱。

“真是个漂亮英气的孩子。”皇帝像看着一株即将要砍断的树一样看着他,他见过这种眼神无数次,在仙道那儿。仙道要处决什么人的时候就是这种漫不经心的笑,一双眼带着轻飘飘的怜悯,心照不宣的叹息:“可惜了……”

可惜了。

果然,花道的心口一紧。

他素日对待安西老爹没规矩惯了,那是因为他知道老爹疼他。礼法是一道墙,感情薄弱疏淡才靠这堵墙撑着,而花道从小被仙道宠着,更不知礼法为何物。他只知道,这是小和尚的父亲。

“朕多出公主,只有两个儿子,可是朕的两个儿子都看上了同一把剑,你说朕该如何是好?”

“我……我不知道。”

花道的手被皇帝捏在手里,他的鼻尖冒出冷汗,宫灯一盏盏望过去,便像是走在黄泉之下,骷髅里花一朵朵冒出来,红得让人心慌。

“那的确是一把锋利又特别的剑,独一无二,说是风华绝代也不为过,如果是朕年轻的时候说不定也会迷上,”老皇帝发出嗬嗬嗬的笑声,似是已经不能轻松地承载这世上的欢喜,花道总觉得那像是敌人拔剑时的声音,顿时毛骨悚然,老皇帝话锋一转,“只可惜朕老了,朕要死了,老了就不在乎那些虚华的东西了,只想这先祖打下的江山能安定太平,只想儿孙能绵延百代,只想有生之年能看见荣儿坐稳皇位。”

“他会的。”

“是啊,他当然会,文治武功,他样样皆是翘楚,他是个天才,可是天才亦有天才的业。”

花道望着台下不时朝这边张望的小和尚,只觉一半身子火焰一半身子如坠冰窟,他想逃,但是这个狡厉陌生深不可测的帝王却像一座山一样压得他动弹不得。

“那要怎么办呢,您想怎么办?”

“如果有业,那就扫去,自己扫不动,那就只有让别人来铲除了。”

花道的手指猛然收紧,老皇帝满意地笑了笑。

“既然是锋利的剑,为什么不带在身边杀敌而非要去斩断它,那人也真是愚蠢。”

少年金色的眼眸里尽是愤怒和悲哀,老皇帝哈哈大笑起来,拍了拍他的手,声音却冷酷无情,“再锋利的剑也会有伤到自己的一天,何况,朕可不希望荣儿为了一把剑失了臣心。”

“他做得好,别人自然会臣服于他,他做的不好,天下人才会怪他,那跟剑又有什么关系。”

少年的声音不大,却有千钧之力,他从来就不是一个会任人鱼肉的人。

“难怪荣儿会迷恋你”,老皇帝浑浊的双眼迸射出狠意,“但是现在有一个强敌也在觊觎那把剑,不把它毁掉,迟早他会干出杀人夺宝的事情来。”

少年反应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老皇帝咳嗽起来,脊背弯曲,暗藏杀意的目光却看着群臣环绕的陵南王。

那人无论何时何地都是众星拱月般的存在,他以前也是心甘情愿便认他做兄长,做他藏在不见天日的修罗地狱里的那把剑。

那人一身白袍,清标出尘,当真是如玉如琢,仿佛远山而来的仙客。他的眉眼低垂,长箸轻轻敲打酒杯。

君子勘情半盏烟,美人藏心一杯雪。

我有玲珑七窍心,我有倾城凌云志。

十三樽中江湖行,十五指尖山河轻。

拔剑沧浪千钟竹,挥刀昆仑万里雪。

翰墨舞就江山伏,宸机算尽英雄折。

素手把酒梦里醉,浅歌清词花中睡。

不思碧城不羡仙,身在九重无奈何。

不畏浮生逢奈落,却怕年少成蹉跎。

不惧世情看不破,哪知一生求不成。

阅尽桃花唯识君,但用无情还有意。

向来如风向来痴,半生似梦半生梦。

只道寻常只道客,原来情深原来业。

青梅化作昔时雨,天涯过尽皆是孽。

曾坐佛前千万遍,怕问君心悦不悦?

那是一首问情歌,名叫《酌欢偈》。佛家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而以求不得为最苦。我有倾国貌,我有连城才,与君相看君不知。青灯灰烟染白长发,白衣的僧人闭目执珠,紫檀木鱼沉沉吟诵人世法度,峨峨经殿,佛前画出心事:君心悦否一如我?

他们之间隔着嚣嚣嚷嚷的人群,他并不能听见那人的声音,但是他就是知道,那人唱的是什么,好像很久以前,他任务归来,在疲倦的梦里听那人唱过无数遍。他不懂风花雪月之事,但是那人有一把无人能及的好嗓音,深情款款,低沉温柔。

“你不喜欢他,他不是你儿子吗……”

“可是皇位只有一个,而朕更钟爱荣儿。”老皇帝的手神经质地抖起来,“他太有野心太有能耐,怎么杀都杀不死。”

花道只觉全身无一不冷,他望着面前这个病入膏肓恨意疯狂爱意疯狂的老人,声音颤抖空洞,“原来最想杀他的人是你……”

“那又怎样”,老皇帝终于放开他的手,清癯僵硬的身体在王座里挺直,“朕的江山决不能一分为二,这个祸患不铲除,荣儿的皇位一天都坐不稳。”

花道下意识去摸袖中的刀,袖子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他这才想起昨天纵欢过度,衣服今早被弥生叫丫鬟拿去洗了。

“怎么,想杀我?”

“凡要杀他的,我必杀之。”

少年一身的杀意掩都掩不住,影卫在王座之后蠢蠢欲动,老皇帝打了一个手势,他们便退下了。

“可你想过没有,他若登位,必然不会放过荣儿。”

“我会带他走。”

“你太天真了,你知道他这次为什么大张旗鼓地进京吗,因为朕要死了,当初见他年纪小心软留下他,是朕平生最大的错误,那个夷族女子的孽种,怎么比得上蓉儿为朕生的孩子。”

老皇帝像看着一个孩子一样看着他,癫狂得像匹垂死挣扎拉人下水的疯马,“朕的皇位,只给荣儿。”

”没有别的办法?“

“人活在世上,总是要做出选择的。”

“你真是世上最恶毒的人。”

“别急,”老皇帝眯着眼睛看着走过来的陵南王,指着宫女呈上来的一杯酒,脸上的笑容将褶皱都撑开,“等他将这杯酒递到你手里的时候你就知道谁更狠了。”

“朕的江山,就算最后要落到他的手里,朕也要他这一生都活在愧悔里,生不如死。”

 

 

 

 

8、

一个杀手,不能有弱点。

这是那人从小便对他说的。他自小丧父,后又丧母,是那人教他剑法教他识字带他看万里河山,如兄如父地疼他宠他,即使他比他也不过年长七岁。

天才不会有弱点……可是……万一有了呢,万一有弱点怎么办?

那就把弱点抹杀,这样任何人都不是你的对手了。

那杯酒最终被他那双苍白修长的手指递到了自己的面前。少年望着他,似是平生从未认识他。

喝下去,花道,最后一次任务。

一如以前的千万次,他面带笑容,似有愁肠,柔声唤他,将酒递到少年的唇边,为少年送行。

但是那每一次,他都会抱住自己,在耳边道:活着回来。

这次他没有说,那双桃花眼里映着自己中蛊般的身影,接过来,放在唇边,喝下去。

花道真乖。

既然在笑,何必又有眼泪,他从来就没有看清过他。

这世上的缘分,没有终成眷属的,大抵多是孽缘。

“我上次看见了那只雪狐,就像你曾经送我的却被我放跑的那只一模一样,只是它长大了,我还认识它,但是它已经不认识我了。”

“它看见我来立刻就跑了,我怎么会伤害它呢?”

“可是我还是被它咬了一口,好疼啊,我只是想摸摸它而已。”

“明明我对它那么好,它为什么会不认识我呢,这世上的事情真是奇怪……”

他冷静无情得像是一面不可撼动的城池,里面全是腐朽的尸骨,他本就从未认识他。

我……少年张了张嘴,舌尖碰见牙齿,落下去。我知道了。

血为什么是红的?

因为人害怕受伤害,一旦受到伤害就会流血,红色大概是为了告诉别人自己受伤了好引人关照。

我会保护你。

真的吗?花道要说话算话。

当然是真的,我把我的生命给你。

一个人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血,什么时候才会流得尽?少年走在更声寥落的深夜里,拖着一把剑。

宴终人散,皇宫里人影幢幢,到处都在喊抓刺客。他的剑上有血,也不知道究竟是那个皇帝的还是自己的。

也不知道失手了没,那一剑太匆忙,也许没刺中心脏。天才从未有过失手的时候,这次是因为喝酒了,果然不能碰酒啊,那东西真是容易扰人心智。

他一生杀过许多人,见过许多血,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知道一个生命有多沉,死亡有多疼。

要怎么办啊?他笑了一下,咧开嘴,却喷出了一口的血:小和尚,要怎么办,说好的一起上战场,我做你的将军……

他记得有一次,也是这样的夜晚,房间里有一盏蜡烛,他掉入陷阱里,那次是个厉害的对手。他本是刺客,却第一次站在暗处,蜡烛被吹灭的那一刻,他听见一声幽昧湿润的呼唤,诡异又缠绵,似是谁在轻声试探他的名字,只要他答应了,他便再也看不见第二天早晨的日光。

不能回答,不能。他当时克制住自己内心的恐惧,心想:他还在等我,我不能就这样死在这里。

后来他杀了那人才知道那人是个哑巴,所以当时根本没有人在喊他,那到底是谁呢?

是那些冤魂还是勾魂的死神?

当时他拉着自己的手,说幸好花道你没有回答,我好怕你被他们带走。

自己当时怎么回答来的?

少年吐出一口血,扶着墙摇摇晃晃,甩了甩头。

对了,当时自己哈哈大笑,说我才不会那么笨呢,我认得你的声音,才不会上当。

花道,花道,花道……

那么哀伤得近乎啼血的呼喊,仿若从最深的地狱传来,三途渡口一场撕心裂肺的别离。

花道,花道,花道……

不能应。但是那个人,向他跑过来的那个人……他几乎炸裂开的胸口曾经装着那个人,他知道,他认得他的声音。

他伸出手去……

泽北看着他就那样在自己的面前倒下去,长发披散开来,红色从他身下缓缓地流出,向着黑夜和黎明,向着他,铺天盖地的腥甜气息灌进他的眼睛和唇口,耳朵和指缝,他感觉自己的七窍也有颜色在慢慢流出来,他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粘稠。

我会救你,花道。

他抱起花道,将他紧紧抱在怀里。花道很高很重,而且总爱乱动,像只不安分的小猴子,平常他抱他时就知道,但是今天的花道很轻,而且寂静。

我会再救你一次,然后你会更喜欢我一点。

他将花道掉下去的手塞到自己怀里,一点一点将花道嘴角的血擦干。

最后你就会嫁给我了。

他抱着他,像是抱着他的一生。

 

 

 

9、

那年年冬将尽,受尽病魔折磨口不能言的老皇帝终于在一个雪融之夜去世,去世时已形销骨立,状如恶鬼。守了他几个月的陵南王亦是心力交瘁,步出寝殿时形容沧桑,天下皆赞其孝。

年春,太子不知所踪,陵南王登基称帝。

 

 

 

10、

新皇登基之时,京城的桃花开得尤其艳,红得浸了血一般。

有人就说,这花开得谄媚,不似往年,必有蹊跷。这话不知怎么就传得远了,传到了新皇的耳中。当时新皇正与胡人献来的宠妃游园,美人红发金瞳,胆子亦大,斟了酒就往新皇的嘴边送,也不顾一旁的大臣。新皇拂开好意,听底下的人禀告,也不生气,只笑道:万物生长,皆有天命,哪是几句话能改得了的。

当晚,新皇便遭遇刺客,那人甚是厉害,大内竟无人可敌。那人直闯寝宫,逼得新皇拔出了剑。

侍寝的胡族公主吓白了脸,那人挑了挑她的长发,刀光一闪,她只见那人一双冰冷的眼,黑得惨厉,回过神来时,脚边一堆红丝。

就在她抱着被子起身应战之前,新帝的剑已然出鞘。

随后她终于见着这人用剑时的风姿,她简直怀疑自己坠入了千万奇幻的琉璃世界,让人眼花缭乱的纯粹,仿佛弱水浮出万千生机奈落开出皑皑雪光,霓霞漫天,春野飞绿,人世之中的大光明、大欢喜。

她自小喜好武学,游南闯北,结交各路豪杰,识得天下武功门数,却从未见过这么引人心潮起伏乱人心绪的剑法,明明一招一式都简单到极致,却又蕴含大玄奥大变化,大开大落,千变万化,似动非动似静非静,看繁华深处的苍白,看混濛之巅的悲凉,看人世之中的虚妄,似悲似喜,大悲大喜。

但是让她难以置信的是,这个让她心折的男人却被那个刺客指住了咽喉。

他没败。她分明看得清楚,却为何会这样?就在她百思不得其解之时,新皇说话了:你走吧。

那人逼近他,月光照清那人脸孔。面相绝丽,一双眼清冷至极,黑衣黑发,不像人间色相,倒像是踮脚拂世的神祇。

为什么不还手?

你不是我的对手,即使你再练上十年。

你的剑杀过人吗?

这把剑还不曾。

剑不杀人有什么用?

这把剑是他送的。

他已经死了。

我知道。

是被你杀死的。

我亲自把酒杯递给他的。

你后悔吗?

从不后悔。

那人目光轻蔑,瞥过她,笑了一声,诡森森的阴冷,让她止不住颤栗起来。

以后呢?那人问,但是没有人回答他。

你杀我师弟,我本应让你永世不得超生,但他求我们放你一命,我平时虽然对他不睬,甚至苛严,却也从未违逆于他让他伤心,所以我留你一命。

他平静地望向黑夜深处,眼里昼夜落尽,皆是虚荒。

我要你欠着他,此生再无宁日,你百年之后,坟墓之上,既无青草,亦无火焰,只有你风餐露宿永不消失的名字。

说完,那人将他落在地上的剑捡起,凌风而去。

陛下……

走吧,不要再回来,留在塞外,永远别再回来。

为什么?

这满城的花,不是开给你看的。

那时正是春色最好的时节,桃花压枝,绿水连城,天上一轮满月,只再无人共赏。

有人在长街的尽头轻轻唱着不眠的歌,细细听取,却是悲呜,袅袅不绝,似真如梦。

浮生半盏,一梦花落尽;魂若有知,相识勿相思。

 

 

尾声

那是京城有史以来最寒冷的一个冬天,大雪将四野苍穹都覆盖,天空中没有任何飞鸟的痕迹。

天地一片寂白。

然而就在这荒芜盛大的白中,独得木暮家一树梅花谡谡盛开,灿丽可喜,红得滴血。

路过的人啧啧惊叹,有说是祥瑞之兆,也有说是不吉之征,弥生家主为人处世随和安恬,倒也不在意这些,都随人言说,倒是朝中有好些风雅之人慕名而来,折梅温酒,咏诗抒怀,好不热闹,一时府邸车马络绎。

说也奇怪,虽然日日有人折枝,也不见花少,倒是香气日盛一日,兀自欢喜顽皮。京城皆白,唯独此地春红明媚。

弥生将窗子推开半边,瞧见那树开得正欢的红色,怔了怔,心头一悲,久久不能消怀,几欲落下泪来。婢女见状赶忙上来劝慰,冷风扑了进来,孩子似是要哭,她关上窗,将怀中的孩子交给乳母,披了一件红氅想要出房透透气。

行至中庭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叩门声。

“这些天雪下得吓人,连那些好事的人都躲在家里不来了,白天走出去还以为是进了鬼城,一个人影都没有,还会有谁呢?”

“没事,去看看。”

“老爷带着护院出去了,过一会儿才能回来,夫人,我们还是小心为好。”

弥生颔首,本不欲理会,没想到叩门的人倒有执念,一声一声,舒缓漫长,敲木鱼一般,竟然不招人心烦。

“请问有人在吗?”

这个声音?弥生后背似被人猛敲了一下,她摇了摇头,手指压住心口。

“请问主人在家吗,有一事相求。”

风来了,一树的花摇摇簌簌,弥生定定神,不顾婢女的阻拦,打开了门。

他们相对而立,风花于其中穿过,弥生捂住了发白的唇。

是一个身着朱衣的和尚,很高,眉清目秀,贵气天成,没有一般出家人的沉凝谦慈,眼里伏着万丈红尘,深不见底,嘴角生出点纹路,说不出的寂灭悲凉。

婢女悄悄打量他,心中纳闷这么好看的人怎么就做了和尚,却见他微微低下头颅,施了一礼,“施主,冒昧打扰,请问能否让我折一枝桃花?”

“诶”,小婢女睁大了眼睛,大声纠错,“你眼花了吧,这是梅花,哪有雪天开桃……”

“王……”身边的弥生却止不住颤抖,眼泪滑了下来,“师父折梅……桃花是要送人吗……”

“内子生前爱桃花,今天是他的忌日,想折一枝讨他欢心。”

“啊……她死了……”小丫头心直口快,一面惋惜一面又止不住惊诧,“可是你是出家人,怎么会有妻子……”

“师父”,弥生打断了她,她压住自己颤栗的声音,“你尽管摘,它大概也是为你开的,所以才这般红。”

她再说不下去,那和尚双手合十,谢过她之后便折了一枝梅插在怀中。

“花道一定会喜欢的,谢谢夫人。”

他笑起来,如同一个被取悦的孩子,朱衣照耀双眼,竟是青玉般通透温润,行为举止跳脱起来,掩不住的欢喜满足。

“你一定很爱惜你的妻子罢……他若有知,想必也会……高兴的……”

“我爱花道。”

“你可以多折几枝,如果他……他喜欢的话……”

“多折他大概不会更加高兴,他其实是个惜花之人。”

弥生站在一边泪流满面,只觉一生如过梦,天地颤颤巍巍如一张巨大而苍凉的白幡,不知何时才能醒过来。

“夫人,你怎么了……”

“殿下……”

弥生掩住了眼睛,再也忍不住,哭声追着那人的背影,可是那人听不见,他小心翼翼地将花藏在怀里,迎着茫茫白雪走远,很快便看不见了。

  Y - 鸦都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