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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花]看花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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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yvaine 2020-10-13, 周二 14:43

 
(一)
 
沉阳似血。
 
海南一行人在暮色降临前抵达和光山脚不远处的小树林,领行的牧绅一收剑落地,其后的神宗一郎见状扬手命令跟随的众弟子停下。
 
牧绅一遥遥看了眼瘴气渐浓的和光山顶,转身扫视众人,见有不少弟子神情委顿倦怠,沉吟片刻道:“今夜暂时在此地休息,明日我们上山。”
 
“终于能睡个好觉了!”牧绅一话音刚落,神宗一郎旁边戴紫色抹额的少年一脸欢喜,挺直的腰背瞬间跨了下去,身体一仰倒在草地上。
 
神宗一郎无奈摇头。虽说他也知此番外出修猎,大家终日奔波,见山入山遇怪杀怪,少有真正睡足两个时辰,如此月余时间积累下来,即便是以往最是精力旺盛的师弟清田信长也有些吃不消,更不说还有几个刚入门的二代弟子。本计划今日辰时末回程至湘北城中,因那一带乃是神奈川人烟辐辏之地,不得御剑而行,若是换上快马,绕西南官道不出三个时辰也可返回海南紫辰宫。大家伙儿憋足了劲往回赶,哪知刚到湘北城,师尊飞鸽传信,道是和光山庄的封印近日常有异动,命在外的牧绅一带领众弟子前往察看,以防万一。
 
软暖木床没睡着,又不能打扰寻常百姓,就只能睡在春潮正盛的野外,年轻弟子们的心里着实憋屈。
 
牧绅一自然没有注意到师弟们这些小情绪。他一脸慎重,兀自凝视着暮霭沉沉的和光山顶出神。神宗一郎见他心有所思,不便打扰,叫了几个精神稍足的二代弟子前去山脚的村庄买些果腹的热食热水,自己盘腿坐在树下开始静心打坐。
 
不出一柱香的功夫,那几个二代弟子带回热腾腾的汤水和热乎乎的烙饼。
 
躺尸在地的清田信长闻着肉饼香,嗷叫一声跳起来第一个冲上去。其他弟子也纷纷上前,围着那几个二代弟子讨吃的。清田信长大嚼着饼满足叹息,想要喊站在远处的牧绅一,余光瞟见刚回来的弟子身后多了三人。
 
二个惯常村夫打扮的年轻汉子,一个杵着手杖曲背弯腰的老丈。
 
那老丈见清田信长看着他,双手抖了抖,立马就要往地上跪扑,清田信长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感恩戴德架势吓住,嘴上叼着一块烙饼差点落下地来。此时不知何时上前的神宗一郎托着这老丈手腕,道:“老丈这是为何?”
 
神宗一郎只是虚托,这老丈却感到一股无形大力将他往上拉。他惶惶不安后又惊又喜,退后两步,深深作揖行礼,哽咽道:“诸位一看便是仙家人,你们来了就好,就好……”
 
清田信长见多了看见他们修真人士就激动不已的老百姓,脸上难掩豪情,嘿嘿笑道:“老丈,可是遇到妖魔鬼怪?不要怕,我这天下第一仙师定帮你……哎呀!”
 
清田信长大叫一声,捂着脑袋回头,牧绅一正巍巍立在他身后,后面几个二代弟子也捂嘴偷偷笑,他揉了揉被敲疼的脑袋嘟囔:“阿牧又打我头,在外人面前,一点面子也不给我留,我……”神宗一郎冲他摇头,他只好把剩下的话吞进肚子里。
 
牧绅一不再理清田信长,对老丈回礼道:“老先生,是否山中出了问题?你且慢慢道来。”
 
老丈哆嗦着手,仔细打量眼前这位仙师,这位仙师脸方威严,高大俊伟,却不知是哪个仙派的。老丈想到差不多十年前的四月,村子外突然聚集而来的几家仙派衣着,和眼前这些人没有半点相似,大抵是小门小派。他回想起这几日村中遭遇,还有这两年山中各种怪事,身体竟有些站不住,两个年轻人赶紧扶住他,叫了声爹。
 
“这事还得从两天前说起……”
 
老丈姓山下,老大是养子,还有两个儿子和一幺女。两天前幺女和小儿去和光山南面的久武村探亲,本该当晚到家,可幺女至今不见人回来。昨儿下午久武有人来村,路过山东面的溪谷,发现躺在水草边的小儿,小儿浑身是血,没有一处是好的,伤口乱七八糟,像是被锋利的爪子划伤的,双眼大瞪着,惊恐又愤怒。今早,村里的两个地痞无赖村上和岩野从山上跑回来,蓬头垢面,疯疯癫癫,一见红色的东西就发狂,口中断断续续嚎叫,说是在山中碰到红发妖怪,无脸爪利,神出鬼没,张开血盆大口要生吞他们。村里这两天也没消停过,好几家人养的鸡被神不知鬼不觉抓走,鸡笼里留下一滩血迹。其实,从前年起的清明前后,山中就常出怪事,村中猎夫上山在和光山庄附近遇到鬼打墙,走了一天一夜才出来;早起晚归翻山进出的村民说看到树林中有影飘来飘去。这之间村里人也请过仙师,不管是路过修行的散修,还是专门去海南陵南或者最近的湘北请人来施法。只是这次似乎不简单,村里人都说和光山自十年前出事后,一直都很太平。这两年怪异不断,定是山庄的封印失效,庄里魂灵怨气太重变成妖怪出来害人,村民越想越惊惶失措,去年走了几户人家,这些日子又有好几户意欲举家搬走……
 
“我本准备让大郎再去海南请仙师前来加封,可来回得近两天,老天有眼,您们正好赶来。请您们一定要帮帮老朽啊。”
 
“老丈可知十年前和光山庄的变故?”
 
“此事我们记忆犹新。”老丈的养子在他父亲答话前说道,“樱木庄主对我们都很好,山庄突发瘟疫无人生还,山庄从此消失。老庄主一家的死,山下两村村民都是极为痛心的。”
 
“我们村里的人本来是种着庄里的地,樱木庄主体谅佃户辛劳,租税甚少。以前我家因救过少庄主,樱木庄主就免了我家的租税。大家感恩庄主生前恩德,山庄封印后都不愿意离开。现今山中闹怪,搅得我们不得安生。如果,如果可以……”
 
“两位莫慌。老丈,死者安息,若不介意,令郎也未下葬,能否带我们去看看令郎遗体?那疯癫的两人,烦请老丈带路,我们需要盘问一番。”神宗一郎知这二郎心中所想,立刻出声打断他。
 
二郎想说的无非是庄中死去的人既已化妖化怪,能否铲除干净,让他们安心在这没有地租的村里待下去。
 
老丈抹泪感激道:“仙师肯出手相助,老朽感激不尽。我儿棺木尚放在宗祠中,这就带几位前去看看。”
 
“信长,你带几人随去,仔细探查伤口情形。”牧绅一把清田信长叫到身边嘱咐道。
 
“阿牧放心,包在本少身上!”
 
清田信长带领三名弟子跟着二郎离去,牧绅一等人同老丈一起前往不远处的村庄。
 
(二)
牧绅一和神宗一郎让过众弟子,缓缓走在最后面。
 
“阿神,你可知这两年师尊曾派谁来过和光?”牧绅一眉头紧皱,老丈说道此处他心中咯噔一下,不明白师尊为何不曾对他提起过此事。
 
“是我,”回话的是走在两人前面的高瘦青年,“去年大师兄前往爱和参加论剑大会,师尊就派我前来查看封印之事。”
 
“后来如何,高砂?”
 
“山庄封印并无大碍,禀告师尊后,师尊只说了句很好。想是师尊认为此等小事不必烦扰师兄,也就没再提起。只是今日师尊却让大师兄亲自前来,这……这封印是几大仙派修为最高的仙师所设,如何会被损坏?”高砂不解说道。
 
牧绅一目光落在和光山腰,此时天色已暗,和光山云雾缭绕,换做常人,早看不清山中情形。牧绅一修行十多年,耳聪目明,只是一瞬,他看见点点红光若飞花点翠在茂绿的林间腾跃,若隐若现,还有一抹金色伴随尖锐的惊啸声掠过,他不由加快步伐往前走了几步。
 
神宗一郎发现他的异样,跟上前道:“阿牧,是否察觉到异象?”
 
牧绅一始觉方才略有失态,缓下步来,敛去心中那股总是无端而来的渴求,道:“师尊说这封印异常,据我所察,封印并未被破坏,山中也无妖气。老丈之言,也非胡说……”
 
“嗯,”神宗一郎若有深思,“越近山脚,气息反倒越是纯净,确实蹊跷。这里的村民认为有妖作怪,看来情况远非怨气化怪这么简单。”
 
“他们不知晓真正缘由倒也好,无能之人知道多了反而生不如死。”
 
“可不,眼前就有两个活生生的例子。”
 
说话间,众人到了村子最边上的一个简陋茅房外。神宗一郎推开门,房中漆黑一片,目不可视。他两指交叠打了个响,眼前蓝色火焰噗噗跳动,屋里顿时亮堂起来。神宗一郎率先走进去,看见草堆上蜷缩着两个衣衫肮脏形容狼狈的男人。
 
两人听到脚步声立刻抱作一团鬼哭狼嚎,随后进来的牧绅一不愿与他们耗费唇舌,使了个言灵术。那两人噗噗跪在他面前,如同提线木偶般,双臂下垂,眼神呆滞,完全受控于施术者。
 
牧绅一问道:“前日何时上山?”
 
“天快黑时。”
 
“何故上山?”
 
“小的早上听到山下二郎说起他家幺女去久武,估摸着差不多傍晚时从久武回来,一时起了色心,想去山中拦她。”
 
“很好,见过他们兄妹?”
 
“见,见了。”
 
“何时何地?”
 
“溪谷上来后那条下山的道上。”
 
“他们当时怎么样?”
 
“两个人惊慌失措往山下跑。平时虽不待见我们,这个时候见我两兄弟就像看到亲人,拉着我们一起跑。三娃子说从山顶那片空地过时亲眼见到有个红色的人影飘来飘出!”
 
“继续。”
 
“我,我想他俩正害怕,就把他们兄妹骗到旁边靠近悬崖的山洞里,用石头砸了老三的脑袋,岩野扑上去撕老幺的衣服,她一直乱叫,松本就敲晕她。老三跟疯了一样,爬上来救她妹妹,我把他往外拖,他抱着我腿,我们两个扭一起滚出山洞。他太能缠了,我就一时性急就用随身带的小刀往他身上乱划,他快死了,还乱叫救命,我,我一把将他推下了山。”
 
山下两父子听到这里,立马冲上来想与两人拼命,老丈嚎啕大哭,扑上去踢岩野两人。神宗一郎见状挥手竖了道结界在他们前面。
 
老丈声泪俱下,站不住坐在地上,大郎站在旁边,双眼死死盯着村上岩野两人。
 
牧绅一继续问道:“你们在何处看到妖怪?”?
 
“就,就在山洞里,”村上浑身颤抖,“那个妖怪突然出现,打了岩野一拳又一下子消失了,眨眼间又凭空出现在我跟前,扇了我两个耳光,他,他还用箭射我,箭头染着磷火。箭头哗的一下穿过我胸口。”村上一把扯开衣服,但他的胸口没有血迹,更没有一箭穿胸后留下的伤口。
 
“看到长相了吗?”牧绅一眯着眼,语气较之前微显急躁。
 
“没有!”两人猛摇起头来,双目惶恐,异口同声道。
 
村上埋头在地,瑟瑟而抖。岩野抓着头发语无伦次地说道:“他,他没有脸,血红的长发拖到地上,又很高,突然冲到我面前,两只眼睛亮地像鬼火,我吓晕过去了。醒过来后山洞只有我和村上,老幺不知道去哪里了。是那怪物,红发怪物,他们,他们一定是被妖怪抓走了……”
 
 
两人又抱作一团,口中惨叫不断。牧绅一兀自深思,神宗一郎被两人尖嗓子吵得不行,不得不使对他们用了禁言术
 
山下老丈此时已昏迷过去,养子大郎一脸沉痛,跪在地上磕头求道:“仙师!是这妖怪掳走我小妹,请仙师定要杀了他救回我家小妹啊!”
 
牧绅一斜觑哭天抢地的大郎一眼,大郎不敢与他直视,慌忙低下头。牧绅一哼笑一声不作答。此时清田信长查探三子遗体归来,进门见跪了一地人,挠挠头有些不解,牧绅一询问他结果,他一抹鼻翼,大声道:“阿牧,老丈小儿子可不是什么猛兽妖怪利爪所伤,是匕首一类的利器砍刺而死。你们村里人平时不用刀杀鸡鸭鱼吗?这都看不出来?阿牧,三子死前定是深怀恨意,眼珠都快瞪出来了。”
 
清田信长说完,见牧绅一脸色青黑,挠着头急道:“阿牧,我有好好查看的,不信你问武藤师兄!”
 
神宗一郎笑道:“信长,不是你的原因,别乱想。”
 
清田信长小声道:“阿神,怎么回事?”
 
神宗一郎摇摇头,只给了他一个眼神。清田信长立即会意:妖怪确实有,但也有人作怪。
 
牧绅一抱着双臂一直没说话。
 
山下老丈被神宗一郎掐着人中好一会才醒来,醒来后又忍不住哭起来,一张老脸泪水纵横。清田信长看着于心不忍,上前扶他起来。
 
牧绅一走出房门,道:“时辰不早,除妖之事明早再议。老丈,今夜要去您家叨扰叨扰,不知您是否介意。至于这两人如何处理,但凭老丈做主,我们不便插手。”
 
“怎会介意,仙师们这边请。”山下老丈此时恨不得杀了这两人,可一想到幺女生死未卜,又觉得心力交瘁,牧绅一等人是他唯一的希望,人已在手上,杀子之仇晚些报也不迟,他叫大郎将村上两人绑起来,自己领着牧绅一一行人朝家中走去。
 
(三)
半路上,老丈恢复平静,道:“小女一事,还要请仙师们多多费心,不知道仙师出自何门何派,今后若得机缘定要前去报答恩情。”
 
清田信长顿时有了精神:“哈哈,我们是……”
 
牧绅一回头瞧他一眼,他刚到嘴边的话卡在喉咙上。
 
神宗一郎含笑回道:“小门小派,老丈不必记怀,我们几人修行不够,真怕明天不能降服那妖怪。”
 
清田信长乍舌:阿神可真厉害,说着自贬身价的谎话,还一副谦虚模样。他们这次出门修猎甚是低调,没有穿着特属海南修仙派那身看起来奢华尊贵的镶黄金边紫蓝套装,要不稍有见识的人谁不认识他们。
 
翌日破晓,清田信长听见鸡鸣,照常爬起来如厕,迷迷糊糊撞在门柱子上,才想起不是在紫辰宫中,烦躁唠叨了一句,便出门找茅房。
 
他转进后院,抬起头左右相看,就见一人高的院墙外一抹红色掠过,天生动作快于脑子的他立刻越墙冲出去。那抹红轻身快捷,清田信长才追了不到一丈路,再张目望去,那身影已经消失在春日清晨迷迷茫茫的薄雾里。
 
清田信长想起昨日听到妖怪一头红发,懊恼道:“一定是那个妖怪,他到村子里来要做什么?还是赶紧告诉阿牧和阿神。”
 
他正嘀咕着往回走,刚要翻墙进院,一声极其微弱的少女呻吟传入他耳朵里,他又是一惊,从墙头摔了下去,一脚落在院落里头靠墙的茅厕里。
 
清田信长扯开衣角,见小腿一片污秽,不由得仰天哀嚎一声,发誓一定要亲手抓住红发妖怪。
 
他这声怪叫也将众人纷纷吵醒。
 
“事情就是这样。”清田信长在房里来回不自在地跺着脚,道:“胆小的妖怪,看见我就逃到山中去了!”
 
清田信长在墙角发现的少女就是山下失踪的幺女。这少女长得眉清目秀,颇有几分灵气,也难怪会被无赖看上。
 
神宗一郎为少女诊脉后,却有些诧异不解。这少女除了额间被石头砸伤的地方,身上一点伤也没有,而且气血充盈,看来这两日没挨饿没受冻。只是不知为何醒来后神情十分低落,忧心忡忡,未曾开口说过一句话。
 
“仙师,我幺女她……”
 
“无碍,”神宗一郎收起医袋,站起来顺了顺衣袖,“有些乏,休息休息就好,不说话,许是受惊过度,还未反应过来。”
 
“不,一定是那个妖怪对我妹妹做过什么,我要去杀了他。”大儿子怒气冲冲往门外走,他前脚刚踏出门槛,少女浑身一震,慌乱起身就要下床,脚步不稳,一下子跌倒在地,哭着喊道:“大哥不要,他是好人,他不是妖怪。”
 
此言一出,无人不惊。
 
神宗一郎扶起少女坐回床头,轻声问道:“你见过他?他对你做过什么?你不怕他?”
 
少女抽泣几声,使劲摇头:“怕他?若没他,我……我……”
 
想到前两天的无助,少女抽抽搭搭说不出话。牧绅一忽觉脑仁生疼,他上前一步,低声道:“这几天,他和你待在什么地方?”
 
牧绅一向来沉稳庄重,此刻说话气息低沉,即便语气温和,也无端生出强烈压迫感,何况眼前这个还是未见过大世面的农家少女。少女抬头,见牧绅一身材高大,这无甚恶意居高临下的对视,不知怎的就说不出话来,连哭泣都忘记了,手指绞着被单垂下头。
 
神宗一郎叹口气道:“姑娘别怕,我们只是想知晓他一个人在山中过得好不好?”
 
少女见神宗一郎目光亲切,神情温和,语气诚恳,哽咽几声,方才断断续续道:“他过的一点都不好。他一个人在那个山庄里。我刚醒很害怕他,他就站在外面,从窗户那里看我,他还抓了小鸟和兔子,说是给我解闷,昨天晚上他说送我回家,可是我想留在那里陪他,他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好可怜,他看起来比我还小……”
 
“你能看见他的相貌?”
 
“嗯,他脸上有很多奇怪的花纹,不知道谁弄上去的,可一点也不吓人。他说打他记事起就有。他不善说话,一定是因为没人陪他……我问他为什么要救我?”
 
“他怎么说?”
 
“他说戏文里演的都是英雄救美人,天经地义,他这是要路见不平。”少女说道此处,脸上露出温柔的笑,“他喜欢笑,喜欢爬上房顶看星星,昨晚他坐在房顶上对着我笑,月亮那么圆,说明年还会为我抓黄鹂鸟,他眼里很亮。我突然觉得我以前见过他,但是我想不起来了……”少女说着,脸色忽地苍白起来,眼神也变得迷茫缥缈。
 
神宗一郎拿出一个小瓶在她鼻下晃了晃,少女声音慢慢变小,然后睡了过去。
 
“我一定是见过他,他眼睛亮得像星星,我记得我小时候,有次和妈妈回阿婆家,在山里……见过……这样亮……”
 
山下老丈看着幺女昏睡过去,轻轻替她盖好被,抹去眼角泪水,对牧绅一等人作揖道:“小女既回,老朽别无他求,那妖……不,那孩子无心伤害我们,仙师们是否可以放过他。他在和光山中生活,说不定和樱木庄主有渊源,我实不愿伤害他。”
 
“父亲,那妖怪来路不明,小妹是被他施了妖术才替他说话。他留在山中,我们永远不能安宁。”
 
“那妖怪若是要害你妹妹,还送会她回来?不是多此一举吗?”清田信长听完少女一番话,只觉得那妖怪一个人在山中生活好可怜。此时听见山下这养子对那红发妖怪不依不饶,张口闭口都要要杀他,山中怪事是否和这妖怪有关还不得知,不觉气上心来。
 
“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说不定是障眼法,等村民放松戒备,便下山大开杀戒。”
 
“你!”清田信长暴起,神宗一郎赶紧拉他出门。
 
牧绅一淡淡瞥了一眼咄咄逼人的大郎道:“妖怪一定是要除,而且今天就除。”
 
(四)
山顶的那块空地四周无树,常年烟锁雾罩。其实这并非真的空地,十年前,这里有座远近闻名气势雄伟的庄园-和光山庄,只是封印后普通人看不到。
 
山庄被封印一事和光山南北两座村子的人都知道,因此翻山时尽量不从庄前大道过,而选择绕东山下溪谷。
 
和光山庄历来不属修仙世家,而是声名在外几世煊赫的兵器世家。当今排得上位的修仙门派中,好几家的镇派兵器都出自和光。牧绅一是当今修仙界年轻一代中唯一和和光山庄有过渊源的人,他曾到访过和光山庄,亲眼见过当时盛极天下的兵器铸造大师樱木真部庄主。
 
十年前牧绅一刚拜入海南门派不到两年,因天赋出众,深得掌门人高头力喜爱。那年年后神奈川降下晚雪,大雪纷飞时,高头力带他前往和光,请樱木真部为他铸一把玄铁剑。兵器名为宸海,他已随身佩戴至今。
 
十年后再回到这里,山庄待过的那几月光景纷纷冒出,历历在目。
 
“阿牧?”神宗一郎察觉到一向冷静沉着的牧绅一此刻竟有些发抖,惊诧之余,不得不出声提醒他。
 
“无防,想起些许往事。”牧绅一扶住额头道:“阿神,先除去障眼法,我们进山庄看看。”
 
神宗一郎答一句好,祭出佩剑清风,使了招清风拂来,眼前瘴气渐渐散去,赫然出现一排青石院墙。
 
四月里万物生长,封印已久的山庄亦在人世之内。墙上爬满翠绿藤蔓植物,墙角青草丛生,野花烂漫。
 
清田信长抽剑先众人一步闯入倾倒的门内,其他人还未进去,就听到里面传出清田信长阵阵惨叫。其他人立刻跃入门去。进门一看,都被眼前的景象弄得哭笑不得。
 
空旷的前院里,身先士卒的清田信长正被几窝黄蜂追赶着满园乱跑。
 
神宗一郎上前使出风诀劈散黄蜂,刚解决完这一波,又见数十波黄蜂从四面八方飞过来,一时间只觉得昏天暗地,它们铺天盖地扑将下来,将院中的海南一行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第一波攻击对总是应付妖物的修仙人来说太过匪夷所思,虽不致命,但真被叮上一口也是难受。大家手忙脚乱召出佩剑,闪躲间挥出剑气,无奈何黄蜂万万千千,见缝就钻,修为不高的弟子们应对起来颇有些捉襟见肘。
 
“哼,让你们进来,咬他们。”
 
黄蜂在耳边嗡嗡叫,牧绅一听见从不远的房顶上传过来少年的声音,带着点幸灾乐祸的得意。他口中念诀,手中宸海一挥,横扫过眼前密不透风的黄蜂墙,循声望去,一眼就看见白墙灰瓦的墙头,一少年吊儿郎当骑坐在那里,穿着脏兮兮看不出色儿的布衣,长长的红发胡乱打了个结随意垂在右肩上。他往嘴里扔了颗桑葚,悠哉地看他们的笑话。
 
牧绅一心里发酸发疼,浑身上下一股气控制不住往外泄,他眼睛有些模糊,猛地振臂一挥,剑气冲天,四周黄蜂纷纷落地,像极了那年和光山中,在金梅树下嬉戏的稚童摇晃树干,霎时满园梅花飞舞的景象。他跃上了墙头,刚刚在这里龇牙咧嘴冲他们笑的红发少年已经没了踪迹。他走过去虚空抓了抓,什么也没抓到。
 
牧绅一捡起屋脊上丢得到处都是桑葚蒂,低声道:“花道,是你吗?”
 
“真倒霉!这妖怪也太,太…”清田抓抓头,一时不知说什么。这妖怪他邪乎,像个孩子一样使出扔马蜂窝的臭招。他们以前猎妖怪,都是凭借剑术修为,今天倒好,第一次交锋,这不合情理的手段打得他们狼狈不堪。他恨恨道:“果真遇到他就没好事,简直倒霉透顶!”
 
清田信长挠了几下脖子上的疙瘩,望着屋檐上的牧绅一,疑惑地问神宗一郎:“阿神,阿牧怎么了?”
 
“大师兄这是怎么了?到了这里后就有些心不在焉的?”不少弟子顺着清田信长的话小声议论着。
 
神宗一郎道:“抓妖怪要紧。”?
 
(五)
山庄其实并不大,可要找到一个人而非妖怪还是有些难度。人无妖气,寻妖盘也就没了用处。适才那一瞥,牧绅一起初只是怀疑,所谓的红发妖怪并非真的妖怪,此时他可确认那是樱木真部唯一的儿子樱木花道。虽只远远一眼,他也绝不会认错。
 
这世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拥有那样鲜艳的发色,也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有那样亮若星辰的琥珀双眼,就连鬼灵精怪爱捣乱的性子都不会有人能顽皮超过他。
 
牧绅一第一次见到樱木花道也是在这墙头。那日飞雪漫天,他和师尊刚到山庄门口,就听见庄内人声喧哗,进门一看,真真可谓是鸡飞狗跳。
裹得白滚滚汤圆似的孩童颤巍巍走在屋脊上,谁也不晓得他小小一团是怎么爬上去的。下面一群群的仆人惊慌失措,生怕他脚下生滑落下来,搬楼梯垫被褥,派人去叫老爷夫人,吼着找个会轻功的来……
师尊上前询问,原是小少爷,那不满五岁的樱木花道,据说乖巧听话活泼可爱,入冬时曾说过要在下雪前接到天空降落的第一片雪送给娘亲,于是趁奶娘不注意偷偷爬上前院墙头。
海南门派门规森严,培养弟子以稳重为先,戒骄戒躁。牧绅一从没经历过这样的闹腾,他眯眼看着墙头那圆滚滚的一团踮起脚尖,站起来伸手去接着雪花,笑得一派神气,全然不顾下面的兵荒马乱。小孩子稚嫩开怀的笑容大约是最能动人心怀,牧绅一年纪还小,见那小孩开心,自然也没忍住,低低笑出了声。
旁边的高头垂眼扫了他一眼,他立刻明白师尊所想,敛起嘴角笑意,大步走到屋檐下,旋身飞上墙头,将瞪大眼睛惊愕看向自己的幼童抱下地来。
 
牧绅一在墙上待了片刻方才下来。
 
性急的清田信长永远一马当先,见牧绅一飞身落地,按捺不住就携剑往内院冲去。牧绅一一个剑扫将他拉回,嘱咐众人道:“金光绕护体!”
 
清田信长道:“这是不是有点防范过当,庄中毫无妖气,那妖怪估计……他……”
 
牧绅一竖起两指,一道金光从指尖溢出,随后扩张开来环绕在他周身,才说道:“不是防他。”
 
“那防什么?”清田信长不解问道。
 
“山庄有另外一股妖力。”
 
“啊?”清田信长更加疑惑。
 
神宗一郎问道:“分三路进内院查看?”
 
“不必,这里我熟,跟紧我。信长你殿后。”牧绅一头也不回道。
 
“哎?我,我……”
 
清田信长眼看着其他弟子从他身前一一跑过,才跟着进去。虽然好多事情没弄白,但大师兄的话一定要听。
 
众人穿过前院空旷无人的堂屋,绕过中堂影壁墙,从一条青石窄道过去,眼前顿时豁然开朗。
 
墙角翠竹青青,花架青藤葱郁,屋檐燕巧莺慵。正殿前老母鸡下蛋后不时叫两声,小黄狗追着骨头满院瞎跑,鸡犬相闻,热闹非凡。院西角搁有一小木凳,上面凌乱放置着一些木匠工具,旁有劈开一半的木材,还堆叠整齐破开的青竹片。这里初看似是杂乱无章,细细看下来,却是井然有序。
 
众人见状惊讶不已。本以为山庄十年无人居住,因结界的阻挡外界生灵也不可能跑进来,想来此处定是残败不堪毫无生气,却没想到是如此一派勃勃生机的农家喜乐气象。
 
有二代弟子小声议论道:“不是说十年前这里发生过瘟疫吗?”
 
“一点都不像……”
 
恰在此时前方花架处传来几声鸟鸣,清脆婉转。神宗一郎收了剑,环视院中一圈,走上前去侧耳倾听,眼中流出笑意:“隔叶黄鹂空好音。这些生灵是怎么进来的?”
 
牧绅一也收了剑站在院中,凝眉不说话。
 
“一定是那妖怪带进来的!”清田信长挽了个剑花,跑上前去扬剑一扫,剑过之处飘下片片绿叶,有两只黄鹂鸟惊吓之下纷纷逃离花架,只留下一只单脚站在细铁丝上,晃着脑袋,眼珠滴溜溜转一圈,呆呆看着闯进来的这些人。
 
正当众人在院中各处查看,一声少年不满的喝斥自半空中传下来,还是刚刚那个声音:“你们到底是谁?进来干什么?”
 
(六)
牧绅一猛然回身看去,果见一红发少年盘腿坐在正殿二层的抱夏厅廊檐下,少年目光锐利,眼神藏有不解,亦有恼怒。他双手拉紧桑木弓,弦上搭青竹箭,腰间还别了一支青竹断箭。
 
牧绅一忽觉鼻酸。若说方才外院恍若隔世的一瞥许是他触景伤怀的幻觉,而此刻和记忆中如出一辙眉眼的少年正挽弓搭箭,活生生出现在自己不出五丈的地方。
 
众人提剑聚到院中,纷纷望着少年。
 
“好妖怪,竟敢单枪匹马出现!”清田信长最先反应,几个腾挪正欲飞上廊檐。
 
红发少年双眼一眯,刷刷放出几箭。只是飞出的并不是真的青竹箭,而是几道青光。这无形之箭来得巧妙,堪堪堵住清田上移的身法,清田一时轻敌受挫,落下地来。
 
神宗一郎见状招出清风往前一送,剑气荡出,冲着少年而去,少年飞身跃出,在半空中不忘送出几发颇有气势的箭光,随后后跃上了正殿檐角,他站在屋顶,虎视眈眈盯着神宗一郎。
 
神宗一郎被他无辜又凶狠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正欲使出千罩鼎将他困住,谁知少年蓦然跳起,拉紧长弓,连着数十发,一时间院中青光乱飞,神宗一郎等人执剑相迎,御剑而出,正欲飞上屋檐,却见他转身往后一扑,又消失在白墙黛瓦后。
 
神与清田并武藤高砂面面相觑:这妖怪,是故意来逗我们的吗?
 
“他是想引我们去某个地方。”神宗一郎沉吟片刻,笑道。
 
“胆小鬼。”
 
“哈哈…”一直没动的牧绅一突然低声笑了出来,他的师弟们纷纷看向他,他已收起笑容道:“还不追?”
 
清田信长抻了抻抹额,偷偷看了师兄一眼。牧绅一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愣着干什么?”
 
“惨了,阿牧居然被一个小妖怪吓得笑了。”清田信长小声嘟囔后,拎着剑朝红发少年消失的东厢房跑去。
 
(七)
神宗一郎几个跨步到牧绅一身侧,两人并肩而行,他沉默片刻道:“他……该不会是?红发红发,和你书房中那雪地追雕的小孩一模一样。”
 
“……?”牧绅一房中挂有一张画像,是他当初做客和光山庄时所画,后年龄渐长,感情越发持重内敛,画像被他收藏起来,神宗一郎入门较早,是同门中唯一一个见过画像的。
 
“那小孩太过耀眼,我想见过一次,哪怕是画像,也不会忘记。村里说是红发妖怪,我就开始猜测。昨日到和光后你常有失态,我细细琢磨,心中更加肯定。阿牧,”神宗一郎停顿片刻,似是在考虑要不要继续说下去,见牧绅一并不打算打断,话中有所试探说道:“我是和光山庄消失后才拜入师尊门下,没能目睹当年兵器世家的繁盛,只得从藏书阁中兵器世家的几代记载中窥探一二。读到和光山庄的隐没,让我倍感可惜。不瞒师兄,樱木一族死于瘟疫一说,我从来都不信,这其中怕是别有隐情。”
 
“为何?”牧绅一停下脚步,目光深沉,示意神宗一郎说下去。
 
神宗一郎确定红发妖怪的身份后,也放下心来,反倒对当初昭告天下和光山庄消失的真正原因倍感好奇。
 
“一个世家全部死于瘟疫尸骨全无已属可疑,而且瘟疫只发生在山庄,两村都无相关,更是可疑。按常理,瘟疫爆发之地俱是焚尸毁庄,封印岂非小题大做?后来我查到十一年前的腊月,妖刀凨蚀现世陵南,天下恐慌,但没多久它就销声匿迹。年后,你随师尊拜访和光。开春后,师尊再访和光,陵南掌门,翔阳代掌门,甚至常年不出山的湘北城执剑长老,北方诸派亦相继派人拜访和光山庄。四个月后,山庄被诸仙联合封印。一连串事件接踵而来,我不禁疑窦丛生。是怎样的瘟疫事后需要各大修仙派联合封印?师兄,我未曾见过少庄主幼时模样,可文献中却记录许多他幼时的言行举止,许是当年写兵器世家家谱的前辈悲悯他短暂的生命,他是举世无双兵器天才樱木真部的独子,小小年纪就被颂赞:樱木一族几百年难得一遇的天生至清灵者,可操控世间金石之器……”
 
神宗一郎保持着淡淡的微笑,娓娓道来这些年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前因后果,直到今天遇到的事情,让他思路清明,厘清原委。牧绅一一直很敬佩这个师弟的聪慧和隐忍,今天才发现他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心思缜密。
 
或许当年也有人怀疑和光灭门并非瘟疫,只是因那时几大修仙门派掌门人统一口径公布天下,也就默认下来。毕竟这世上很多人都选择相信权威的发言,随着大众而已。
 
十年前和光山庄一夜间血流成河,无人生还,外传山庄突发瘟疫,其实只是为了不让修真界陷入混乱的说辞。作为新一代修仙界中翘楚人物的牧绅一,是唯一知晓真相的几人之一。正如神宗一郎所言,妖刀凨蚀现世,师尊等人竭力压制其邪气送来和光山庄,希望樱木庄主熔掉它。然而凨蚀虽是把汇聚万千妖邪之力的上古妖刀,本质也把前人工匠铸造的古今绝有的神兵利器。樱木庄主嗜器如命,虽答应销毁它,却提出让他研究三个月的条件。谁都没想到,那年四月十五月圆之时,妖刀毫无征兆开始反噬,那日妖气冲天,刀气砍杀并吞噬庄中所有生灵。牧绅一随师尊赶来时,庄中静寂无声,夜风清凉,月明当空,凨蚀刀身萦绕的血光渐归青色,在清凉的月辉下发出森寒的刀光。
 
“那樱木小公子呢?”
 
“我不知,唯一能确定,当时山庄中无一人活着。”
 
“他终究还是死了吗?”神宗一郎心中感到一丝乏力,“适才见到的难道是幻影,或真是残留执念幻生的妖怪?”
 
“阿神,无论他是什么,人也好,妖也好,怪也好,灵体也好,我要带他走,我不能再将他一人留在此地。”牧绅一神色坚定,沉声道。
 
两人一前一后跨上回廊石阶,牧绅一突然侧身对神宗一郎道:“阿神,你去解决后面跟上的那人,本想他能知难而退,却没想胆子愈发大了。”
 
“好,他上山时就鬼鬼祟祟跟着我们。”神宗一郎道:“你先去,他在等你。”
 
牧绅一笑了笑,道:“辛苦。”
 
(八)
高头力在大雪天里摇着一把折扇,笑眯眯捏了捏被牧绅一抱在胸前的樱木花道。
“小家伙几岁啦?”
“什么小家伙!过几天本天才就满五岁了!”樱木花道用冻得通红的双手推开在他脸上作怪的大手,不满哼道。
“花道,怎可如此没礼貌?”
樱木花道扭过身体看见樱木真部从内院火急火燎冒雪出来,嘴角一撇,惨兮兮道:“老头子捏得花道好疼。”
樱木庄主严厉目光中透露出无奈,他走到牧绅一身前,弯下腰想要从牧绅一手里抱过樱木花道小以惩戒。哪知这小家伙人小鬼大,搂紧牧绅一的脖子,一点也不认生地将整个脑袋埋进他的肩颈处,软绵绵嗡嗡道:“阿爹,花道要睡觉了。”
牧绅一侧头看见眼前红得一塌糊涂的软小耳垂,手不自觉伸了上来,来回反复搓揉。
高头收起折扇,单指挠腮,一脸高深莫测来回看了几眼牧绅一和窝在他怀里装乖巧的樱木花道,哈哈大笑道:“有趣!樱木庄主若不介意,就让绅一带令郎入院休息?”
樱木庄主头疼不已,伸手轻轻敲了敲樱木花道戴着厚帽的后脑勺,吩咐随从好生照看两个孩子,又对高头力道:“让高头仙尊见笑了,您师徒二人深冬来访,有失远迎,这边起。”
躲在牧绅一怀里的樱木花道听到自己阿爹脚步声渐远,小心翼翼回头偷偷看了眼,见樱木庄主已拐弯进了堂屋,立刻推开牧绅一跳到地上。
“快快,去后院看看抓到小雀儿没?”他整了整帽檐,招呼着侍奉他的女仆,呼啦啦往前跑,跨上门槛时,小孩回头朝着牧绅一招手,笑得眉眼弯弯:“嘿,你也来呀!”
当然,牧绅一这晚没去。
第一次见面,十一岁的牧绅一还未告知樱木花道自己的名字,就被他拉着做了回挡箭牌。
 
牧绅一刚绕进山庄最靠北的兵器库房,又听见清田信长大叫大嚷:“我说,你怎么老是偷袭!”
 
“呸呸,野猴子,你自己动作慢吞吞,连箭都躲不过。”
 
“谁是野猴子,你才是红毛猴子!”
 
“哈哈哈,你看看你现在这样子,还不承认自己是猴子?”
 
牧绅一循声赶来,兵器库房门大打开,他的好几个师弟在地上腾挪跳跃,也有几个在屋中御剑飞行,闪避着从四面纷纷射出的木箭。箭上虽无箭镞,却带有灵力。樱木花道抱着一把青刀蹲坐在正前方的一把太师椅上,一条腿左摇右晃,好不惬意。
 
牧绅一看着师弟们手忙脚乱,默叹一口气,这些弟子常年与妖物交手,心中想的都是法术修为高就好,遇到这类较量,反而无所适从,回去得让他们多练习基本功和腿脚功夫。他走上前去,左手两指并拢,右手使剑凭空画圆,大喝了一声“定”,偌大的兵器库瞬间安静下来。凡是实体的木箭皆被定在半空,而由灵气凝形而成的青光被牧绅一剑气扫荡,向四周散去。
 
牧绅一收剑穿过悬在半空不动弹的箭矢,直直地朝着太师椅上的樱木花道飞过去。他离他愈来愈近,牧绅一甚至能看清那双渐渐瞪大的琥珀瞳孔中倒映出的自己焦急又喜悦的神情。
 
牧绅一在离太师椅还有半丈时伸出手,眼看就要抓住樱木花道了,蓦然一道青光骤现,牧绅一眉头紧皱,脚尖触底往后漂移半尺,再抬头,太师椅空空荡荡,已无人与刀,只有樱木花道嘲弄般的笑声回荡在兵器库中。
 
“哈哈,大叔,你真以为能抓住本天才!”
 
牧绅一握紧手掌,愤怒又无力:“凨蚀……”
 
清田信长反应倒是极快,从地上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本想唠叨两句这小妖太不同寻常,可见牧绅一周身散发着不明气息,于是退后几步打量起周遭环境。
 
“这里显然是个兵器库。”
 
“想不到和光山庄原来的主人是兵器爱好者!”说这话的是才入门不久的二代弟子。
 
大师兄情绪有些低落不好亲近,落地的几位弟子只好围在一起小声谈论。
 
清田信长走到兵器架前,抓起一只战矛,随手舞了两下,凑过去不断点头道:“不仅是爱好者,还是内行,架上这些兵器每件都是极品。”
 
“和光山庄十年前是名满天下的兵器世家,若说他樱木家造不出来的,那一定没人能铸造出来。大师兄的宸海就是出自故去的樱木庄主之手。”神宗一郎从门外进来,走到围站一团的几个人身旁,摇头道:“平时叫你们多去藏书阁读书,也不至于这些旧闻常识都不知道。”
 
“大师兄的宸海,可是当今修仙界排前十的兵器!”?
 
“哎,只可惜现在这里……”
 
清田信长坐在地上想了一会儿,抬头问神宗一郎:“樱木家有铸过一把造式古朴的青刀吗?刀柄是青铜造的风云涌动,刀身扁长约莫三寸三,刀尖外翘。阿神,我从来没见过何种兵器有这等灵性,好像是有灵体操控,让人看着慎得慌。”
 
清田信长平时多躁动,然却比其他弟子却更加心细敏锐,他的话自然不是随性而说,神宗一郎脸色变得有些不好:“剑器多灵,然灵者少有,刀乃霸道,更难修灵。若刀中有灵,岂非上古神物?难道……”
 
“凨蚀,他手中拿的是凨蚀。”牧绅一闭眼回道。
 
“什么?凨蚀!?!”
 
“妖刀凨蚀?”
 
众弟子纷纷围在牧绅一身边,清田信长也跳将起来,牧绅一摆手不给后话,走过去对神宗一郎道:“如何?”
 
“那人我已将他锁在外面千罩鼎中。你说的没错,是山下那养子。”
 
“哦?”牧绅一冷笑一声。
 
“是个散修。曾经多次潜入和光山庄想偷件兵器……”
 
“为何要偷?买不行吗?”清田信长不解问道。
 
“能让和光山庄铸造兵器要不是有缘人,要不就是大世家所需,其他的都是山庄收藏。樱木庄主是性情中人,他若与你投缘,会竭心尽力为你选上适合的兵器,若他见你是狂妄或行为不端之人,是断然不会给的,哪怕是残次品。”
 
“这人定不是好人。”
 
“十年前腊月他无意中偷听到凨蚀封印在山庄,他后来有几次要来探看,都被发现,直到山庄被毁,凨蚀从此再无消息。他猜到凨蚀可能被封印在山庄里,想入庄探个究竟。只是封印太强,他的修为远远不够,后来他时时前来查看。为了方便观察山庄动静,八年前的一天他在山中他救了砍柴受伤的山下老丈,认他做了干爹。一直到去年十月,他发现封印有波动,山庄中央接连几天都有青白两光相绕缠生,不过任他如何施法始终不得解。于是他便开始散布谣言庄中有妖,企图利用他人之力破开封印,然而都未能得逞。前几天的事情虽不是他策划,不过与他相谋正好一致,就又动了念头,引来修仙者除妖,破除封印,他趁乱取走凨蚀,只是很倒霉的,他遇上了我们。”
 
“那个大儿子,我就觉得他怪怪。”
 
“嗯。”
 
“阿牧,你需再盘问他?”
 
“不必了。他不过是刚好掺和进来的小人物而已,给点惩戒就好。”牧绅一沉吟半响道:“阿神,想要逼出凨蚀,我一人倒是可以。只是凨蚀和花道相融相生,我强行为之,怕是会伤了他,我需诸位灵力相助。”
 
“花道是谁?”清田信长听得稀里糊涂,插嘴问道。
 
“信长,此事稍后再告诉你。我们几人的法力能镇压凨蚀?”
 
“我没判断错,凨蚀妖力已不如当年强悍,应该是被封印这十年损耗不少。”
 
“那樱木小公子他?”
 
牧绅一退去眼中肃穆,眼角略有笑意,他摊开手掌,掌心中有一枚箭镞,这箭镞是他在院中那堆木屑中捡来的。箭镞粗看与普通的并不同,细细看去,这箭镞只有两翼,棱面上弯弯扭扭刻着天才两字,他道:“他是花道,他还没有死。这枚箭镞是当初我在山庄时,他缠着我教他学箭,让他父亲按照我箭镞样式造的。这些箭镞这么新,非铜铁造成,而是木制,这是他自己现做的,他还记得,至少记得属于他的箭镞样式。”
 
神宗一郎道:“好,你说我们该怎么做。”
 
(九)
樱木花道一开始并没有把这个少年老成的来客放在心里,开口闭口阿牧阿牧地叫,庄主责他失了礼数,让他叫牧绅一哥哥,他总是趴在樱木夫人怀里扭过头不理会。
牧绅一在海南听师尊说起过樱木花道,说他出生时曾引起各式兵器骚动,山庄兵器库差点被蠢蠢欲动的刀枪剑戟掀翻。本怀着一睹其英姿的心思,几天相处下来,不觉这小孩也太顽劣了些,心中起疑他是否真具有天生控器之能。
高头力待了几天回了海南,牧绅一留在山庄,照常习武读书。小花道忙着雪里抓雀,少有理他,如此平平淡淡过了半月。
那日绵绵雨雪初霁,牧绅一前往兵器库前校场练习射艺,恰巧见樱木花道在场里追逐一只金雕。那金雕显然受了伤,飞得也不高,奈何樱木花道人小腿短,跟随的女仆也不是会武的,几人跌跌撞撞在院中来回追赶。
“不要伤它。”见有仆人进屋取来长枪,樱木花道连连叫道,生怕长枪戳到金雕,他不追金雕,反而跑去推拿着长枪准备往上挑金雕的仆人。
牧绅一见状,拉弓搭箭,一支黑箭在寒风中呼啸而上,那正拼命往上飞的金雕没躲过利箭,忽的坠下地来,牧绅一一蹬脚,也如离弦的箭飞扑上去,抓住还没落到地上的金雕,单手一撑地回身站稳。
樱木花道啊地大叫一声:“阿牧坏蛋!”他气呼呼跑了上来,使劲扯着牧绅一的手臂要抢回金雕。
“它没事,你看。”牧绅一蹲下来将金雕伸到樱木花道面前。牧绅一刚才射雕的箭没有箭头,那一箭只是撞在金雕翅膀上,让它失去上飞的气力。
樱木花道仔细检查了一番,金雕腿上缠有布条,上面渗出暗红血渍,其他地方都好好的。他呼了一口气,心疼地拍了拍金雕的头:“等你好了,我就放你回山。好不好?”
樱木花道抱起金雕,歪头看着牧绅一,他眨了眨眼,凑上去蜻蜓点水地亲了下牧绅一的脸颊,用十二分郑重的口气道:“谢谢你,阿牧。”然后跑出了校场。
牧绅一一动不动地看着樱木花道小小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后,一时竟呆住了。
 
牧绅一额角不断渗出豆大汗珠,身后早已有几名弟子承受不住脱离七星降妖阵摔倒在地。唯有修为深厚的神,清田,武藤,高砂几人尚能坚持住。兵器库四周萦绕着一股极其纯正的灵力,灵力散发着白光,只是白光中缠绕着非同寻常的妖异青光,两者合力抗拒着七星降妖阵的威力。
 
不只是凨蚀,还有来自正道修炼门派的灵力,牧绅一知晓这股灵力属于樱木一族。
 
牧绅一和神宗一郎对视一眼,同时祭出各自佩剑,宸海清风两把仙剑直冲兵器库飞去,两者各幻出五把影剑,团团围住兵器库,伺机寻隙发难。校场上空一时风起云动,天色骤暗。在几股罡风灵力冲撞下,兵器库轰然一响,屋顶刺啦作响,四周墙壁哗哗倒塌,白青两光逐渐融为一体,漩涡般收拢,最后消失在残垣断坯的正中央。
 
四周安静如初,海南一行人受七星阵威力反弹,纷纷跪倒在地。
 
牧绅一全然不顾胸口剧痛,收回宸海走向废墟中央。兵器库下面有座加封的石室,是当年樱木庄主观察凨蚀的所在,亦是最后凨蚀被封印的地方。他忍住口中血腥,起剑捏诀,大喝一声“现”。
 
一道金光绽现,牧绅一看到一石制棺椁徐徐自坍陷的地下升起。他挥剑劈开棺椁慢慢走进,只有几步路,他却仿佛走了一生。
 
棺椁里,樱木花道双臂抱着青光阵阵的妖刀凨蚀躺在里面。他闭着眼,眉目舒展,脸上白青炫纹若隐若现,安静地好似沉睡了很久不曾被打扰。
 
牧绅一扯下自己的外套裹住衣不蔽体的樱木花道,小心翼翼抱他入怀,单指起清明决按在他眉心。
 
神宗一郎等人稍稍调养一周天,顺过气后纷纷赶上前来,却看见那虚弱的红发少年艰难地抬起上半身,双手握刀抵在牧绅一脖颈处,他握刀的手还打着颤,剑眉紧蹙,一脸戒备瞪着牧绅一:“你是谁?”
 
牧绅一熟稔地轻揉他的耳垂,不慌不忙笑道:“在下牧绅一,海南派高头仙尊门下大弟子,今日随师尊前来,恐要叨扰一段时间。”
 
这是当年牧绅一来到和光山庄的第二天,他与樱木花道再相见,因他无意在饭桌上拿走了最后一块花道最喜欢吃的梅花糕,樱木花道气鼓鼓问他:“你是谁,干嘛抢我的东西?”。他心里想这小孩子真是健忘,只得起身,一板一眼礼数周到地再次自我介绍了一番。
 
樱木花道呆呆看着他,神色恍惚,似在努力回忆:“阿牧……”。两人这般对视半天,他忽然嫌弃地撇过头:“阿牧,你今年才多大,怎么就变成大叔了?”
 
清田信长站在一旁,一脸状况外。听到这里,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什么大叔,阿牧今年才二十一!”
 
“二十……怎么会?!?野猴子,你胡说!”大概一时气虚又性急,一句没说完,樱木花道又晕厥了过去。
 
清田信长见状手足无措,小声道:“他,他怎么又晕了?”
 
神宗一郎上前仔细查看一番,对牧绅一说道:“之前看到恐怕是……”
 
“是灵气的幻影。”牧绅一抱起樱木花道,“刚刚那股纯正灵力是樱木家族独有的修炼方式才具有的,我想当年樱木庄主在最后关头散尽自身灵力罩住了花道想要救他。”
 
“我们之前看到的应该是他意识醒来后飘逸出来的幻影,另外凨蚀的妖邪之气似乎已被他完全收纳。现在他身体里有两股灵力……”
 
牧绅一阻止神宗一郎继续说下去,“我大概明白了,这些等回海南再斟酌。山上有些凉,我们先下山。”
 
“哎哎,到底是怎么回事?这红毛猴子是什么人?”牧绅一抱起樱木花道就往外走,其余人都收剑跟上,留下清田信长一头雾水站在原地直跺脚。神宗一郎走出几步,回头见他还在原地抓耳挠腮,摇摇头无奈道:“信长,回紫辰宫后你应当多看看书。”
 
(十)
金雕一事后,樱木花道突然变得极喜欢这位初级仙师。他对牧绅一的一切都很好奇。牧绅一读书,他要半蹲在高椅上跟着叽里咕噜;牧绅一练字,他要半趴在桌上吹墨玩儿;牧绅一打坐,他也盘腿坐在他身前,手撑膝盖好奇地看他不动如山,等牧绅一练完七周天,他已经熬不住躺在牧绅一腿上睡着了;牧绅一练剑射箭,他更要跟着,说要跟他学射艺。小家伙锲而不舍地缠着他,他心里默念着不要走得太近不要在意,可眼光总会在不经意间落在那个小小身影上。
 
转眼间过了二月,数九寒冬过去,天气回暖。两人频繁出现在兵器库前的练武场。牧绅一手把手教他练字,教他舞剑,教他射箭,两人感情在朝夕相处间日益深厚起来。
惊蛰快到时,樱木庄主告知他宸海即将完工,他既开心又失落,只是年少起心思就重,心里纵然纠结,也不会在面上表露万一。
“阿牧,阿牧!”樱木花道一身浅灰猎装,身量小,衣服却穿得笔挺,像个小小少侠。他从门外跑进来扑进牧绅一怀中,手上献宝地拿着几支崭新的箭镞,“阿爹依照你的图纸新打的,你看,这里,刻了字。”
“嗯,看到了。这是花道专属的箭镞,谁也效仿不来。”
“阿牧今后若外出修猎,不准不带上花道。花道将来要成为修仙界古往今来第一仙师!”
“好,第一仙师,请问今日的功课做完了吗?”
“啊,糟糕,忘记了!”
“花道,你是不是又调皮了?”樱木真部从门外进来,伸手抱起樱木花道,转身对牧神一说道:“绅一,我带你去看看宸海。”
“谢谢庄主。”牧绅一作揖道。
樱木花道扯着樱木真部的衣领,撒娇道:“阿爹,花道也要去。”
樱木真部拗不过他,便抱着他带着两人去兵器铸造房。
兵器铸造房就在兵器库的地底下。一到这里,樱木花道兴奋不已,跑在前面,好奇地摸摸这里,看看那里。就在两人一不留神的时候,他误闯入封印妖刀的石室,凨蚀忽然妖光四溢,企图将年幼的樱木花道拖进熔炉。幸好樱木真部和牧绅一及时赶来,将他拉了回来,却没想到,小花道手臂被熔炉锅角划伤,掉下的几滴血被凨蚀吸食。这之后一向活蹦乱跳的樱木花道突发恶疾,直到牧绅一将要离开的前两天,才恢复得差不多。
牧绅一走时,正值樱花盛开,樱木花道站在山庄前的樱花林边,哭得眼睛通红,他用手胡乱抹去眼泪,翘起上唇对牧神一道:“阿牧,等我长大,去海南找你好不好?”
牧绅一蹲在他身旁,用拇指擦去他挂在眼角的泪珠:“好,我等你。”
他没想到,他们就此别过,从此天人永隔。
 
下山后,牧绅一寸步不离守在樱木花道床边。他看着他,脑袋里想起往事,才明白花道能在凨蚀妖力大盛时存活下来,和当年那次意外不无关系。
 
凨蚀妖力并未变弱,甚至已远比当初更邪性。但如今只要有花道在,妖刀凨蚀将永远沉睡下去,他的存在就像是献祭给凨蚀。十年相克相生,凨蚀的妖气被花道周身纯正罡气压制,而花道本身也渗透了凨蚀邪魅刀气。花道成了凨蚀的主人,亦成了凨蚀的刀灵。这恐怕是当年用毕生修为以护其子周全的樱木真部万没料想到的结果。
 
牧绅一理清这些事情,心中说不上的愤懑与无力。
 
樱木花道躺在床上,双眼轻合,脸上妖纹已变透明,露出他本来的样子。
 
清田信长大概是没想到追着打了一天一夜的红发“妖怪”原是个青葱一样还未完全长开的少年,剑尾一样的眉毛,眼尾微翘和微微带肉的脸颊,一张脸非但不显锋利,睡着时反添几分可爱。
 
清田信长暗自回想起与他交手的几个瞬间,如果他能来海南,那今后的日子肯定不会像现在这么枯燥。清田信长抱臂的手指动了动,莫名兴奋起来,心想:“他怎么会是妖怪呢,就算是妖怪,也是好妖怪……”
 
神宗一郎切过脉,又掏出紫釉瓷瓶取出三颗丹药塞进樱木花道嘴中,清田信长眼疾手快端来清水。喂完丹药,神宗一郎站起来让出位置,牧绅一径直坐了过去。
 
“人没事,只是灵力突然散去,身体有些虚弱,我给他吃养心丹,可固本回源。”
 
牧绅一点点头,眼睛却一刻也不曾离开樱木花道。他睡得十分香甜与安心,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牧绅一想起十年前某个风和日丽的午后,换上春装的樱木花道在缠着自己教他练箭后,搂着他的脖子要他抱回去。他抱着他走在山庄人来人往的回廊上,嘴里嘀咕不停的小孩也睡得这般心安理得。
 
如果当年他修为再高一些,是不是就能在赶来的时候带走他,绝不会让他一个人和凨蚀被封印在和光山庄兵器库中十年。
 
可这些都是妄想。当年就连师尊等几位仙长都没能察觉到被妖刀吞噬而仍存在的花道,更何况是初出茅庐的他。
 
“高砂,御剑前往湘北城买几匹快马回来,明早我们启程回海南,其他人早些去歇息吧。”牧绅一倾身上前,轻柔地拂开散落在樱木花道唇角的几丝红发。
 
清田信长哎哎两声,想问躺在这里的人怎么办?神宗一郎将他拉出房门,食指放在嘴角让他小声些,然后带着在清田看来若有深意的笑容负手踱步离开,留下一脸迷惑的清田呆呆站在门边,走也不是进也不是。
 
到底要不要带上这个人?清田信长回房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了一晚上,直到清晨才勉强睡过去。
 
他是迷迷糊糊间被几个二代弟子连拖带拽拉出山下老丈家外的,一出院门,他看见已坐在马背上和少女说话的樱木花道,他才完全清醒过来。
 
他一拍额头:真笨,阿牧这么关心他,怎么会不把他带回紫辰宫呢。
 
樱木花道靠着牧绅一坐在马背上,两人同骑一马。他神采奕奕,着实看起来不像是被封印十年才苏醒的人。他弯下腰和少女说话,双眼明亮有神。
 
“小姐姐,干粮就不要了。阿牧,我们很快就到海南,对不对?”
 
“嗯,过了午时就到。”
 
“哎,小姐姐,你别哭,我收下,收下!”
 
少女舍不得这位救命恩人,握着干粮的双手颤抖着,樱木花道慌乱接过,又手忙脚乱从胸前扯下一个陈旧的绣花护身符塞进少女手中:“小姐姐,这个送给你,它能保你一生平安。”
 
少女握紧手中的护身符,望着驿道上远去的背影呜呜无声落泪。年迈的山下老丈拍了拍她的肩膀,叹道:“傻孩子,回家吧。”
 
少女没有回答父亲,她追了上去,用尽全力喊道:“小公子!”
 
樱木花道回头远远冲她挥手,在浓浓春色里留给她一个灿烂的笑容。
 
少女蹲下身,终于放声大哭。她想起这个少年是谁了。
 
十一年前,她和母亲从姥姥家回来,在和光山庄外的樱花林旁,看见一个穿得花团锦簇的小孩子,坐在花树下吧嗒吧嗒掉眼泪,她以为他饿了,把手中的烙饼递给他。小孩子啃着饼,还是在掉眼泪。她母亲心细,发现小孩膝盖上渗着血,于是母亲扯下袖角为他包扎,小孩咬着牙,只掉泪水不出声,让人看着心疼。八岁的她想要安慰看起来不到五岁的小孩,想了想,就解下自己护身符挂在他脖子上,拍拍他脑袋说有了这个,他就不再疼也不会再摔倒。后来几个青衣仆人匆匆赶来领走小孩,小孩趴在仆人身上回头冲他咧嘴笑:“小姐姐你到我家来,我给你抓黄鹂鸟。”
 
少女将护身符贴在胸口,哭着笑起来:十年了,他真的抓了黄鹂鸟给自己。
 
(尾声)
清田信长御剑在樱木花道周围环绕一圈,问道:“那姑娘为何叫你小公子?”
 
樱木花道眨眨眼:“本天才可是玉树临风俊逸非凡,天下第一公子哥!”
 
清田信长翻翻白眼,正要反击,就听到牧绅一道:“信长,耽误回程,罚你去膳食阁干活一个月。”
 
“阿牧!?”
 
“哈哈哈,野猴子好凄惨!”
 
牧绅一收紧环在樱木花道身侧握着缰绳的双手,任他在马背上笑得前俯后仰。
 
和光山中芳华已逝,驿道槛外还是垂杨蘸绿,春复一春,年年如是。牧绅一低头看着仰头靠在他肩颈处又睡过去的樱木花道,目光缱绻又缠绵。
 
樱木花道被凨蚀吞掉了所有的记忆,除了这两年的种种,他不记得五岁以前的所有,他的出身,他的名字,他的父母,他的童年,他都不记得了。对牧神一的记忆,来源于再相识时不经意间的灵气触发。樱木花道只知自己认识他,却记不起和他相处的细节。
 
牧绅一明白,可不管怎么样,他沉睡了十年,如今醒来,叫自己阿牧,已是万幸。
 
马蹄踏春,紫陌红尘。
 
牧绅一拉了拉缰绳,忽觉春光正好。他拥着花道,让马信然踏步,好似那年他回海南的前一天,他和花道携手去樱花林里踏春,黄昏时他背着花道,踩着缤纷落英,一同归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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