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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花]盛开在星空下的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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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yvaine 2020-10-13, 周二 15:07

 
 
 
每次都有写在前面的话^_^:
1、企图再写一个治愈向的小故事(一个关于某个流浪颓废大叔(~25)和元气自由男孩(4~5)之间的日常);
2、当然写给最爱的花道和三井(终于下定决心完成一篇纯纯的小三和花道的故事啦);
3、灵感来自去年的动漫《元气囝仔》(其实已经想了一年了…)。
 
 
题记:
即使再不完美,依旧在岁月如歌中找到了你。
 ———陈奕迅《岁月如歌》
 
 
第一话 当二胡遇上小鼓
 
五月槐花落尽的季节里,三井寿背着行囊一路往南,流浪到这座碧海上的小岛。
 
 
渔船缓慢靠岸,岸边芳草萋萋。看着三井提起背包跳上岸后,渔夫将长浆往岸边礁石一顶,简陋的渔船借势荡出。
 
 
“谢谢你,半途之中接受我这单无理的生意。”三井在岸上站定,对着正准备摇浆而去的渔夫深深鞠了一躬。
 
 
船夫抬起头,蒲草编织的宽沿草帽是一张被海风吹得黝黑的脸,他憨实地笑着回答:“顺路一趟,不打紧。这片天倒没什么可游玩的,先生可以往东去。”说着已调正船头,他朝着三井挥了挥手,利落摆起双桨往东南划去了。
 
 
三井撩了撩被初夏海风吹乱的头发,出神地望着这浮光跃金的万顷碧波。
 
 
这里是这座南海小岛的西面。选择这样一个鸟不拉屎荒草丛生的地方登岛,是因为他不愿意坐上吵闹喧哗的汽轮,用普通游客与乡民最常见的方式登上这座南国岛屿。他以前也是如此,太不喜欢听取别人的意见,他认为自己应当是与众不同的,在心灵流浪的这段时间里,这个认知越加根深蒂固。
 
 
没出名前他虽然自恃才傲,但待人向来还算是亲和热情。他曾经满腔热血,有着美好的憧憬,是一个志向远大的有为青年。
 
 
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干涸得只剩下易碎的枯草内心,四处游荡又无所寄托,孤傲而愤世嫉俗…好像,好像一个生前权势熏天的等待死亡的临终糟老头子,有所希冀,奈何身残无力,只想毁灭一切他认为美好的东西予以陪葬,这样近乎毁灭的想法常常让他心惊肉跳…
 
 
在过去半个小时里,他也在这片海上随波沉浮,船夫有力的划桨掌控着简陋海船的行走路线。他当时就在想一个人如果手里有把可靠的浆,也许就可以在命运之海里把握自己前进的方向,但如果船身本来就太过脆弱,又怎样才能经得起风吹浪打日晒雨淋
 
 
这些突如其来的回忆与想法让他眼里染上些许落寞,他甩了甩头,将这些没有答案让人苦闷的问题抛入脑后的大海,转身拨开及膝的长草,深一脚浅一脚远离这里。
 
 
从草丛中出来后,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条窄窄的混凝土马路,阳光照耀下路面闪着晃眼的白光,在路旁茂盛的灌木草丛中弯弯曲曲若隐若现,偶然出现在远方,偶然却有近似眼前,像是刻意与人捉迷藏的调皮顽童。路旁草丛里盛开着许多他辨识不了的野花,再往里看是一片他同样说不出树名的小树林,从里面不时传出几声悠远的鸟啼。
 
 
百米外的浪打声糅合在轻柔海风中,与间歇的鸟鸣一起,令这条弯曲的长路显得更加宁静。
 
 
怎么会来到这样一个地方 看似杂乱无章近乎没有人烟,却显示出强大的生命力和野性,简直专门是用来与背着破旧大帆布包,戴着旧式编织帽,而且胡子拉碴走路弯腰驼背一脸颓废的男人做可耻对比的。
 
 
三井刚扫去的忧郁又被眼前生气的牧野之景勾了回来。猛捶几下脑袋找回寻常理智,他打直腰背扶住额头:前看不见村后着不了店,该往那边走才好 也许,每一边都会有惊喜 就在这迟疑思索的当头,连续不断的“突突”自他背后突兀地灌入耳朵。
 
 
“小伙子,让个路!”他听到这夹杂在“突突”声中的着急叫喊,还没转身就慌忙往道路左边的草地一跳。等他回转身看向身后时,发现一辆车头轰轰往上冒着青烟的老式拖拉机已经开近,距离他不过两米左右。
 
 
“谢谢啊!”拖拉机驾驶位坐着一个精神矍铄乡民装扮的老头儿,正对他挥舞草帽致谢,然后他傻傻站在原地,目送这拖拉机“隆隆”慢慢地从他面前经过。
 
 
三井用手遮住晃眼的光线,盯着缓慢远去的拖拉机车后码得整整齐齐的绿油油青草垛拍了一下额头:“啊,我应该问问这位老先生的。”
 
 
“小伙子,你要去哪里 顺路的话,我可以捎你一程的。”车停在马路间,老乡民站在车后面,中气十足冲着懊悔不已的三井喊话。
 
 
虽然隔这么远对方就算年老有远视眼也不可能看清楚三井脸上微妙的表情,但他还是侧过头咳嗽几声才拿出青年人该有的速度,大跑步到老乡民弯下腰:“谢谢老先生,我…”
 
 
“你可以叫我樱木,先上车,我带你去我家,好好收拾下再做其他打算。”老乡民用了然的目光扫了眼三井,指着满当当的拖拉机后箱不好意思笑,“委屈你了,只能和它们挤挤,不过你这身衣服,可能会沾上草浆。”
 
 
“这个,完全没问题!”也许被当做迷路的家伙或者想要搭顺风车的小气鬼吧,三井心里有些不爽,但对于能离开这里,他不会表现出这样的心理,对于沾上草浆这样的小事他当然更不会介意。
 
 
他这身衣服反反复复无数次,差不多也是时候该退休了。三井爬上车坐在唯一空着的角落里,他把背包放在身边,左右看了看,绿色的车沿,绿色的草,周围全是绿色。他又低头扯起自己的衬衣,这种死气沉沉的颜色,并不适合在这座岛上出现吧,或许染上绿色才是最合适的。
 
 
三井眼神飘忽地盯着眼前的草堆。草堆随车晃动,蠕动不停,忽然他正前方的一堆青草里一团闪动的鲜红色冒了出来。咦,真像破开的西瓜。三井脑洞大开,这团红突然火箭般纵跃向上,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毫无征兆朝三井扑面飞去。他一时没看清扑过来的是什么,皱起眉头颇有些狼狈地坐倒后滑,背猛地一下撞在铁车皮上,疼得他倒吸了一口气。
 
 
“哈哈…”一个软软的物体钻进他灰不溜秋的外套里,还不时发出闷闷的笑声。
 
 
“什,什么……”三井被这突如其来的东西吓得有些手足无措,他双手撑在身侧终于忍不住大声叫道。
 
 
“哈哈哈,小伙子,没事没事…是我家的小孩,他太调皮了…”樱木老先生在前面无奈笑着解释。三井听了悬着的心才落下,他伸手准备去抱衣服里玩得咯咯直笑不亦乐乎的小孩,却见自己下巴处钻出一个红色的脑袋,然后一张红扑扑的鹅蛋笑脸出现在他眼皮底下。
 
 
“噗通,噗通,噗通,是这样跳的。”糯糯幼童声彰示着好奇的喜悦,红色的短发在阳光下肆意跳跃,圆圆的单眼皮眼睛里充满兴奋。
 
 
三井不久前才去过御岳山,他很不幸地赶上最近一次突发的火山爆发,他攀上山去祭拜因火山灰烬而毁灭的山顶神社时,在神社后已经成为一片废墟的花地里发现了一朵还在独自开放的红花,而后他在那里足足呆了三个小时,一直到日落时分。
 
 
三井在这个时候突然心灵福至,他看见那朵红花正在他铁灰色的衬衣下生机勃勃地怒放,散发着稚嫩的野性气息,在他流浪的心灵原野上敲打起欢乐不绝的鼓乐。
 
 
第二话  论第一印象效应的颠覆
三井现在头疼死了。
 
 
他想他一开始不应该答应樱木老先生帮助照顾他家这个孩子(如果他一直睡觉不醒来或者等他收拾妥当再醒来的话,也许大概可以另当别论……)。
 
 
睡着的天使,醒着的恶魔,自己完全被他当时暖洋洋又天真的稚气笑容所欺骗了。三井蹲在木板上使足劲恶狠狠拉开帆布包的内袋拉链,心里懊悔得不得了,如果抬头能有个洞让他见到天空,他一定会仰天痛呼。
 
 
愚蠢!!肤浅!!易被蛊惑!!他在心里嘀嘀咕咕鄙视自己。
 
 
两个小时前,被突然扑进怀里的小屁孩吓到的三井回过神后,将红头发的小家伙从自己衬衣下拎出来放在青油油的一扎一扎捆好的草堆上,然后黑着一张胡子拉碴的脸上下左右仔细打量他。小孩子一点也不怕生,弯着月牙般的眼睛冲着他只管咯咯地笑,最后笑得他无端败下阵来,本来想要吓唬吓唬他的心情都在两人持久的眼瞪眼中随风而去了。
 
 
平坦的马路变成一条小碎石子路,拖拉机减速后依旧任性摆动。盘腿坐在草堆上的小孩随着草堆的起伏,顺势四面八方摇摇晃晃起来,他觉着有趣好玩,心无旁骛地在草堆间手舞足蹈,却把三井吓得半死,生怕他一个不留神摔下去车,赶紧冲上去一把把他捞过来抱在大腿上,凶神恶煞吓唬他:“别要乱动,再动就把你扔下去。”
 
 
小孩子望着他眨巴眨巴眼睛:“你真的会把我丢下去 ”
 
 
三井拧着眉头压低嗓音:“不信的话,你试试看。”说着就把他往外带。
 
 
小孩伸出头看了看,回头咧着嘴对着三井骄傲地笑:“本天才才不怕。”
 
 
三井愣了下,顿时没了再逗弄他的气力,把他圈在胸前抱得紧紧的。他没想到活泼好动的小家伙只是刚开始时在他大腿上坐着左右挪了挪又上下蹭了蹭,好像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他窝在自己怀里玩了会儿他袖上的纽扣,片刻间就睡着了。樱木老先生回头看了眼,才笑呵呵告诉他:“花道今天在田里疯跑了一天,估计累坏了,你抱着他睡会儿吧。”
 
 
入暮乡野里空气中还有透着丝丝凉意,但怀里软绵绵的小身体犹带着暖和的体温。垂暮的晚霞里,火红色头发散落在他胸膛,因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三井垂下眼瞄了瞄正睡得香甜的花道,不由得收紧环抱的双手,嘴角不经意间浮现出笑纹。
 
 
“大叔!!”第一声,三井美好的回忆被背后这声稚脆的呼喊震碎了一地。
 
 
他发誓从今以后一定要把‘这臭小子曾经在一瞬间照亮他死灰般内心’的想法打入十八层地狱,让它永不见天日。
 
 
回到乡里时天边只剩下橘红色的薄光。樱木老先生将三井领到家,花道还在他臂弯里呼呼睡着。三井进屋后正要将他放在铺好的床上,他却有感应似的一下子睁开了眼。茶金色瞳孔在灰黄的灯光下神采奕奕,三井这个时候还没有意识到他将迎来一场对他身心都极具挑战的大灾难……
 
 
睡足觉精神饱满的花道,自觉发挥主人家的好客精神,永不停息地在整个房间里上蹿下跳。樱木老先生原是要把他带走,好让三井好好收拾一下,他拍着胸脯自告奋勇说要帮三井,绝对会很乖很听话。
 
 
但事实上是,他把三井的干净衣服团吧团吧又抱又拖扔进旁边的矮柜里,好几次因为踩在衣角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他趁三井不注意,搬个小凳子摇摇晃晃爬上衣橱,支着半个身体在外趴在墙上,只是因为他想把雨伞挂在旁边的钩子上。
 
 
三井当时看见那个场景,差点吓出心脏病。
 
 
他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要眼看四方耳听八路,以免一不留神花道又摔了或磕了。这个时候的花道,在他看来已经从‘温暖天真又有活力’过渡到‘异常好动’了,简直让他手忙脚乱,疲于应付。所以当他发现自己大包里面还有一个因为童心未泯一直带在身上的变形金刚时,立刻把正将自己脏兮兮的鞋子往外扔的花道揪回来,让他乖乖坐在自己对面,然后把大黄蜂递给他,精疲力尽说:“帮我把它变成一辆车,好不好 ”
 
 
花道眼睛一亮,接过来抱在怀里捣鼓起来。三井不由得喟叹一声:上帝佛祖一定还是爱我的。
 
 
但是好景不长,这份爱没超过半小时!!花道显然玩过类似的玩具,很快搞定,然后又开始四处‘帮忙’……
 
 
“大叔!”第二声,三井抖着手差点撕烂手中正在折叠的衣服……
 
 
“大叔!”第三声,三井捏断了从花道手中拯救下来的一支画笔……
 
 
“大叔!”第四声,事不过三!三井仰起头内心咆哮出声……
 
 
“大叔!大叔!你快过来!”花道不知道三井微妙的心理变化,还在后面锲而不舍坚定不移连续发炮,一炮一炮毫不留情的直击三井被他‘折磨’得千疮百孔的大心脏。
 
 
“可以不可以不要叫我大叔!”三井深吸几口气,竭尽全力压下心里的无奈郁闷和暴躁,臭着一张脸走到站在窗下的花道面前,从牙缝里磨出这句想了很久的话。
 
 
“不叫大叔,叫什么 ”花道又仰起头眨巴眨巴眼睛,困惑发出疑问。
 
 
暴!老子有那么老吗 三井左右额角生出两个对称的十字青筋,他又深深吸了两个口气,蹲下身,用仅剩不多的耐心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比较和蔼可亲,不至于吓坏小孩:“可以叫哥哥,或者叫三井哥哥…”
 
 
“三……唔,小三!哈,不叫大叔,就叫小三!”花道歪着头转溜着眼睛试了试,然后恍然大悟拍起双手叫道,他手中的风铃跟着发出当当声。
 
 
“……叫三井哥哥!!”怒!
 
 
“不要!”坚持天才伟大的发明,铿锵有力的拒绝,坚决不肯退让。
“为什么 ”暴怒!
“三,井,哥,哥,呐,你看,太长了。”花道掰着指头一个字一个字地数。
……”三井垂下头,一张脸已经气绿了。
 
 
“你不喜欢小三 还是叫你,大叔 ”花道上前两步去戳了戳三井的肩膀,很有礼貌地好心试探。
 
 
被叫幼稚总比被叫老好吧,三井在心里安慰自己。再说我一个快二十五的人为什么要跟一个四岁的小孩子较劲儿啊,简直可耻!幼稚!三井又在心里为自己找了一个台阶下。于是,他抬起头,拍拍脸颊,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花道,你还是叫我小三吧…”
 
 
不甚‘愉快’地解决称呼问题,三井在心里唾弃了自己一把后,将花道拉到身边:“对了,你刚刚叫我做什么 ”
 
 
“小三,抱,本天才要挂着个!和晴天娃娃挂在一起!”花道摇了摇手中樱花瓣形的风铃,又指了指窗上悬挂着的白色晴天娃娃,冲着三井兴高采烈举起双臂。
 
 
你这小家伙,称呼转得真快!三井气急败坏地揪了揪花道的鼻头,两手分开托住他腋下轻而易举地把他抱了起来。他左手往下圈住花道的膝弯,把他抱到了窗边。
 
 
风铃挂好后,花道用胖乎乎的小手拨了一下,细碎而清越的铃声传了出去。花道又探起身板去捧了捧旁边同样胖乎乎的白瓷晴天娃娃,然后抱着三井的脖子笑得也如月下的风铃声一般自由而欢畅。
 
 
三井静静听着,他的内心感到前所未有的安详平和,而且,他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将所有心中即时的任何情绪都如此毫无顾忌地外露出来。
 
 
第三话 墙上的两幅油画
樱花在浮光掠影中片片飘落。
 
 
三井闭上双眼享受了片刻山中林间清新的空气,扎起头发握拳郑重说道:呦西,开始吧! 他在木质画框上绑好画布,取出调色板笔刷以及颜料,一一摆放在旁边的架子上。
 
 
画布上炭笔勾勒的人物面貌随着色彩和层次的丰富渐渐形象起来,天然生动的笑容,顽劣调皮的神情,嗯,非常好,完全捕捉到了人物的精髓所在。 三井满意地自我肯定了一下,开始最后一步的唇部着色。
 
 
油笔刚刚点上,那两片嘟嘟的淡色唇瓣忽地动了动,三井在诧异中听到让他痛苦不已的糯糯童声:“大叔!”
 
 
不是说好了叫小三的吗 啊………………
 
 
“啊!”
 
 
清晨,三井被既美好又闹心的噩梦惊醒。他扯着长发坐在被子里,浑身散发着郁闷至极的黑色不明烟雾。
 
 
木窗上昨晚悬挂的风铃在晨风里一阵隔着一阵间歇唱响乐章。三井抬起头望着窗外发了会儿呆,最后将目光移到正对向着他的木墙上。
 
 
这面墙上挂着两幅色彩亮丽的油画。三井昨天拉开房门一踏进来就发现了。
 
 
传统的乡下和室大多用纯木建造,为了防止虫蛀,一般会外涂抹一层暗色调的油漆。樱木老先生让他暂住的这房间面积并不大,相当简朴,除了矮柜上摆放的一个瓶状竹编花篮和一个椭圆形檀青色陶制宽口浅罐,也没有什么额外的装饰物。这两幅因为风格和颜色的原因让它们在这里显得格外的突兀。
 
 
左边那幅描绘的是一个年轻女子扎着素色头巾半侧身体在阳光灿烂的春田里弯腰插秧的画面,右边那幅则是身穿樱色和服的女子牵着一个还正蹒跚学步的小孩子漫步在绯霞绛雪般飞舞旋转的樱树林中。
 
 
也许是因为它们才做了这个梦(绝对不要承认是因为睡前太过怨念‘大叔’或‘小三’这俩称呼)。三井爬出被窝走过去托着下巴又仔细端详起来。其实近看他能十分肯定判断出作画人应该是初学者,技法上存在很多不足。比如很多地方油彩涂抹过度堆叠,打底素描线条不流畅,画面层次有些模糊等等。?
 
 
但是,三井却很喜欢,他能感受到从画面里源源不断流淌出来某种让人心柔软的情愫。这样想着,他手指动了动,许久不曾动过的念头在心里鼓噪着蠢蠢欲动起来……
 
 
打住,不要想了!他双手紧握在一起压抑下突然冒出来的冲动,转身快步往外走, 一把拉开门站在廊上,猛然入眼的强烈阳光晃得他立刻举起手遮住双眼。
 
 
“你终于醒了 ”三井闻声眯着眼往外院门口看,只见樱木老先生拖着三根粗壮的青竹走进院里。
 
 
“啊,我睡过了。早上好!”三井下了木梯跑上去帮忙。
 
 
“昨晚花道把你折腾得够呛啊,真是对不住,哈哈……”
 
 
“额……”笑得这么开心哪里有对不起我的意思,三井尴尬呵呵笑道,“这竹子要用来干什么 ”
 
 
樱木老先生指了指旁边的干草堆:“编个竹圈,然后在院子里搭个结实点的鸭棚。”
 
 
“是要养鸭子 ”三井知道自己这个问题问得十足像个白痴。他有点奇怪,毕竟他在家里并没有看到任何要养家禽的迹象。
 
 
“芽野家前几天刚孵出来的几只小鸭仔,花道非常喜欢。我看他那么开心,就答应让他养几只。”
 
 
原来如此。
 
 
说道花道,三井才发现一早上都没见到花道跳脱的身影,一咬舌头没管住嘴:“花道还在睡觉 ”睡吧睡吧,晚点再起来,好让自己舒舒服服吃个早饭什么的。
 
 
“早起来了,他呀,永远都是太阳一冒头就咕噜咕噜爬起来啦。他去芽野家了……”
 
 
“他一个人 你不担心吗 ”
 
 
“本来是有些担心的,不过来接他的芽野家孩子说会送他回来。”
 
 
两人把青竹堆在廊下的泥地上,樱木老先生去屋里提了个工具箱和竹编的矮凳出来。
 
 
“哦……需要我帮忙吗 我应该可以做点什么。”
 
 
樱木老先生摆摆手,“你们城里来的小伙子干不了这种活儿。”他说,“不过能不能麻烦你去把花道接回来 免得让芽野家的孩子挺着个大肚子送花道,来回跑总是不太安全。”
 
 
“好,我换件衣服就去。”三井想也没想就应承了下来。
 
 
他去后院洗漱完穿上经历过昨晚花道‘创造性帮忙’唯一幸存下来的青蓝色浴衣走在去芽野家的路上时,才猛然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是不是答应了太快点 啊啊,没救了!不,不,绝对不是因为那个臭小子,只是想出来看看风景,对,一定是这样的。?
 
 
乡野村庄清晨的风光空气宜人,没有城市的人喧车鸣,也不复城中的混浊不堪,真的如同桃花源记中描述那般: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干净的气息扑面而来,蔷薇的花香和绿野的清爽连绵不绝地擦过鼻尖,三井站在樱木宅外蜿蜒向下的小路上,忍不住张开双臂深深呼吸着。
 
 
昨晚回来时天色昏暗,三井也没有机会好好观察过周围。这里处在小岛的南面,地形像极了一只斜放的平底锅。樱木宅独门独户,落在两座种满樱树的小山丘交界处。往下是一大片分割整齐的青绿色稻田。
 
 
樱木家的那两幅油画实际的取景应该就是这片乡野。三井几乎可以百分百肯定这一点,至于画中的女子和小孩,以他的聪明才智也大概猜出了个八九不离十。
 
 
对面丘陵地带的半腰一层一层错落有致地分布着十来户人家。三井路过这里,看到有几户人家房前已经挂上了迎风飞腾的黑红蓝三色空心鲤鱼旗。
 
 
这段时间里他过得太过混乱,早已经忘记日期。早上他发现廊边挂着一条大黑鲤鱼旗和一条青黑色的小鲤鱼旗,还有些恍惚。为此他还特意去看了下日历,原来再过一天就是五月五号了。
 
 
朝气蓬勃奋发有为的男孩时代啊……奋发有为 哼……朝气蓬勃 如果都像花道一样只会让人头疼吧。一想到花道,三井就感到无比的辛酸和无奈。
 
 
“绕过村庄西面的樱桃树林,可以看到一片长长的荷塘,从荷塘上的那座小石桥过去,一直往上走,看到两边种满棣棠和月季的青石板路……啊,荷塘,荷塘,就是这里了。”三井念叨着樱木老先生口述的路线,在发现这片荷塘后快步朝塘中心那座孤形的石桥走去。
 
 
“汪汪汪……”他前脚刚踩上第一块石板,一条土黄色的小狗突然蹿出来冲着他威胁似的叫了几声。
 
 
不过是只小幼犬,装模做样而已。三井没有放在心上,继续往前走。
 
 
这只小狗见三井迈开步子走近,颈毛直竖起,后脚抓地面,拉长脊背,昂起头叫得更加凶狠。三井往左,它立刻奔到左边,三井往右,他一拐后腿又奔到右边,总之就是不让三井过桥。
 
 
撞邪了! 三井的好心情已经被这突然冒出来的小桥守护者给弄得烟消云散。
 
 
喝!一条牙齿都没长齐的小狗有啥好怕的,直接冲过去好啦。三井一跨步往前冲,结果他的浴衣下摆被扑上来的小狗死死咬住不放。他见它太小,不忍心一甩腿扔开它,于是他拖着它又往前走了几步。小狗扒拉着后腿蹬地,使出吃奶的劲将三井往后拽,即便没口可以狂叫助威,还是要恶狠狠发出呜咽声。
 
 
这劲头也实在是太执着了吧。
 
 
不知道为什么,三井想到了花道。虽然三井还只认识花道不到一天,但是他已经完全领受到了花道身上那股子犟劲儿,哎,真是挺磨人的。呸呸,想什么呢,花道可比这家伙可爱千万倍。
 
 
看它这样子,像是在守护什么的。“去去……”三井一边用手拨开小狗,一边四处张望。他在桥另一头的石墩旁看见一个竹篓子,里面传出嘎嘎躁动不安的小鸭子群叫声。
 
 
原来是为了这个。拜托,我又不是偷鸭贼。
 
 
“去去,快放开。”三井继续和执着的守护者僵持着。
 
 
这时,一声熟悉得让他做过‘噩梦’的幼童呼唤从石桥下的荷塘传进他耳朵里。
 
 
“小三!”
 
 
三井僵梗着脖子往声源处一看,只见圆圆如亭盖的层层叠叠的嫩绿荷叶下露出一张沾满土黑色烂泥的脏兮兮的小脸蛋,可以辨认唯有一双在阳光下泛着琥珀光色的茶金色明亮眼睛和一口长得不太完整的白牙。
 
 
如果不是那一头标志性的鲜艳短发,三井发誓他一定无法在第一时间认出这只臭小猴子。
 
 
天哪,能让人省点儿心么 他不是在那个啥啥家吗 不要告诉老子芽野家在这烂泥荷塘里!
 
 
三井气急了,后果总是会有些严重。他一把扯下咬住自己不放的小狗,找了个离花道最近的地方跳进荷塘,三步并两步以最快的速度‘跑’到花道跟前,将双手双脚陷在烂泥里不可自拔的花道拔出来举到自己眼前。
 
 
“花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三井很清楚,这一次他说话的语气是自从遇到花道以来从未有过的声色俱厉。
 
 
第四话 泥塘里的红色小花猫
 
他这一声把花道吓呆了。
 
 
其实无怪乎三井会一时间气得失去理智。这片荷塘是由河塘改弄的,石桥的一边是花道呆的荷塘,几乎没水都是烂泥,另一边是蓄满水的河塘。三井虽然不知道河水有多深,可不管怎样对于小花道来说都是极其危险的。
 
 
如果花道再往前爬几步……三井完全不敢往下想。
 
 
花道呆呆地看着三井扭曲得有些变形的脸半分钟之久,才伸出满是泥的手试探性地去触摸他,嗡嗡地小声说:“小三,你不要生气。”
 
 
不气才怪。三井鼻哼两声算是回答。他把花道抱近自己,扬起手正要狠狠给花道屁股来两下好让他长个记性。可他还没打下去,花道两只软乎乎的手轻轻啪在他鼓鼓的腮帮子上,着急迫切地说:“小三,你帮我把一郎救出来,好不好 ”
 
 
三井见他两眼汪汪,说着说着就要滚出泪来了,又一吸鼻子拧回去,硬是没哭出声。他心一软没下得去手,喘了几口粗气,假装出不耐烦的口气:“一郎 ”
 
 
“嗯,就在石头下面,我抓不住它。”三井眼光随着花道的手指头看向离桥墩不远的石缝。
 
 
“小三,你听,一郎在哭。我刚刚去看过了,里面黑乎乎的,一郎会害怕,你快去救他……”花道又急又慌用力摇着三井的胳膊。三井见惯了花道总是一脸开心快乐的自豪表情,这是第一次见他这样伤心慌乱,带着微微恳求的语气对自己说话。
 
 
原本想要拉起袖子给他擦去脸上湿泥的手放了下去。等会儿再擦吧,先救他口中的一郎。三井拔腿往花道指的地方走去。
 
 
怒!怎么这么难走 刚下来时可没觉得啊!浴衣的下摆拖在泥面上,已经弄得混乱不堪,三井无暇顾及,他一手抱紧花道,腾出一只手抓住膝弯往外拔,眼看不到一米的距离,他愣是走出了一身汗。
 
 
石缝里传出嘶哑着叫个不停的微弱嘎嘎声。三井俯下身,伸手进石缝里上下左右四面八方摸了一通,掏出一只同样一身泥看不清毛色的小鸭子。
 
 
“一郎是这只鸭子 ”三井知道自己的口气很不善。
 
 
“嗯。”花道张开手掌捧过‘一郎’,抿着嘴认真点点头。
 
 
虽然三井早有心理准备,但是当亲眼亲耳确定后,心里还有点不痛快。他感觉自己的血压正在不断飙升。一郎 一只刚出生的小屁鸭子也有名字 !一个丁点大的小屁孩不要命就为了一只鸭子! ?
 
 
三井气得有些无言,可是当他看到花道轻手轻脚去揪掉一郎身上的污泥,眼眶里还裹着一包子泪,却对着三井扯开嘴终于露出笑容来,又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此刻气恼的情绪。
 
 
骂他一顿 打他一顿 还是算了吧,也许可以好好地跟他讲讲道理,先上去再说……三井把花道往上托了托,扶着泥塘石砌的岸边又拔又提走了几步,找到个容易上岸的地方爬了上去。
 
 
他甩了甩满腿的污泥走回石墩旁的竹篓边,把花道放在地上准备给他擦擦脸,他刚要蹲下身,一个挺着肚子的年轻女子一手扶着后腰一手拿了个长杆捞网从芽野家方向的小路满脸忧色的往小桥边来,边小跑着边叫‘花道’。
 
 
应该就是樱木先生口中的芽野家孩子了。
 
 
芽野见花道满身是泥,吓得脸都变了色。她频频向三井弯腰感谢。三井详细询问她事情的经过时,她摸着花道的头心有余悸地说:“我们是一路赶着它们(指着竹篓中那群嫩黄色的小鸭子)往樱木家去的。到桥边的时候新之助(指着她脚下翻滚的小黄狗)受了惊吓不停乱叫,它们也跟着吓得到处乱跑,我和花道赶紧把大家抓起来放进篓子里,没注意到一郎跑到了泥塘边……”然后就是,芽野嘱咐花道在这里看守着,自己回家取竹网来打捞一郎,结果花道自己跑下去。
 
 
事情的经过大抵就是这么一回事儿。三井扶着额头按了按大阳穴,扫了眼花道和自己身上一团乱的泥衣服,心想先回家再说。
 
 
“花道,抱着一郎过来,我们回家。花道 ”他向芽野点头道谢,弯腰提起来竹篓,连叫几声花道都没有搭理他。他心里纳闷,走过去又叫了两声,“花道 ”
 
 
花道垂下双手低着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怎么回事儿 刚才还好好的。三井把花道脚边瘸着腿嘎嘎叫得一片伤心名叫‘一郎’小泥鸭子捡起来,然后去拉花道的手才发现他正咬着嘴唇啪嗒啪嗒无声地掉眼泪。
 
 
“怎么了 ”三井赶紧蹲在花道面前抬起他两支的胳膊又摸又提地上下左右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是不是哪里疼啊 ”他担心花道刚刚在荷塘里翻爬打滚,可能是蹭到什么地方了。
 
 
花道还是不说话,眼睛眨也不眨撇嘴看着三井,一张满是湿泥坑坑洼洼的脸被又哭又抹搞得粗粗细细的线条纵横交错。
 
 
三井眉毛一竖,气急败坏:“说话!”这一两个字吼得差点冲上云霄,把身后的芽野吓得抖了两抖。
 
 
花道愣怔半秒,眨了下眼哇地一下哭了出来,边哭边断断续续大声说:“一郎,一郎,它的脚,走不了路……”
 
 
听明白花道含糊不清的表达,三井一屁股坐在地上呼了一口气:唉,没事就好。可他握住花道的肩膀,却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一旁的芽野看着眼前一大一小两个人面对面,小的不停抽噎,时不时抹一把眼泪,大的思索安慰良策,一脸愁眉苦脸,真的是又好笑又气人。
 
 
“花道,你看!”她掏出手帕将一郎受伤的腿简单绑好捧到花道眼前说,“呐,我们先把一郎崴了的腿固定上,回家后给他洗个澡,再请山田叔叔过来看他,就像上次新之助一样,过几天就好啦,没事儿的。”
 
 
花道避开一郎绑着手帕的腿,小心翼翼把它捧在胸前,歪着头想了想,而后重重点头,他吸吸鼻头带着鼻音说:“我们赶快回家。”说着就要撒开脚丫子往前冲。
 
 
三井伸长手臂一把把他捞回来,板着脸说:“跑什么跑 ”他单手抱起花道,又嫌弃地看了眼竹篓,咬牙下定决心后,抓住背带提起来往肩上背,边折腾边对一旁的芽野说:“那个,早上辛苦你了,我带花道回家就可以,你回家吧。”
 
 
芽野帮他把竹篓放在肩上背好,说:“没关系,你是小三……先生吧,花道在我家不停提到你,你带着花道赶紧回家换掉湿衣服,我顺路去跟山田老师说让他去趟樱木家。”
 
 
“美咲姐姐,他就是小三。”花道听到两人谈话,在三井怀里探身靠近走在旁边的芽野,认真地插嘴介绍。
 
 
“闭嘴,要不然的话就把一郎扔掉。”三井黑着脸低声恐吓花道。
 
 
花道听了直往三井怀里钻,拼命护好手里的一郎,仰头气呼呼又有些惶恐地瞪着三井。
 
 
三井看他那惊惶的样儿差点没笑出声,他憋住气赶紧转过头对芽野说:“我叫三井寿,你可以叫我三井。”
 
 
“三井先生,我叫美咲,芽野美咲,请多多指教。”
 
 
“樱木老先生说你家屋前的青石板路有一大片盛开的月季和棣棠,难怪叫美咲。很好听的名字。”
 
 
“谢谢三井先生夸奖。说起来,花道的名字才好听呢。嗯,希望自己将要出生的孩子也能像花道一样。”芽野摸着肚子微笑。
 
 
如果你的孩子像花道一样,估计整个家会鸡飞狗跳不得安宁。三井抱紧花道,在心里默默吐槽。
 
 
“其实花道已经忍了很久了,小鸭子刚刚掉下荷塘,他眼眶就红了。都怪我太大意,不应该把他一个人留在那里回家拿东西。幸好你及时赶到,没出什么事情,否则……”芽野声音有些哽咽,她心疼得看了花道一眼,侧过头轻轻擦了下眼角,“哈哈,你看我,怀了孩子情绪太不稳定。三井先生不要介意。”
 
 
“不,不,美咲小姐,是花道太调皮自己跳进泥塘。我当时看着也吓了一大跳。跟你没什么关系。”话说,这不到一天的时间没少被他吓到过吧。
 
 
“花道那样做只是因为他想要救起掉下的一郎。他喜欢一郎。只有一郎一只鸭子在荷塘里惊慌地叫着跑着,花道当时一个人在旁边看着肯定很难过,所以就这样做了。一郎受伤,他也比谁都难受。”
 
 
因为喜欢所以不管自己只是一个四岁的小孩子 也许泥塘某一处很深,又或许你也会像一郎一样就掉到旁边的河水里……
 
 
只是因为喜欢吗
 
 
三井低下头看着在他怀里安静守着一郎的花道,伸手揉了揉他沾上烂泥的红色头发,用很低很低地声音说:“真傻……”
 
 
芽野微歪着头看向对面樱木家旁葱郁的山丘,笑着对三井说:“花道总是这样。但是,三井先生,你不觉得这样的花道很可爱吗 ”
 
 
第五话 澡盆里的对话录
在山田老师一再保证“一郎没事休息几天就可以又跑又跳”下,花道才将一郎单独放前廊的在一个小草窝里,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与它挥手告别,听爷爷的话跟着三井来到后院。
 
 
为了方便,三井把长发在脑后扎成束,先简单把自己的泥腿泥手用清水冲洗了一遍,找了根宽带子将两支宽衣袖挽起挂在脖子后,又卷起发硬的浴衣下摆在身侧打了个结。他担心花道受凉,把澡盆搁在了太阳直接照射的地方,他把花道放进盆中央嘱咐:“好好呆在这里,不要到处乱跑,我一会儿就回来。”
 
 
花道坐在澡盆里抠着脚丫子上半湿的淤泥,圆睁着亮晶晶的眼睛抿紧嘴冲三井猛点头:“嗯,花道会乖乖等小三回来。”
 
 
三井很满意花道的听话,放了一百二十个心提着水桶离开。他去厨房按照樱木老先生交代的法子往灶膛里添了柴棍,提了桶热水和半桶凉水出来,结果澡盆里早已经没了花道的影子,只留下一堆碎泥块。
 
 
花道最后是被三井提着后领从前院一郎趴着的草堆旁拎回澡盆的。
 
 
“我刚刚听到一郎在哭,就跑去看看他。”花道盘腿坐在木盆里搓着手指头,有一下没一下抬起眼皮子去瞟三井。
 
 
中间隔了两间房的距离,怎么可能听得到,当我傻啊
 
 
“说谎!”三井坐在木盆旁边兑水,看了也不看花道一眼。
 
 
“花道没有说谎,不信,你看花道的鼻子。”花道捏着自己的鼻子爬起来站在澡盆边,直把脸往三井眼前凑。
 
 
呃,有什么好看的,全是泥。三井斜了眼花道,一转头继续兑水。
 
 
花道嘟着嘴坐了回去,他不停地揉着鼻头碎碎念:“花道才没说谎。说谎的话,鼻子会嗖地一下长长,花道的鼻子没有长长,小三不相信,可以问美咲姐姐……”
 
 
芽野小姐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你却叫她姐姐!三井打湿毛巾回头,就见花道跟个泥人似的孤零零坐在澡盆里,鼻头上的干泥已经被他搓碎,在阳光下红通通的,他撇着嘴角皱着鼻头不停嘀咕。看在三井眼里,真的是又委屈又无助。
 
 
三井良心大发现,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了。
 
 
“好啦好啦,花道没有撒谎。来,闭上眼睛,先把脸洗干净。”
 
 
“花道真的没撒谎。”花道很配合地乖乖闭上眼,但是还不忘继续向不太相信他的三井申诉求证。
 
 
“是的,花道没撒谎。我相信了。”三井觉着可不能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否则太阳都快落山还搞不定这一堆事情,他可还想吃个早午饭呢。
 
 
得到三井肯定的回答,花道开心地嗯嗯两声,他自己笨手笨脚脱掉硬邦邦的裤子,然后举起双手配合三井帮他脱掉上衣。
 
 
三井简单给花道清洗掉头发和身上的淤泥,严严实实裹了件毛巾将他放在洒满阳光的廊上,搬了张竹凳过来让他坐着。接着马不停蹄端起澡盆将里面的泥水倒在院角落的排水渠,冲洗干净后放回原来的位置,又去厨房提了两桶热水倒进盆里,兑了些凉水试了试水温,感觉温度正好才把花道抱进去坐在中央。
 
 
他先给花道套上护眼护耳的头套洗了头发,再从脖子和手臂开始,挨着仔仔细细涂浴液。花道任由三井折腾,倒也不吵不闹,只是聚精会神和在水里游来游去的玩具小黄鸭玩耍。
 
 
就这么喜欢小黄鸭吗
 
 
三井现在可是一看到黄色的东西(尤其是鸭子)就气不打一处来。他把不满从这只玩具小黄鸭迁怒到那群鹅黄色的小鸭仔身上。都怪它们,如果不是因为它们,他也不会从早上醒来就开始东奔西跑忙里忙外,甚至连一口早饭都没来得及咽。他又看了眼在水里玩得不亦乐乎的花道。他不禁想在这之前,他的生活可从来没为这些琐碎的事情操心过啊,难道他真的要从文艺的流浪怪咖变成一个尽责的奶爸保父
 
 
“哈哈,小三,痒,痒……哈哈。”三井的思维乱飘着已经陷入莫名的误区,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在花道身上游走的手失了谱,咯吱着花道手脚并起在水里挣扎着。如果三井没回过神来,估摸着再过一会儿,花道非得揣脚踢腿在逃避三井魔掌的途中一不小心滑倒在澡盆里,然后呛一鼻子水。
 
 
幸好三井及时刹住了车。
 
 
“小三……谢谢你。”花道弯着手臂用肉呼呼的手背胡乱在脸上抹,他想要抹掉溅上的水珠,谢谢两个字说得有些含糊。
 
 
三井可听得清清楚楚。
 
 
哟,小家伙还懂得感谢。
 
 
三井还是有些讶异的,虽然他还在为刚刚发生的事情感到有一点点心虚,但为了作为一个大人的尊严和面子,他硬着头皮反问花道:“为什么要谢我 ”三井往盆里加了两瓢热水,拿过一条干毛巾盖在花道头上,用毛巾角轻轻揩着花道的眼窝。
 
 
“你帮我救了一郎。本来是我自己要去救一郎的。”
 
 
喝!完全没抓住重点啊!老子不仅救了那只鸭子,还救了你一命,怎么不为这个谢我 三井此时的脸臭得都快熏晕方圆十里的所有生物了。近在尺咫嗅觉敏锐的花道闻到了这股‘臭’味儿。
 
 
“小三,你在生气吗 ”花道很不解地歪着头。
 
 
没闲工夫生气!三井哼哼两声没说话,手上功夫当然也没停。他怕花道着凉,拿了块大毛巾裹住花道上半身,让他站了起来,双手转移阵地开始往花道双腿抹浴液。
 
 
“小三,你到底为什么生气啊 ”花道抓着毛巾角继续锲而不舍地问。
 
 
三井抬眼望着花道从樱花色毛巾里露出两只明亮疑惑的大眼睛,对啊,他想,他当时为什么那么生气 三井想起芽野美咲小姐说的话。花道真的很可爱,他能从来往的人和他们的话中知道花道很招人喜欢。他阳光快乐,健康活泼,总是有用不完的精力,如果忽略掉他极具破坏力的热情这一点的话,和花道一起生活,一定会很有趣,每一天都会感到浑身充满了力量吧。
 
 
如果今天自己晚到了一步,花道万一已经爬到桥下分界处,而他又刚好看到,但他根本来不及去阻止这件事情发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会怎么样呢。就像上次,他在角落里看着别人夺下耀眼的头衔,而自己因为任性自负毁了右手无能为力,只能看着却无回天之力。这世界就是这样,有些事情没抓住错过了就真的完了,永远不可能有第二次机会。
 
 
他气得是自己,而不是花道,当然他也是真心关心花道,不管是出于对樱木老先生好心的收留,还是出于自己本身最初见到花道那一刻的喜爱。
 
 
花道还小,他很多时候根本不明白自己的行为会有怎样的结果。作为一个大人,三井突然觉得自己应该起到引领花道的作用,告诉他有些事情可以做,有些事情却不可以做,尤其不可以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做。
 
 
他舀了新兑好的水把花道全身仔仔细细又冲洗一遍后,裹上大毛巾抱他坐在自己怀里,开始给他擦头发。(唔,小三袖子卷起来,花道裹了毛巾,所以不会再弄脏的…)
 
 
“花道,你想想今天做了什么事情会让我这么生气。”
 
 
“是不是本天才不应该跟美咲姐姐说叫你小三 ”花道瓮声瓮气的声音从毛巾里传出来。
 
 
“不是……”三井告诉自己一定要有耐心,耐心,耐心……。
 
 
“是不是我不应该弄脏你的衣服 小三,我等下看了一郎他们,去帮你洗干净好不好 ”
 
 
“不是…花道,我的意思是你不应该自己一个人跳进泥塘里救一郎。我为这件事生气,明白了吗 ”三井摸了摸花道的头发,嗯,还有些湿。继续擦!使劲擦!
 
 
“可是如果不救一郎,它就一个人在下面哭啊。”花道在毛巾里滚了几下试图站起来。
 
 
重点不是救一郎啊!重点是你不应该一个人下去啊!还一个人呢,那是一只鸭!三井确实感到头隐隐有些发疼。他内心咆哮的同时也感觉到花道在他腿上不安滚动,他拿开遮住花道眼睛的毛巾将他抱起来搁在自己大腿上站好,仔细看花道才发现他眼眶微红,嘴微微往下瘪着。
 
 
三井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一边给他套上薄衫穿上长裤,一边温声细语说:“一郎是肯定要救的。但是以后你不能一个人去。你不能一个人去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花道扯着额角的头发,困惑地问三井:“小三,什么是危险的事情 ”
 
 
三井抬头看着青黑色的廊檐顶想了想,随后伸手轻轻刮了一下花道还残留温热湿气的鼻头:“让大人生气的事情就是危险的事情。嗯,我会看着你的,我不让你做的事情都是危险的,懂了吗 ”
 
 
花道托着下巴‘哦’了长长一声,然后伸手挂在三井脖子:“小三会一直在花道身边吗 ”
 
 
早上十点左右的阳光正好,天空蓝得像装满湛蓝海水的玻璃球。在这温暖的浮光中,花道洗干净的头发散发出清新的柠檬味儿,三井抱着花道,将下巴搁在他头顶闭上眼睛喃喃地说:“也许吧……”
 
 
第六话 三井寿
 
呼,又是鸡飞狗跳的一下午。
 
 
没有人工制造的霓虹和噪音,这座离岛中花红树绿的山村早早回归到暮间的静谧。三井此刻穿着一件淡棕色的开衫坐在樱木家前院的廊沿边,他手掌撑在身侧整个身体向后倾斜,两条长腿吊在廊外无意识地晃荡。
 
 
他微抬起满是短胡茬的下巴仰望着头顶的星空。
 
 
薄纱似的云雾漂浮在银白的弦月表面,不愿扎堆的星星零星四散在蕴含无数秘密的高远天幕。晚风吹来了虚掩房门里樱花风铃穿堂而出的断断续续的清吟,夹杂着后院花道偶尔的几声花道蹦蹦跳跳的跺脚或惊喜呼喊,石墙边的竹棚里,鸭仔细语呢喃正七嘴八舌交流着对新家的新奇和忐忑。
 
 
岑静的山中独宅并非是死寂一片。
 
 
三井缓缓闭上眼。从今早睁开眼后直到吃完晚饭这期间,完全不在他意料之中的各种事情接踵而来,层出不穷,即使他有一颗大心脏和一副强健的身体,也多少有些眼花缭乱手忙脚乱了。
 
 
花道上午洗完澡后胡乱扒拉了几口饭,就立刻跑到前院照顾他的一郎二郎三郎四郎五郎六郎七郎。搭鸭棚时,他又跟着樱木老先生和三井去后山搬石块为鸭棚垒地基,虽然他搬来的石头小的可怜,只能塞在缝隙里充当装饰,他也乐此不疲和三井他们跑出跑外。午后樱木老先生用厚厚的干草垫在完工的鸭棚里,花道随三井一起将鸭仔们从竹圈里放出来赶进棚里,后来花道自己用晒干的枯草依葫芦画瓢专门为受伤的一郎做了一个像模像样地小窝搁在鸭棚的一角。
 
 
下午在稻田旁井边洗衣服时,花道没有忘记上午自己在洗澡时的承诺,挽起袖子露出圆滚滚胖乎乎的小胳膊兴致勃勃说一定要给三井洗干净衣服,结果在他打湿前胸衣服和裤腿后被脸色不善的三井严厉制止了。可每次三井无奈说想带着花道到一边休息会儿时,樱木老先生都会笑着摇摇头:“让他做他愿意做且能做的事情吧。”
 
 
三井听了无言沉默了。
 
 
一件件衣物最后用木夹固定在前院扯起来的晾衣绳上,三井这时还能闻到经过阳光烘晒过后留在夜晚风中的阵阵肥皂淡香。
 
 
从井边提着木桶和木脚盆回来晾晒外衣服后,三井以为终于可以安静下来了,却没想到陆续有乡民前来樱木宅拜访。
 
 
“听美咲说花道要自己养鸭子,呐呐,这袋子里是配好的粮食,正好合适刚出生的幼鸭吃。”
 
 
“阿嗣大叔,能请你明天早上来我家帮个忙吗 ……真是太感谢了,后天就是五月五号,鲤鱼旗的内骨我还没有时间弄,真乡今天急得直掉眼泪……哦,对了,这是真乡妈妈让我带来给花道喂养鸭子用的。”
 
 
“花道,你看,这是给你带的花种,要好好种啊,夏天阿婶我要来检查的哦……”
 
 
“山田说樱木家来了个好心的家伙……啊,是你啊,原来你到这里来了,我是那个撑船送你上岛的人啊,我叫海原育人,请多多指教。”
 
 
一个接一个络绎不绝人声不断,三井也片刻不得安宁,一直忙碌到晚饭时间才算清静下来。
 
 
白天发生的事情在三井脑袋里一一重现,当他整个过完一遍时,猛然睁开眼。他意识到从他悄无声息离开东京,和工作室断绝联络那天开始,他没有一刻不再想过去的事,没有一刻不是活在从前。曾经的辉煌与现在的落寞和他形影不离纠缠不清,他越是一个人坐车,一个人走路,一个人爬山,一个人赏樱,他越是会去想过去发生的每一件事。他想起那些身名成就的灯光和掌声,那些人来人往的画廊和展厅,还有那些一夜之间消失的赞美和称誉,那些报纸电台并无恶意的无端揣度和断言。
 
 
对他而言,纠结着过去,混沌着现在,茫然着未来,这种状态仿佛是一个无法摆脱的永生诅咒。他有时会在失眠的深夜握住背包里那支画笔发愣发呆,甚至流泪而不自知,但他骄傲的自尊不允许他在这个时候向任何人求助。
 
 
三井是不愿意让任何人看到自己的脆弱和无能的。
 
 
可他发现今天这一整天里他都没有感到彷徨失落过。似乎过得很充实,做了很多事。虽然每一件事都不是什么大事(除了花道自己下泥塘这件事),每一件都是那么简单琐碎。洗衣服搭鸭棚,帮樱木老先生弄院里的竹篱笆,和来往的乡民寒暄。或许有时他会有点不耐烦,或许有时他会为别人的过度热情感到别扭,但他却不讨厌。因为虽然只是短短的一天多,他对这里产生了不少但是也不算多的感情,这种感情来源于他在这里感受到的朴素和简单。
 
 
花道的活力和温暖,樱木老先生的和善,让他一开始就无意间将封闭已久的内心打开了一条缝。通过这条缝,他看到了还有身体并不方便也热心帮忙花道的芽野小姐,还有山田老师为了花道能安心吩咐家人照顾正下崽的母羊匆匆赶来给一郎消毒包扎,柏枝家送来的玉米渣和小麦粉的鸭食以及和五颜六色的小食盘,以及三原家给花道带来了放在布袋子里的向日葵种子。
 
 
这些事让三井都感受到最原始的朴素情感和一种质朴而不失生机的生活气息。
 
 
三井突然发现从那件事情发生后自己很久没有这样心无杂念地感受生活了。意识到这点让他有些惶愕,他想他应该离开了,毕竟登岛时他不过是想绕岛一圈就离开的。
 
 
他又想起上午花道极其认真地问是否会一直在他身边这个问题。他抬起手按压着眉毛心尖些微发疼。他不可能留在这里的,也不会留在这里,三井明白这一点。
 
 
 
 
或许可以再多呆一天。三井又想,待会儿和樱木老先生谈谈,不知道应该付他多少酬劳才合适。不过一开口就说道钱似乎会有些伤感情,但是如果不用钱的话,自己又能拿什么来表示谢意呢 三井突然又有些头疼了。
 
 
第七话 画本与画笔
 
“小三!”洋溢着兴奋的轻快呐喊从外廊拐角处绕进三井的耳朵。
 
 
三井微蹙眉心回头,果然见花道奔跑在外廊上,穿着卡其色短脚袜的双脚抬起又落下,有节奏地敲击木板发出轻快清脆的小鼓鼓声。他双手捧着一个竹黄色的平口篮子,借助廊上的灯光和月色三井能从空洞中分辨出里面装的是下午三原大婶送来的新鲜的樱桃。
 
 
“跑慢点!”三井担心好好的樱桃还没到嘴可别又被花道洒了。
 
 
“嗯嗯……”花道嘴上应着,脚上依旧保持原频率。他跑到三井身边,抱着篮子一弯膝盖噗通一下坐在木板上,捏着蒂提起一颗水淋淋熟透的樱桃递给三井,歪着头邀请他:“小三,你吃一个,可甜了。”
 
 
三井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只是往前低下头用嘴接过花道手中的红色果实。他嚼过几口吐出果蒂和果核,点头说:“嗯,确实很甜。”
 
 
花道往嘴里塞了两颗樱桃抬起头,囫囵不清说:“小三还要吃吗 ”
 
 
“当然啦。”三井说着坐直身体,把脸凑了过去。
 
 
“好吧,再给你吃一颗。”花道抿了抿嘴又从篮子里递给三井一颗樱桃。
 
 
三井注意到花道不舍护食的表情,于是接下来不断要求,吃了一颗一颗又一颗,直到第五颗,花道终于感到严重的危机。他拿完后立刻护着篮子往远离三井的一旁藏起来,揪着眉心不安地问:“小三,你要吃多少啊 ”
 
 
哟,小家伙忍不住了吧!三井看着紧张兮兮的花道眉尾一挑,摸着下巴说:“嗯,我饿了,当然是要吃到饱为止。”
 
 
“不可以!”花道被三井眼里冒出的饿虎饥光吓得一哆嗦,抱起篮子利落爬起来往旁边挪开一大段距离。
 
 
三井看他护食护得厉害,作势就要扑上去抢他掩藏在身后的篮子。花道梗着身板瞪着一双大眼睛指向三井的肚子,紧张又恨得牙痒痒地叫:“小三,你的肚子那么大,吃完这一篮子也填不满的。我去让爷爷给你做一碗炒面吃,好不好 ”
 
 
花道的表情实在是太丰富。三井半路歇鼓,跪在木板上笑得直打跌。他抱着发疼的肚子坐起来,朝被笑得莫名其妙但依旧严阵以待的花道招招手:“哈哈,我饱了,不会跟你抢樱桃吃。乖,快过来。”
 
 
“真的 ”花道又警备地往后挪了两步,。
 
 
“是真的。晚饭你也看见了,我吃了很多的是不是 刚刚逗你呢。”
 
 
花道翘起下巴回想片刻,确定三井没有说谎才挪着步子走到三井面前,把篮子捧到两人中间,大方地说:“爷爷说吃完饭可以吃一些樱桃,小三可以隔一会吃一颗。”
 
 
“好!花道吃十颗,我吃一颗。”两人愉快达成最终协议。
 
 
三井抱过花道让他坐在自己大腿上,花道抱着樱桃篮子坐在三井胸前。樱木老先生听到叫喊来到前院时,正好看到花道仰着头笑得开心地往侧低着头的三井嘴里塞樱桃,看着两人‘其乐融融’的侧影,他没有上前打扰,只是安心地笑了笑又回到后院去了。
 
 
“本天才饱了,不能再吃了。”花道将篮子放在旁边,拍着自己的肚子转过头望着三井。
 
 
居然自己说不吃 !篮子里还有一半的樱桃没有吃,三井也看出花道眼中的不舍,不过想到花道能自己控制住不多吃,也觉得很宽慰。呼,怎么就像是自己养的孩子 三井甩去脑袋里奇怪的想法,揉揉花道的头发笑着说:“花道真乖,休息一下消消食,等会儿该去睡觉了。”
 
 
“嗯……小三,你会讲故事吗 爷爷每天都会在睡觉前给我讲故事的……”
 
 
“算会吧。”三井心里敲起警钟,不知道花道又要怎么折腾。
 
 
“你等等我。”花道从他腿上爬起来跑回自己的房间,不一会儿又蹦蹦跳跳跑了出来,手里多出一本素描画本和一支绘笔,“小三,你可以在我睡觉前边说故事边画画吗 ”
 
 
三井脸色瞬间变暗,低沉说:“讲故事还要画画 ”
 
 
“嗯,爷爷说我小时候妈妈常常给我讲故事,然后爸爸就在旁边画画,爸爸说以后花道长大了可以知道妈妈都给花道讲了什么好听的故事。爷爷不会画画。爷爷讲故事,花道就自己画画,但是花道有很多都不会画……花道知道小三会画画,因为小三是大人,一定会画很多的故事……”
 
 
三井听花道不停说着,顺手翻看他拿出来的画本。这是本很旧的画本,里面是同一个年轻女子以及这个女子和一个婴孩的日常生活剪影的素描。三井认得这个女子是油画中的那一位。而那个不到一岁的婴孩,三井抬眼凝视着眼前的花道,一样的神采奕奕的单眼皮大眼睛,一样的肉嘟嘟的下巴和脸蛋,一样的挺直圆润的鼻头。这些素描之间还夹杂一些童话故事的插图,马上的骑士,飞天的大象,城堡上的恶龙,海里的公主,田野的天鹅……再到后面,是一些幼稚的线条画的各种小动物。
 
 
“你怎么知道我会画画 ”
 
 
“小三有和爸爸一样的笔。”花道摇着手中只剩下一半的画笔,仰头看着三井,眼睛里流露出满心的期待。
 
 
三井暗自叹了一口气,他发现自己完全抗拒不了花道这个眼神,他无法想象如果他拒绝花道这个要求花道会是怎样的失落和伤心。
 
 
“好……我边给你讲故事边画画,只能说一个,然后讲完后你要乖乖去睡觉。”
 
 
“好!”花道期待的眼神被兴奋的喜悦代替,他不等三井伸手抱他,就背过身自觉地往三井张开的怀里伸开双腿坐下去,他把画笔往三井手里一塞,催促三井快快开始。
 
 
三井从花道背后圈住他,在他身前摊开左手支撑着画本。他把画笔交到花道手中让他拿着,自己握住他的手,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说:“花道,我们一起画。跟着我画,如果你学会了,以后你就可以自己画了。”
 
 
三井讲的是一只狐狸花言巧语骗取乌鸦嘴中肉,后来又被树上的蝉戏弄被蜜蜂蜇了满头包落荒而逃得不偿失的故事。
 
 
“狐狸长得真不好看,长眼睛,长嘴巴。为什么他不自己去找吃的,要去骗别人的东西呢 ”花道指着画本上活灵活现的狡猾奸诈的狐狸问三井。
 
 
“因为狐狸很懒很坏,他们不爱自己动手,只能靠骗他人生存了啊。所以说,花道你要记住,说谎欺骗他人是不对的。”
 
 
花道晃着小脑袋撑起下巴歪头想了想,爬起来站在三井大腿上,他踮起脚后跟与他对视,小大人模样认真说:“小三,花道不会骗人,上午花道说的是真的。”
 
 
从廊上悬挂的椭圆路灯糊着的米黄色罩布中透射出来的灯光柔和似水,在这暖黄色的光线中,花道茶金色的眼睛水润有神地聚焦在三井与他对视的眼睛里。
 
 
这小子怎么知道我,唔……花道的眼睛……三井本想再逗逗他,可当他看见花道眼睛里自己清晰的倒影时,霎时脑袋里所有的杂七杂八的念头一下子消失了。
 
 
耳朵突然间开窍了一般,无数遥远的声音汇聚在他心上。他听到樱木宅外樱树林中树叶在夜风里沙沙的声音,他听到稻田与青草地里自由的蛙鸣虫叫,他听到对面村庄的每一间房屋饭桌旁的欢歌笑语。他仿佛听懂了星星在眨眼,蔷薇在花开。原来,听不一定要用耳朵,还可以用心。
 
 
三井霍然明白花道没有撒谎,因为花道他真的感受到了受伤又远离小伙伴们独自一人的一郎当时一定是害怕得瑟瑟发抖,嘎嘎哭叫。
 
 
三井放下手中的本子和笔,抱住花道的腰往自己身前提了提。他凑上前去扶开花道额前的碎发,蜻蜓点水般亲了一下他光洁的额头,然后看着花道同样无比认真点点头:“我相信你,真的相信你,花道。”
 
 
第八话 花道的可爱世界
 
喜爱的情感带来的力量是让人暂时忘记苦痛的良药。
 
 
三井曾经因为沉浸在热烈的喜爱情绪中三天三夜废寝忘食作画而没踏出过工作室一步,直到被助手发现时他已经饿得手脚发软并且嘴唇干裂—这是严重脱水的迹象。他躺在无数废弃的画纸中,近乎痉挛的躯体和灰青的脸色与他那双仰望天花板的明锐的眼睛和时断时续的神经质短笑让助手毛骨悚然又惊又怕。第二天躺在病床上的三井错过他前三幅作品的第一次亮相和由此掀起的东京画坛的前所未有的浪潮。等他醒来时,各类殊荣和邀请也随之接踵而来…
 
 
真诚热烈的喜爱之情可以化成支撑内心世界的强力,可以使人承受甚至是忽视非精神心理上的物理性痛楚,三井固然也是喜爱这个可爱的花道的,他坐在三井怀里动来动去,长久下来,三井双腿也不经开始麻木起来,丝丝疼感不可控制地爬满他全身。
 
 
但是极好面子的三井一脸视死如归,强忍着双手想要颤抖的欲望维持正襟危坐的姿态。坐在他盘起双腿上的同时用他杵着膝盖的手臂和摊开的手掌当简易支板的花道,太过聚精会神沉醉在自己天马行空的胡乱涂鸦中,没有听到三井正仰头发出忍耐的嘶气声。
 
 
天幕如此空远,夜色如此悠长。
 
 
“花道,你画的是什么 ”三井目光从夜空回到眼下的花道身上,他试图用聊天的形式转移自己对手脚僵硬酸麻的关注力。
 
 
“是金龟子啊!它们有圆圆的背,和美咲姐姐家最大的鸭蛋一样圆,背上有好多的黑点—不知道是谁给它们画上去的—有些很多,有些很少,真的好奇怪。我喜欢看它们飞。每次和阿望他们去田里,我们会趴在地上很慢很慢爬过去抓它们。它趴在叶子上,明明眼睛小但是很远就发现我们了,然后它背上就会哗哗打开长出翅膀—唰,开了,长出亮亮的翅膀,嗖嗖嗖,飞走了…我们抓到过几个,小三你不要不相信…当然是花道自己抓到的,金龟子为什么能看到我们呢,它们眼睛那么小…后来爷爷让我把它们都放了,只放了其中一些,有一二三四五六七,七个小点点的那种,爷爷说这些小家伙会赶走田里的坏虫子…为什么它们也叫小家伙呢,山田叔叔也会叫花道小家伙,花道可比这些小家伙长得大多了,花道是大家伙……我问爷爷为什么有些虫子是坏虫子,有些虫子是好虫子…还有啊,为什么三原婶婶讨厌卷心菜上的白蝴蝶,又喜欢飞在身边的花蝴蝶…”
 
 
花道兴致勃勃舞动双手,用小云雀般活泼亮澄的童声抑扬顿挫地从绘本上千奇百怪的涂鸦讲到平日里遇到过的种种小事。
 
 
三井难以想象他那个晃动不停的小脑袋里,到底有着多少数不尽道不完的问题和幻想。
 
 
为什么猫是喵喵叫,狗是汪汪吼,公鸡清晨会打鸣 为什么鱼儿水里游,鸟儿空中飞,太阳花要向着阳光绽放
 
 
有时候他扭过脖子用期待的闪闪发亮的双眼仰望三井,为诸如蜜蜂采花母鸡生蛋的疑惑而希望可以得到解答。可每每三井开口准备回应他时,他又小大人模样坐直身板开始继续漫无边际描述起他所认知的小小世界。
 
 
刚满四岁的花道,年龄小到并不需要去认同大人的理性和规范,对所有不懂的问题,他自有小孩子般的离奇古怪的纯真认知,在那里有着独独属于他自己的瑰丽奇幻又童趣满满的可爱面貌。
 
 
—肥胖的虫大王被已经疯狂的风魔吹下绿色的城堡,摔在地上后立刻遭到围堵,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它遇到对其虎视眈眈的鸡将军鸭骑士,没有下将左右护航,孤军奋战的王只能依靠自己逃出生天。于是它扭着臃肿身躯,惊慌失措朝着廊道阴暗的角落飞速逃离,可敌人穷追不舍。曾经在高处俯瞰众生的王却深陷绝境,是缴械投降 还是负隅抵抗
 
 
就在此时,来自黑暗处的连绵怪叫,惊吓住这群奏响胜利高歌的鸡鸭同盟军,它们停止行军的步伐,开始交头接耳哇哇乱叫,因为惧怕未知力量而不敢向前一步。
 
 
来自地狱深处的绿眼怪物出现在太阳下,它漫不经心晃动脖子,伸出前手,拉低长背,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同盟军骇然万分,它们屏气凝神严阵以待。黑糊糊的绿眼怪却只是蔑视又懒洋洋地叫了两声,然而不可思议的是,这两声听起来撕心裂肺的长叫居然喝退去这群本来就要取下王首的胆小如鼠的同盟军家伙们,它们抱窜如鼠奔散溃败。虫大王见机挪到廊道外墙边的藤蔓下,顺藤而上,三下两下不见踪迹…
 
 
明月皎洁,清风徐来,篱笆外静默安乐的夜色里传来连绵不绝的蛙叫与虫鸣。三井的下巴若有若无地悬贴在花道头顶上方,他青色短胡须像线雨般渗落到花道鲜红的鬈发里。花道讲完《葡萄叶上的青虫逃出鸡和鸭的脚丫子下》的故事后,三井就开始神游物外。他没有听进花道接下来究竟在说什么,他只是垂下眼帘,沉着的眼光顺着花道饱满的额头一路往下,若无所思地看着他忽闪不定离离合合的睫毛和渗出细密汗珠的可爱鼻头。
 
 
花道手舞足蹈地继续兴致勃勃地用稚嫩的语言描述那些让他欢喜的事情。
 
 
胡豆林中小巧敏捷的突击军队,身形轻灵的胡豆雀容易受惊,总是在人路过时倏然群飞,打记事起花道就喜欢在五月天里让樱木老先生带他去胡豆林。
 
 
地板深处睁着一双森冷绿眼警惕而冷漠地守着黑暗宫殿的独行猫怪,花道有一次为了躲猫猫而溜进三原大婶后院走廊下,他恰巧碰到一只野猫,好奇地和它玩了很久,因为他突然失踪把同玩儿的小朋友们吓哭,直到被美咲找到,后来他就常常跑到那里去寻找那只猫,然而第三次去时野猫消失了。
 
 
三井不知道花道要讲多久,要讲多少这些在他看来是幼稚非常的故事,但他不舍得就此打断兴致勃然的花道。
 
 
对年幼的花道而言,三井知道这些故事中存在一个纯真的梦,他曾经也有类似于这样让人激动的梦,只不过这个梦会被无情地打碎,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有勇气重新筑起这个梦,现在他无缘由地只想为可爱天真的花道守护起这个梦,哪怕一刻也好。他仰起头打个哈欠,动作很轻很轻,花道并没有察觉他的这个动作。
 
 
樱木老先生像上一次一样无声来到。
 
 
他手里拿着酒罐和两个小酒杯,在拐弯处看着花道光着脚丫子站在三井的大腿上,初熟苹果般的小脸洋溢着快乐,澄澈溜圆的眼里盛满清光,不停用奶甜幼稚的童音诉说着属于他的故事。他无法不将这样的画面和旧时的场景相重合。只不过那时喋喋不休讲个不停的是盘坐在地抱着还是小婴儿花道的青年和依偎在旁安静缝补的年轻女子。
 
 
“老头儿,一切都很好。”老伴嘴角的细纹里含满笑,她温和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在木廊悬挂的纸糊灯笼发出的姜黄色灯光中,樱木老先生的双眼开始模糊。
 
 
第九话 樱木老先生
花道左顾右看的眼睛落到不远处的樱木老先生身上,他抱着画本,小脚丫差点踢翻搁在三井身侧的竹篮子,他灵活地跳过去,像只小兔子蹦蹦跳跳跑到老先生跟前。
 
 
“爷爷,你看你看,全是花道画的!”花道每次有了新的画作总是第一时间拿给樱木老先生看,然后昂起小脑袋等待夸奖和肯定。
 
 
樱木老先生蹲下来,酒罐和杯子被他随手放在地板上,他单手揽过在他面前不加掩饰流露邀功般神色乖乖晃头的花道,苍老的脸庞贴在花道红润的脸颊上,无比怜爱地叹了句:“好孩子。”
 
 
花道无法感受这句叹声里隐含的复杂情感,更不可能理解到樱木老先生突涌的追忆之痛,但他知道爷爷伸出的双手正等待着自己。他像只小猫咪一样用脸颊调皮地来回磨蹭樱木老先生布满皱纹的粗糙脸皮,借此来表达自己与爷爷间无人能比的亲腻之情,同时他还不忘告诉爷爷自己完成了哪些全新的伟大画作。
 
 
樱木老先生眼里的悲伤在花道无知的安慰下烟消云消。他知道,小小的花道浑身上下永远都有满当当的活力,他率真简单的笑容总能驱除那些不期而至的愁云惨雾,让天空重新绽放美丽晴色。
 
 
尽管樱木老先生那一刻的悲伤与怀念持续时间极短,它并没有逃过曾以能精确无误捕捉人物细微表情和内心情感而自豪的三井敏锐的眼力。老先生专注于听花道绘声绘色的描述创作历程,三井以旁观者的身份静静注视着这爷孙俩儿,他们用欢快的语调进行着谐趣无比的一问一答。
 
 
三井在某一刹那心里腾起一股冲动,他想要以不褪色的画的形式永久留下此刻情景,他的手指在地板上无意识勾勒线条,要知道他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陷入急于作画的漩涡中了。然而这情绪也如同夏季晴天的闪电,来得快也去得快,它被花道欢呼的笑声嘭地打断。
 
 
“哈,花道看爷爷收拾,知道放在哪里的。”
“橱柜太高,花道够不着,该怎么办 ”
“唔,啊哈,请小板凳来帮忙。”
“真聪明。要注意什么?”
“不能在上面跳,会摔下来,爷爷会心疼,花道会痛。”
“乖孩子,去吧。”
“爷爷,花道可以放几个在地上吗 ”
“为什么 ”
“小老鼠一定是饿了,才来拿我们家的东西吃。这个好吃,他们肯定也喜欢吃。”
“如果花道喜欢,就去做,好不好。”
 
 
樱木老先生摸摸花道的头顶表示对他想法的认同。花道手里的画本换成装着樱桃的篮子,他在离开时特意拿出几个分给樱木老先生和三井,然后就像他喜欢的胡豆小雀儿,快乐轻灵地飞走了。
 
 
樱木老先生走到廊边,三井赶紧起身想要对他鞠个问安礼,却被老先生制止住。他靠在廊柱坐了下来,把酒罐里的酒倒入摆在地板上的两个小巧的陶制酒杯中。
 
 
“小伙子,别直楞楞站着,陪我这个老头子喝两杯,愿意不 ”樱木老先生拍着身边的空余地板,又递给三井一个刚刚倒满酒的酒杯。
 
 
三井从第一次见到樱木老先生时就对他印象极好,老先生豁达大方又平易近人,他说话缓慢,皮肤松弛,但他精神矍铄,身体健朗,手脚有力,他温和的眼神仿佛可以看透一切。三井偶然会由此想到自己的授业恩师—已隐退的前国家级别大画家,因而对老先生更多了几分尊重和敬畏。
 
 
“是我的荣幸才对。”三井接过酒杯,放在鼻下轻轻嗅了两下,赞叹道:“很浓郁的粮食味儿,还有淡淡的水果甜香,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樱桃酒吧。”
 
 
“你鼻子真厉害!”樱木老先生大笑两声,“要是前几年你来,能喝到更好的酒,” 他短短停顿一下,声音有些哽咽,“我老伴自酿的高粱酒可是村里的一绝,我酿的话,总是缺少点耐心,花玲做的都比我好。”
 
 
老先生又像刚刚一样流露出悲伤,三井一口气喝掉杯中的剩酒,思索着应该说点什么时,三井为自己迟钝的反应能力感到自责,他发现无论是对花道还是眼前这位看起来饱经忧患的老人,关键时刻他都无能为力。
 
 
他听到樱木老先生继续说:“你看我,人老了,没事儿就爱瞎想。”他自己边喝酒边转移话题,“其实从白天开始,我发现你就很奇怪我为什么总让花道自己独自去做事,是不是 ”
 
 
三井感到尴尬,他只是个借宿的路人,在有关如何教导花道方面,他并没有什么立场来指手画脚,但樱木老先生从一开始就把他当家人一样的对待,让他不自主就想要融入这爷孙俩儿的生活中,即便过一天或者过几天他就要离开。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我希望花道能够懂得怎样生活下去。”樱木老先生目光灼灼地看向三井,“他会是从一个小男子汉长成大男人,离了我,离了别人,他要学会独自面对一切。”
 
 
三井想起花道偶然小大人模样的言语和行为:他学着照顾小鸭群,帮忙收拾房间,想着怎么在院子里种上太阳花,他坐直了身,很郑重地回答:“樱木先生,你的教育很成功。在我看来,花道已经做得很好,虽然他常常犯错,但他在不断努力让自己成为小男子汉。”
 
 
“我也很感谢你,早上的事情让我意识到自己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我忘记告诉花道,他应该学会保护自己。”
 
 
没有经验的三井其实并不能提供更为细节的意见,但樱木老先生很感谢他对花道不加掩饰的诚挚关心。醉人的酒香漂浮在走廊的空气里,两人交谈的气氛也越来越轻松。
 
 
“你应该还很纳闷我为什么我收留你。要知道,昨天下午我们从你身边过时,花道说你脏兮兮的,是不是应该带你回家洗个澡。”
 
 
三井干笑两声,借机说出自己刚刚打算:“老先生,你看,我无缘无故到你家叨扰,如果…”“打住打住,我收留你不光是因为花道的那个笑话,还因为我看到你站在远处东张西望时想起花道的爸爸。他那个时候还是个不入流的画家,却放弃城里正经的工作,四处流浪。花玲喜欢他,他又放弃流浪,留在村里。所以,花道应该叫我外公才对。”
 
 
三井脑袋里浮现出房里的那两幅油画,他意识到有关花道爸爸妈妈的故事并不简单,或者说是带有像画中所呈现出的独特的简单温暖的情调,他无意去探索这些,他想,花道的暖人心窝的力量或许正是根植于此。他对这样的故事有了期待,但老先生并没有想要讲下去的意思,他只是默默的喝着酒,旁若无人地呢喃,一杯又一杯,一句又一句,怀念着过去。
 
 
花道的到来打破两人之间存在了几分钟的寂静。他主动趴在三井怀里,又开始说起自己怎样将篮子放回橱柜,怎样在墙角的洞口悄悄放上几颗樱桃,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轻缓的呼吸。樱木老先生想要将他抱回房间睡觉,可他紧紧搂住三井的脖子。
 
 
樱木老先生打趣说,小家伙有了像爸爸的三井,就忘了是爷爷的自己。三井无奈得笑,只得带他上床想要放下他,他又不满地皱着眉头,蹬着腿很不耐烦地哼唧两声,他粘着三井,怎么也不肯松手。无可奈何之下,三井抱着花道回答自己的房间。
 
 
花道小小的身体总是像个小火炉一样,三井并不是第一次感受到这一点。花道因为来回走动而睡得有些不安,他轻轻呼噜着花道的背,借着淡淡的月光注视窗边的那两幅油画。他想起刚刚老先生说的一句话:“他们都来安慰我,说花道需要我,其实,我是需要花道。
 
 
第十话 鲤鱼旗
 
三井醒过来,发现怀里空荡荡的,他不禁有些恍惚,花道什么时候醒来离开的,他竟然都不知道。
 
 
院子里隔门传来鸭仔嗷嗷求食的叫声。他换好衣服,将被褥枕头归入柜中,漫不经心打了个哈欠后拉开房门。太阳已高挂山头,直照樱木家向东的房门,他用手遮在眉头,眯眼看见背朝他蹲在鸭棚旁边的花道。
 
 
三井放轻脚步走过去,花道蹲在地上显得更是小小一团,他奶声奶气的一本正经教训着一群小鸭子:“哎呀,你们不要叫啦,小三还在睡觉呢,每个人都有吃的,本天才保证……喂喂,不要欺负一郎,一郎一郎……”?
 
 
花道端着柏枝家给的花盘子,腾出一只手忙不迭地驱赶着抢食的鸭仔们。他要帮助一郎,又有些害怕其他鸭仔啄他手中盘子,三井站在他身后,看到他这手忙脚乱的样子,不禁莞尔。他手抵双唇,假装咳了两声,伸手拿过花道高高举起的食盘。
 
 
花道先是一惊地哎呀叫起来,回头一看是三井,张开手扑过来抱住他,仰起头来扯他衣服下摆,眉眼弯弯说:“小三,你可起来啦!”
 
 
三井蹲下身,抬手刮了下他汗湿的鼻头:“是啊,起来就看见你一个人在这儿瞎嘀咕。”
 
 
“花道正在喂一郎他们吃早饭,小三你也来!”
 
 
花道迫不及待想要和三井分享同喂鸭仔的喜悦。那群鸭仔子们已经吃光地上食盆里的食物,左摇右摆纷纷奔到花道身前来,冲他喊叫,有几只胆大的见花道手上还残留着少许糊状渣子,摇摆着伸长脖子想要啄花道的手。
 
 
三井往食盆里倒上这些用玉米粉和小米和成的糊糊,这群黄色的鸭仔又一窝蜂地跑到食盆边去了。
 
 
樱木老先生自廊后转角出来,就瞧见这一大一小蹲在鸭棚旁边。早晨金光四溢,带着暖暖味道笼罩在不大的前院里,将花道和三井包裹在其中。樱木老先生没有走上前去,就站在廊前喊他俩儿喂完鸭仔们到后院吃早饭。
 
 
三井牵着花道绕过走廊到后院,樱木老先生早已摆好碗筷。早饭清淡却丰富,花道吃饭一向不怎么老实,坐在高凳上晃着小短腿。他听见三井和樱木老先生闲谈乡间农物的话题,遇到某些自己知晓的,就兴高采烈插嘴说上两句,遇到不懂的,他也要问上两句。
 
 
吃到一半时,邻里的几个小孩子跑过来,在木篱笆外叽叽喳喳,他们是来喊花道一起去小山坡边的林子里探险的。花道听见小伙伴的声音,溜下板凳冲向前院,动作之快,三井伸手没能将他抓住。
 
 
一会儿,花道晃着胳膊又跑回来,眨着眼睛对樱木老先生软软说:“爷爷,真乡他们今天要和杉下叔叔一起去林子里,他说他们会去抓天牛。”
 
 
樱木老先生嚯嚯笑了几声,摸着花道的头说:“去吧,等下和杉下大叔一起去他家,爷爷上午也会过去。”
 
 
花道眼睛又是一亮:“爷爷要去做鲤鱼旗吗 ”
 
 
“是啊。花道今年的鲤鱼旗还没做呢。”
 
 
花道哇了一声跑到三井脚边抱着他的大腿,:“小三会去吗 呐呐,小三一起去做鲤鱼旗!”
 
 
三井本打算这两天无事就去乡间其他地方逛逛,或者去北面的悬崖峭壁看看。他想在离开前带着和从前一样的采风心态再把这座小岛看看,晚上找个机会跟樱木老先生和花道告别,毕竟在这个小岛原计划就只是待两到三天而已。
 
 
其实自从昨晚开始想起要离开的念头,三井总觉得憋着一股闷气,有一种什么将要破土而出的感觉,如果他没能明白就此离去,似乎又将沉没心底。可是和花道多呆一刻,和樱木老先生,甚至是和在这平凡的乡野里劳作的村民多一些接触,那种感觉就会在心中慢慢升腾,越来越强烈。
 
 
三井垂下眼睛,看着花道茶色清亮的眼睛,满是期待的小脸蛋,他只感到喉咙发痒,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心里想着我答应你,嘴上却不由自主说:“花道,每天早上都不好好吃饭吗 ”
花道晃着脑袋疑惑地哎了一声。
 
 
三井拿过桌上花道的小木碗,敲着碗边沿,故意压低声音说:“你看,你就吃了两口。你不好好吃饭,不能出去玩的。”?
 
 
这时廊柱旁探出几个小脑袋,其中一个剃着寸头的小孩子大喊:“大叔,我们带吃的了,花道饿了也没关系。” 三井回头瞪了那小孩儿一眼,可那个小孩子一点也不害怕他,还冲他吐舌头。
 
 
花道每天都有好好吃饭,只是今天他很兴奋,吃饭东张西顾也就吃得慢,赶巧小伙伴们来找他,也没来得及吃掉。樱木先生听到几人的对话,边吃饭边笑。
 
 
花道瘪了瘪嘴,松开三井的衣袖角,爬到高凳上,捧着碗哗哗几下吃掉剩下的饭,同样敲着碗,腮帮子鼓鼓说话含糊不清:“小三,我吃完了。”
 
 
三井知道,乡野的幼童喜欢漫山遍野奔跑,兴致勃勃地去探索每一个角落。这种自然的快乐是从小生活在城市的人没有经历过的。
 
 
他用大拇指摸下花道脸上的饭渣,把他抱下高凳,笑了笑:“去吧。”
 
 
花道跑进那群小孩子中间,大家在走廊上说说笑笑往外跑。花道在拐弯处突然回头叫了声三井:“小三,你会来帮花道画鲤鱼旗吗 ”
 
 
三井走过去轻轻捏着他肉肉的脸颊:“当然,我送你一个最漂亮的鲤鱼旗,好不好 ”
 
 
“小三最好啦!”花道拉起三井的小指头晃了晃,踮起脚拉开篱笆冲进那群等的快不耐烦的小孩子群里,小家伙们相拥着走了两步,他回头对站在门口的三井咯咯笑起来。
 
 
三井靠着门,直到花道他们小小身影消失在对面青翠的林中,才低下轻轻笑出了声。
樱木老先生也跟着哈哈笑了,“愿他永远如此。”
 
 
晌午那会儿,三井在杉下大叔屋前的大桉树上抱下捉天牛的花道。因为自己的天牛没有别的小朋友大个,花道坐在三井怀里一直撅着嘴,双眼包着泪,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三井看着他这可怜巴巴的模样,没忍住上手捏了两下。
 
 
“花道,你看爷爷手里的是什么 ”樱木先生双手拿着一个鲤鱼旗在花道面前晃过去,花道的眼神一下子亮了起来。
 
 
这是一只红黑配色的鲤鱼旗,白白的鱼唇,鲜红亮丽的鱼身,每一片鱼鳞点缀着黑白的纹路,加上墨黑色的鳍和宽大的鱼尾,显得整个鲤鱼旗威风凛凛,特别神气。鲤鱼旗的骨骼是樱木先生用竹子一刀刀削出来的,而鲤鱼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是三井一笔笔画出来的。
“你的鲤鱼旗可是所有男孩子里最大的,不要再哭了,花道还是不是个小男子汉 ”三井安慰着花道。
小孩的情绪总是来得快去得快,花道看到鲤鱼旗的时候就开心起来,包在眼里泪滴落下来,他用肉乎乎的手背擦去眼泪,想抱住鲤鱼旗,又怕自己弄坏了,伸手试了两次,最终小心翼翼地捧过旗子。
“谢谢爷爷和小三!”花道抬起下巴亲了樱木老先生的脸颊,又直起身来亲昵的用自己额头蹭了蹭三井的下巴,蹭完了小眉头一皱哎呦嚷了声:“额头好痛”。奶凶的模样惹得满院子的大人小孩齐声大笑。
三井无奈,屈指弹他额头,“小机灵鬼!”。
 
 
第十一话 盛开在星空下的夏花
 
这天下午,三井提出了想环岛一圈的想法,樱木老先生便从杉下家中借来了一辆小电驴。小车有了些年头,前盖上海神的喷绘却仍然依稀可见,只是长久没人骑,电有点不足。三井从房间里搬出插座给小电驴充电,自己坐在廊下,看着院中稀疏的光斑,不知不觉开始走神,直到电摩托发出嘟嘟的响声。
 
 
花道吃过午饭后小睡了会儿,醒来时正巧看见三井骑上车,他哒哒跑过去,抱住三井:“小三,你要去哪里 ”
 
 
三井见他又不穿鞋,白白嫩嫩的小脚丫踩在细碎的沙石上,可能是白天晒了一天,地上有些烫,两只脚丫不自主地还来回蹭着。三井单手托起他放在摩托上,边揉他脸颊边说:“我出去逛逛,太阳落山了就回来。”
 
 
花道仰头看他,眼睛一眨不眨,过了好一会儿才跳着脚说:“我也要,小三你带我一起去好好 ”
 
 
三井听他撒娇似的小奶音,嘴角一弯,“好呀。”他抱着花道回屋穿鞋,又拿了顶黄色的圆顶编制帽给花道带上,想了想,转身去厨房装了壶凉水搁在后备箱中。准备出发时,在花道的坚持下,将上午做好的鲤鱼旗用一根竹竿固定在车后面的支架上。
 
 
他把花道放在身前,自己跨上摩托,低头说:“花道,我们出发了。”
 
 
花道兴奋极了,他两只手搭在三井的小臂,摇晃着小脑袋,冲樱木老先生喊道:“爷爷,我们出发啦~小三,我们出发啦~”
 
 
三井带着花道从樱木家后面的麦田开始最后的旅行。那片刚刚收割完的麦田,金色阳光下的麦草垛如同莫奈梵高画中的样子,一垛一垛散落在广袤的田地里。花道举着他的鲤鱼旗,在麦田里奔来跑去。等花道跑累了,三井才抱着他骑上小电驴沿着东面临海的柏油路一路向前。
 
 
太阳快要落山时,他们到达了离三井上岸不远处的海崖,三井抱着花道坐在崖边的大岩石上,看着夕阳一点点沉入大海,白日的蓝天白云,入夜时如染了绛紫色的幕布,幕布上点缀着亮眼的星星点点。
 
 
“小三,太阳明天还会从这里爬起来吗 ”花道扭过头,好奇地问三井。
 
 
三井捏了捏他的鼻头,“明天他会从你身后爬起来呢。”
 
 
“为什么 他明明从这里掉下去的!我不信,小三明天带我去看好吗 ”花道一拍手掌,兴奋地说。
 
 
“我……”三井迟疑了一下,又听到花道委屈巴巴地说:“小三,我饿了。”
 
 
花道跳出三井怀里,在乱石的小路上一蹦一跳,淡淡星光下他火红的头发仍旧那样亮眼,三井站起身来,双手插在裤兜里看着花道蹦蹦跳跳的身影。
 
 
花道可能察觉到三井没有在自己身后,猛地回头,他看着三井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往前跑了两步,挥舞起他那双肉乎乎的双臂,大声喊着他:“小三,快点呀!”
 
 
三井把头发往后顺平,快步走过去牵起花道,“好,我们回家。”
 
 
第二天清晨,天还未亮,三井重新穿上他那件铁灰色的外套,背上他那个陈旧的鸽灰色的旅行背包,他伸手去拉房门时,忍不住回头又仔仔细细看了看这个房间,一切收拾得都和他来前一样。昨晚下决定时也不曾感到难过,反而内心充满想要认真生活的渴望。现在即将离开,才觉得万分不舍。
 
 
三井深吸一口气,一咬牙拉开房门。
 
 
“小三!”房门推开的瞬间,三井听到一声模糊不清的软软童声,他甩甩头哑然失笑,他想准是自己出现了幻听才会听到花道的声音。
 
 
“小三,你要走了,才不理花道吗 ”裤子被轻轻拉扯着,以为是幻听的声音越发清晰,带着未睡醒的哽咽。
 
 
三井低下头,看到不及他大腿高的花道打着哈欠,边揉双眼边向他举手索抱。
 
 
他弯下腰将摇摇晃晃的花道抱起放在他的手臂上,来回轻柔地抚摸他的背,小声哄他:“花道乖,乖乖睡觉。”
 
 
“小三,你要走吗 ”花道迷糊糊地问着三井。他还是小孩子,离平时起床的时刻早了一个小时,软绵绵地趴在三井的肩上,脸在他衣服上蹭来蹭去。
 
 
三井哄花道的声音太温柔,轻轻拍着他背,摇着他身体,花道眼皮轻颤几下,又迷迷糊糊睡着了。
 
 
三井将花道放回早在房间外等待着的樱木先生怀里,收回手时拂去他红扑扑脸颊上发丝。
“有时间可以回来看看。”樱木老先生说道,“花道肯定会很开心的。”
 
 
三井点了点头,“谢谢这几天的照顾。我,走了。”他握紧放在身边的手,深吸一口气外院门走去,打开篱笆,他又回头看了眼廊下站着的爷孙俩儿。
 
 
曦光中,樱木老先生对他挥了挥手,另一只抱着睡得正香的花道。三井站着朝那个方向深深鞠了个躬,转身离去。
 
 
也许待到今年的秋天,或者明年的初春,又或者后年,再后一年,在桑绿雀飞陌上花开的时节,他如约缓缓归来。
 
 
他会穿着这一身青布和服,走在同一条绿色田埂上,看着一年年长大的花道,从高高的山岗上,从鸡鸭欢唱的篱笆后,从瓜果飘香的花径中,从稻香蛙鸣的深处里,他长长的卷曲红发像火焰一般飞舞燃烧,不脱婴儿肥的脸犹如新鲜的红苹果,带着独属于他的傻傻的灿烂笑容,高喊着他的名字,朝他跑过来…
 
 
 
 
Ps:其实这篇文完全不能算是三花cp,只是想写小时候的花道,一定是那么可爱那么元气。三井的话,他太敏感,自尊心过强些,他出了事儿,总会颓废一段时间,一开始只是想着如果颓废大叔碰到元气花道一定会被治愈的,就像动漫里一样。时隔四年的更新,已经记不清当时的脑洞细节了,还好能在今年想起来完结(标准的日漫11话结局:-D),一定是我最近又在看漫画得到了花道给予的无限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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